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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短篇?大概一万多字,写前半部分是两年前,最近补完了

2020-04-10 17:3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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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绥远把羊赶回圈里,他觉得这种羊眼神冷漠狡猾。多年来对此他一只严加提防,但因为早年落下诅咒的缘故,已经愈来愈力不从心。羊是怎么来的呢?十六年前他翻过老岭,到了雪线以上。雪线是城市废弃冷气汇集形成的,住民管它叫白海堙,再往上走就是倒山凹、万人坑、白送命。他一路穿过,到黑街杂巷响应了恶街头人的号召。加入了住民反抗军的队伍,争取武装,参加起义。

 

住民要摆脱天生下等的地位,要争取劳动议价的权利。这些话贯穿了白绥远的年轻生活,但严格来讲,当年的白绥远难以对此关心,他在下层里的下层讨生活,泡芋头混藻叶求生。他参加了决战,决战前有人送来一箱羊崽,几个士兵就分了,分后便是决战,战后他带着羊重返故乡。

那时他便已经咳嗽不止,时而有血,这是一个诅咒。

十六年前白绥远打点包裹,来照壁上伐三根影竹,用磷火点了。竹子烧起来,滴着脓水,白绥远仗着竹火驱赶蛞蝓和野鼠,上行不远,是倒山凹,那里的巷道极窄,挂有死人,死人一应在阴面靠着墙笑着,笑的阴阴的;有例外,在你经过的时候从上面倒吊下来。白绥远不怕,因为偶尔加的餐,就是这些杂碎。只是有不知名的声音在叫,偶尔一道长音,偶尔几声絮絮的低吟。那是什么?白绥远继续走,万人坑,僵尸游荡;白送命,危机四伏的悬梁,有一段走在石钟乳上。于是他穿过六道水门,路上有个精通种种方言的老路工陪伴,这路工也是从雪线下上来的,他上过黑街,在那里修过公路,修了十里,人死了九成,他乘乱溜了出来,奖励是微不足道的几块钱和一把手枪。借着枪和见闻,老路工改变了他的生命,子弹没了,他决心再上街一次。

两人跨过九人头,就算是出了无人区,到了未定界。在这里白绥远第一次看到路的痕迹,他手上的火竹已经换了两根,剩下半根也烧了一半,他拔出刀来,一挥,竹子带火被砍成两半,油滴下来,接着他一路往前走。

地表已经有了植物,是致幻菇和大烟蕨麻的混交丛,这些毒品的原料放肆的生长着,开着金银的花,在道路两侧密密麻麻的生长,仿佛簇拥而来,联袂而行,香味冲天,扑鼻而且浓郁的腥臭。老人仔细的看了看,低声说:

盖(这)地界上不太平日子啊。

白绥远忙问:怎么讲。

盖颅头麻要头人的血浇来,才长得好。老人说,并用手指,这些花果然长得妖艳,花开五瓣,珠玉攢簇。老人而且强调说一般住民的血不行,得头人的。后来白绥远也就了解到,头人必须是法师。这里是红松坪,蓝家一直统治着这里,足足有五六年之久。

上到参天崖,他第一次遇到工业,头人为山间的锯木厂装上电机,电机带动了油锯,有专人看管装置,把木粉收集起来。木粉和硝酸铵混合,可以制成炸药,白马街的人在大绝壁上和参天崖的人械斗,死的不明不白。

因为参天崖和白马街的械斗,白绥远上到恶街去,在那里他见到了清水,所以他擦干净身体,背上干粮、药酒和红松坪上削下来的影竹。三个星期以来他一直在参天崖的绝壁上攀,终于到了黑街杂巷,这里整洁、干净,可惜挤满了奴隶愤懑者和石头,他以为自己还能往上吗?他以为自己是谁?个罪犯、实验品和奴隶的后代,难道也想离开地底世界,到上面的城市里去?够了。白绥远知道住民的自留地已到尽头,他看不见出路。

他一直麻木的游荡了几天,住民就迎来了他们世界中最宏大的转机,在持续不断的努力,片刻不停的劳作中,陷阱桥终于要被摧毁,所有的住民都在期待着这一时刻。

以前他们被囚禁在大地之下。陷阱桥,这个名字流传在每个住民的口中,被法师们放逐到地下以后,他们建起了一座陷阱桥来封锁这些被放逐者,只允许法师和法师允许的人上去下来,住民就只能在陷阱桥不见天日的一头浑浑噩噩地度日,他们偶尔被视作奴隶任由上面城里的工厂主挑选,但现在复仇的时刻到了。以前他们拼尽一切,也没能获得幸福的感觉,获得体面,偶尔被头人看中,当作狼狗驱使,也觉得很快乐了,现在复仇的时刻到了。

