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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短篇?神剑在彼 之前写的同人

2023-01-16 00:1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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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想想,如果有机会我想把它改写成奈瑟都兰世界的故事,就发生在清微学院吧!

有点忘了格式怎么搞了



一个破旧的宅子里站着一个书生。
向导把他引到二楼去,那里是联排的木屋,全都被经年的雨水弄得潮湿极了,采光也不好,已经很久没人住了。
话说当年有一支溃兵逃进山中,躲进这幢大宅里,领头的用血抹了面,干脆落草当路匪,一段时间里干的也是有声有色。这处宅子原本可能是马队歇脚的地方,来自五湖四海的飘零人在这里留下了自己的印记,后来马队商队都被路匪杀成了人骨堆,只有这些印记能让后人感知到他们曾经的存在。
书生抚摸着铜柱,两条蛇蟠于柱上,已将一人吞噬一般的巨蛇蟠于柱脚,仅将人的下半身露出在外面。雕刻的很粗糙,人不像是人,好像有了蛇鳞;蛇不像是蛇,好像长了翅膀,一切只能勉强地辨认。
迟疑了一会儿,书生迈步往楼上走了,向导早就匆匆地上楼,和二楼烤火驱寒的同伴说起要紧的事情。
他说:“有一个死人,死人是常见,但是他的死状却不一般。韩绍吉守在尸体边上,他想让你们去看看。”
铁穹垭一隙之下,有一条徒河静静地流淌。河流之于深涧,两岸是耸立密密麻麻盘根错节的高树与灌木,太阳盘踞在禹余顶上,遥遥投下光和热。
两个人在挂有尸体的树边上下讨论,有一个穿着一件贴身的透气衬衫,灰绿色的;外套是一件防风防雨的战术夹克,裤子也是卡其色的一套,脚上穿着运动鞋,只是眼下正是开元十七年,他的打扮未免有些格格不入。另一个则是货郎打扮,只不过他说自己是一名游侠。
打扮的格格不入的就是韩绍吉。
道士遇到韩绍吉的时候,是在山外的一个村庄里,村庄与世隔绝,村民自得其乐地在山中生活,他们与外界的交集只是参加集会,在集会上买到盐、油和工具。道士到访此地的时候,却意外发现了一个陌生人。道士的到来把他解救出来。
这个人自称韩绍吉,出生在高宗五年,年号已经说不清了。你让他跟着你走,村民虽然不会伤害他,却也不会好过。在已经熟悉的村民里,你们找到一个向导,向导是一个强壮但拘谨的年轻汉子,他甚至不敢抬头和你们说话。

这里先提一件旧事:
开元二年,终南山竹有华,实如麦,岭南亦然,竹并枯死,是岁大饥,民采食之。占曰:"国中竹、柏枯,不出三年有丧。"十七年,睦州竹实。
道士就是为了这件事才来到这片群山中的。
如果你亲眼见过服食竹麦者的模样,那么你会认为,他们在本质上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原本隐藏在皮肤下的血管青的耀眼,一条条耸立突起,在人身上好像一条条经络,但更像是捆绑着那个人。大部分服食竹麦的人都逐渐失踪,不能追踪他们的去向。他们中极少的一部分被人目睹了死亡的过程,据说一部分人形解销化,或如木偶,或如山笋,层层剥离,血肉已经被吮食的什么都不剩下了;但还有另一些人,据说他们感受到了太清的召唤,有一棵百仞无枝,九支九层的冠天神树在群山中等待着他们。
而这棵树,一个来自北方的猎人曾和道士讲起他们族群的神话:天地之初,在大地的黄色肚脐上,耸立着一棵大树,树上有繁茂的树枝,树干一直穿过三层天,树皮和树节都是银鳞,树叶闪着金光如眼睛,果实像大酒杯,树叶像张张画符的皮。从树梢经过树叶流淌着神圣的黄色泡状液体,人们饮过它就得到了大福。

现在请再看这具尸体——
他就是这样一幅模样,藤蔓一样的青色血管把他全身紧紧捆住,瘦的好像没有脏器,眼眶深凹,皮肤一层层龟裂好像能剥下来。
一个谁都认不出来是谁的尸体。
“不可想象……”道士说。
“难以置信……”韩绍吉说。
“我见过这样的人,也不是见过,听说过。”侠客突然插话进来,他接下去说:会稽郡剡县,有两个人出外捕猎,这两人追逐着一群羊到了山洞里,这山洞像门一样宽敞开阔,二人就进去了。进去以后,他们发现里面非常平坦宽广,草木都散发着香气。更值得称奇的是,有一座小屋就坐落在山洞里,里面有两个女人,那姿色,啧啧,她们年龄都在十五六岁间,其中的一个名叫莹珠。见到两名猎人,莹珠很高兴地说:早就盼望你来。于是他们结成了夫妻。
住上一段时间后两人思念家乡想回去,便偷偷地踏上归路。莹珠送给猎人一个包裹,后来这名猎人在田中耕作,家里依往常一样送饭去,见他站在田间不动弹,临近观看,只有身形还在,轻轻一碰,他的全身也只剩下一层壳,人就如同脱壳的蝉一样离去了。
最后侠客总结说:“我们都见过蝉蛹,一圈一圈地就像是这个人身上的血管,一层一层的就好像他能够剥离下来的血肉。”
道士开口问向导:“山里有什么怪事吗?”
向导想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慢慢地说:“怪事……哪年都有哇,山老爷生气的时候天塌了一样,白麂子勾了娃儿们的魂,大虫、毒物、成仙的狐狸……我不晓得,山里面有个村子,还有一个人,要说知道,也得是他们知道,我们……哪里……”
因为他支支吾吾地说话实在太慢,大家就叫他直截了当地讲讲山里的村子和那个人。
向导从腰上解下来几个木牌,比划着解释说:在山中有一个猎人,或者说一位神人。山民把他唤作单老爷,据说他独自一人旅居山中,曾经有朋友、有学徒、有弟子,但是一场大水卷来,所有跟他有联系的人都消失不见了,你甚至不清楚他们是不是真的存在过。
传说单老爷握有一支雷火,等到他愿意的时候,一指某处,那根管子便喷出无情无尽的雷火来,把一切活物都舔舐成灰烬。他也会念种种咒语,还住在村里的时候,单老爷帮幼儿砍一截木头,画成一个人形,双手倒立,交叉扭曲,头上有朱砂点出的五官,再写上长命两个字,从此以后幼儿就不容易染上瘟疫,只是死以后须得火化,把这木人丢进深渊里的徒河,让灵魂也回归自然。既然给道士做向导要经过徒河,那就该把这件事情办了。
韩绍吉不像是道士,他没听过那么多怪异,单老爷握着一支雷火,他不由摸了摸自己战术夹克的口袋,那里还有两个弹匣。这时候他产生了一种奇妙的预感,或许在不久的将来他就要把这把属于自己的枪从深山中找回来,只有在握着这把枪的时候,他才能完成他应尽的使命。
正当韩绍吉出神的时候,道士已经确认单老爷恐怕和自己此行的目标没什么联系,他想了想,给在场的各位都讲了一段故事:
有个人长相貌美的人,大家都称他为园客,不少人想把女儿嫁给他,但一直到最后他也没有娶妻。
“尝种五色香草,积数十年,服食其实。”道士接着说,“五色的神蛾服下了香草,化为硕大的七彩茧一百二十个,大入桌案。抽丝结束以后,园客就成仙走了。这个故事看起来没头没尾,但实际上它隐藏了一些真相。”
“五色的神蛾从哪里来?成仙又去了哪里?这些问题不是亲身经历者就无从回答,我们所能追查到的就只有七彩茧和它的丝线。这些七彩的丝线在园客离去之后留存在他的独居中,后来被人找到织成羽衣,传闻中披上羽衣的人将进入一种最为玄妙的状态,神游物外、探知周身的一切奥秘,可如果不能在一炷香的时间里定下心神,这件羽衣也就将吮吸完使用者所有的精血,长出根须扎进地里。
我没有见过羽衣,也没有见到园客,但是我见过被吮吸完精血的尸体,是什么样的?就如同这样,就和这具尸体差不多。”

