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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叙

2021-01-07 00:5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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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恒还不叫恒的时候他时常爬上自家门前最高的那棵树,寻一根粗壮的枝,他就坐在上面发呆大半夜。那时恒时常注视着漆黑天空中的暗澜星河,在这与月交相辉映的光芒下放任自己的思绪如水一般蔓延至不可见之初。于是很多年过去了,恒在自己的人生中听过了一百二十次鲸歌,一百二十岁的他亲眼看着亲人朋友的离去和疏远。他就在树枝上看了一百二十年夜空。忽然有一天,他看到极远方的群山在水一样的皎洁月光下无声无息地溃烂,变成丘陵,直至被风刮散消失不见。恒跳下树枝,拍了拍身上的尘泥,给孤身一人的自己取了“恒”这个名字,取自阿卡塔语的永恒一字。自然,在之后四百八十年春秋里,听懂他名字的人寥寥无几。

恒在树上折了一根枝,在地上随便划拉了几下,然后满意地离开一百二十年的居所,朝着群山溃烂的地方走去。那里很远,远到亘古不变的烈阳从天上直坠而下时也不一定能走到;远到那些自然之灵复苏时恒还未走到半路。但是他不在乎这些,在大地上行走的所有生灵中,恒是特殊的那一个。他就像那些自然之灵一样生而知之。恒还不叫恒的时候他就有了其他人花费半百年月也不一定知道的力量。其他人不知道此身具有伟力,更不知如何使用,只在封闭力量流淌过全身的影响下碌碌无为地走过长久岁月,然后在走向终点的半路被其他更具智慧和力量的生物一脚,践踏为尘埃。

于是恒拍了拍手,登天而上。


—02—


在接下来的四百八十年里,更名为恒的少年始终是那副少年面孔,穿着一身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奇怪的青色长衫,拿着从巨龙那里得到的墨笔在宽大的兽皮上写写画画。没人知道他在写什么,只是偶尔可以听到他口中蹦出一两个无人听得懂的话,最具智慧的巨龙来了也得摇摇头,这话听着像阿卡塔语但是比这古老得不可追溯的语言简略太多。自始至终恒都没有找到一个和自己一样的人。

第一次碰到她的时候恒在天上借着风飘来荡去,直到被一只黑色的巨大爪子一下拍落,恒才在飘飘荡荡的恍惚中回过神。然后恒就看到了一头比他见过的所有巨龙加起来还要庞大的黑龙,自己在地上仰望,只觉得它的脑袋已经在云层之上直抵苍穹。恒飞上去,看到比山还高的血色瞳孔,穿过自己注视着一位红白羽衣的少女。

这少女和巨龙仿佛很久之前就这样对视着了,恒双手在两者之间晃了晃,然后在巨龙龇牙的瞬间把手缩了回去。

“大眼瞪小眼。”恒摇了摇头,然后一甩长袖,驾风远去。

他飘了很久,然后又回到巨龙和少女跟前。

红白羽衣的少女微微一笑,伸手指着恒:“风水轮流转。”

然后恒就看见那条张开翅膀就能让天空漆黑的巨龙注视着自己,让他毛骨悚然,恒头一次知道被一头自然之灵注视的感觉,那冷漠的目光扫过来的时候,恒觉得自己就像月下溃散的群山一样将被风刮去。

于是恒看着龙,龙也看着恒。

红白羽衣的少女在他们中间拿手晃了晃:“大眼瞪小眼。”

恒此时才知道少女在嘲笑自己,但在巨龙的注视下恍了片刻他。趁巨龙眨眼的时候,恒快速看向少女:“你是谁?”

“你猜。”

正想开口说些什么,但巨龙的目光又扫过来,让他什么也做不了。

不知道多久以后,巨龙转过头,看向已经黑下来的天空。恒这才喘了口气,匆忙落回地面,在这里,嘲笑自己的少女已经燃起了一堆篝火,在上面烤着随处可见的安沙兔。

兔子其实不适合烤,适合烤的都是那些凶猛得一头能撞死人的野兽。兔子这种无害的生物只适合炖汤。

“来一口?”

