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题

（1）

　　数日后，期末考试如期而至。考试项目全副武装，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小学徒们发起冲锋。每天考试结束夜晚来临，宿舍楼里便充斥着阵阵哀嚎，凄厉的声音成为对课业成绩未卜先知最好的注解。考砸的小学徒结伴而行，如孤魂野鬼般在走廊里游荡，朝图书馆进发。

　　五年期的学徒在考试之余忙着打包行李，他们面临三种抉择：去其他机构继续深造或入职、离开学校开始朝不保夕的法师职业之路、搬到宿舍一楼或地下室继续未完成的学业。

　　低年级的学徒同样也要搬家。只是他们的行礼还没有随时间流逝而膨胀增多，不需要劳神考虑哪些东西该丢到后山的垃圾场，哪些该带去新一层的房间。宿舍后的垃圾场每逢毕业季便会多出新的地衣堆叠层，住在楼底和地下室的留级生们抗议垃圾山遮挡了他们的视线，散发的怪味道让人没办法集中精神努力用功。对此，学生会与管理委员会把鲜明的态度立在垃圾场与宿舍楼之间，用硕大的木牌告诫留级生们——忍受不了就快点毕业。

　　七星考的不错，最后一场笔试结束后，他把自己关在宿舍里对着答案算了半天分数。光凭理论成绩，七星有把握在同年级的学徒成绩榜单中排进前十。至于魔法实操考试他运气不赖，抽到了非常简单的科目，虽然最终的施法效果与他预想的略有差距，但只要导师高抬贵手，还是及格有望的。能有如此成绩，七星该感谢扎奇口中称作“矮子维”的小学徒没来参加考试。只要矮子维施法，准保会出事，不是炸飞什么，就是把某处古迹从校园地图上抹掉，连带着殃及池鱼让周遭的人一起倒霉。

　　矮子维和七星是同期，却已经完成了七星远未达到的成就。在刚入学的某次法术实践课上，矮子维干净利落的毁掉了翠仙故居，又在七月骚乱前一天，破坏了一间阶梯教室，要不是他家赔得起，早就把他扫地出门了。七月的骚乱过后矮子维偶尔可以丢出正常的火球，但也仅限于火焰系法术。其他法术毁天灭地的程度有增无减，无愧于“火焰魔鬼”的诨名。矮子维没能来参加期末的实操考试是一件怪事，小学徒间疯传，说他和五指议会的某位大法师达成不可告人的交易，以此换取免除考试便能顺利升学的优渥待遇。

　　说到成绩优异，宿舍里还有一位。南坨的魔法实操考试，是他们那一组最先完成规定科目的，而且法术一如既往的华丽，可谓技惊四座。南坨让一棵树的叶子闪烁金子般迷乱人眼的光芒，元素构成的鸟儿在枝头高声吟唱。引得考生们连连鼓掌，喝彩声不断。考试结束后，监考的导师悄悄告诉南坨，看在他可以轻松释放高等级法环的法术，没按要求进行实操这件事暂且不予追究，但下不为例。至于理论考试，南坨粗心大意把答案写在了草纸上，把没写名的白卷交了上去。若不是他一副乖孩子的模样，监考导师早把他轰出考场，哪还能网开一面准许他重新将答案抄进考卷里。

　　同样是抄，韩柯夫的手段不可谓不高明。毕竟他既不能靠实力通过考试，又不可能像南坨那样展现乖孩子的面貌蒙混过关。所以他采取了更有技术手段的传统方案，显影液、短效无色纹身、阅后即焚小抄条、点对点暗码符文鞋垫，甚至山羊胡里都塞了份袖珍答案集。为了能顺利通过考试，韩柯夫花了大价钱，为确保打小抄万无一失，考试前他还在宿舍里反复演练，以至于身形日渐消瘦。韩柯夫的努力收获了回报，笔试成绩不至于掉到及格线之下，实操考试多亏拉奇写的符文纸同样有惊无险的通过。唯独使用符文增效施法不算作弊，让韩柯夫少了些许寻求刺激的快感。