苍天高远,湛蓝明亮,一团一簇,一丝一缕的白云浮在空中,太阳把一切森冷都从大地上驱除,但是在山脉的阴影里,在山老爷的统治下,一行人停留在在蔽日遮天的森林里,仿佛有鬼魂缠绕在四周。
尸体还在眼前,他凄惨的死状预示着不详已经到来,但现在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有什么鬼怪妖魔,而是山路断绝,走着走着又回到源头,几天时间,各个山径,竟然一个能出山的也没有!
众人被困于山中,饮食全靠山民的村子接济,倒是书生找了个借口从村子里搬了出来,一伙人不住在村子里的竹楼,反倒在路上找了幢破旧的大宅,一半坍圮了,只剩下一楼和二楼的一间屋子能够住人。
刚进到宅子里的时候,一地脏乱落魄,当年发生了什么,已经完全掩埋在历史中了。他们推开一个又一个空荡荡的房间,一股尘土和霉味,风雨把手里的火烛吹的惊疑不定,但里面的确是半个人影没有。
路匪是怎么覆灭的?占据着这里一辈子的吃用也享受不尽,官兵又何苦进山里来。没有什么野心,一辈子也就这样度过,欺男霸女那些商人也不敢反抗,收着钱大块吃肉,给个神仙也不换?难道他们真的去攻打哪个县城?谁会那么蠢。
回来的路上,顺手捡了点柴,大家升起火来。面对着跳动的火苗,没什么可说的时候,只听见火苗跳动的声音。
“书生你就这么一本书吗?给我吗讲讲吧!”无事的侠客打破了沉默。
书生赶忙把手里的抄本收了起来,可是除了这本算经他也就只有一本孟子,于是他借着火光粗略的翻了翻《孟子》,无奈之下对其他人说:“我讲?是,我是要去当先生的,是该讲讲。但是你们要听什么,寡人之于国听吗?”
侠客立刻接上说:“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不要不要,这种事情见得太多啦!讲点有趣的吧,孟老先生就没有女……”他话还没说完,侮辱先生的行为就召来书生砸来一卷书,回头看书生已经涨红了脸,气得说不出话来。
道士拨弄了一下柴火,他忽然开口说:“我们还是得回去,在这里待下去不是事情……既找不到什么吃的,又没有解决办法,请各位想一想,如果村子里的人真的那么诡异,岂不是说明从他们手里我们就能找到出去的办法?”







越过了深山,天似羽盖笼罩四野,遗世独立的村落坐落在山谷里,他们不奉正神,而是信奉着山老爷。天神只管他的天,地神只管他的地,河神只管他的河流,只有山老爷无处不在,把青天分隔成小份;把大地分隔成山头;把河流分隔成数不清的小溪,山神躺卧在群山的阴影里……只有神木连接着山神和人间。
为什么说这个村子怪异,因为当几人发现出不了山,回转到村子里的那一刻起,村民们就开始讨论一个话题:
升仙!
不能想象朴实、或者说是愚昧的村民是哪里听到了这个词,又对它如此的狂热。
遗躯换壳,坐脱立忘!阴阳颠倒,水火交争,上水应天之清气,下火取地之浊气。只在混沌底,成紫金色!
听到村子里刚脱幼稚的顽童都能说出这么一段话,书生立刻觉得恍惚,反倒是韩绍吉并不动声色,他先要来一处歇息的地方,在慢慢地打听村子里的问怎么这么古怪,不年不节的,大家为什么都这么开心?
“你囊个外面来的,哪里能晓得,我阿爷还在的时候道长就在炼丹,今天他终于说丹药熟啦!当初说好的,丹药熟了,大家就能上山闻闻丹气,有仙缘的人升仙,没有的呢,那端地的益寿又延年,怎么我们不能喜气吗?”
说完,这个村民就走了,一边嘴里念叨着:“气化血、血化精、精益于脉、脉补于肉、肉增于髓、髓壮于筋、筋润于发……”
韩绍吉望着村民远去的身影,难以置信地说:“不可想象……”
书生对他说:“方才我已经转了一圈,我看到周遭的田地、菜地,都已近荒芜生荆,只怕他们是真的放下了俗世,打定主意要去赴宴升仙了。”