白绥远跟着老路工走,他看着一路上狂热的人群,对他们的疯狂感到震惊,内心却默默认同了他们,他抬起头,全然没有意识到什么将要改变。他到了一间小房间里,在这里他头一次遇到了上面的市民。他随着老人一路走上木质的楼梯,灯火昏暗,隐隐约约,在这里白绥远有一次想起地下神秘的吼声。老人推开门,他走进去,找了张板凳,慢慢坐下——很不习惯,蹲着舒服点。片刻,一个人从幕墙后面转出来,他白净且精神,衣着是没见过的面料,散发沁香,他带了一幅金丝眼镜,因此眼神显得冷漠,对于这些石头,废料,他扫一眼,按剧本来念:

在座的各位都是闲在这里的。

听不懂,有人开始骚动,市民皱了皱眉头,又问一句:

没有听得懂的吗?

他看着地下这群愚昧、残忍的野蛮人,不屑的笑了笑,正要换一种语气说话。忽然一个人从阴影里站起来,不知道多脏,也不知道多累,他说:

你的意识是,这里的我们都是没事干的等死家伙。

市民诧异地抬了头,因为意思是对的。说话的白绥远很聪明,虽然说的是一种语言,但能听懂毕竟不易,他混上头人的狗,肯定没问题。于是市民继续说:

我们在这里,为的是维持城市的秩序,必须保护来之不易的安宁。谁是这种平静的破坏者呢?是恶街头人、火山街头人、三回巷头人。他们想要打开陷阱桥,破坏秩序。现在你们的面前有一个机会,就是破坏这个邪恶的计划,戴罪立功,就能洗脱奴隶身份,进入上面的城市里。你们就能成为市民的一员。

人们仍是呆呆的听不懂,这话什么意思,连白绥远都露出了沉思的表情。市民看向白绥远,期待他拿出一个翻译的方案,毕竟这是套官腔,他自己也不好讲。

那白绥远听懂了吗?

他听懂了。

他说:

你们这些白皮下这里,是为了一个什么秩序的东西,我想想……你们这些白皮下这里,是因为头人们要……”他忽然明白了什么,眼睛一亮,话也快了不少,你们这些白皮下这里,希望招揽一些新白皮,是因为头人们计划把你们全家都炸死,你们得……”他又皱起眉头来了,有什么难得呢?市民觉得他真是聪明,不当法师可惜了,他一定能翻译出来的,果然,白绥远理顺了思路,你们这些白皮,下地狱吧!

他一骂出口,刀已出鞘,上挥,刀风递出。市民急忙蹲下身来,刀风砍伤了一根柱子。白绥远进步、踢开板凳,直劈,一刀落下,砍碎了一块突兀出现的冰盾。市民撒手一片冰网,四射飞来。白绥远双眼紧缩,用脚钩住板凳,挑将起来,板凳腾空,饱吃一阵冰风,被他扫开,他的刀又收回,刺出,血喷出,跟上再划一下,人头落地。

他最后被一群石头绑了,呆子们害怕了,把他送给恶街的头人。他那时恶狠狠的叫骂:不开门,你生百辈的孩子,都是住民,都是奴隶!他的手上插了几根冰刺,并不疼痛,只是酸酸的。

他见到了恶街头人,其实也算不上见到,因为头人在阴影里,抽着烟。当然他后来见到了,头人纹面断发,戴一顶龙头帽,身材高大,漏出的手臂上有密密麻麻的纹样,握着一把剑。甚至在战争需要时,他伪装过头人。头人在那时问他:

你听得懂城里的话?

