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油胡子再次奉命走进令自己窒息的边境司令部时,阴霾与压抑的气氛荡然无存,正襟危坐在书桌后的仍是那位从迪比利斯来的大人物,身边环绕的职业马屁精军官无人缺席。同上一次走进司令部办公室众人相互推诿不同,油胡子看着军官们脸上挂着各式各样的表情,无一例外都在努力演好对驻防边疆要地的留恋之情。
山火烧了三天三夜,若非众神怜悯凡子降下引发洪灾的暴雨,恐怕还会再多烧几个昼夜。如上叙述中关于众神仁慈的话是水汪汪强加进任务简报里的内容,从结果来看,阅读此份战报的大人物对有关神明老爷在歼灭盟王一役中发挥的关键作用格外满意。
由敌对双方高层的愚蠢相互作用而产生的一连串偶然,最终导致突出部森林大火,这一切对罗兰斯特而言无异于一场边境大捷。“胡铁效应”扇一扇衣袖,深藏功与名。黑烟森林里虚构出的蝴蝶仍在翩翩起舞,寻找他处足以引发连锁效应的因果。比如,大陆西南某处海岸线旁三面环山背靠大海,村落格局堪称阴阳相隔的小渔村,就十分适合胡铁效应再度展现淫威。
突出部曾经繁茂的森林在大火中付之一炬。七国新任盟王跟着豪华牙帐在猛烈的爆炸中一发冲天,林火熄灭后人们来到巨大的陷坑旁搜索残骸,所能找到的只有盟王紧握象征权力的宝珠,以及死命不放手的半条胳膊。火灾生还者寥寥无几,七国联军的精锐铁骑在各种机关陷阱与大火的夹击下全军覆没。军乐队幸运的逃过一劫,火焰顺暗沟肆虐接连引爆陷坑之时,他们抱着乐器刚准备渡河。此刻乐手们表明肃穆,站在河对岸破碎石桥边吹奏起忧伤的歌儿,以此悼念那顿没吃上的烤全猪。
油胡子收回发散的思绪,他立正站定在司令办公室中央,双眼里滚满热泪。恭候多时的军官胸口别着闪闪发光的大勋章,金银质地与丝绸绶带的光泽交相呼应,晃得人不自觉流下眼泪。
军功章着实有些太耀眼了。
油胡子认为这份军功章理应有金盏当地守军一半的功劳,要是他们发现火情时拆桥动作慢半拍,恐怕绝无此番全歼七国来犯之敌的辉煌战果。
“我从刚才就在注意你。”
正襟危坐的大人物换上副笑盈盈的表情,语气里透露临终前见到好友至交时的激动心情。他瞪圆眼睛挤走鱼尾纹,矍铄的精神同前些天因愤怒而萎靡的老态龙钟判若两人。
大人物语气轻松对油胡子说:“你一直没说话,这很好。那个谁啊,毫无疑问你是大功臣!”
“啊、就。”油胡子紧张的又结巴起来,大人物一句“从刚才就在注意你”后接的多半不是好话。
“莫要谦虚啦!”
“可、可是。”
“你说得对,面对灾难我们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除了......”
油胡子想强调火灾完全是场阴差阳错的人祸。假如非要表彰,除他自己外,还有另外两位拼死从火场逃出来的同僚。他刚张嘴,对面数道饱含仕途名利的冰冷目光一拥而上,强行把油胡子的嘴巴封了起来。
“你说的没错!”距离大人物最近的半截袖抢着解读油胡子的发言,“除了歼灭七国叛军精锐,你还击毙了贼帮匪首。”
“孤身一人,深入敌后,击毙匪首。”发辫目光中流露出一丝虚情假意的敬佩。
“一位异乡人不远万里来到罗兰斯特帝国就为加入边防军帮助我们共同抵御外敌这是多么伟大的精神!”浓眉大眼把背得滚瓜烂熟的台词一口气说完。
“你的勇气与胆识值得前线官兵学习。”距离大人物最远的年轻军官挤不出眼泪,他抬起袖口闻了闻里面藏着的半颗圆葱,顿时热泪盈眶。
“你理应得到嘉奖!”踩过年轻军官的军人说道,很明显他正向大人物暗示些什么:“每一位有功之臣都应拥有美好的前程!”
