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人靠在裸露的白色石柱旁,炯炯有神的小眼睛在沙丘不远处搜寻某个刻意躲避月光的沙坑。二子此时化身为沙海极限生存旅游团的导游,小眼睛里注满期待的光。
二子确信自己找到了那处别具一格的景色,旋即扬起手指为两位初来乍到的游客指引方向。
三合顺着粗短指头望去,视线的终点只能捕捉到一艘漫无目驰骋在沙海里的孤舟。倘若沙子里存在所谓“固定航道”的说法,那么他们三人所看到的沙船显然已经偏航。
“沙船?”三合不明白二子为啥非要指个落单的沙船给他们看。
“哦,其实不是。本来……算了,反正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俺想给你们看的到底是个啥了。”
流光溢彩的小型沙船张狂驰骋、恣意游荡,它时而撞破一处无辜的小沙丘,时而划出道数学家们都会由衷赞美的弧线。船后高高扬起细沙,向夜空中借来星空璀璨的光辉,沙子化作飘荡如丝绸的光带。
连三合这等乡巴佬都看得出来,这艘小沙船全然不顾行船安全,正在全力高速行驶。二子说这类小沙船多是租赁给轻信旅游手册宣传的游客使用,船身不仅装潢异常惹眼,魔晶的共振还煞有介事打出助兴鼓点。
远远望去,招摇的小沙船甲板装饰着夸张灯火,节日巡游的花车都没它热闹。沙船快速过弯,直直冲上一座沙丘,飞驰在半空。三合隐约瞅见一个男人领着群姑娘正沉湎于欢愉气氛中无法自拔,阵阵兴奋的尖叫和笑声里他认出其中之一的声音便是今早冒失掀开栖身处石板的男子。
“来了,来了!你们可千万别眨眼。”二子说着跳起来,眼睛瞪得如同两个铃铛。
林不知何时也蹲在三合肩头,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倒映着即将奔赴命运终点的演出。
沙船底部的装置过滤夜风,发出呼啸的鸣音。它由空中坠落,重重砸在沙海上,旋即惊起一阵如水的涟漪。船上的姑娘们兴奋尖叫着让船继续加速,小船受到鼓舞埋头猛冲,打算借潜藏在暗处那不起眼的沙坑边缘回旋加速。
但沙坑另有打算。
三合突然意识到沙海这个名字当真意味着如海般的沙子,不仅广袤无垠,而且危机四伏。
就在小沙船快要窜出沙坑的一刹那,沙坑里卷起一阵狂风,风催动沙子悄无声息的旋转起来。小船见势不妙,慌忙发出全力加速的轰鸣,甚至船上的人也试图用悲鸣为其加油打气。但旋涡还是紧紧抓住它捕获的猎物,向沙坑底部缓慢拖拽。
顷刻间沙船倾覆,三合只看见魔晶迸发出的魔能异光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是沙坑底部节肢动物大快朵颐的噪声,三合庆幸自己没有看见那东西的全貌,单凭它伸出的触须和多节前肢就已经可以想见这庞然大物的恐怖。无论是沙船还是船上的人儿,最终连一声悲鸣都没有发出便沉没在捕食者建构的陷阱底部。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快的让人错以为小沙船不过是一场发生在夜晚的海市蜃楼,快的让人来不及归纳心中油然而生的复杂情感。
夜风徐徐,沙海再度归于平静,沙坑继续躲在月光无暇顾及的黑影里,静静等待下一只猎物。半空唯有飘荡着一层稀薄的碎沙向目击者们轻声诉说,刚才发生的一幕惨剧绝非幻象。
“那是什么?”三合惊恐万分,他从未想到这里如此危险。
“巨型蚁狮的沙穴,俺们都叫它沙虫。”二子说。矮人拾起插在地上的火把,示意还要继续赶路。他对刚才发生的恐怖光景毫不在意,就仿佛刚才不过是一幕海市蜃楼的幻景奇观。
“为什么没人去救他们!哪怕警告他们前面有危险也好。”
三合看着鲜活的生命消失在自己眼前,有些难以接受,甚至想为他们献上一段超度的悼词。但他却没想过仅仅一天之前,白桦林地里刚发生过血腥的屠戮,妄图追杀三合的黑衣人们纷纷惨死在一只兔怪口中,死状同样十分凄惨。而三合所能想到的只有逃出生天的喜悦,全然没有对施暴者的怜悯和同情。
林意识到了。寄居蟹规规矩矩趴在三合肩膀,一对螯钳咔哒咔哒发出有节奏的声音,很明显就是在嘲笑三合内心合情合理的组合构建出来的双重标准。
“俺问你。假如是你,在海边看见水里有个傻小子,屡次不停劝阻越过规定的安全区,跑到老远的地方游泳,身背后出现个吃人玩意儿,你该怎么办,三合兄弟。”
矮人头也不回,他脚步坚定,始终盯着远处藏在地平线尽头的模糊建筑。洪钟般的声音一字一句打在三合心中。
“你已经没办法冲过去救人,这是……是数学问题,这俺知道,叫‘相遇问题’!