是的,老爷。白绥远很平静,和头人是一种讲话。

对的,你很聪明。头人夸了他一句,当心着吧,好好看路。

那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头人看来很高兴。白绥远有了这一句赞赏,好办了。他被选拔进入住民反抗军,程序走的迅速、简单,因为他是头人亲口说聪明的娃子。到哪儿都是有前途的,去哪家头人都能讨只狗做。头人一天去大门两趟,白绥远时常看到他。

在夜校里,白绥远有了现在这个名字。他寻找自己的本来面目,又找到世界的本来面目的头上。他知道了自己处在城市的地下,这是座魔法城市。他知道了住民的起源和地下世界的划分:黑街杂巷、大绝壁、未定界、无人区、雪线、死线、绝涧。他同未定界及以下的所有人一样,都认为地上的城市,美得如同天堂。黑街杂巷的住民受奴役,因此生活稍微美好,他们对这种幻想不屑一顾。

但是他们也要走出去!离开牢笼,上到光明中去。而那时头人的集会越来越多,最后是恶街头人站了出来,说:门要开了。

那为什么拖着不开呢?各地的住民向恶街聚集,一支整体叛变的街人开始袭击这些部队。局势变得紧张,前所有为的硝烟味充斥了黑街,这将是战争,不是械斗。人们在街上走着,叫骂,要给白皮养的狗火药尝尝,要把他们全部杀光,一个不留。但头人们反复说还不行,头人为什么拖着不打呢?

白绥远对他的战友说,因为要防备城里人趁着恶街空虚,一支部队进来,把老小全部杀光。第二天他就被派往前线,头人听说了城里人入侵的消息,让白绥远抵挡叛军,自己星夜回师,驰援恶街。白绥远在火山街中且战且退,英勇不屈,他努力周旋,无奈对方装备精良,人多势众,他杀穿了一片住民,浴一条血路逃出,终于撑到第三天黄昏,他遇上一个侦察兵。侦察兵说来犯敌人已被全部歼灭,那么战线到了哪里?他昏迷过去,三个小时后他回到了恶街,醒过来;三个小时后他跨过传送门,走上了地面。

他看到这样一幅画面:

高楼,下层装饰着鲜花,鲜花凋零,因为一旁重炮发出吼声,吼声架天响,直把长空染血,一片通红,一地滚红血烟,一耳凄厉炮弹高叫。大地颤抖,后面的人推他,还不快走,不要堵在门口,炮弹不长眼。白绥远就走,炮弹就落下来,落在横梁上,炸起浮土灰尘,炸起断臂残肢。

敌人到处都是,自己人也到处都是,但炮弹乱打。一个骑手划开人群,他到着陆区勒住马匹,高声喊叫:有人去炸开那边的碉楼吗?上马?上马?

有人低声说:上一个刚死不久呢。

白绥远就站起来,同他上了马,奔驰而去。

他后来知道,这个纤瘦的骑手是恶街头人的二儿子。他知道时并没有喜悦、或者后悔,他冲过枪林弹雨,把炸药丢进射击孔,轰得一声他被掀飞出去,扑在地上,差点失聪。起来时地上正是混战,一个市民向他冲来,混战中他拔出长剑,前跨,避过扬尘,架住刺刀。他睁大眼睛去看对手,发现对手眼里充满恐惧,于是自信,他猛地前跨,身姿旋转,白刃舞起,两人战到近身,那个士兵被他一剑刺死。人们发现这里有个高手,于是纷纷围上来,白绥远持剑和不知道多少人拼斗,重伤,二少爷划开人群,把他拉上马。二少爷的声音轻柔、有些疲惫,甚至悲伤,他说:

我们突破了方向,在这里没有赢面。

白绥远点了点头,二少爷说:

但若是我们转移了阵地,城里人就会攻入黑街杂巷,乃至一路向下,要杀尽看见的一切住民,无论老少。我们现在就要转移了,你有什么话想说?

白绥远喘了几口气,说:

大绝壁上往下攻,天翻下来了才打的下来。

好。二少爷说,自信的话他听多了。他的脸被火光映红,让十五年后的白绥远也还是记得六年的征战。他们在城市中作战,看起来城里人不久前也打完一战,四处是残桓断壁。这就是反抗军生存的绝好土壤,是他们的掩护,他们到战火洗礼的地方去,改革土地,打开地下世界的入口,补充人手。

 

但这些都过去了。从天上京,从各大学院,世家法师抽调出他们的野战部队,反复围剿,在三神山,住民的队伍被打的支离破碎,白绥远侥幸逃生,重回地下,,发现这里变了新天,学院和世家的法师把原先的黑街杂巷打造的如监狱一般,他发现自己熟知的那几个人挂上了悬赏,他收拾行囊一路往下,最终回到故乡。

许多年来他平平无奇的度日,过着与年幼时差不多的渔牧生活,他并不在意生活质量如何,因为他清晰地知道这一切都是他的感觉。堂皇的美可以和卑劣的恶共存,没有光的地方就是暗,人们聚集起来也就发现了美和丑,这一切都和人自身有关,所以美与丑都没有意义,他要看见的是人的本身。

