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
小人物
起
“那一年咱们两个也是这样。”肖恒咬了一口馄饨皮道。
“不，十年前你吃的是烂肉面。”白发鬼细品着小酒道。
“你这种人太厉害，记这些小事也这么清楚。”肖恒一口把馄饨一口吞掉。
白发鬼叹道：“什么叫大事，什么叫小事呢？”
“除了自己，别无大事。”肖恒吃掉馄饨馅，却留了一扇馄饨皮。“杨柳啊，我啊，言啊，对你来说才算大事吧，其他的，那在你眼里都不算什么吧，到你这个程度，事儿再大也小了。”
“不过也算可叹，都十年了。你已年近三十，何不找个人做伴侣呢，长风已携柳逝，你又何必非饮这一江的水呢？”
“和别人聊天竟然用自己的诗作比喻，这不是七年前我们驾马涉烟江的时候你吟的嘛么？你当年并不是这样的意思。”
“人是要懂得变通的。”肖恒喝了口汤“虾仁，鲜！”
“有些东西几千年也不会变的。”
“算了。”肖恒道：“算了！反正你寿命无穷。我却有穷，我已经四十五了，又何处去求安定啊。”
“师傅，我觉得你该还乡了。”
“我也这么想，这些年我教你够多了，也没什么好处可以给你了。”
“唉！”白发鬼一叹：“你是我的朋友啊。”
“哈哈！你变了！你竟然说出了仁人才有的词儿。”肖恒笑道：“那你便替我将意志流传下去吧。这十年里我肖恒打了七年的仗出了一年多的海，功成身退，可以再出出海，去看看梅林的故土。顺便结婚生子安定一下，安定一下。”肖恒说着竟有些惆怅：“我多久没回家了。天隔毕竟是凡流的舞台，是凡流就会老，我有些老了，回家做个官，让新的力量在舞台上舞蹈吧。”
白发鬼听见这话一声长叹，他想起了四位传说，十三位史诗。百余位传奇在这十七位的眼中也不过是群蚂蚱。自己纵然能够移山填海又算得了多强呢？
“别叹气，你看这买馄饨的，他便很快乐，虽然没身份没地位，但他做的馄饨整个真定一绝。”
“你又不是他。”
“我是在馄饨里知道的。”
“他原来过得很苦，将来会平静地死去，只是个小人物罢了。”
“你看到了？但这里，便是他的，别人谁也夺不走的舞台。”肖恒以箸击杯不顾旁人歌道：“酌彼醽醁，食我云吞，风雨十年，终有一别，酌彼绿蚁，食我馄饨，龙应在天，人应归田。”
一章
馄饨徐在真定卖了十年馄饨了。大家都叫他馄饨徐，他的本名，可能有十年没人提到过了，熟识的人叫他老徐，妻子叫他老伴，客人开始叫他掌柜，后来，除了儿子叫他父亲，所有人都叫他馄饨徐了。然而小徐去参军，老徐就成了彻底的馄饨徐。
馄饨徐觉得没什么，这名字正符合他，他调得一手好馅，煮得一锅好馄饨，以馄饨成名，自然应该以馄饨为名，连小馆子的匾刻的都是“馄饨徐”。他只是一个在历史上没什么影响的小人物，别人也只需要知道他是卖馄饨的，和别的卖馄饨的不同的只不过是他姓徐，他家的馄饨比别家好吃。
二章
馄饨徐从小便随着爹爹卖馄饨，算得上是祖传的手艺了，爹爹不够油头，常遭人欺，白吃还算好的，遇上江湖人士，什么张大侠李大侠之流，两伙人马一凑，一语不合拔剑就砍桌子，砍伤好多张。也不算塌，也不能用，又不敢让他们赔，只能自己破费，坏桌子卖给烧炭的。一个月挣些个钱不过能勉强糊个口，有两个兄弟，或者直说两个弟弟。本来馄饨徐是上着私塾——老徐也不图让小徐有文化能去当官，因为根本就不可能。再有文化再有才的庶民当官也比登天还难——上了一年就上不起了，识了几个字帮老徐打个下手，写几个歪七扭八的食单。