村子里一个老人慢慢一步一步挪出来,站在一行人前停下,瞩目。未等老人再有什么新的动作,书生就去搀扶老人,其他人对他一躬身,就等着这位代表村子的族老能讲出什么话来:
族老说:几位此次回来,适逢大祭,古树参天,必有神灵,倘若心诚愿心也未必不能达于上天,如果诸位有意的话,不如引步进村?我带诸位同去。
书生已经把族老扶稳了,他用疑问的眼光看着韩绍吉他们,最后是货郎打扮侠客点了点头——既然到了这里那不去看也实在说不过去,既然都到了这个地步那么探个究竟就比什么都重要。现在他们分头行动,但仅仅一个晚上的时间,如果有什么线索,就立刻回到住所等待。

韩绍吉站在树下。族老向他介绍说:这就是受祭祀的神木。
这是石中生出长青的神木,是枝叶斑白生牙有眼的树。这棵树高大苍天,它一支垂下如同握着持饰有珍宝的梃杖,地上起伏的根系如同托吐宝如意兽。
韩绍吉悄然唱起了黑暗传里的字句,他轻声念到:说起棺木根古长。昆仑山上一棵树,此树名叫长生木。上面枝叶四季青,上有一枝朝北斗,下有一根穿泉壤。左边枝头凤做窝,右边根上老龙洞。只有盘古神通大。手执一把开山斧,先天元年砍一斧。先天二年砍半边,先天三年才砍倒。先天四年落凡间,鲁班先师一句话,先造死,后造生。生生死死根连根,万古千秋到如今。

道士在流水席的后厨顺来了一碗饭。晶莹剔透,粒粒如玉石,颗颗似珍珠,观之色泽,哪里是一般的大米饭能比的?只是有一点,和粳米不一样,竹麦饭并没有任何香气。
只有一种万物腐烂,新生萌发的味道。腐烂的鱼肉和新鲜的蛇肉拌在饭里,让这碗饭并不像是饮食而更像是一种祭礼。
这些米是怎么来的?他跟在帮厨的身后,不发出一点声音,暂时也没有人注意到他。
他看见了那棵参天的神树,一直蔓延生长好像能够得上环绕禹余顶建起的道观,在瀑布泉水的滋养下大的不可思议。
然后他看到起伏的根系,浸泡在黄色粘稠的泉水里,从大地里吮吸着养分,它树皮上的裂纹一开、一合,好像眼睛的开阖。帮厨从粘稠的黄泉里盛出了晶莹剔透的果子。鹌鹑蛋一样的果实,那层软糯的皮就如同果冻一样在摇晃,你能隐隐看到里面的种子,种子有三只脚,如一个鼎又如同一只三足鸟。
离开了水,果实的皮立刻落了下来,粘在地上就融于泥土,再也不见。剩下的果核慢慢凝结浓缩,看不见里面仿佛活着的三足幼鸟,也看不见银钩铁画的金文,它变得像是一粒麦子,只不过很大很饱满而已。

书生听说:当初在树下有一个婴儿,被他们抚养、长大,最后送到山上的道观里去,现在已经坐上了观主,人们都叫他树生。但没有人能说出是谁把这个孩子放在了神树下,或者这个孩子更像是哪一家的孩子——那当然,小小村庄里谁家生了娃总是能弄明白的,只有真正的树生才会被冠上这个名字。
那是一个英俊的好似天人的孩子,他肌肤几近透明,红唇星目、眉睫如漆,完全不像是农家里能生出来的孩子。传说他在游方的路上找到一本仙书,已然成仙的罗浮真人留下一种丹法和火候,“永元真人曰:吾之身象鼎焉,以左足压其右足,以左右手按其身,复虚,如鼎三足焉。凝结其心血,以盖之。”
书生在心里模拟了一下,这种姿式用左足放于右足之上,再以左右手将身体撑起,奇形怪状,这样整个人的身体就如同一座三足之鼎。他听说在外受供奉的观主当初也曾以人为炉,目的就为了效法永元真人的手段,炼出绝无仅有的真丹……那他为什么回到山上隐居呢?现在他又按照那本书想出了什么绝妙的手段?

侠客阔步走在村子里。
他关注的第一是高楼,竹楼只开了一处窗户,用帘子遮光,他暗中把这些窗口记在心里,因为最凌厉的冷箭就来自于这些方向。第二值得注意的是行人,一个人的步态和动作暗示着他们有没有武功在身,比如同行的道士,他身上一定有剑法,反倒是韩绍吉叫他看不明白,他是练过,但练过什么,自己竟然看不明白。
可是村子很宁静,没有怀揣利刃的强人,也没有冷箭。
老人携幼,在流水席上开怀大笑,嘴里尽是日月已成圣胎,酒不自醉人自醉,在他们全身心相信升仙之后,已经没有人可以让他们醒来了。人群中只有一个格格不入,侠客朝他慢慢摸了过去,凑近了一看:
是个和尚。和尚的身边,一个老太婆躺在竹靠椅上,面前摆了本经书,这让侠客猜想他们两人也许是不信升仙的。侠客慢慢地把手伸向腰间,面对陌生人他有与生俱来的警惕。和尚忽然被阴影笼罩,他抬眸看向贴近的来人,心里拿不准主意这人的来意。
侠客给他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应该进到屋子里谈一谈。
一番攀谈以后,只剩下侠客一个人走了出来,他挑开帘子的那一刹,窒息沉闷的风猛烈地吹起,风道北来,天如大水泉,又开始下雨了。
侠客面沉如水,和尚编了一套说法来哄骗老人,凡是老人总怕下地狱,又指望生前积德,来世好得到好报。于是他讲了各种各样的故事,目的就为了把老人的钱骗到自己的兜里。现在他再也不能做这种事了。
“什么人都到这里来了,书生道士和尚……”

