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卡尔头疼得要炸了,他结束了工作,开着车准备去和前妻谈复合的事情。他现在头疼得要炸了,在这条漆黑无光的路上,他只能小心翼翼地打着远光灯保证车速不至于太快——也不能太慢。
他看了看手表,已经晚上八点了。
妻子之前和他离婚的原因卡尔已经忘了,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新的生活就要开启了。
他记得妻子说过他们有一个女儿。
(卡尔的头疼得要命。)
卡尔知道那是妻子的胡思乱想,他们其实并没有——
——他们有一个女儿。
卡尔完全想起来了。
(他头痛得要命。)
卡尔记起来了妻子的事情——他们有一个女
“嘭——”
白色雪佛兰的前盖突然间剧烈凹陷,发出一声巨响,头疼的感觉刹那间变被驱散了,卡尔的头撞在方向盘上,所幸没有受伤。卡尔悻悻地走下车,除了受损的雪佛兰,他没在这条漆黑的公路上看到任何东西。无声的夜笼罩着卡尔,他打了个寒战,比起现在的情况,他更宁愿自己真撞到了什么,这样也好找一个人——无论是不是警察——陪着他在漫漫黑夜里闲聊。卡尔不可能去和警察说:我撞到了一个看不见摸不着,但确实存在,还把我的车引擎盖砸下去的一个鬼东西。他们会笑他发疯了的。
他又看了看表,八点半,天哪,他昏迷了半个小时。
卡尔揉了揉头,他觉得这撞击已经是上一段路的了——这想法让他毛骨悚然——他或许真撞到了什么,比如桥墩、树干,不管那是什么,绝对不可能是人。
绝对不可能是人……绝对不可能是人……绝对不可能是人……
这念头像回声一样在卡尔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检查了一遍雪佛兰,雪一样的白在黑夜里有些刺眼。
绝对不可能是人!
坚定了这个想法后卡尔平静了下来,坐进车里,掌着方向盘。
(他头疼得要命。)
尽管车受了损伤,但他依然准备去旅馆找妻子洽谈复婚的事。毕竟他们仍旧是夫妻,虽然没有孩子,但左邻右舍都清楚地知道他们很恩爱,而且每一个邻居都会对他们的女儿打招呼——
——他们有一个女儿。
白色的雪佛兰摇摇晃晃地上路了,卡尔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目的是去找妻子洽谈。
他们之间有一个女儿——
02.
汽车旅馆楼下的大厅里挂着一张黑白画,卡尔能从杂乱的黑白夹缝里看到一位有着仁慈面孔的天使。他捂着头走向前台。
(他头疼得要命)
旅馆的老板是一个胖乎乎的男人,他手肘撑着头,几乎仰躺在椅子上。看到卡尔,他抬起头,把嘴里的香烟拿了下来:“先生,那张画里有什么吗?”
卡尔回过头仔细地看了看:“一个天使,对,天使,洁白羽翼。”
老板像是泄气一般趴在桌子上,无趣地吸着香烟:“我还以为你能看到魅魔,长角的、蝙蝠翅膀的魅魔。”
卡尔笑笑没有在意,但也看了一眼,杂乱的黑白涂抹中只有一个天使。
“听说只有从来没有犯过错的人才会看不见魅魔。”老板抽着烟,把“从来没有”这几个字咬得很重。
卡尔带着笑饶有兴趣地用视线仔细扫过黑白画,企图在那墨一般的黑和雪一样的白里面找到些什么。
“先生你犯过错吗?”老板问他。
“没有。”卡尔说,他仿佛在黑白夹缝里看到一个影子。
“从来没有吗?”
(白色的雪佛兰重重地装在什么东西上,发出巨响,引擎盖塌下去形成一个坑。)
“从来没有。”卡尔的笑容突然凝固了。
——他看到黑色的蝙蝠翅膀和恶魔的双角,卡尔在天使背后看到了魅魔,那魅魔的手搭在天使肩膀上,像是企图把祂拖进什么地狱深渊。
(他头痛得要命)
(他和妻子有一个女儿)
“从来没有。”卡尔捂着头,冰冷地重复了这句话,语气让他自己都吓一跳。
03.