日子过得很苦，索幸父亲老实，娘也温柔，平淡中倒也不是没有几分快乐。却又显得更平凡了。是个人年轻就会有血气。天天被人欺负怎么得了。就十七岁馄饨徐去参了军。
这年代，你当文官你爹就得是文管，要管理国家庶民是不够格的，所以寻常人家孩子哪有真正读书的，前代人有诗：“宁为百夫长，不做一书生。”你得去军队里混，只要别早早把命丢了，你就才有个出头之日，才有机会让别人看得到你。馄饨徐打的便是参军这主意。
可他没想到——如果想到了肖恒他们今天可能就吃不到这碗馄饨了——馄饨徐十七岁，参军，说走就走。十七岁的少年嘛，什么都得试试才知道，参军国家给家里补贴，又少了一口人吃饭，生活或许会好些，馄饨徐这么想。
老家在西安，离得最近可能打仗的地方就是武安，武安地处西南，再往西南走便是重峦，重峦之上又是大片大片的健木林，术光便生活在那里。
“妈，我走了。”馄饨徐临走的时候也哭了。
“你去吧，常来信。”娘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行李准备的齐全。馄饨徐也是运气，找到了一个拐了八百道弯，绝对是八服以外的亲戚引荐。把介绍信揣怀里走了。
可他没想到，十年，十年一根术光的羽箭都没见到，从新兵蛋混到老油条，也不过是个百夫长，徒掌一百兵。不打仗，根本就没意义。十年前平定下的西疆，术光和仁人还争了一阵，馄饨徐去的时候，战事初停，武安以西，是一小片平原，之后便是一圈一圈的山，一圈比一圈高，仁人打不上去，术光打不过来。城越筑越高，武安越来越难攻，术光本就不喜平原生活，干脆放弃了。
娶妻生子，打牌，吃饷的同时也卖点馄饨，这城说是越筑越高打不过来，实际八分是因为临淦城太雄壮。武安在边疆，打头阵。在最边儿的地方，没什么人也没什么人管，官就是民，民就是官。打不下临淦打武安没意义，打下临淦武安自然要降。所以虽是在最边疆，武安人也都自得其乐半点没有边疆应有的紧张感。也就在这个时候，馄饨徐开始被人叫做馄饨徐。
三章
“馄饨徐？”胡鲁直问道：“今儿生意怎么样？”
“你咋不明天问我。”馄饨徐道。
“切！明天你个球值白班开不了张。”胡鲁直道。
“你个葫芦脑袋！老子是说今儿没几个吃馄饨的！”馄饨徐道：“大夏天的，这烫呼呼才好吃的东西生意不能好过。只有酱菜稍有点人会买。”
胡鲁直外号就叫葫芦脑袋，因为这个家伙干什么都比别人慢半圈，除了打床弩。但他已经多少年没真正打过床弩了。
“馄饨徐。你说咱这辈子能跟那鸟人干一仗不？”
“老子在这地方呆了十年了，卖了不知道多少碗馄饨，一个鸟人都没打着过，连见也不过是远远瞟见一次，咱这小地方，谁会在乎呢？再者说了，我现在有老婆有孩子，谁像你个光棍天天就知道抱着个床弩，老子可是没兴致打仗咯。”
“俺听说咱皇帝换了，外戚夺权，就前几个月的事情。宣皇帝谥号哀帝，王符改国号为新化。竟然没改国号。”
“关咱屁事啊？”馄饨徐笑笑道。
胡鲁直挠挠头说道：“有道理啊。”
馄饨徐晚上睡觉的时候想起来这段对话，心里觉得不太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忙推醒媳妇：“收拾行李。”
“怎么了？”媳妇半夜被推醒晕晕乎乎。
“鸟人快打过来了，咱走，回老家避避。”
“怎么胡说八道？鸟人不是很久没和咱们开过战了么？你不是来这就是为了打仗搏个功名么？”