向导在村子里找了相熟的几个人,可是他们都已经变了模样,谈以前的事情,也没什么说头。当年已经贩私盐的俊后生,现在操持田地老的不成样子,像是被吸干了。他想要说起山外的事情,得到的回应却是寥寥,最后对方抬起头来说:“日子这么过也不是办法,跟我们一起走吧……”
向导浑身的汗毛立刻竖起来,他向故人告辞匆匆走了出去,顾不上故人叫他吃点饭喝点水的挽留。
还记得年幼的时候,在自家的院子里,你见到一朵非常漂亮的花,花是在竹楼的废墟和瓦砾的缝隙里长出来的,那年阿爸设下的陷阱里捉住一只麂子,它很漂亮,但没有这只麂子冬天可怎么过?冬天过去了,院子边栽下了一棵树,到了没过多久,这朵花就枯萎了。阿爸说那是都做了树的养料……
他走回约定的地方,众人已经等在那里了。

“树上都是人的眼睛,张开来看着我……”
“是不是山民们割生漆,山里人割过生漆之后,废弃了、树又不甘心真的死去……就会有这副模样。”韩绍吉给出一个猜想,但其它人也只是摇头。
屋外传来了人声,惊得众人急忙起身,韩绍吉在窗边挑起了帘子,俯视一看之下,却发现整个村子的人都站了起来,手拿火把,满脸笑容,挤满了上山的路。
“他们这就出发了?”韩绍吉用惊疑不定地声音说。
“跟上去吧,只有这个机会了……”侠客沉静地说。





一片奇妙的世界。山谷间,树枝上的花华化生出了人首,却听不懂人的话语。当你问它的时候,它也只是笑笑罢了,随后整个人头便飘落了下来。飘落的人头落在行道旁,零落成泥,笑脸如故。
村民们一个接一个,排成了一列又一列,惊悚的景象就在他们身边发生,却没有一个人对这样的画面提出任何的异议。所有的村民的脸上都带着一样的笑容,像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
缓坡上,古代的青石铺成路面,石缝间全是青苔,可能有许多年没有人来洒扫,或者干脆没有人经过。石狮子蹲守在门槛边,饱经风霜后颜色已经沧桑。抬起头,遥遥能望见山顶。
人缀着人,没有一个人在讲话,所有的人都在青石平台上排列整齐,道士尝试和他们搭话,却一个回答的也没有。只有山风呼啸着猛吹,阴冷的寒意灌进韩绍吉的身体里,他本就跟在队尾,现在赶紧从队伍里走出来,看向紧闭的道观大门,他不知道在门后会有什么等着大家。
费劲地推开门,一个童子木讷地拿着个跟身子一样高的竹扫帚,手里提着一壶水,给地面浇上了水,再机械般一把一把地洒扫。韩绍吉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发生,接着他在一窥间看到了道观内的殿堂,红柱剥落,岩壁斑驳,两行字挂在门边:“和顺以寂漠,质真而素朴”,一尊太乙救苦天尊在飘摇的烛火里蹙起眉毛,俯瞰着芸芸蝼蚁众生。
在看见天尊的时候,所有被狂热升仙念头所沾染的村民全都跪了下来,接着,他们动作划一的开始向着天尊顶礼膜拜,随后又一起喊出声音:升仙!升仙!接着是五个村民站起来,整齐划一地往前走,进了道观里面,然后又是五个,又是五个,又是五个,到最后的时候,韩绍吉他们交换一个眼神,一齐迈开脚步,直直地往观里走去。
一阵阵阴风掠过下面的山道,时不时吹散了雾气,林海在雾气里若隐若现。韩绍吉回头看了最后一眼,走进道观以后,道童干脆地闭上了大门,又上了一把锁。落锁的那一刻,他的眼皮一跳,心里有种模模糊糊的预感:这里他是出不去了。
三清殿下宫院里清寂肃穆。观主独自坐在宫门正中的石坎上,望着眼面前地上瓦片拼嵌的太极。他的确有天人的模样,鹤发童颜,目光如炬。凡是看见他双眼的人都会为其中蕴含的力量蛰伏。
他站在这里是为了解释炼丹的过程,尽管没有人听得懂,但这是应有的过程——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
观主朗声念到:鼎中自是一天地,原本隐明,内照形躯。闭塞其兑,筑固灵株……阳秉阴受,雌雄相须。须以造化,精气乃舒。又说:公撰《参同契 》者, 谓修丹与天地造化同途,故托易象而论之,列以乾坤,奠量鼎器。明之父母,保以始终合以夫妇,拘其交靖。譬诸男女,显以滋生,析以阴阳,导之反复,示之晦朔,通以降腾配以卦交,形于变化 随之斗柄,取以周星,分以晨昏,昭诸刻漏。故以乾坤为鼎器,以阴阳为堤防,以水火为化机,以五行为辅助,以真铅为药祖,以玄精为丹基……分三百八十四交,循行火候,运五星二十八宿,环列鼎中。乃得水虎潜形,寄庚辛而西转。火龙伏体,逐甲乙以东旋……
话还有很多,但是,没人有兴趣听完。道士的确在听,他或许听得明白吧,但是韩绍吉已经不耐烦了,他打量着周围,山上林木巍然,无声地摇曳着。有的树被劈开两半,好像有飞鸟之形,还有的中间朽烂了,如同盲眼黑心的鬼怪,扎根吮吸着养分。
观主讲完一段经,他转身上了峰顶隐修,道童引导来人安顿下来,至于炼丹到底是怎么个成法,他们又要等到什么,刚刚不是都已经说完了吗?