这一些道理他无处抒发,当他开口,却又觉得不合时宜,于是只能练剑,除了练剑,同时他还带回几本地上的书。在他感到力不从心的时候,就会想起曾经暗自立下的誓言。他坐在灯下,反反复复地读那些诗歌、字句和散文,他带着一本《诗歌选刊》,带着一本《收获》,这两本都是他匆匆忙忙间手抄起来,头人当时说是让他识字。他最珍贵的一本书,却是印刷出来的,人人都能有,书名叫做《住民制度的起源及历史年表》。

他一直希望把这本冷冰冰的死板的文献改写成小说,十年来笔耕一直不辍。在地面上他意识到文字的力量,他相信这本书将拯救更多的人,比他的剑更有效,比士兵的枪更有效。意识到压迫就能反抗压迫,意识到痛苦就能去改变,所以他构思每一个情节,但他总是摆脱不了战争、争斗和决定性的战役,他说,唉,我可能也就只能认识这么多吧……他咳嗽了两声,抬起头看向雪线之上。

他花了几年重新适应黑暗,但到过地面之上的人就再也不会忘却光明。他心中萌生一个决定,于是他走到影竹生长的壁下,在那里拔出了剑,挥剑,这些流油的竹子又落入他的手中。和十六年前一样,在一个时间点,白绥远忽然决定离开家乡,翻过老岭,到更上面的地界去。

他咳嗽着,但他并不在意这些诅咒。当他拔出剑来,他体会到周身万物细微的变化,他挣脱了疲惫和困倦。他作精神,痛快的呼吸。他重新感受他身体的每一点呼吸和震动,他重新体会气息温暖手心的感觉。这冷气为了不久而至的炎热探路,他十余年的经验又重新回到手边。他把剑举起来,感受着剑身锻铸时的灵性,所谓灵性是一种不确切的说法,但白绥远暂时找不出一个好词……来形容它。他只知道这是种灵性,当他握着剑的时候,就没有什么能挡在他的面前。

只是他需要更多,仗剑者无非突击一处,就算他能除奸邪、斩鬼,又能如何呢?在三神山战役失败的时候,这一观念就深深印入他的脑海之中。他背了影竹,携剑在侧,回到屋里卷起那本历史年表,面对着空荡荡的房间,他嘴唇张开,想要说点什么,但他沉默已久,习惯天地静谧,犹如一根针悬在高空之中。

于是翻过老岭、白海堙、倒山凹、万人坑、白送命。

未定界、红松坪。

这里还在养大烟阙麻,但是很衰败。远远的白绥远看到几个奴隶在火把下面劳作,他们好像很急躁,但大烟阙麻长势如何,完全是没办法的事情。法师流血了,职业者特定的鲜血流淌在地里,地就肥沃。长势不好,可能这里平静了几年。

白绥远顺着没草的地方一路走,有人的地方,一般都安定。在红松坪外面,白绥远和蛞蝓奋力搏杀,现在全身都沾满了粘液,他想找个地方休整一下,然后继续往上。他继续往前,忽然就有一个枪手跳到他的面前,枪手既不盘问他,也不开口,就硬是把他挡在路上,一对眼珠子死死盯牢了白绥远腰间的剑。

白绥远勉强开口了,他们对峙了十分钟,而且而且还要继续对峙下去。

他把蛞蝓的尸体丢出去,再掏出了背包里装着的幼小的羊崽子,嘴里喑哑地发出一个“换”字。然后又把“换”重复了好几遍,他想起许多有关说话的知识,于是慢慢组织出一个句子,“来换个换,还我要着躺着的地个,带路,红松堡去的。”然后他又想起来,语言在地下用处极少,这些头人的战士根本用不着说话,它们也没有自己开口的权力。于是两人还在对峙,但是战士似乎放松下来,他把端着的枪口朝上举了起来,示意白绥远过去。

白绥远走了过去,刺刀立刻就顶住了他的后心。战士可能以此来表示他对头人的忠心。白绥远清楚:地下有自己的生态,而且你没有办法去干涉。他们一同走到红松堡,战士刹那间消失的无影无踪。红松堡吊在地面上,上接着天,大约有七八层来着,一面从上面往下修,一面从下往上接,两头大,中间细。