卡尔揉着太阳穴走上木质楼梯,那幅黑白画让他心中有一股不安的情绪,诚然白色的天使能让他平静下来,但是他一旦从杂乱的黑白间隙中找到那个抓住天使翅膀的魅魔后就再也忘不掉恶魔了,与之对比起来天使更像是——
——被恶魔蛊惑了。
在破报纸上的狂乱潦草字迹中找到些许真相就会让人心神不宁。卡尔也是如此,不过这小小的心慌构不成大问题,他只是来找妻子的 。尽管他不知道离婚了两年的妻子为何突然要谈复婚。这就像是……
像是……
像是……
像……
——被魅魔蛊惑的天使。
卡尔踩着腐朽的楼梯走上二楼,头疼让他无心思考,此时的脑海中只有来旅馆前的那场莫名其妙的车祸。
所幸没撞到任何人。
没撞到人。
没撞到——
——“爸爸?”
卡尔突然看见二楼的走廊间站着一个小女孩,怀里抱着一个白色的天使玩偶。
“安妮?你怎么在这?”卡尔愣了一会,不由得疑惑起来——无论如何,女儿都不可能出现在这里,更何况他根本就没有女儿。
(他和妻子有一个女儿,只不过……)
“妈妈说你会来的,和我们一起生活好吗?就像以前一样,爸爸?”安妮抱紧了白色的天使,稚嫩的声音谨慎地不去触怒头疼的父亲。
卡尔揉了揉太阳穴,他感觉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奇怪的地方。但是女儿楚楚可怜的样子也让他莫名心软:“我来就是和妈妈谈这件事的,我认为她也希望像以前那样生活。”
不过,他们为什么会分开?
(白色的雪佛兰前盖凹凸,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
听完父亲的话,安妮松了一口气,白净的脸上出现了笑容:“太棒了!”
卡尔溺爱地看着女儿,然后笑容逐渐凝固——安妮的脸白得有点不正常。
“太棒了!”
女儿依旧抱着天使玩偶在那里欢呼,奇怪的是这样的杂音居然没有引起旅馆其他住户的注意。甚至楼下的老板也没有上来一看究竟。卡尔蹲下来看着女儿,在她的额头亲了一口:“我先去找你妈妈了,你能做个乖孩子吗?”
“安妮一直都是乖孩子!”女儿鼓起嘴气嘟嘟地说,“明明是爸爸不乖,离开我们那么久了都不回来看一眼。”
女儿的话让卡尔内心涌现出一股早已忘记的愧疚和自责,这罪恶感的海洋几乎把他淹没。他突然想逃离这个旅馆,从心里的愧疚中远远逃开不再回来。但当他坚定好信念时,卡尔却又奇异地感到满足,绝望地吸入这里令人窒息的污浊空气而渐渐平静。卡尔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但和女儿在一起的氛围却让他紧抓当下不放。
“对不起安妮,爸爸错了,我保证不会再离开你们。”卡尔注视着女儿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你保证吗?”女儿问。
“我保证。”卡尔重新说了一遍,比之前更加郑重,“我保证不会再离开,永远不会离开你们。”
(永远不会离开你们)这是理所当然的,卡尔亏欠了妻女太多,如果他还存有人应有的良知,他就不会再选择离开。卡尔揉着头站起来,看来之前的那场莫名碰撞让他的脑袋受到了轻微的震荡。
卡尔转过身去,走向妻子所在的203号房。
(他和妻子确实有一个女儿,只不过——)
(白色的雪佛兰重重地撞在什么东西上,发出巨响,引擎盖塌下去形成一个坑。)
走廊上昏暗的灯光一闪一闪,最后终于像是体力不支一样熄灭了,四周一下子陷入了黑暗。卡尔身边的女儿也隐匿在黑色的帷幕里,他稍微动一动,便可以碰到女儿冰冷得不寻常的手。
“你不会离开我们的,对吧?爸爸?”女儿的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但卡尔仔细聆听后才发现声源在自己看不到的左侧。
“是的,永远不会。”他的承诺在黑暗中激起一阵奇异的声响,大概是老鼠窸窸窣窣地爬过木板,也像黑暗对他无情的嘲弄。
卡尔注意到黑暗里有什么其他的东西,那东西散发着冰冷的暖色光,一晃一晃地从楼梯口爬上来。他下意识握紧女儿的手,把她护在身后,这个时候他非常希望有一把枪——一把能杀死任何东西、保护家人的枪。
(“砰!”)