五个村民被带到了殿下。
暗中在旁窥伺的道士很快从窗口翻了进来,他沉默了一下说:你们知道村民都去哪里了吗?其实也不难看到,那些道童根本像是木头做的一样,他们就看不到东西,只能按着固定的方法在做事。他们把村民领进空地上,抬出一个大釜来,村民就跳进去蜷缩起来,然后他们取出一团六一泥把口封上,如此便完成了。最后道童把它们搬走,填入阵中,就是那观主说的“运五星二十八宿,环列鼎中”……恐怕他觉得当年炼人为炉还不够,这次他有大计划——打算以天地为鼎,我们就是他心怡的药材……至于火候,不用多久,两日以后便是吉时。
想走很容易,不说翻墙、夺门而出,只需要从瀑布上纵身一跳,就可以毫无阻拦的从道观里离开。
可是真的走得掉吗?书生提醒大家不要忘了,我们都是被困在了山里今天才到了道观,是不是有种原因,天地已然笼罩入无形禁制里。
但韩绍吉已经决心从瀑布上顺流而下脱身而去。
道士问他:“我们可以随你从正门出去试试。那样不是更安全吗?”
韩绍吉拒绝说:“那难免打草惊蛇!况且你们不能暴露,我想也许相比进来,出去可能更容易一点。在这里更有机会……”
道士又问:“更有机会做到什么呢?”
韩绍吉一时答不上来,因为这一切都超出了他认识的范畴,他想了想说:“或许是把观主一刀捅死,或许是把他炼成的丹拿了就跑,总之都得靠近他才行吧。”
接着他说:“我的前半生,过的并不是很如意,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我自己 的责任。年轻时我做着无数天马行空的怪梦,有时候我会尝试努力去做一些事情,然后在临门一脚的时候失去状态,这就是我从来没有成功过的人生。也许我真的不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我,只有和那些技能、工具绑定在一起的时候我才是我,是一个能够战斗的战士,所以我应该去找回那些失落的东西。”
道士沉吟了一会儿,问他:“你当真要顺流而下,走瀑布这条路吗?”
韩绍吉作出一副慷慨激昂的面目:“你看那千仞悬崖如刀劈斧砍,等待着英雄的纵身一跃。”
最后道士沉吟片刻,稍后他简简单单念了一句诗说:“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勾连。”





落入深渊绝涧中……
一缕幽魂滑翔在深还阴冷的峡谷中,滑翔腾跃里周身上下,都是死亡的气息,这种气息灌入肺腑,一片凉意好像尸体冰寒。
两耳失聪,仿佛在屏蔽一切,去接受另一种声音。
被困在道观中,一头扎进深水里寻找出路,如果没有出路,道士势必要死在重围之中,沦为神丹的养料,但难道韩绍吉就有出路吗?没有,天地禁绝,绝人之路,连飞鸟都脱不得困,何况一个人?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
靠一把刀一把剑?选锋跳荡,把道观里的神神鬼鬼清个精光,那根本就不现实有什么现实的办法?要知道,人类从盛唐走到现代,他们杀戮同类的效率变得越来越高,从一个人对一个人的生死搏杀,到一个人屹立阵前,一把剑横扫一片,最后是潜入高台上,扣下扳机就如死神一般降临世间。要做到这种事并不难,眼下虽然是盛唐,但仍然有办法——那把自己带来的突击步枪还落在群山的缝隙间。
还有一个弹匣的子弹藏在自己的身边,倘若能找到那把枪,捡起那把对于自己来说至关重要的武器,他就有发挥自己所有特长的机会。用冷兵器他不可能吞吐剑气,但他却可以喷出雷火,烧尽身前身后。
落在深渊中的时候,韩绍吉抬头看了看天。阳光洒在他的身上,但是并不温暖,反而阴冷,似乎所有的能量都已经被汲取,剩下的一些残羹冷炙还要被饥渴的天地所分润。
涉水而过。
他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左边口袋里有一包果糖,他一直没舍得吃,在野外作业的时候失去了联络,还得仰赖果糖给他补充养分;右边的口袋里有两个弹匣,压满三十发子弹,现在弹簧兴许没那么有力了,但只要找到自己那把枪,他就有信心杀掉所有挡在身前的生物。
他大踏步地在徒河里行走。
沿着河岸,脚踩着无数尸虫,或者有水蛭,吸血蚤,但他都一并踏了过去。现在没有了任何光亮,徒河变成漆黑的一条河,粼粼的水面是你的想象:粼粼水面反射波光,就如同剑刺出时的影子。但这时候你已经看不见多少多少事物,只有耳边水泼溅而起的轰鸣声越来越清晰……
不知道多久,你以为自己踩着冥河在行走,时不时有一根藤蔓打到你的脸上,这些植物细腻、光滑,在想象里好像是美人白皙如玉的肌肤。她站在月下用皓腕来轻抚你的脸缠住你的手贴近你的心。
在黑暗里,你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清晰,一下接着一下,一声接着一声。
许多关于这里的传说涌上了你的眼前,因为长久的注视着黑暗,你感觉到眼花缭乱,看到的不知道是光还是什么鬼怪。
向导说:徒河是溪川河雨清水的下游,溺死在河里的女人会牵着她们的孩子,在河中反复行走寻找离开困境的道路,有时候她们离不开这里、困在这里了。是不是向导说的?忘记了。
大汶口的先民,将死时吞一颗石卵下肚,往往卡在喉咙间,致命的习俗却被误解为复生的预兆。眼前一片漆黑,自己难道不是那颗石卵?正投向无尽的幽深里去。
赫哲族传说,天上生长一棵巨大的神树,上面栖息众多的状似雀儿的“魂鸟”,投胎母腹前,它们都停留在灵魂树的枝上,每个氏族都有这种树,魂鸟在上面营巢、育雏,并以此树之果为食。周岁以内魂鸟相当于一种抽象之物,若不幸夭亡,它的魂鸟还会飞回神树上,等待下一次降生。
忽然想起来,单老爷帮幼儿砍一截木头,画成一个人形,双手倒立,交叉扭曲,头上有朱砂点出的五官,再写上长命两个字,这是门邪术。把命牌往深渊里一丢,人的魂灵也就在死后投入了徒河中去,这是在供奉谁?木牌是不是就像魂鸟?无论是在供奉谁,那么顺着命牌随水流的路线一直走,是不是就能找到单老爷屋?
所以韩绍吉沿着徒河一直向前。