任何一个头人的城堡,却都相差无几,顶上几层是卧室,然后是军火库,接着是头人活动的空间,往下才是狗和石头住的地方,最底下吊起来,只有几根木拱和支撑柱的一楼,是方便奴隶们交换的地方,白绥远很自然地找了条小溪,打水、冲洗。

当地的奴隶没有见过他这样的人——佩剑,穿着羊皮袄子,背包,眼睛在黑暗里发亮,谁和他对视双眼就会刺痛。红松堡的管家下来解决这件事,他听说这是一个异人,说不定是混进来的无人区里的怪物,但是他逻辑又清楚,神态又安定,自足的坐在地面上,逗弄着羊羔。他相信这不会是怪物了,于是才放心大胆地走过去,用语言跟他讲了几句,便发现这是位职业者?地下世界并不像地上,职业者只有两种,法师和斗士。法师就是高贵的头人,斗士是头人最精锐的战士,也可能是侠客。一名侠客。管家感到战栗,畏惧又害怕,但他害怕头人更甚于虚无缥缈的侠客。

而白绥远说,他不是斗士,当然也不是法师。他看见管家沟壑纵横的脸放松下来,就接着说,他来这里,穿过这里,离开这里,只是要收集一些历史。他注意到管家听见历史这两个字,露出了茫然无措的眼神,他意识到历史这个词从来没有在地下诞生过,他换了个词,故事,又换,小说,接着是年表、史诗,这些都引不起管家的反应,他最后说“家谱一样的”,管家立刻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理解了。

他把白绥远带到红松坪头人的面前。头人把脸隐藏在面具之下,纹面断发,面具上是狰狞的巨口,用奇怪的颜料画的血红,但头人说话的声音很轻,也很平静。他听着管家介绍完,立刻有一个石头跳到他面前去,递上烟丝和烟筒,头人看着他一丝不苟地把烟丝塞进烟筒里,在桌上敲了两下——石头已经不见了。接着烟丝自己燃烧起来,用一种蓝色的火焰。

头人吸了一口烟,接着说:“带他看!”又说,“知道些都可以,那堆东西也没有意义,换了羊崽子,可以。不过要是提到我,我就把你吊杆子上。”

头人说的杆子,就是红松堡外一排松木捆成的杆子,常年挂有骨架,有人的,当然也有进犯的怪物。把白绥远挂在杆子上实在浪费,他的血流在烟麻地里,足够十年肥沃。

白绥远刻意忽略了一些事实。他意识到这些头人们,他们改变了,首先他们言必提到法师,而且很清楚法师是什么玩意儿,也都清楚,他们种植这些烟啊致幻菇啊,都是为了给法师们享受的,他们并不愿意称自己为法师,而是把法师当作另一种高贵的人。

自然他们也就不再想着对抗,自由。头人喝了一点,就用鞭子打奴隶来去了,顺带点烟,给白绥远炫耀自己的表,说那是:地上来的,尊贵的人才能佩戴,要多少多少工人的时力。说完就哈哈大笑,然后问白绥远见过没有。白绥远唯唯诺诺,因为他感到了一阵悲哀。他想要忘掉这些事实,因为这不再是十六年前了。

一路来白绥远探访未定界里仅剩的一些历史。它们统统都是头人的故事,执笔者是头人,写的也是头人。白绥远想写的是高脚骡子的故事,也就是石头的故事,战士的故事,他只能从这些年谱和日记里勉强看见故事,但他意外地总结出未定界头人的起源。

根据历史年表来看,两次大放逐奠定了地下世界的格局,第一次被“黄金时代”的地上法师放逐的反叛者和革命者进入地下,他们带来了法师的知识。一种经过特化训练和口口相传的知识,头人就是这样形成的。被放逐的法师在黑街杂巷讲学。

他们中的一位传奇法师伤势太重,需要一些人深入地底,来到死线以下,采取地气的结晶。法师和大量住民一同向下探索,沿大绝壁往下,到了参天崖,然后是未定界,补给线不可能通过大绝壁,因为这是垂直上下几千米的复杂管道和地脉,探险队开始在沿路设立补给站,高阶法师的学生留在这些补给站里,所以红松堡这些,都是在过去岁月里建立的补给站,那又经历了什么,让原本平等的补给站驻员变成了头人和他的狗?又经历了什么,让头人也变成言必称法师的低下的仆役?