　　说到拉奇，他的成绩中规中矩，况且他对考试成绩也不怎么在乎。靠一手写符文的手艺，拉奇狠狠赚了一笔。从一个月前他就精心准备，用心写好每一张符文。在象牙塔他拥有稳定的客源，韩柯夫便是拉奇的大客户之一。私下他对自己的好友七星坦言，家里亲戚早就动用人脉打好招呼，只要能顺利毕业，他就可以去主岛的符文绘制与管理部上班，要不了几年升到部门小主管的位置也并非天方夜谭。如此一来，就不难解释这位才刚入学的大男孩为何会获得那么多前往主岛实习的机会，多到让乔·希顿心生嫉妒。

　　乔·希顿同样擅长写写画画，笔记本写满了一页又一页。复习用的一本，学生会日常事务一本，其他小学徒的隐私一箱。假如乔·希顿没有小肚鸡肠到病态的程度，品学兼优成绩中等偏上的优势会让他在校园里更受欢迎。现如今广泛存在于校区内的秘密结社，不乏“乔·希顿是个狗腿子请保持意见一致同盟”这类直接对当事人进行无情鞭笞的团体，可想而知他在多数小学徒心目中的地位有多么重要。随今年那位绰号矮子维的新生入学，乔·希顿觉得自己在校园里的风光不再。矮子维用一场场爆炸，以及资金充裕的善后处理一夜间为象牙塔所有人所知。

　　开始他找矮子维麻烦的名目还是对方那头惹眼的水蓝色头发，可惜霸凌事业并没有发展多久便陷入停滞。扎奇出现在了矮子维身边，靠着北地人天生的豪爽几乎瞬间就变成那半精灵小学徒的挚友。为此乔·希顿专门准备了个加厚的本子用于记录和控诉矮子维和扎奇的种种恶行，此等单方面的敌对状态在碧奇的异域身姿受人瞩目后达到顶点。

　　乔·希顿这一次考砸了。奖学金肯定没戏，学生会优秀评定也插着翅膀离他远去，假期结束之后还需要补考。究其原因，并非因为乔·希顿的笔记本太多，和他暂时认定的毕生仇敌矮子维一点关系都没有。当其他人复习备考的时候，他则埋身于主塔地下名曰“第十三研究所”的遗迹里调查有关黑烟森林的资料，努力从字里行间找出和草纸对应的线索牵扯了太多精力，连乔·希顿自己都搞不明白为何要废寝忘食的查阅资料，他构陷其他小学徒时都没有如此用功。

　　从另一个角度评价乔·希顿，可以说在平日里称得上勇敢。课上他勇于提问，法术实践课总是第一个尝试施展陌生法术，身处象牙塔的物质中枢，他如同一位身材单薄的战士挤进汹涌人潮争夺食物。身为象牙塔学生会骨干，乔·希顿对违纪现象绝不姑息，会第一时间踩住错事的脊梁骨让错误和它的主人永世不得翻身。

　　如上种种是乔·希顿不冒坏水构陷他人时表现出的美德。但在无法确保自身安全为第一前提的场合里，他则会慷慨的把美德抛到身外，将危险赠与他人，自己溜之大吉。只可惜七月骚乱里，他最终没能逃脱命运的制裁，自此厄运总如影随形。

　　眼下当扎奇笑容可掬的出现在学生会门口，伸出宽阔的臂膀拦住乔·希顿的时候，他苍白的脸上正浮现出对世界末日下一秒就来临的期待，死亡或许是摆脱厄运纠缠的唯一方法。

　　“我、呃、那个......”乔·希顿脸色煞白，显得有些语无伦次。

　　“放心，今天我不找你麻烦，你还没干啥坏事不是。”扎奇咧嘴一笑爽朗的能看到后槽牙，学生会里的其他人看到孔武有力的身影，纷纷偃旗息鼓，断了要帮乔·希顿的念想。“是校长要见你。”

　　“什、什么时候的事情？”