恒坐下来,也不客气地拿起穿在枝条上的兔子,咬了一大口,这才模糊不清地开口:“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你。”

“问。”


—03—


恒刚想问,却看到那少女正津津有味地看一块摊在草地上的巨大兽皮。他这才发现身上少了东西,再看去,少女却和篝火一样消失不见。夜晚已经结束,白天已经到来,恒仍然不清楚方才发生何事。或许,这里从来没有那样的人。于是恒抬头看了看天,烈阳炽盛,但忽然间就黑了下来,恒在这突如其来的黑夜里看不到任何。他知道这不是夜晚,但却比夜晚还要暗淡无光;他知道自己还在,但却什么也看不见。恒能听到沉闷的未知声响,却不知晓来自何处;恒能听到树木折断,却看不见祸乱之源。恒立在那里,一阵一阵的低沉闷声无处不在,而后渐渐远去。黑暗依旧,但恒已知晓威胁不再,所以他看到了一缕光,从远方地表渗透进一丝,慢慢地,黑暗褪去,光照天地。

他便抬头看去——一条庞大的,有着两对翅膀的漆黑巨龙在苍穹中翱翔,恒看着这自然之灵的身姿,知晓它能踏碎大地,知晓它能撕开苍穹。于是恒感觉到寒冷,这冷风从未知之地吹来,慢慢渗透进恒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冻僵他。他眺望远方,感到莫名的恐惧,头一次察觉到自身的渺小。他凝视群山,聆听到大地的脉动,在天与地之间的无限中,恒聆听到自己的呼吸。

当一翼遮天的自然之灵远去后许久,恒才从无限之中寻回自我,他站起来,却发觉这天与地都在旋转。他走了两步,稳住了自身存在。恒的头发被吹散,披散的长发让他看起来像女子,于是他盘起黑发,伸手从远处抓来一节细竹往发髻上一插湖泊的宁静水面便出现一个眼蕴日月的清秀少年郎。恒一挥衣袖,消失在原地。


—04—


当皎月被群山第七次捧到苍穹中央时,恒在一个人族部落歇了脚。恒看着数十个兽皮帐篷围成的大圈子中燃起一堆冲天的篝火,围绕着炽热的是一个又一个有着动人身姿的女人,人群的最外面是敲打着陶器的男人们。

男人们以一种特别的规律敲打出音色混杂而统一的巨大声响,这声音让巨树下的阴影越发黑暗和深邃。在暗澜星河微弱的光芒下,恒眼前所见的一切被缓慢且坚定地拖入幻梦境,冲霄火光和太阴、和星河交相辉映,把天穹染成赤樱色。于是,那些混杂的声响变得宏大缥缈,恒在这种环境下眺望远方,那里不再有屹立不倒的山川——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恒记忆中悄无声息被风刮散的时光。恒升手朝天上一抓,半片被火和暗澜星河映成赤色的云展露在手心不断地聚合扩散。他把这云往地上一砸,一朵含苞待放的奇异花朵便出现在他面前。恒摘下这花,知晓它永不凋零。

恒把目光转向篝火,在那片耀眼的炽热中看到一个曼妙人影。恒想看清,于是影子清晰了起来,那是这个部族最年轻最漂亮的少女,此时一丝不挂地躺在火堆中陷入安眠。火是那样炽烈,少女的皮肤仍然洁白具有弹性。这火伤不了她,这火不能将她变成和漆黑的碳灰一样肮脏,这火除了永久剥夺少女的生命,什么也做不了。