“诸位说的没错。”
大人物环顾四周,军官们脸上洋溢着随时为罗兰斯特奉献一生的微笑。这份笑容背后的意味甚是复杂,其中包含甘愿放弃边境要职回首都迪比利斯高就的妥协;已做好忍受上环区杯觥交错社交的准备;下定决心余生直面内廷枯燥乏味的琐事;抱定坐拥安逸生活的觉悟。谁敢坏了他们好事,当场定要把如此没有眼力见的混蛋生吞活剥,哪怕他在边境地区已然成为英雄人物也绝对不能姑息!
“他!”站在军官队列最外侧的屁股下巴私生子扯着嗓门喊起来。
引发熊熊山火的次日,私生子骑着毛驴晃晃悠悠回到营地。虽经历一番严格审查,但看在某位达官显贵一纸文书,以及随信附赠的商盟支票的情分上,严格二字仅停留在官方存档的记录中,审查内容显示私生子被俘期间胖了五斤。
原本兴高采烈的军官们目光齐刷刷戳向习惯性问候他人至亲的私生子,眼神逼着他脑子里的发条转动起来。带动发条运作的皮带彼端是一只幻想构成的仓鼠。它卖力蹬起仓鼠球,两条印有“想好了再说”和“说错话甭想回家”的皮鞭虎视眈眈监视仓鼠的工作。
“他、他们一共三人,都要论功行赏!”
“说得好!”
半截袖带头鼓起掌,在热烈的气氛烘托下,大人物满面红光,他拿出份事先准备好的嘉奖状,大笔一挥,而后塞到油胡子手中。
“嗨!”
一位莽撞人主动叩响边防司令办公室的房门,他轻车熟路,迈着律动步伐跳到办公桌前,更顺手从门后拖了把椅子坐在司令对面。来访者没有提前预约,没有喊“报告”,更没有等待门外的司令室要务员通报。
简言之他根本没拿自己当外人。
现如今司令办公室的豪华书桌属于油胡子,一并送给他的还有坐在后面的资格。
油胡子坐在软皮面转椅里享受臀部温柔的包裹,弧度恰到好处的靠背慰藉折磨他多年的腰伤。难怪人们总想抢这把交椅,油胡子觉得它仿佛具有某种魔力,让人安逸之余,滋生对权利永无止境的渴求。办公桌同样用料考究,堪称做工上乘,每天油胡子都能从各种匪夷所思的角落发现新的暗格,有些格子里尘封着落满灰尘的金银珠宝,还有许多看不懂的文字写成的密函。
原本对此项人事调动他本人是反对的,假如让他自己选择,油胡子觉得还是当个小小的士官混到退伍是件皆大欢喜的事。连升无数级,从最低的军士一跃而至成为边防司令,油胡子心虚的直打鼓。兑换成正常晋升流程,他不知要死多少回才能在墓碑上留下个“荣誉边防司令”的虚名。
妨碍油胡子维持士官现状的原因有很多,他低头看这摆在桌案上自己罗列出来的条目,内心五味陈杂。
比如水汪汪因家族名望和这次歼灭七国匪首的功劳成为边境最高指挥官,他肯定会开动本就稀薄的想象力,去构思填平突出部直接与七国隔岸对峙的伟大计划;比如需要有个能与金盏保持联络防止相互错判的人坐镇边疆,以防大败而归的七国反击报复;比如一个异乡英雄成为边防司令其他人就安全了,再也不会有频繁的调令,效忠皇帝的军官们大可以放心在迪比利斯上环区以及内廷的政治漩涡中受苦。
再比如,从迪比利斯飞来的升迁令白底黑字分明写着“尤卡兹”这个假名,只有油胡子清楚名字背后的故事。两位从首都来的彪形大汉穿过专用传送门,架起油胡子坐进象征边境权力巅峰的椅子里。他们态度和蔼的狰狞一笑,把油胡子手掌整个按进油泥里,顺利完成签署同意晋升的命令书。
油胡子确实挣扎过,也反抗过。两位身穿制服的大汉找到他的时候,油胡子身处边境重镇的闹市之上,他脸上涂满伪装的焦油,一只脚正踩住长途马车的踏板。
一架豪华马车押解英雄返回军营的路上,油胡子悔恨至极。
令他悔恨的罪魁元凶此刻笑盈盈说道:“我来打个招呼。”
油胡子能想象出这人向两位首都官员出卖自己时的一颦一笑,内心忽然蹦出无数想法拧成一股汹涌思潮,不禁让油胡子陷入沉思:娘娘腔到底有几句话是真的。
“我下午出发。”
“太好了,你要去哪?算了,不管你去哪,最好别回来。”
“当然回迪比利斯呀。”娘娘腔皱起眉头盯着油胡子抱怨道,“难道昨天少阁发来的调令你没看?”