“就算你能赶过去救人,也没有把握打得过那吃人玩意儿,很可能最终出现买一送一的悲惨局面。
“因此你能做的只有站在岸边摆手、大叫大嚷、声嘶力竭,甚至都喊吐血了,三合兄弟,你觉得有用吗?”
“没用……”
三合清楚矮人想宽慰自己,可眼睁睁看着别人死去着实让他难以翻过内心那道坎。更何况三合的一位亲友的确就是这么消失在海中的。无论岸上的人如何呼喊都无济于事,等人们操着带有固定鱼叉的大船赶去的时候,海面上只剩一滩血污。
“大道理俺可不会讲,你要想听可以问问赛先生那个叫科学的玩意儿里有没有套词安慰你。但要俺说,大家都是平等的嘛。沙虫不吃东西要死,人犯蠢迟早也要死。生命很脆弱,可能平地走几步,啪叽一下就死掉啦。”二子对于目击到一处惨剧的发生毫不为意,反而觉得在危机四伏的沙海里作死,理应是这个下场。“三合兄弟,你在海边长大的,应该明白这个理儿。”
“是,我明白……”三合嘴上说着,心里的合情合理则聒噪起来,让他认为道理不能这么说。“好歹租船的时候也该警告他们一下。”
“哦?你看过租船手册?”二子颇为不屑说道,他只是在自问自答,根本没有给三合反驳的机会:“手册里把沙海可能存在的危险写得一清二楚,末了旅行社联合会还会派两位孔武有力的矮巨人代表强迫你在保证书上签字,告诉你逾越了安全的界限后果自负。
“可这有用吗,没用!
“这种景俺可见多了,这就叫‘后果自负’。没出事儿的时候,那叫刺激;出了事就开始赖租船的没能好好警示他们。当然,多数人是没有命去跟船商讨论赔偿问题了。”
三合哑口无言,他知道在村民们也会苦口婆心劝那些第一次来到海边,全然没有经验的文学青年小心涨潮。可每年还会有蠢货困在近海的暗礁上,以生命为代价的教训同样屡见不鲜。但人就是这样,事情不落到自己头上的时候总会产生侥幸的错觉。
想到此,三合愤然在内心搅起波澜,把一唱一和的合情合理冲进心底的深沟。
“之所以这破地方叫沙海,因为它和大海很像。硬要说哪里有不像的,就是海里没有龙宫,而沙海下面真的有座城市。”二子边走边大声说着有关自己第一次去流沙城的故事,末了矮人说:“现在你知道为啥俺要让你们看那个景儿了吧。”
“让我们明白沙海很危险,要跟紧你。”三合答道。
“错!俺只是觉得你们肯定没见过那么大只的虫子。”矮人爽朗的笑起来猛灌下一口酒,随即哼哼唧唧唱起歌。
林的声音飘进三合脑内。羽神悄悄告诉他,矮人唱的正是超度亡魂的大地母神赞歌。
*这样的事情天天上演。舞台不定、公演时间随机、角色临时抽取。你怎么没觉得被兔子咬死的黑衣人可怜,只是因为他们想取你性命,所以活该倒霉?*
寄居蟹的话如同一把刀,直插三合内心最柔软的地方,那里躺着自以为是的合情合理,它们躲闪不及血溅当场。
林继续说:*凡事都求个合情合理本身就是个自私想法,因为你只想着让自己心安理得,却没想过开眼看一看事情背后的逻辑。认为所有事情都围着你转,给你解释。你当自己是太阳啊,在这儿滋润万物。*
三合拉耸着脑袋,他明白二子和林的话没有错,凡事都蛮横的要求给个合情合理的说法,无非是种自求心安理得的自私想法。因为他内心的最深处、灵魂的细枝末节里都填满了狭隘的视野,根本没有考虑过世界上还存在其他的可能,而生活在这样一个复杂的世界之中,要懂得求同存异的道理是多么难能可贵。
当三合想明白这层道理的瞬间,自来卷的头发上当即爬满一层薄沙,在月色渲染下黄沙褪成铅灰,仿佛这个小人儿的灵魂里少了赖以生存的支柱。
* 在这世间,所有人都必须接受自然法则的统治,就连地间行走的神明也不例外。我惨死了多少次你可是有目共睹。*林说着举起螯摸索着自己背后的白色螺壳,这让三合想起他们相遇时的可笑场景。
“但我还是觉得,每个人都是与众不同的。就算普通人也可以行不普通的事情,成就一番伟业,比如那些圣人,或者英雄豪杰。”
*话是这个理。可相对的,你也该明白,既然大家都是凡子,那么也会有凡子们共通的局限性。这可不是单单给个合情合理的解释就能混过去的。你看强石头多厉害,他还不是死在个酒缸边上。难道他能说“这不合情不合理”就可以免去死亡的追责吗。*