在恒还不叫恒的时候,在恒还不是孤身一人的时候,他时常见过这样的场景,每年都有一次。那时的他尚且年少,和其他一样年轻的孩子一起在兽皮帐篷里伴着祭音入眠,接着在梦中看到一个舞动的身姿。每当恒想看清,那影子又会像被风刮去的灰烬一样无影无踪。恒摇摇头,在大祭的一隅看到红白羽衣的身影,这少女隐藏在载歌载舞的女人中间,尽情地舞蹈。

没有一个人发现异常,或许这并非异常。人们围成的圈子一边奏乐,一边环绕着火堆移动。在那冲霄火光的映照下,人们面无表情地看着彼此;在古树投下的漆黑阴影里,人们已不再祈求神灵。于是,很多年过去了,恒和其他人都没察觉到这段不知不觉间流去的时光。恒看到了大地上燃烧的金色灰尘,看到了天与地之间无限之中大开的穷极之门,他瞪大眼睛向里看去,无尽的知识洪流一样淹没了他。恒便知道什么是不存在的海,知道应赞美灵。接着,太阳的光芒穿透了灰尘,打在恒的脸上,刺得他一个激灵坐起来。昨夜冲霄的篝火已经熄灭,只有寥寥可数的几颗火星在不屈不挠地闪烁。太阳怒不可遏地对着大地发泄着怒火,烫得那堆熄灭的篝火蠢蠢欲动,灼得天地间人之所见扭曲而上。

恒坐在一棵树下注视那朵云彩所化的花,这花没有开,但这花永不凋零。在恒昨夜看到的知识里,这朵花已经和他的命数息息相关,但他没有从那无极之门里看到结局,他不知道这花盛开时会发生什么。他收下这永不凋零的花,抬头看到了昨夜翩翩起舞的少女。

“知道这花何时开否?”

恒诚实地摇摇头。

“门中所见便是答案。”

于是恒仔细回想穷极之门大开之时他窥视到的事物。那些从未见闻过的事物便清晰浮现在眼前。

恒知道了很多:

他知道了什么是尚不存在的海。

他知道了自然之灵何时苏醒。

他知道了自然之灵何时沉睡。

他知道了岩石裂缝中潜藏的无名存在。

他知道了与万物共生的无处不在者。

他知道了使世间求同存异的阿卡塔之诗。

恒看到了很多:

他看到了自然之灵苏醒时的身姿。

他看到了自然之灵沉睡时大地的寂静。

他看到了夜空的暗澜星河碎得满天都是。

他看到了从未见过的浪涛从极远的天边一拍而下。

他看到了无名存在临世时无处不在的黑色深渊。

他看到了万物共生者行走于世的化身。

他看到了浅唱低吟掠过苍穹的阿卡塔之诗。

恒听到了很多:

他听到了自然之灵无意间的怒吼震得高天也战栗。

他听到了暗澜星河中巨兽游离在宇宙之间时的悠长鲸鱼歌。

他听到了第一滴时之酒落地时天地的巨响。

他听到了从未见过的巨浪裹挟乱石直指穹顶的伟力。

他听到了宏大缥缈奥妙无穷的阿卡塔之诗。

他听到了自身与无处不在者共同的欲求。

他听到了无名存在睁眼时不知何处传出的徐徐之音。

在回忆中的门里走到尽头后,恒看到的是重叠在一起的太阳皎月真正的面貌——他所见闻的一切和闻所未闻的万物之根源,蕴生了四方上下和古往今来的极渊。直视起源的恒突然就瘫倒在地上,头像裂开一样痛,但他来不及感受这疼痛便被那终极的冷漠存在压迫得没有了思维,他的思想还在极渊之前尚未回归。待他回过神时,少女的身影不见,而那朵与恒命数息息相关的花已经垂下了一瓣。

恒站起来,恍了一会,并没有站稳。他只好又坐下,在龙族领地内游历时他曾阅览过巨龙们的古书,那刻在山崖石壁上的巨大古字诉说了一个荒诞不经的起源传说,在那字里行间模糊存在着的正是恒回忆中所见的极渊。于是恒明白,日月正是高挂于天的极渊之影。