仿佛若有光。
一个无头的尸体跪坐在地。他身靠石壁,身子正朝向你,眼窝深陷,被浑身的血管捆的严严实实。他的血管并不只是突起,更像是一棵树从他的体内长了出来,先是探出细芽,然后刺入根系,接着是茎干。一个无力反抗的人,从体内长出一棵树,这棵树仿佛在驱使着他行走。
在那些被青色血管戳的破破烂烂地衣服间,韩绍吉看到了一幅命牌——就躺在身子的边上。他立刻醒悟这就是单老爷的身体,只可惜没有头,幸好没有头,那么头在哪呢?
一道声音在他的耳畔炸响:“还来我身!还来我身!”
韩绍吉敏捷的转身,但他的身边只有一具尸体,没有一个人,甚至没有半点能发出声音的东西。可是,这应该就是单老爷在说话,除了他,那还能有谁?
而单老爷继续说:“你来干什么?你来干什么?你来干什么?你来干什么?你来干什么?你来干什么?你来干什么?你来干什么?你来干什么?”
韩绍吉没有理他,他抬起头只看见——
一把剑垂下,锋芒经历水雾洗礼,熠熠生辉若天华。一把剑横放在桌上,烤漆深黑,跨越时间它来到此地的使命又是什么?最后的桌旁是一个人头,枯萎了干瘪了,但是嘴唇阖动,仿佛在发出声音。
单老爷问他:“你来干什么?”
韩绍吉惊讶于自己没有半点惊奇,他轻蔑地说:来看您老人家。接着他仰起头,看向了属于自己的那一把枪。可惜,这张长案贴着岩壁摆放,四处尽是游荡触手般的根系。
这些根须从岩洞的顶部垂下,有的还流淌着黄色粘稠的汁液,它们明晃晃的张着眼睛,睁大了双眼搜寻所有的访客。
单老爷用嘶嘶的声音说:“可你是走不出去的,我也想走出去,但是它们是不会放你走出去的。”
“我是要进去,谁打算逃跑?”韩绍吉随口解释,这时候他瞪大双眼,想要找出一条向前的路径,能够碰上尽量少的根须。
绕过两条根须。
惊动起来的根须触手般的蠕行,韩绍吉知道他必须解决掉它们,而且还不能被别的根须发现。
他捏了捏兜里的小刀,沉住一口气。这时,他的膝盖下蹲,整个身体的重心都朝前方倾斜下去,随后力从地起,刀刃闪出寒光划破水雾,干净利落地刺穿了根须和根系的联系。
掉下来的根须就这样蠕动两下,不动了。
“原来这么地简单……”韩绍吉站在野人的尸体前沉吟。和他想象的并不一样,他以为要费上好一番功夫,或者根本杀死不了这样的存在,最坏的结果是,整个根系上所有的根须都被惊动起来,但是并没有。
他抬起头,猜想这棵树可能也已经接近了死亡的边缘。但现在管不了这个,如果没有剑和枪,那么死在这里也比裹成叫花子鸡埋下去好。
最后一段距离,韩绍吉甚至能闻到枪上熊油的气味,他知道所有一切都近在咫尺,只需要一起身就能够到。
所以韩绍吉一跃而起,再不管自己的踪迹马上要被发现。
他一把夺下步枪,按动按钮施放弹匣,这时他扫了一眼,许多根须已经向这扑来。
不慌不忙。他掏出早已经备好的弹匣,一个装满了的弹匣,当金属磕磕碰碰,最后卡牢并成一体时,这把来自未来的利器一瞬间苏醒过来。
枪膛里像灌进了风,呜呜地像是呐喊,或者诉说着一种激动的心情。它是应该激动,因为这个时代只有韩绍吉一个人有资格使用它因为不管怎么样它被铸造出来就是为了杀戮,不能饮血的和平之枪只有象征性的意义。没有人希望他只是被纪念而不能勇往直前冲锋陷阵、
鬼怪畏巨声,畏铜,畏火,畏光。
枪支有巨声,有铜壳,有枪焰。
如果这些根须是鬼怪的一种,那么枪声之下,它们势必要四散奔逃;如果这些根须是被制造出来的血肉之躯或是植物,那它们也不可能挡住来自千年以后的子弹。
诗人说: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扑来的根须想要近身,但韩绍吉已经干脆利落地用两个短点射把他们全都射倒。
随后他拔出了悬在墙头的利剑,寒光暴涨,游龙满室寒光利,敢言此室无能匹。
韩绍吉信步往前,几剑把地上还在蠕动的根须捅死,最后他缓步走到单老爷的骷髅头前。
单老爷用嘶嘶的声音说:当它行走在大地上的时候,先民给了它很多的称呼。你们想象得到吗?虚渊、羽渊、羽山、昧谷、吴姖天门,都是它,它更准确的名字是“莫”。
先民创作了种种神话,这些神话描述了一个出没于无光之时的生物,它的外形只有一张恐怖的大嘴,吞食着光线和一切生命,哪怕是太阳落入它口中也会被杀死。你们想象得到吗?
接受了莫的馈赠,你的生命就永远归属于它……那个山顶上的老不死想把天地都炼成丹,他想的倒是美……”
韩绍吉没有等他把话讲完,就已经举起手中利剑,寒芒一闪,骷髅头从脊椎上落了下来,捡起来一看,原来已经死去几十年了。
正在端详间,韩绍吉眼前突的一黑。
仿佛天旋地转,但又好像只是环境破灭。徒河的水在流淌,千年前先民涉水而过,淹没在水中,迷失在水里,还是这么一条河。
韩绍吉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吐了出来,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动,一切只是幻觉,也是,他怎么会看得清呢?
这时他已站在河岸边,浅浅河水只没过脚掌。抬起头他看见了铁穹垭上的禹余顶。
云落山如覆雪,庄严肃穆。
韩绍吉缓缓起身,迈出了徒河,这里是一处险滩,从脚下蔓延到天上,没有一丝绿意,眼前只剩下嶙峋的峭壁和岩石。
他没有悲伤,也没有半点犹豫,只是高歌唱到:
“而我现在看到的山下尽是沉默之物,
它们不愿意开口,
它们只相信已经被确定的现实
时间也在退出,它认为所有的过程其实毫无意义。
世事寒冷,被遗忘之物开始重新思考,
它们渐渐相信有一种难以控制的力量……”