“你说得对,三合兄弟。”矮人听不见林的絮絮叨叨,他插话进来。二子搀扶起赛赢思,后者面带微笑只是安静的聆听。
矮人说:“但这改变不了和普通人没区别这一事实。就好比石八拉·煤玉,他的出身就是个普通的小矿工,商盟不给工钱会饿肚子、石头砸了脚会流血,最终也毫不意外的去世啦。但他开创的伟业会……那个词儿咋说来着?就是过去很久人们都会念叨。”
“万古流芳。”赛赢思说。
“啊,对!流芳,俺们现在提起石八拉·煤玉都可香啦!他的末代子孙与之相比简直臭不可闻。”二子赞许的伸出拇指,随即再度举起火把沿蜿蜒的沙脊前行。
“你想说的应该是遗臭万年。”赛赢思更正道。
*你瞧,矮人都比你想的清楚,当然这没有歧视的意思。*林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注视前方,好似能看清三合未来的人生道路一般,他继续说:*狭隘的人生观和视野只会把路走窄,让自己变得越来越极端,莽夫只会毫无顾忌的投身进泥潭漩涡,平白消耗生命。而智者却懂得取舍。*
“刚才那些人就是莽夫?”
*凡子内心一直有两个开关,一个叫理解,一个叫接受。*林没有直接回答三合,而是继续顺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它们不停开合,左右凡子们对展现在自己眼前的世界抱以何种态度。*
*有人既不想理解,也不想接受,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负隅顽抗;有人既能理解万事万物的存在,也能接受它们的不同,进而与世界、自己和解。这两类人属于参照坐标的两极,而多数人则会经常把开关按得乱响,在这两种状态之间切换,不是在这个极端,就是在那个极端。*
*而你,凡事都追求个合情合理,本质来说其实和既不想理解也不想接受没什么不同,因为你压根不想去体会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你所考虑和在乎的只有你自己能否心安理得。*
“我其实知道,他们和不听劝告下到退潮滩涂而遇险,或是卷入暗流的人没有区别。”三合难得承认了这一点。
*他们和你更没有区别。一者固执的以为灾祸不会降临在自己身上而盲目自信,一者自以为是的,同样因为盲目自信而否定自己所不了解的科学。但你可曾想过真正的科学和你以为的科学不是一个东西,或许大自然的规律和信仰之间没那么水火不容?*
“三合兄弟,别垂头丧气的,多大点事儿。他们为了自己犯蠢而交了学费,咱可不兴感同身受。”二子仿佛后脑勺上长了眼睛,对身后神情沮丧的三合大声安慰道:“咱快走几步,天亮前让赛先生给你表演个从沙子里变出水的绝活!”
赛赢思只是默默笑着,自始至终没有插话。他看得出盘踞在三合肩头的寄居蟹刚才肯定说了些什么,至少比自己的大道理管用。
沿着银色月光铺就的沙脊前行,身后亮起的火光更加密集,无船可行必须靠双脚走出沙海的旅者不在少数。
这其间有人同样目睹了刚才发生的那一幕惨剧,这些人衣衫褴褛,手里杵着看不出形状的拐杖。可能成为拐杖之前,它们是价值连城的长弓,亦或祖传的短柄尖头枪。这群人的数量,跟来到沙海之前比,堪称濒临绝种也丝毫不为过。其中一位旅者瘦瘦高高,活像根压弯了的麻杆。他哼哼唧唧,不时还哭几嗓子,引得同伴跑过来踹上一脚。
这群人不走寻常路,独爱借沙丘地形掩藏行踪,怎无奈衣着太过奇特,很难不吸引路过之人的目光。原本黑色紧身打扮的外衣碎成流苏花边,有人还露着大片后背,更有甚者只套了条黑色三角裤衩。当黑衣人们目睹疯狂小船与沙穴深处钻出的庞然大物的博弈后,纷纷主动跳回沙脊的主路选择暴露在银色月光下。怎无奈职业使然,纵使走在大陆上他们仍旧保持鬼鬼祟祟的姿态,远远跟在既定目标身后。
-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