—05—


人族与巨龙的战争最终以人类成功召唤神灵而胜利收尾,理所当然地,由人族为大地制定新的秩序。于是人们在大地上栖居,巨龙则带着它们的高塔升入苍穹云幕的背后。但人终究没有巨龙的智慧,在人族聚落越来越多的今天,大地却远不如巨龙时代的井然有序。恒四百岁的时候还没走到曾经想去的地方,却见到混乱不堪的大地,他看到一个发掘出力量的人随心所欲地杀害没有力量的人,恒于是停下了脚步。

“你为何如此行事?”他问那个随心所欲的人。

“我也不知道,但这样能感受到力量的流动,我便高兴。”那个随心所欲的人提着一个小女孩的头说。

然后随心所欲的人死了,恒满手的鲜血。这是他四百年以来第一次夺去同族的性命,他同样感受到了力量在血管里奔涌,绕周身而过。但恒没有感到喜悦,一地的鲜红,那个随心所欲的人炸裂得到处都是,恒却没有如他一般高兴。恒茫然地抬起头,发现这个不小的部族里没有一个人对此感到惊奇,他们像路过路边野草一样冷漠走过。

不远处升腾起一片火光,和巨响混合着同时迸发。但行人像是从未见闻,仍然是自己做自己的事。恒拉住一个人询问,却得到不过寻常事的回答。他登天而上,看到另一个有力量的人掌裂高山,方才那阵异象就是他所造就。眼尖的恒看到许多无力之人来不及逃离,被滚滚而落的山岩砸得血肉模糊,回归了许久之后才会前往的根源。

一朵花忽地飘在恒面前,第二瓣已经垂下,第三瓣也蠢蠢欲动。恒突然想起自己窥见过一角的至高智慧——眼前所见正是因无序和战争诞生的言语:或曰杀戮;或曰破坏。并非“毁灭”那样沉重和惨烈,但却是毁灭之因。阿卡塔语中的文字和言词意境高远至天地亦不可及。

那人凿下高山的一角,准备整个抬走,但忽然就跌落,被万钧的山之一角压成肉泥。恒立在残山上,伸出的手尚未收回,他又想到了死亡,阿卡塔语中最令人无力的文字,意最重。恒俯视大地,将阿卡塔语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无数沉重的字符在眼前压落,每一个都堪比苍穹。这字压得恒喘不过气,压得他脚陷进山岩。他转头便看到红色羽衣的少女,恒看见她点点头,那些意高境远的字就消散,没有继续压在恒的肩头。

恒有了疑问,眼下他知道谁能解答。他问那个少女,问龙族何以在旧时的大地维持秩序至战争爆发。少女注视着他,然后开口:“他们职责所在,阿卡塔之诗将有序的那部分交给了他们。”

说着,少女在半空中写下恒只在巨龙那里瞥见过的几行字:“善、恶、对、错”这密密麻麻的字遮住半片天空,无穷的意垂落,却不如无序之语那样沉重可怖。这字逝去极快,恒只窥见皮毛,仿佛这字不存于世间。但言意已经落在他的心头,他回过头来,写字的少女已不见了踪影。

于是恒停下了脚步。

他不再向群山溃散之地前进,那里极远,是他此生的一个目标。但他明白了自己的职责,阿卡塔之诗将有序之言交给他,上他要承担那份比天地还要高远的意境。

这一停,就是一百年。


—06—


停滞不前的第一年,恒第一次全力释放自己的力量,于是烈火冲霄,光耀四方。他将有序之言的根本——“法”——写满苍穹,这几乎耗尽了他的精力。接着,他寻出有名大地上所有强大的人,将有序之言告知。其中一人不屑,却被一掌拍落。恒将有序写在他们心田,令强者行走四方,将阿卡塔之诗的有序之言散开。恒从而知道了“法”需要无序的手段支撑。