“迪比利斯的公函是用先祖支脉的语言写的,我怎么看得懂。”油胡子用送瘟神的语气说着,他考虑该找个懂这类如今毫无发展的小语种翻译,专门给自己破译看不懂的公函密信。
说罢,他从抽屉里拿出张印刷精美的公文放到桌子中央。
“我可是一直把你当兄弟!”油胡子抱怨道。
“巧了,我也是。”
“你就是这么报答兄弟的?”油胡子拍拍桌子,他并非有意指摘桌子工艺水准,但他能坐在桌子后面娘娘腔功不可没。“这是报应好不好!”
油胡子猛然闭紧嘴,偷猎云海鲸这件事天知地知,让娘娘腔知道,距离全世界都知道也就不远了。
“我没有骗你和水汪汪,我会弹琴,怕刀子,的确容易歇斯底里、惊慌失措。山火的时候我晕过去像演的?”
娘娘腔在公函末尾签上花体的名字,掏出枚金属签章按在其上。
“的确,所以不是演的?”
“不是演的。”
“你到这个穷山僻壤真是来当兵?”
“真是来当兵,原因之一是家里人要我有份从军履历。”
“哦,就是说你承认自己是少阁的探子。”
“是皇帝陛下的探子,呸!是陛下的密使。”
“这个什么使在我们这片穷乡僻壤还多吗?”
“少阁只派我一人来突出部秘密调查。”
“把你那牌牌再给我瞅一眼。”
油胡子指的是少阁签发的秘密通行证。秘银合金材质的金属板手掌见方,上半部用数种文字镌刻令牌持有者的姓名和身份,下半部印着皇帝与少阁的签章。令牌背面密密麻麻用油胡子看不懂的古语写满乱七八糟的内容,娘娘腔说去掉代词、介词、形容词,以及多余的副词和骂人俚语,归纳而言说的是“秘查特使”四个字。
娘娘腔还告诉油胡子,边防司令这官是他向迪比利斯提议的,和大人物的嘉奖状没半毛钱关系。至于那帮人的所作所为、一言一行,他都写进绝密报告书,连同边境局势一并先一步呈报到皇帝本人面前。
“这牌牌要是弄丢了......”
油胡子摆弄起特使令牌,眼中跃动起恶作剧的光芒,身后的飘窗下是片水塘,一场暴雨让池塘恢复勃勃生机,更何况油胡子确定池底的淤泥还挺厚的。
“这块是副本,令牌有的是,送给你作纪念都可以。毕竟这两年我们同甘共苦,是好兄弟。”
“好兄弟就这么把我顶到司令的位子上?”
“我都跟你解释过了,难道还要我再说一遍。”
“别,你说的东西我听不懂,跟僧人念经一样。”
逃难失败,强迫签下让自己直升到边境最高长官宝座后,娘娘腔找到油胡子公开自己身为特使的身份。
娘娘腔之所以待在边境两年多,为的是给皇帝提供有关边防的一手资料。他还天花乱坠说了通油胡子听不懂的时局,什么北地的公爵拥兵自重,兽人的冬季攻势可能会加强。又说阿斯托比拉的五指议会正在处理惩戒神官极北之地失踪的事情,搞得迪比利斯的命运神殿非常紧张。至于米拉迪沃德洛玛尔第一理精锐尽出,只为追踪一队赶赴龙肠小径的神秘人,直接导致罗兰斯特的外交与防务重心北移。还有少阁承诺对某位来自他国的先祖支脉提供帮助等事情,油胡子听来更觉与卑微如己的小人物毫无关联。
娘娘腔费了一番口舌才让油胡子明白为何要让他这么个落魄异乡人坐上高位。
“国力不允许我们三面用兵。”娘娘腔还是对油胡子念起了经。“防卫米拉迪沃德洛玛尔可能的乱局外,对极北之地用兵才是眼下的重点。所以需要一位确保南方短时间不会发生战事的人坐镇边境,你是最佳人选。”
“因为我认识布谷鸟?”