不知道,但是可以推测。

白绥远想的是什么?他生活的环境是非常特殊的,荒蛮蒙昧的地下世界行使者奴隶制;地上世界生产力发达,但仍然好不到哪里去,在城市里工人被世家法师和大有产者剥削,农村建立在废墟边上甚至就在废墟内,冷酷的领主制度统治着这些大大小小的领地,用严峻的方法选拔职业者兵员。在反抗军中,他们到战火洗礼的地方去,改革土地,解放农民并建立工业,因此白绥远知道这是有前途的,但是该怎么做呢?

看遍二十七个头人的家谱,参天崖就在眼前了。锅驼机和锯木厂,仍然在地下森林中无休无止地砍伐。但参天崖已经变了模样,这里处处都是三层楼高、四层楼高的吊脚楼,依靠着石柱和天,相互之间连结在一起,用竹板木板沟通。当初的参天崖只是围绕着大绝壁建立的一个补给站,现在快要有城镇的规模。各地的头人汇聚到参天崖,在街上摆出流水席,炫耀自己的富有和强大,比拼自己手下奴隶的质量,更重要的,还是炫耀自己和法师的关系,炫耀那些来自地上的,在地下根本就运转不起来的魔法工业品。

集会已经结束,长街到处是饿殍,捡着奇怪菜肴的边边角角来吃。白绥远从这些饿殍中穿过,他出了镇要透透气。

参天堡之外,处处种上了致幻菇和大烟蕨麻,金银花开的灿烂。白绥远走在花丛间,深刻的感觉到一切都改变了,哪怕地上的法师没有再向下进攻的能力,他们也能驻扎在黑街杂巷,镇守着通往地上的路,享受着头人送上来的烟、香料和酒。头人们安于这种生活,用残酷的手段震慑觊觎他们位置的每一个人。

所以一切又回到了原先的轨道上去,曾经激昂的战斗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或者说他以为这一切都能回到最初的轨道,而他,而他也有再来一次的机会。但是没有,这一切都改变了,天改变了,山野改变了,法师摧毁了这里的一切。

终于他想起了三神山。假如那一战胜利了,假如那一战胜利了,假如那一战胜利了!他靠着柱子,反复的想。黑暗里他又回到十年前那个群山环抱的盆地,他想起了补给上的失误,左翼受到的袭击,被迫进行的就地征集,接着就是决战的展开。

他仍然靠着柱子,并且心神激荡,他回想起连绵的炮声,那是122榴,有六门,分两个炮排,他能记起炮排里每一个人的名字,还知道这两个炮排和152炮的炮排关系不好,虽然有一对情侣默默谈着恋爱。化整为零的计划因为左翼的猝然崩溃失败了,转移时间从四天变成了十二个小时,他被迫进行一次阻击战。战前,士兵不眠不休地布置阵地,而他在山坡上俯瞰着战场,敌我实力悬殊,唯一的优势在于三神山连绵起伏的地形和坚固的花岗岩工事。

但是他失败了。白绥远回忆起一日十三次惨烈的阵地争夺,敌人在白天进攻,而反抗军在夜晚把阵地夺回,法术和照明弹让阵地上空亮如白昼,但他不能插手,因为他知道,对方的高阶职业者也在山峦上俯瞰着战场,他们的石头——战士,正在布置阵地——符、法、蛊、器,战斗是不确定的,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他们互相牵制着。反抗军在流血,它在发出悲鸣。没有足够的担架和人手,受伤的士兵只能爬出战场,活下来的人浑身是血,挂上了荆棘和石刺。

但是战败了。巨大的情感覆盖在白绥远的心上,他在眨眼睛,但瞳孔里并不是参天崖的市镇,而是过去的战局。他用力的贴近了石柱,手死死地攥着自己的剑。他在心中反复吼叫着,随后他站了起来,意识到所有的一切都过去了。“我输了我输了我输了我输了……”他说。

他固执地认为,地下世界的一切都没有变化,但是他也知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和许多年前一样,他回到了参天崖,但这次他可能就要止步参天崖了,更往上是大绝壁,翻过大绝壁就是被森严管理着的黑街杂巷。他就算上去了,又能做什么呢?