恒用了五十年将有序散在有名之地的各个角落。凡活物,必知法,必尊法。违背有序之人,都步入了他们最初的根源之中,再无生机。

因为“法”需要力量的支撑,而恒不可能一直用自己的力量行“法”。于是他接下来五十年将力量的根本“知”传入活物中,于是人人都可登天而上,人人都能掌观山河。传下“知”的那一刻,恒就发现这四方上下变了,仿佛天与地以及所见闻的万万物都知道了自身所具神力,于是碎山成为过去,世间无人可做到轻易碎山,就连恒自身也如此。

自那以后,恒再未见过阿卡塔之诗。

自那以后,恒不再认为自己特殊。

于是他不再称自己为恒。但这名字需要他人记住,因为此时独立在无名之地之外的有名天下,只有恒能震慑世间,让生灵对“法”印象更深。

这样也好。恒想,等到岁月足够久,法便会渗透进万物的一言一行中,届时便不需要恒的力量来震慑了。

当第一个人出来挑战他的时候,恒知道自己再不能去群山溃散之地了。

那个人自称“守”,恒知道他以前不叫这个,就像恒以前也不叫恒一样。他取这个名字,用意可见。

恒不想和他打,他厌倦了用力量震慑其他人。于是他指向极远的一个黑点:“你能拦下它,算你赢。”

守便去了,速度和他来挑战恒一样。很快的,守发现那个黑点是一条庞大得无边的巨龙,两对漆黑的翅膀能遮住苍穹,血红的眼眸面前守就像一粒沙。守忽然明白了一件恐怖的事情——不是他在接近巨龙,而是巨龙在接近他。守回头看,依稀还能看到恒穿着长衫的影子。守便极速后退,却被巨龙迎面撞上。若非恒及时出手,他早已成无序时和背法时那些千千万万个死去的人一样。

这自然之灵停在恒面前,血瞳看了他许久,然后身形缩小,变成一个和恒一般无二的人。接着,血红眼睛的恒口吐人言:“文明。”

是恒从未听过的东西,无序和有序的阿卡塔语中都没有这句话。

血红眸子的恒又看向身后的广袤天地:“自然。”

恒依然没听过,这显然是另一种语言了。只是恒不知,所以感受不到言语中的意境。

然后自然之灵变成的恒直接踩上半空,直直看向恒身后。恒顺着灵的目光看去,看到不知何时取代了木房竹楼的石屋。五百年前他初见阿卡塔之诗时见到的还是兽皮帐篷。他忽然就明白了自然之灵口中的“文明”和“自然”——区别于龙族们天生的有序,人族从混乱大地的无序演变成有序,并将“法”带来的秩序维持至今,这便是“文明”:区别与“自然”的另一种秩序。恒知晓了阿卡塔之诗交给自己的文字:“善、恶、对、错”这些密密麻麻的言语 只适用与无序之世。

自然之灵离去了,它并没有做什么,这巨龙若是真要做什么,没有谁挡得住。

守也离开了,他没有拦住灵,自然是输了。


—07—


第一个守输了,但之后还有千千万万个和守一样的人。他们都想成为第二个恒,但恒终究只是翻手拍落,没有在法外杀人。但有一天他忽然想,如果这些“守”是想杀他呢?