　　“昨晚熄灯前，说要你早课之前去地下找他。”扎奇挠挠头，他不知道为何幽灵不肯屈尊亲自找乔·希顿通报，反而深更半夜叨扰自己。肯让扎奇借宿在自己单间宿舍里的矮子维一语道破其中奥妙，当时半精灵半梦半醒的喃喃说道：“恶人自有恶人磨。”

　　扎奇冲主塔的方向努努嘴，又看了看屋子里的座钟，暗示留给乔·希顿的时间不多。

　　学生会骨干哀叹一声，抓起书包就往门外跑。他很清楚幽灵校长的脾气，要是自己怠慢了他，准保又会享受到不受控制的在地下研究所穹顶上空遨游的优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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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考试已然结束，小学徒们在上课之余忙着打包行礼，做好只要公布成绩就立马回家的准备。本学期对生活在象牙塔里的人而言都过的无比坎坷，七月骚乱余波未平，象牙塔的后厨还在紧张的重建恢复中，有太多令人不快的事需要混进夯土埋入鳞光湖畔的堤坝中。此时正是晨课后的课间休息时间，阶梯教室里人满为患却异常安静，许多学徒选择在雷吉·唐纳德枯燥的照本宣科后与书桌亲密接触，继续陷入梦乡的臂弯。

　　乔·希顿同样趴在书桌上，他没有选择补觉，而是立起课本，低着头快速用梳子整理头发，让金色染发膏滋润的发丝精准锁定在三七比例线上。晨课前幽灵校长找他，只是为了嘱咐暑假打扫地下遗迹的安排，说话间好像全然忘了还有暑假作业这档子事。乔·希顿将其视作一个好兆头，满心欢喜的决心在假期临近前实施自己的计划。

　　他抬起头恰好看见目标人物走进教室，乔·希顿开始心跳加速，额头不自觉渗出汗珠。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收腹好让自己显得高大威猛些。黯淡无光的黄色肌肤下，紧绷的干肉看上去如同挂在象牙塔大厅里数百来年缺乏保养的画中人般僵硬。无论何时看见乔·希顿，总会给人一种沙海里历经脱水磨难的样子。

　　今日不同以往，今天对乔·希顿而言是个具有无限可能性的日子。他一再告诫自己，要保持优雅和从容，表情务必淡定，谈吐一定要得体，成败在此一举！

　　乔·希顿迈开腿，费力走到阶梯教室的坡道顶端，他装作闲庭信步在高窗边左右横晃，眼珠却始终没有离开锁定的目标，直到对方安稳入座。乔·希顿的思绪已是翻江倒海，一遍遍反复演练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他让过几位匆匆赶来准备下一堂课的学徒，又做了几个徒劳无益的深呼吸，怀揣紧张的心情快步朝着阶梯教室中央走去。

　　乔·希顿脚步凌乱，简直是一路小跑从教室上段的缓步楼梯冲下来，额头的汗珠凝成一道道蜿蜒的水流刺痛他有些泛红的眼睛。他的手抄进麻袋装里，紧紧握住口袋里的东西。此时此刻乔·希顿的大脑里一片空白，呼吸急促心脏乱跳，震耳欲聋的喘息与脉搏声让他怀疑全教室的人都听得到自己紧张的心情。

　　又踉跄着朝前走了几步，这位学生会骨干终于摸到目标人物身后，眼看已到了能嗅到异域体香的咫尺距离。

　　“你想干嘛，万事通。看你的样子好像早餐吃了个臭鸡蛋。”碧奇拢起过肩的长发，尽可能缩起身子瞪着背后面目狰狞的乔·希顿。

　　吉萨·碧奇早就听见身后一连串撞击桌角与其他小学徒抱怨的声音，不祥的风混着一股酸臭汗味向碧奇袭来。乔·希顿已是大汗淋漓，汗水濡湿了麻袋法袍，顺发梢滴到书桌上。碧奇嫌弃的向身边同伴方向侧了侧身，用厌恶的声音说道：“你太恶心了，离我们远点！”