一个人披着灰袍向上攀登,剑和枪在他身后,山风在没有太阳的世界里猛烈地吹刮,带动他的衣襟和鬓角。他目视前方,身侧是万丈的峭壁,身后是嶙峋的灌木,但在韩绍吉的心中他没有了迷惘,这一刻他已经抛开了所有的身份幻想,这一刻他决心要战斗到底。
但枯坐在观中的人不能束手待毙,随着村民一个一个被封入釜中,哪怕再冷静的人,也说不清什么时候轮到自己,轮到自己的时候他们又要怎么选择——真的自己跳进釜里,被人用六一泥封上吗?开什么玩笑。
一个男人忽然挣扎起来,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锋利的木片,刹那间就见到他扑倒了一名道童,用木片狠狠地扎下去,锐利崎岖的表面轻而易举地撕开了道童的面颊,可是却没有留下一滴血。
道童张嘴想要说话,发出的确实常人无法理解的嘶嘶声音,就像是竹子在摩擦,那人见倒地的道童看起来没了生机,挣扎起身想要逃离,一瞬间,一根枝条刺穿了他的肋骨,这根荆棘枝条是从道童的肚脐上伸出来的。
再看那名道童:他浑身血管贲张,发青的皮肤下有枝叶的影子,双眼突起,骨骼外翻,如同被无形有形的枝条捆地结结实实。
书生在窗边看到了这一幕,他不禁毛骨悚然,原来这些道童真的有什么诡异的手段,他们还能算得上是人吗?一个人从升仙的梦里醒来,他就要面对天罗地网的残酷现实,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还不如不醒,不枉飞升做虚仙,身饲临目一万八千神。
可我们决不能束手待毙!侠客说。
书生点了点头,虽然他手无缚鸡之力,但他也知道等自己被领着进了釜里,那就必然是死路一条,能救自己的只有身边的道士几人。几人的想法不谋而合,随口议论几句,道士便拔出长剑在手,想了想他把这把剑交给书生,自己离了剑尚且有些拳脚功夫,书生离了武器可真的是一无所有。
韩绍吉现在又在哪里?想到那个决然投水的年轻人,和他自称能喷涂雷火的神奇火器,以及现在生死未卜的结局,谁能说得清他当时果断的后果?只不过眼下没机会管那么多了。
几人匆匆商量几句,侠客从匣中抽出短刀,又放了回去,坐下,瞪大了眼睛,他原本木然呆滞的脸上现在满是杀气。

一个道童半边身子残破倒在了地上,刚刚把侠客打退的另一名道童并没有驻守在原地,相反,他高高跃起轻身划出一道弧线,衣琚飘飘好像敦煌的飞仙,等道士回过神来,他已经落在了半死不活道童的身边。
他们手挽着手,肩抵着肩,道童搀起了受伤的同伴,他的七窍里冒出了红绿色的新芽,有枝有节有蔓,与同伴体内漫长的枝条交织在了一起。随后道童的血肉开始如雪一般融化,红白的血水从剔透的白骨上滴落在地,但更多的是为枝叶所吸吮,吸饱了血肉的枝条变得越发艳丽,长出了道童的眼睛、鼻子、耳朵和嘴。
但它还是不肯说一句话,只从那些眼睛、鼻子耳朵和嘴上看,它扭曲着,处于无边无际的巨大的痛苦里。两个人的骨骼都得到了青金色藤蔓和枝条的加护,它们连为一体,变成一个六臂张牙舞爪的人花。随后它朝着人群怒吼,发出人类永远无法理解的恐怖嘶吼声。
随着嘶吼声,迸射而出的是锋利的棘刺,当即刺穿了书生的白衣,而簇射往道士的几根却被他眼疾手快躲了过去。人花一见攻击落空,立刻飞腾起来,全然不似有两个人的重量,它舒展荆棘,凌空飞渡,落在近身,六支手臂直直冲着道士抓来,正当道士招架不及,要被擒住时,忽然传来枪声!
飞驰而来的子弹轻易地撕开了人花的枝条,把它的眼睛鼻子全都打出孔来,感到巨大威胁的人花登时转身,想要先对付赶来的韩绍吉,韩绍吉和它对视着,喘着气,同时瞥见了差点要倒下的道士。
他从背后抽出了星纹剑,奋力一掷,像是已经感觉到了什么,剑仿佛在微微颤抖。韩绍吉并不清楚到底是无穷的火光扭曲了他的视线,还是这把剑真的渴望战斗,但它应该在需要它的手上。
利剑落入道士的手中,他来不及听韩绍吉在说什么,就已站直垫步,剑气纵横间人花已然倒地不起!