那自然是算背法。

可他们杀不了恒,自然不在法外。

如果他们杀了恒,也便不存在法了。

在世人的认知中,法是依靠恒一个人支撑起的,恒的喜怒就是法的标准。可这与事实相悖,恒用无序的手段支撑法,用恐惧让人尊法,却从没让世人知晓法的好处。他们看不到如今井然有序的文明大地,人族已不复自然和无序时的蛮荒,也可以建造曾经只有巨龙才能建造的高塔。

这一日,恒登天而上。

这一日,恒行走在巨龙的神国。

巨龙们早早就知晓恒将要到来,已做好了充足的准备。龙族的待客之道让恒哪怕过了很多年都觉得耳目一新。他这一次只是想看看龙族天生的有序,那种区别于自然的秩序。他便看,巨龙的无限神国皆在眼前了。

于是恒便看到,每一个生灵,上至巨龙,下至蝼蚁。它们在自然里都有自己不可逆的位置。于是有巨龙这样风光无限的种族,也有曾经的人族那样生存艰难的种族,权力的更迭,只在族群内有小的无序气息。从整个自然来看,人族从未有过文明时期的成就。当人族赢得了战争,为大地写下新秩序的那一刻起,文明便应运而生。只是恒传下了法,所以他是支撑文明的人。但即便没有恒,也会有千千万万个守来做这件事。恒看到了文明的必然,道谢离开。

于是他开始认真对待那些守。他们原有自己的姓名,可最终都与恒一样,改成了一个只有自己能听懂的名字。恒不关心这些,他把他们一齐当做守来看,这些守全部落败,分散到四方上下的各处。

恒原以为自己会在守们的挑战下消磨一生,可是忽然有一天,另一个恒找到他。

这个自然之灵已经可以说阿卡塔语,但依然披着恒的面容。它睁着血月般的眸子,不带情绪地看着眼前文明的支撑者。

于是,它出手了。

恒只听见一声巨响,两人便身在天外。自然之灵让天空成片地破碎,让山峰逆冲云霄,恒便遭受了天与地的碾压。恒手抬天脚撑地,大喝一声:“开!”

于是天地恢复,这四方上下都要遵从他的意志。而后,恒在半空中虚踏一步,断一大江,无穷的水逆冲而上,蔓延成尚不存在的海,惊涛怒拍而下,在自然之灵前一分为二。

恒知晓,这并非两人的对决,而是大秩序的碰撞。作为唯一行走世间的自然之灵,对方无疑知晓自然的全部奥秘,即便是想毁灭文明,也在情理之中。但这便不符合法言了。

可是自然之灵没有再继续出手了,它眯着眸子看了看恒,然后面带深意地离去。

三天后,人族第一座城被恒所毁,生灵尽数死亡。守死战到底,不胜而亡。那个杀红了眼的恒就此离去。

知晓此事的恒刹那间睁开了眼睛,怒发上冲冠,正如此刻,旱天雷响!

于是他来到那座已经成为废墟的雄城。红眼的自然之灵就在那里等他。

“尽管是废墟,也属自然之中。”自然之灵捻着一朵盛开大半的花对着恒笑,“那畜生把你的命数和这花相联,你可知何意啊?”

恒不知晓,但他握紧拳头,一步冲上前,将灵的脑袋砸了个通透的大洞。

自然之灵从他身旁走过:“文明,是何意啊?”

恒一掌斜劈,红眼睛的恒身体便恒飞出去,在石墙上分成两半。

“这些我也不清楚,还得问那畜生。”自然之灵的声音又从他身后传来。

恒已经冷静下来,但却四处寻不到灵的身影了。

“你该走了。”脑袋通透的自然之灵坐起来。

“你该醒了。”成为两截的自然之灵走过来。



—08—


恒走进建成的那座城,在人族文明的产物中他看到了和自然截然不同的东西。他走在主干道上,各种小的秩序在道路两边陈列,无数小的秩序支撑起了文明的根本,同时这些小秩序也是法的体现。恒摇摇头,他暂时还想不清楚这些,他随意迈开步子,却在思考别的东西。

所以他撞到了别人,恒让到一边,低头笑着对那小女孩道歉。但小女孩接下来的话让恒瞪大了血红的眸子。他想听得更清楚,于是那声音便缓慢下来,一个字一个字地钻进他的耳朵。

恒听见那女孩说:“道歉就可以了?”