毫无疑问,枪的力量能够让任何企图伤害他们的东西消失。卡尔知道这些,并且毫不怀疑,因为他过去曾有过这个经验。
(“砰!”)
他拿过那样一把枪,杀死了会伤害到家人的东西。他曾对那种东西那么熟悉,可是现在,那肮脏的畜生却循着腐朽的木楼梯爬过来了——来杀死卡尔和他的女儿——或许是为了报仇。
卡尔慢慢地后退,却在碰到墙的那一刻绝望地发现自己退无可退。那冷光冲淡给人以安全感的黑暗,凑了过来,像慢慢逼迫猎物走进死胡同的凶猛野兽。
“该死!”卡尔低声咒骂,他曾经杀死的东西此刻终于要来杀他了。
冷光终于凑到了卡尔面前,他绝望地闭上了眼,手中已经没有了女儿手臂冰冷的触感——或许是她早已经逃离危险了。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卡尔知道那是这怪物扭曲蠕动的声音,想必在那非人的畜生爬过的道路上还沾着恶臭的粘液。那声音慢慢变大,一股夹杂着下水道肮脏气味的灼热感像海浪一样拍打在卡尔脸上,此时他只能祈愿有一把枪——能够杀死任何东西的枪——这样他就能像以前一样。
(“砰!”)
只有这样才能驱赶萦绕在心头的绝望和恐惧。
来啊,杀我啊!卡尔想。
于是那可怖的冷光便闪着火焰的颜色,慢慢地逼近他——
“要蜡烛吗?先生?”窸窸窣窣的声音瞬间就停下了,灼热的气息依旧存在,但卡尔却松了一口气——站在面前的不是什么非人的怪物,而是旅馆的老板。蜡烛的火焰跳动着发散热气,驱散了卡尔的不安,他接过蜡烛,这才发现自己紧靠在妻子203号房间的门板上,那里已经被卡尔的冷汗浸出一个人形的汗渍。
“谢谢。”卡尔说。
“有什么需要尽管找我。”老板黑色的衣服让他在黑暗中完美隐匿,手中的另一盏蜡烛却让卡尔想起了能带给他安全感的枪。
他目送老板下楼,火光便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或许是虚惊一场的缘故,卡尔完全没发现女儿不见了,用蜡烛四处照明才发现女儿和之前一样站在自己左侧。
“不开门吗?”女儿问他。
卡尔把手搭上门把,但灵魂深处的本能却阻止他扭动门把打开门,那种深入骨髓的冰冷正是卡尔不久才品尝过的恐惧。
(我们总会忘记我们恐惧的事)
卡尔的内心这样说,他这才察觉自己遗忘了很多事情,直到几个小时前,卡尔一直认为自己没有女儿。
(他一直都有女儿,只不过——)
“不开门吗?爸爸?”女儿抱着天使玩偶问他。
(我们总会忘记我们恐惧的事)
卡尔头又疼起来,他手揉着太阳穴,勉强挤出一个微笑:“马上。”
“不开门吗?爸爸?”
“马,马上。”(他头疼得要命)
“说好了要一起生活的,就像以前那样,不是吗?爸爸?”穿着黑色连衣裙的女儿抱着洁白的天使玩偶问卡尔。
“是,是啊。”(他头疼得要命)
“我们以后会一直在一起的,对吗?爸爸?”
“是,是啊。”(他头疼得要命)
“你不会离开我们的,你承诺过的,对吧?”
“是的,永远,也不会分开。”卡尔立刻摈弃来自本能的警告,拧动门把手,打开了203号房潮湿的木门。
(我们总会忘记我们恐惧的事)
04.
蜡烛的光照进漆黑的房间,卡尔发现窗户是开着的,有点点星光透进来。他看到妻子背对着他靠在窗台上,火焰跳动,卡尔似乎看到妻子转过头来对他微笑。他觉得这个场景很熟悉,至少在尚未离婚时他就见到过。他记得那天他一身酒气地回到家,妻子也是这样看着他,然后……
——(然后你一枪轰了她的脑袋!)