　　在象牙塔有着“黑珍珠”美誉的北地女学徒露出一脸嫌弃，她用目光催促身边的同伴们赶快向远离乔·希顿的座位挪动。

　　的确有个臭鸡蛋！

　　乔·希顿的内心咒骂着，目光凶狠的落到碧奇周围的同伴身上。他自动忽略了若干位女学徒的身影，唯独追索一名水蓝色头发的半精灵学徒不放。他就是入学伊始夺走乔·希顿种种光环的那个人，维顿兰卡。半精灵的挚友扎奇管他叫矮子维，这个外号很快随肆无忌惮的魔法轰炸传遍校区，维顿兰卡还有个印象深刻的诨名：“火焰魔鬼”。这并非是在赞美他擅长火焰系魔法，而是强调他擅长用不擅长的高阶火焰法术炸飞所有挡在面前的固定目标。从导师雷吉·唐纳德的头发到翠仙故居，再到某间阶梯教室，维顿兰卡的战绩和他的名声一起与日俱增。

　　能让乔·希顿心声憎恶的原因还有很多，比如大名鼎鼎的侏儒发明家牛顿是维顿兰卡的养父，因而付得起爆破校园的修缮费。五指大师柏修斯和现任校长对他青睐有加，好差事都交给这位半精灵去做。而碧奇因为他哥哥的缘故，和维顿兰卡走的格外近这档子事儿如同引燃干柴的烈火，彻底点燃乔·希顿内心的嫉妒。

　　“矮子维，你坐在这儿干嘛。”乔·希顿的话语间渗出一股阴阳怪气的酸腐味，当下凭空落下几颗柠檬相比也不会令人感到意外。

　　“学生会现在开始管谁和谁坐在一堆上课的事儿了？”

　　碧奇瞪圆眼睛，故意拔高声音说道。她的话在原本安静的教室里炸响，引得学徒们纷纷扭回头，无数只眼睛交汇到乔·希顿身上，简直要把他焚烧殆尽。灼灼目光间逼得他汗如雨下，心脏快要跳出喉咙。他将要做的本是件极为隐秘的事情，不能在如此众目睽睽之下光明正大的进行。

　　“小点声，大家都看着呢。我、我有事找你，赶紧给我出来一下。”乔·希顿鼓足勇气说道。

　　话虽然是对碧奇说的，而他的眼睛却到处乱飘，好像在追逐一只看不见的蝴蝶。乔·希顿原想用更温柔的口吻与碧奇交谈，沐浴在周遭无数目光下，喉咙的肌肉紧张的像块铁板，从肺部挤压出来的空气紧贴声带艰难前行。以至他的声音艰涩，还带着些许命令的口吻。

　　碧奇眉头紧皱，她比扎奇克制许多。如果她哥哥在场，听到乔·希顿用如此态度对自己妹妹说话，下一个瞬间这位学生会骨干不用凭借咒语就能飞上半空。
“有话就在这儿说！”碧奇不耐烦的说。

　　乔·希顿汗如雨下，藏在学徒法袍下的手攥得更紧了。那是一封绣着彩边的邀请函，信奉和信纸是特地从迪比利斯的“什么都有”道具店订购的。邀请函的信纸用一种名曰“宣纸”的名贵纸张制成，是孤悬大陆南部半岛的夏国特产。纸页薄而韧，半透明的光滑纸面散发特殊的植物清香。拿在手中一眼看上去便知它价格不菲。乔·希顿煞费苦心准备的是一份生日邀请函，马上就要到他的生日，学生会骨干做了很长时间的准备，包括在迪比利斯的秘银旅店预定烛光晚餐、鳞光湖一日游、顺鳞江南下抵达曼陀罗花海的浪漫之旅等等。

　　乔·希顿希望用邀请函闯进好姑娘的心扉，连梦中都忙着翻找笔记对行程查漏补缺，生怕错过某个致命细节。虽然他潜意识里百般抵赖，但或许这才是导致乔·希顿期末成绩不佳，错过今年种种奖励殊荣的罪魁祸首。

　　眼前尴尬的局面让乔·希顿突然意识到，遗漏的最大细节是碧奇并不想跟他说话，更别提接受邀请函共同出游了。他看着碧奇催促同伴坐得越来越远，几乎移动到了长桌座位的另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