恒立刻抬头,看了看四周,维持小秩序的人们对这边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仍然各做各的事。他又看向那个女孩,这少女并非是一人外出,有几个本应去别处建设城邦的人护卫在左右。这几个人同样面无表情,没有对那少女的说法产生什么波动。

“那你想怎样?”恒问她。

“当然是要受罚啊,不然恒定下的法,意义何在?”女孩竖起一根指头晃了晃,一脸的高兴。

她不认识恒。

恒觉得她并非是法的维护者,因为她尚且年幼,并不知道法的含义,更遑论扛起法的大山。但她由衷的喜悦却是不假,恒不明白这喜悦从何而来。

“我的父亲是守,这座人族第一城的主人。”少女又说。

这样一说……

这样一说,恒就完全明白了。这也能解释为什么他会对少女的话感到吃惊,因为这个少女自始至终都是在追求喜悦啊。如果这也符合这座城的主人——守——的规矩的话。

恒眯了眯血月般的眸子,然后视线落在那少女身上:他终归不是人族那个眼蕴日月的恒。

其他人甚至没听清楚那是什么声音,守的女儿便突然炸开。恒微笑着迈开步子,少女追求的喜悦让他也想尝试一下了。于是他来到城头,一跺脚,这仅次于巨龙高塔的文明产物便轰然倒塌。他又回头,幽蓝色的火便在半空中绽开,此景确实让恒感到了那独属于无序之物的喜悦。于是大地腾升,苍穹坠落。

极尽强大的守也来了,他到的时候那女孩唯一完整的头颅在杀红眼的恒手里。披着恒容貌的自然之灵看向守:“你的名字是守,想替恒守住这四方上下来之不易的新秩序,可是你真的守得住?阿卡塔语中的那句‘守护’的意,你真的能承担起来?”

守出手了,他打出此生最快最强的一拳。他毫不怀疑这一拳能让早已坚不可摧的山河再次崩出一个大洞来。

“不过求而不得罢了。”自然之灵不过瞥了他一眼便让强大无匹的守步入万物之极的深渊中。

这一日,人族第一座雄城被自然之灵所灭。举城上下,无一活物。

红眼的恒走在雄城的废墟中,这里已经成了四方上下第一个不在法覆盖下的地方。恒把玩着那颗漂亮的头颅,感慨为何天生无序的生灵能建立起文明这种区别于自然的秩序。人族本就无序,对秩序的挑战和掌控会让他们产生极大的满足感,这一点自然之灵已经在废墟中得到了确认。

“所以我还是没能找到那畜生。”自然之灵转过头去,看向三天后的前方,一脸怒容的恒朝他走来。

自然之灵抛开那颗头,逆着时间走了几步,从这方天地中隐去。


—09—


恒摆脱了自然之灵的影响,清醒的刹那他才发现自己从未前往成为废墟的雄城。他看着周遭成片破碎的山峰和断裂的大江,动手修补山河的同时还看到了一朵盛开大半的奇异花朵。于是他又听到了自然之灵的声音。

——“那畜生把你的命数和这花相联,你可知何意啊?”

恒不再多想,御风前往人族第一城,等来的却并非废墟。在他眼前的是拔地而起的雄伟城墙,墙在这里矗立便像是隔开了有名天下。他从城门进入,发现自己在文明的产物面前渺小若草芥。

但刚一进门,恒就发现了不对劲,这里已经不在法的笼罩下。所有的人都在冥冥之中固定了不可逾越的位置。

——“尽管是废墟,也属自然之中。”

尽管雄城仍然屹立在四方上下的土地,但恒却能看到或许曾发生在此地的惨剧。他可以看到披着自己容貌的自然之灵一跺脚便让天与地聚拢,碾碎了文明的造物。它摧毁文明是那般容易,但理由却无从知晓。恒也看到了守的血战,但强大的城主却连一拳也未打出。他还看到屠城后的自然之灵站在自己面前,随手抛开一颗少女头颅,随意几步从天地间隐去。

在这全部之中,恒印象最深刻的便是那红眼睛的自己屠城一事。

恒是宇宙中最强的人。

恒是支撑了法,奠定了文明的人。

但恒违背法言,步入无序之中时,谁能制裁他?谁能惩罚带来了全新秩序的最强者?