“傻逼娘们，功名重要命重要？鸟人一来，这城根本守不住。”馄饨徐说着就已经开始动手收拾行李：“今儿那个葫芦给我说中原乱了。我估摸着鸟人不会不趁火打劫。毕竟咱们这平静也不过就不到十年。”
第二天馄饨徐把能当的都当了，晚上连夜出了城一直往西安奔去。
第三天武功人发现少了一个百夫长，关了一家馄饨摊。
“这是犯法的啊，擅离职守，馄饨徐这家伙是怎么想不开了？连假都不请？”只有胡鲁直一个人念叨这个。
胡鲁直不知道请探亲假一旬之内下不来而第四天，术光就来了。
术光的飞将展开十米的羽翼，挽铁线的弓，身后的兵士一排羽箭便将城头上的守兵尽数射杀，武功连一箭都来不及发出。不，除了胡鲁直那一弩——胡鲁直还是十年前那么快——让飞将武功城前坠亡。
一箭退千军，胡鲁直却也一样身亡。一场小战役的胜负很难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负，武功城被屠。临淦周边小城也在几日内被全数占领，之后便开始了断粮道，烧耕田，估计最多两三年临淦就不得不投降，不然就只能人吃人。
临淦三个变月就降了。
三个变月内诸侯烽起，各有心机，谁有心顾及临淦。那在仁族的版图上不过一个小点，谁会在乎一张两米余的纸张上一个一毫的小黑点呢？诸侯们都认为自己心在天下，夜夜都在和姬妾们吹嘘。中原早已大乱。谁又会追查一个卖馄饨的临阵脱逃呢？
四章
馄饨徐回到西安便传来了武功各城全陷的消息。在安顿妻子孩子的同时便对自己的判断深感欣慰。
不过虽然他料到了术光的进犯，但他终究无法想到。西安天下雄城，坚不可摧，由陈姓军阀占据。陈家坐拥大大小小百余城，十数个关隘，没人敢于招惹于他。按理说不论别处如何混战，至少西安应该安宁。可馄饨徐没料到，陈姓军阀子杀父，弟杀兄，西安动乱。正值此时孙姓军阀大举进攻，直破陵关，进逼西安。西安正兵力空虚。被一举攻破。卖馄饨的，终究是落了个妻离子散。
浩浩苍天之下竟没有一个能容下一个卖馄饨之人的地方。灾祸竟似如何都躲不过。连安安生生卖个馄饨都不可能。这之后五年，馄饨徐躲战祸，寻妻子，死了心。
游游荡荡到了真定，身无分文，给别人帮工，挣些钱搞了个馄饨挑，没想到越做越大，从馄饨挑挑成馄饨摊，从馄饨摊摊成馄饨馆儿。新收了媳妇，又新养了娃儿，稀里糊涂竟然成了真定传下去数百年的名吃“馄饨徐”。
结
“这就完了？”肖恒问道。
“什么武林名宿江湖大盗来吃馄饨和馄饨徐也没什么关系。他过得再顺再不顺也只是个卖馄饨的。谁又会真正在乎他本人。”白发鬼道。
“看别人的命运也并不让自己舒心啊，还是自己顾自己的吧。”肖恒咬下半个馄饨。“再见，去寻你的舞台吧。”肖恒吃下另半个又喝了一大口汤，扯下身上的玉佩递给白发鬼：“记下我的话。”转身离去。
白发鬼将酒坛中酒一饮而尽望着肖恒的背影道：“黎人说潇洒就是骑最快的马喝最烈的酒睡最美的女人。你呢？偏爱坐车，不能喝酒，不敢碰女人。却是真真潇洒。师父，我们又各自走上了孤独的旅程。祝你好运，祝你的刀好运。”
桌上只有一百枚铜钱，白发鬼已不知去向。
天隔终究是凡流的舞台，可他们各自在其中扮演丑角还是英雄就谁也管不了了。当然，即便是英雄也不过是活在自己世界里活在这个世界里的小人物罢了，后人称其剑魔的大剑客倪佗一辈子活得难道比馄饨徐舒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