道士负剑而立,韩绍吉坐在地上喘着气,除了他们两人保全了身体,还留有战斗的余力,其它人死的死伤的伤,倒了一片。但是就算还能战斗又怎么样呢?你看那千丈的乌云,已然压在禹余顶上,山脚下燃起了火光,这时候还能逃到哪里去?恐怕进了这片山林,不管怎么样,也就只有被烧成先天之精一条路可走。
侠客酿跄着走来,他弯腰伸手去扶书生,但自己却跌坐在地上。他捂着伤口说:“我就打算留在这里了……后面还有守门的道童,没什么好怕的……当初我对你说的是我会护着你到目的地。”
书生伤的太重,但是他挣扎着抬起了半个身子,想要摆出拜谢的姿势,可惜做不到——他勉强地说:“承君之恩,难以答谢。”最后他沉默地看着道士和韩绍吉他说:“那把剑……给我看看吧,最后!”
一身白衣都已经被灰烬染黑,珍藏的书卷也早就在离乱里扯散了,虽然他顾惜自己的形象,却无可奈何的彻底落魄,现在的书生更是连命都要丢下,只剩下几炷香的寿命。
在临死时他并不感到紧张,也不感到无奈、痛苦或是什么别的、无用的情感,如果是那样又如何呢?止增笑耳。
最后他举起了韩绍吉取来的剑。他的目光掠过星纹和刃口,但这些都是表象,经年浸淫在相术中的人,他们天生便拥有冥冥的预感,除了预感——最重要的是他们敢于开口,言鬼神不惧寿折、谈天下不畏耳目、谈家事不怕糊涂账。这当然得罪人,否则书生又何必落得穿过深山老林去别的地界谋生?
“不久前有个故事传到我们这儿来,说是有个僧人叫做一行,他有道行,有一次七星失踪,在此前他秘密差人部署一个院子,给仆人蒙上了眼睛,让他们捉住落入院中的东西,放到釜里用六一泥封住,每隔一天放出来一只。于是七星便隔一天亮起一颗。今年他编纂的大衍历就要通行于世,而他之所以编纂这本新历,是因为自他巡天之后,天穹里的星辰已历增减,四时气息都有所变换。”
他又悠悠地说:“那日闯进院子里的东西,据说它摸起来像是皮囊,只是没有这种滑腻粘手的皮,有人说它有不少于六只脚,四只翅膀,会唱歌,唱的是儿歌,一定是你听过的小调。如果有人把它宰了,取了血聚成一瓮,在剑淬火的时候一滴滴地往油里加,你忍住了耳旁惊天动地地嘶吼,就能铸成这样带有星纹的利剑……贞观时,这批剑和凌烟阁一同建起,原本要赐给功臣名将,却因为它妨主的原因被搁置,何况人臣一辈子也难得遇上用它的机会,星神、大魔、诺皋、苗裔,有一把剑又能怎么样呢?只有真正需要它们的人才会珍之若希世之宝,可是这样的人又有几人能活下来呢?所以它一直是一把凶剑……”
“但是它能对付那些,不人不鬼的东西它能杀死它们,是吗?我看也许这并不是凶剑,只是人们依赖它依靠它最终却没得到善终,善终!旁人看来没得到善终,于是就痛骂它说它不吉利,可是对于眼下处境的我们来说善终算得上什么呢?它给我们留下一个战斗的机会……可惜再不能祭拜天上的星神!”韩绍吉朗声说,“道长,你就拿着这把剑吧,我听说一个用剑的人不会轻易地退却。最后请你拿走我这本书,不是孟子,孟子且留给我随葬吧,是里面的张丘建算经……你不妨撕一页下来点起,它有种奇妙的魔力,在你遇到迷幻困难的时候,呵呵,说不定就是现在。”

两个人他们一路上山去,在他们身后,侠客捡了些建筑的残骸,又找来火焚化了书生的尸体,烧到一半时候,书生忽然坐了起来,肚子烧破了,油溅出来洒在地上、手上、身上。侠客愣愣望着这一些,他的步伐紊乱但并不愿意束手待毙,他手持短刀走向赶来的道童。
那些道童的脸上仍然没有半点表情。

只是不知道现在几时,既看不见太阳也看不见月亮,所有外来的光线都被浑圆的天地汲取,变成了神丹的养料。
两个人拾级而上,放眼望去,大地已经变了模样。遍地都是密密麻麻的白毛黑毛,从龟裂产生的缝隙里往上生长,银丝一样的地毛碰见火焰,熊熊燃烧起来,有一种羊毛腐朽的臭味。肆意漫长的地毛如同触手一样卷起了泥土,大口大口地吞下,等吃的够了,就舔一舔再慢条斯理地咽下,原来土壤确实是神丹的一味辅料。
什么东西要做主料呢?一个难以抑制的想法出现在韩绍吉的脑海中,他像丹师一样舔了下嘴唇:一路上经历的所有人,谁不是神丹的饵料?七情六欲,已经在釜中等着火候,只待吉时一到,便翻江倒海把你的沉默她的眼泪或者他的得意炼出色泽,真是好计策!那自己眼下的心境就是丹师所要的吗?
到了。
正殿只在咫尺,忽然韩绍吉和道士停下了脚步,因为他们眼里的世界为一种不可违抗的力量所倾倒,你感到人和蠕虫在根源上没什么区别,所以你也开始蠕动开始不用鼻子呼吸,当然也可以不用眼睛来看不用耳朵来听,因为无数瑰丽的景象已在你的心里。当然你也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和未来的,无数身体和无数器官,有你衰老的肾脏它叠在你的脑子上,下面是一块密密麻麻的肌肉……
“这是观主的梦境……做好睒愤脊喜裂……”道士的话被天旋地转的眩晕打断,他就想溺水的人一样,冒出来又吐出一句话: “与时消息,规矩三光;四灵在旁……道成身化,蝉蜕渡世……无疑好货多米骂死……”
听不懂了,韩绍吉知道这是渡世存思的法门,时间紧迫,他连忙念到:“四灵在旁,存想丹田,大一紫房;道成身化,蝉蜕渡世…”
在扭曲的世界里,纷至沓来的是无法想象、难以名状的异景——梦日乌飞,蝙蝠数十追逐而堕地。这是人皇临死时误入的世界。在这里翱翔在天际的是三足的长生鸟,有白鸡黑雉行走在大地上,站在黑白鸟群后的是衣白布单衣、赤方领、冠小冠的使者。最后是五个打鼓的铜人,站在九重的华盖旁,华盖高八丈一尺、金碧辉煌。华盖后跟随着三百黄巾力士,车上铜人击鼓、车后人齐声高呼:“升仙!升仙!升仙!”
现在只剩下道士一个人了。
在这座庄严肃穆深造的山影下,才有这扭曲得超乎自然的场面。
所有狂乱迷茫的梦的碎片,都在道士的周身碎开,因为他不会感到恐惧,当一个人并不畏惧这一切的时候他就能从幻境里挣扎出来。
如书生所言,道士伸起千丈的手臂撕下一页算经,点起,黄纸燃烧着蓝色的火焰。火光的范围里一切虚无缥缈的东西都沉淀了下来,祛魅吗?更像是两种相斥的力量在碰撞。
观主正坐在阁楼里,目视远方,没有说话。
一团紫金色的金丹整被黑色所污染,这一点黑色扩散的很慢,却没有什么能够灭杀它,是用了不对劲的药材吗?
道士踏前几步,终于听到观主在问他:
“他是谁,你又是谁呢?”
于是道士说:“有人逃不过这发疯的世道,所以远远地躲到一边,沉浸在自己的清明梦里,只是还有人融入了疯狂的一切——哪种是对的呢?我一直寻找一个答案,我的名字是周问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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