看到死去的守,恒有了答案。

——没有人能制裁他。

没有人可以用法言来制裁恒。

所以世人的担忧是有道理的。恒的喜怒便是法的标准,他人背法有恒 恒背法却无人。长久下去,文明必将崩塌,自然的巨龙们不会再会到大地上了,而人族却还要生活下去,那么尽头的结局只能是五十年前的无序天地。

恒想到了守们挑战自己的动机。

一朵盛开的花缓缓飘落在恒的面前。

尚有一瓣未落下。


—10—


今天是一年的启程。

恒在群山之巅等待着越来越近的自然之灵。那悠扬着鲸歌的庞然巨兽从暗澜星河中游弋而出,这以时间为行程的巨兽有着无穷的智慧。祂早在自然之前,早在文明之前,祂知晓最初的秩序。恒需要祂的答案。于是恒盘坐而下,让那越发壮大的鲸歌缓缓接近。

一个少女忽然拍了拍恒的肩膀,把那朵盛开的花丢给他:“要开了哦。”

恒回头看去,所有在七月诗祭中死去的少女;所有在月下篝火中长眠的少女。此刻都绕着恒坐成一圈,这些古往今来最美丽年轻的女孩,都笑着看着恒,而她们的灵魂就是阿卡塔之诗。

“你真能永恒吗?”阿卡塔之诗问。

恒摇摇头,他从未这样迷茫过。他支撑了文明,看过了自然,现在又要询问最初。他一开始想做的事已经和他渐行渐远,他的名字取自永恒,可用意到底不是永恒,而是……

而是什么呢?

他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是是希望没有任何事物能像那天的月下群山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不见。恒曾想去往年少时看到的群山,很多年后群山溃散,他开始出发。后来这件事也搁置下来,担起了有序之言的意。

那些曾死去的少女身形渐渐重叠,红白羽衣的少女从中走出。于山巅起舞,口中的律动是另类的:像大江的崩腾、雷霆的轰鸣,像大山崩碎时的滔天巨响,像翠叶被风刮动是的沙沙细语。恒知道这是最纯粹的阿卡塔之诗。

岁逝之灵已经到来。鲸歌与阿卡塔之诗交相辉映,宇宙见的律动沸腾起来。酷暑之后是严冬,大寒之后是岁旦,恒站起来,看着庞大若须弥却仍然遥远的岁逝之灵。

——“赞美我,海上之灵!”

天地为之颤动。

恒跨越天与地之间被称作无限的海,冲向岁逝之灵,在鲸歌与阿卡塔之诗的最高处探寻最初的秘密。


—11—


守的女儿坐在城头,天上的暗澜星河环绕着白月,若隐若现地闪烁着。少女摇着双腿,张口唱出那首阿卡塔之诗来。

无从言表的歌声传出,从草芥蚂蚁的细微到万兽奔腾的宏大。少女歌唱着另类的宇宙脉动,被星河环绕的极渊忽明忽暗,守的女儿听到了海——天与地之间的无限中无数浪涛起伏的波澜壮阔。

酷暑之后是严冬,严冬之后是酷暑,万物由始而终,众生由终而始。

于是,少女看到了极远方的群山在月光的照耀下无声无息地溃散,成为丘陵,直至被风刮散不见。她愣了一会,一朵完全盛开的奇异花朵从头顶悠哉悠哉地飘荡落下。守的女儿捻起那朵花,将它插在头发里。

听到母亲的呼唤,少女迅速坐起跳下城墙,拍干净身上的灰尘后来到母亲身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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