法师日常在黑街杂巷里调整着。住民的代表又把东西送了上来,阿谀奉承,点头哈腰,然后被法师老爷踢踢屁股滚开了。这里的反抗军已经不多,更多的是地面上的罪犯,为了隔离,这里关押着世家法师的反对者。他们在地下蒙受枷锁,从此不见天日,但很多人并没有放弃。

和杨亚娜关在一起的是一个沉默着的碌碌无为的人。他不说话,但却没疯。而其它的囚犯在没有太阳的日子,在暗无天日的世界里待久了,早已经舍下身形。她的左边,那是个老人,他每到半夜便高唱起进行曲的旋律,铛铛铛铛党,重复着这一段;右侧不断复读着几句悼词,听着像个年轻人,他语音清朗,而且咬字清楚:“今天我们沉痛哀悼一名老朋友的逝去,他为这个世界奉献良多……今天我们沉痛……”

他们都疯了。神志已经不大清楚,杨亚娜不想变成这样,她尝试着和对面的囚徒对话,因为她听见对面的记录着时间。这是第十年。

在黑暗里,她听见对面在讲:炮排撤出来,三连顶上去,50阵地不能丢,但也得保留预备队。这样不行,唉,我输了。

她意识到,对面的囚徒可能待的够久了,他也可能根本就不知道世家法师,但他是住民反抗军的一员。那时年轻的她,还在四叶草读书,看到报纸上的战报,就把头蒙进被子里哭,担心有一天这些残暴恐怖的军队开到城市里来,摧毁她珍视的一切。而后来她珍视的家庭、工作和生活,全部被世家法师在不经意间踩碎了,她意识到历史是多么重要,她需要做更多的文字工作。

她想问出点什么,对方的语气是不屑的,完全不愿意提起自己的事情。对方只是一直重复,头人该有头人的尊严,不该让其他人提及自己,这样才能保护头人的尊严,尊严就是位置。但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如果你想听,我可以讲另一个人的故事,他说不定还活着,说不定死了,但这都是上天的裁判,我们毫无办法。白绥远一直为了事业而奋斗,我很尊敬他,尽管他不是头人。

“我相信这一切都会再起,我相信。”他用不无悲凉的语气在说,“在地面上寻找法师压迫之中的空隙,建立半农业半工业的社区。我们这么做了,获得了效果,但是不够。应该把工业反哺到地底之中,改变这里的环境,以前我们珍视故乡,因为住民的世界培养出了我们,培养出了无数个,出色的战士。但其实我们需要的是后方,所以我们错了,所以我们败了。”

他长长的叹气,良久的沉寂之后他说:“如果白绥远还活着,那么未必就没有再来的机会,如果他还活着……那我该从哪里开始讲他的故事呢?”

可是白绥远在参天崖里游荡。

他游荡在阴影里,像个鬼一样。

某个夜里,他被人拉住,女人把他错认为一名侠客,跪在他的身前,希望他能去拯救自己被当做商品交易给黑街那边法师的孩子。

她声泪俱下,却又看不见白绥远的脸,也不敢去直视一名侠客的眼睛。白绥远知道她只是病急乱投医,只不过把他的剑当成了标识而胡乱的恳求一个人,但他也知道,如果希望尚在她没必要如此这般,只有希望完全破灭了她放弃了生的希望,于是他说:“过去的我被遗弃在雪线以下。倘使不再燃烧,我不久就将化为灰烬。可是温热了,我也不过是那么久的寿命。我难道能改变什么吗?”

接着他问:

“这非做不可吗?有没有办法呢?有没有办法呢?”

接着他自己回答:“我会帮你的,但可能没法找回你的孩子,我只能为你报仇。如果一定要给你一个承诺的话。我会说,将来要在这里,未定界、参天崖、黑街杂巷,建立工业和农业,铲除致幻菇和蕨麻,每个人能和平尊严的在土地上生活。”

于是攀援。

瀑布——污水和清水从管道的破口与暗河里流出,在大绝壁上飞流而下;菌菇——依附在页岩的碎片中,要么生长在管道的阴影里,却能发出微弱的亮光;纹理——远古的壁画和贴在墙上死去的尸体,尸体印在墙上形成的影子;走兽——檐猿和壁虎,它们围上来,却在剑光落下时落入深渊之内。

法师和头人的战士,以及仆从奴隶,在大绝壁上寻找一名侠客的踪影。

持剑者,不可当,岩黄旧袍,黑色长裤,背包。实力约高阶或传奇斗士。

盖那拿针剑的侠客玩意儿,你们哪个都不是他够砍的,穿黄色皮毛袄子,下半身,黑的,背着石头似东西的。找到他,想办法堵住他。

可是白绥远已经拔出了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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