卡尔猛地一抖,蜡烛掉在地上,四周又陷入黑暗。他颤抖着手按住太阳穴(他头疼得要命),他记忆逐渐复苏,随之而来的还有强烈的恐惧。卡尔记得那天他在朋友家喝完酒,醉醺醺地回了家,当时女儿在邻居家吃饭,妻子在家里等他,然
——然后你一枪轰掉了她的头!
“卡尔,你回来了?”黑暗中传来了妻子的笑声,卡尔想往后退,但却碰到了墙。笑声越来越近,卡尔恐惧地叫不出来,也根本无法动弹。
“滋滋滋……”
电流微弱的声音传来,电灯一下子就亮了,刺得卡尔闭上了眼睛。妻子的笑声仿佛只是幻觉,根本没出现过。卡尔狼狈地站起身,看到妻子靠在窗台上,鲜血淋漓。
(你一枪轰掉了她的头!)
没错,这毋庸置疑是霰弹枪造成的伤口,脖颈上只有半个头,另外一半则到处都是,天花板、墙壁,都是鲜红的血迹和白色的脑浆。卡尔想离开这里,却在转身的时候看到了女儿。
“爸爸,你会留下来,对吗?”女儿抱着白色的天使玩偶问。
卡尔一把推开女儿,直奔楼下。老板像是见惯了人世间的丑恶,自顾自地擦着高脚杯。卡尔冲出门外,他看到白色雪佛兰凹下去的前盖上有一滩红色的血迹。
天哪,我终究还是撞到了人。
但是他的身后,只有半个脑袋的妻子牵着女儿的手走过来。
“卡尔,你会留下的,对吗?”妻子的声音从脖颈上的半颗头发出,女儿也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
“砰!”
但他二话不说上了汽车,也不管漆黑的道路,开足马力冲了出去。巨大的恐惧笼罩了卡尔,他现在全都想起来了,死去的妻女活过来找到了他。是的没错,他枪杀了妻子,开车撞死了女儿(他们确实有一个女儿,只不过在丈夫逃离现场时被撞到了然后在马路中央无依无靠地死去),之后呢?她们来复仇了。
“爸爸,你会留下的,对吗?”女儿和妻子的声音从后座传来,卡尔从后视镜看到女儿惨白的脸上居然挂着微笑。
“哧——”
卡尔急打方向盘,想要把车停住,这时,一只冰冷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妻子抱住了他,身上的血和当初死亡时一样新鲜:“卡尔,你可是承诺过的。”
(永远也不会离开)
卡尔说不出话,也无法尖叫出声,脚踩紧了油门,无法动弹。他知道这样下去肯定会出事,但是他无法避免。为什么?因为他承诺过(永远也不会离开)。视野中慢慢出现了远光灯,卡尔的感官在极度的恐惧下变得分外敏感——那是一辆白色的雪佛兰,他可以看到那辆车的驾驶座上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男人按住太阳穴。卡尔终于明白自己撞到了谁,他撞
“砰!”
卡尔的白色雪佛兰侧翻出去,对面的车前盖凹下去,停住不动。他躺在离公路有段距离的草地上,血从身下流出,压在自己身上的报废车辆会慢慢要了他的命。他挣扎着抬手按住太阳穴(他头疼得要命)。
眼前,半颗头的妻子牵着女儿的手坐在他前面。
“爸爸,我们会一直像这样生活,对吗?”
“是的,永远也不会分开。”
00.
卡尔从宿醉中醒来,他看了看手机,上面有已经离婚的妻子给他发的信息,让他去24号公路的汽车旅馆。卡尔喜出望外,因为妻子要和他谈复婚的事情,这一天他已经期待了很久了。或许是太兴奋,他头剧烈地疼起来,太阳穴跳动着,卡尔连忙捂住脑袋。
(他头疼得要命)
结束今天的工作后就可以赶过去。卡尔想。
(我们总会忘记我们恐惧的事情)
希望不会太晚,卡尔刷着牙时还在想这件事。
(我们最恐惧的莫过于我们已经做过的事情和即将发生的事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