“还因为你不会成天想着找机会跟对面开战。为什么要把那些军官统统召回首都,因为他们眼里只有军功。”
“你就不怕水汪汪搞事情?”油胡子问。
水汪汪现在是负责日常巡逻的副司令,官阶仅次于油胡子。原本他也不想接受这份升迁命令,水汪汪说他家有祖训,一定要用理解万岁和守序善良亲手打倒七国那帮乱臣贼子。对于如此具有人生哲理的命题,油胡子的建议是一个人打不过瘾,可以带一群人教他们如何用理解万岁和守序善良打倒对面的乱臣贼子。水汪汪欣然接受了任命,他觉得油胡子说的有道理。
现在他正召集能工巧匠,试图把烧成荒原的突出部用土堆填平,把这块碍眼的河道转折从地图上抹掉。
“我相信你。”娘娘腔说,“把他提拔成副手,为的就是让你看着他。”
“你之前咋说的来着。”油胡子努力回忆着,“你我紧密合作,确保南境无战事。”
“你负责压住前线防务,我在后方为你提供必要支持。”
“行吧。”油胡子妥协了,毕竟大官的钱按时发放,而且收入颇丰。他目光恳切的看着娘娘腔,掏心掏肺的说道:“咱可说好。等要开战的时候你得通知我,到时候我立马申请退伍。”
“一言为定。”
“哦,对了。你明天回迪比利斯的事,水汪汪知道吗?”
“我没告诉他。”娘娘腔耸耸肩说。
“那......需要告诉他吗?”
“不需要。他知道我要走,肯定会哭。”
“好。祝你一路平安。”
目送娘娘腔离去的背影,油胡子想到一个别开生面的欢送仪式。恰在此时,坐在门口的要务员告知,今天的传令兵到了。
“报告!”
传令兵是个孩子,年纪至多十六七。他是军营大厨的儿子,为给家里增加营收,所以大厨以加餐为代价,让油胡子给自己儿子揽了个跑腿的轻松差事。
“哦,你来得正好。”油胡子笑逐颜开,他忙问道:“你知道副司令在哪吗?”
“报告长官,知道,长官。”孩子抿着舌头有些紧张,他除了每天既定的两点一线任务外还没接过其他工作。“他在界碑旁边赶制城堡和防御工事施工图。”
“啊,你知道副司令在哪,这很好。”
油胡子说完就后悔了,意识到自己的一言一行似乎越来越像先前坐在这司令座位里的首都大员,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况且油胡子内心觉得放任水汪汪去实现理想也不是一件好事。娘娘腔要他做的正是压制住边境守军旺盛的斗志,特别是七国盟王殒命后许多人摩拳擦掌,等着用七国高官的人头换取功勋。
他内心觉得这不是件好事。娘娘腔要他做的正是压制住边境守军旺盛的斗志,特别是七国盟王殒命后许多人摩拳擦掌,等着用七国高官的人头换取功勋。
想到此,油胡子赶忙说道:“你去把他叫回来。就说有人明天要走。”
“走?”
“走。是逃走,对,逃走。跟他说有人要逃走。”油胡子想起自己逃跑未遂时的狼狈相,他决心让水汪汪明天去传送站附近埋伏,给娘娘腔一个押解回营的惊喜,捎带手再送他点鼻涕眼泪当做土产。
“明白长官,还有别的事情吗?”
“该是我问你有没有别的事情。”
“没有,长官!”孩子拽起肥大裤管立正,用震耳欲聋的声音喊道:“报告,今天南境无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