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坠入林间,拖拽出长长的树木阴影时,商队顺利抵达旅途第一日的歇息营地。
说是营地,充其量只是一片夯实土地,再用矮栅栏圈起寸草不生的围场。眼前诺大圆形的营地中央摆着供人休息的石条、篝火反复炙烤熏黑的地面、油腻的烧烤石坑都表明这是一处半永久的行商营地。
商队和旅者在此过夜,堆好篝火耐着性子等待日出时分再度发车上路。
跟车的商人们跳下车,动作娴熟的把简易帐篷拿出来,七手八脚开始在留有木桩痕迹的地上搭建今夜避风的港湾。兔人驱赶卸下挽具的牲口,看着头马带队跑入营地外靠近树林的畜圈。旋即兔子们转回头开始召集自愿充当警卫的守夜人,并给他们分发武器,安排岗哨。
手握长枪的兔人押解三合走进营地,他示意三合可以解开嘴上的布条,随便找个地方窝一晚上别闹事。兔人眼中闪烁着威胁的凶光,分明在警告小矮子——敢打扰别人休息,就一枪扎透再放到篝火上烤。
三合没有准备帐篷,村民们慷慨赠予的礼物中和帐篷、睡觉有关的一样都没有。
对从未出远门的他来说,营地、篝火、露宿通通都是说书人嘴里伟大冒险故事的序章。此刻车上成山的垃圾对安营扎寨毫无帮助,反而还略显累赘。三合能拿得出手的只有充当被子的角旗,或许铁裤衩可以脱下来勉强当枕头用。除了睡觉的问题外,果腹显然更为急迫。三合盘算着自己手里能入口的,唯有商盟送的牛奶。他犹豫再三,最终放弃把羊皮地图烤来吃的打算。
*你以为今天晚上就能到达目的地?*
林对三合草率的旅行规划尽可能委婉表达出嘲讽之意。自称羽神的寄居蟹选了板车上一个金属信筒为家,里面胡乱塞几把干草,勉强算舒适的神祗居所。
“不然呢?”
三合把信筒背在胸前,敞开盖子小声对林说道。
*不然?我想没什么大不了的,风餐露宿十几天,这期间你可以靠喝牛奶挺过去。*
“十几天!”
*除非你的时间单位和别人不同,十天相当于一天什么的。*
“我没有概念,神官们也没告诉我出门要这么久。”
林从信筒里露出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频频向四周窥视。三合磨磨蹭蹭的这会儿功夫,营地很快搭建得有模有样。在兔人有条不紊的指挥下,人们很快用马车围挡住空地,以此形成天然屏障,阻隔大型野生动物的光顾。货物分门别类堆卸在一处,由专人看管。
拖车的牲畜比人们更懂享受,它们大快朵颐吃着草料,有些干脆打起滚,扬得尘土漫天。矮人拎着斧头从林中归来,肩上扛着过夜用的木柴。负责武装押韵的矮巨人手脚利索把简易瞭望哨搭建完毕,同时还在对开的入口前放置阻隔用的尖木篱。
商队里自告奋勇的男人已经开始巡逻,探查营地附近,熟悉环境。女人和老人拿出手头的食物,他们把食物合在一处准备升起篝火制作晚餐。
一切井然有序,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除了三合。
*幸亏还有牛奶。*林安慰道。
“呃,人不吃不喝最多能坚持多少天?”
*怎么,连牛奶都嫌?*
“我想主要是牛奶嫌弃我。喝了就吐。”
*天底下怎么还有人不喜欢喝牛奶,简直匪夷所思。*
三合没有说话,他直接打开一瓶牛奶演示给林看。毫不意外,他又吐了,差点溅了持矛兔人一身。
*啧,怪人。难怪长得这么矮。*林嫌弃的合上信筒盖子,借此躲过喷溅而来的奶汁。*快别浪费好东西,拿这箱牛奶跟兔人还是别的什么人换点吃的。隔夜变质可就换不出东西了,最好换些容易保存的,比如大饼。你能否活着抵达新神宫,全看牛奶能换出多少东西。*
三合迫于无奈提着牛奶走到今天和自己颇为有缘的持矛兔人身边,他尽量忽略给自己带来伤痛的长矛,集中精力和对方讨价还价。换东西三合最擅长,敲钟换贝壳,拿贝壳换鱼,再拿鱼换钱。几十年的磨炼让他在日落之前从营地里的其他人手里,换得了一背包的干粮。食物沉甸甸的令三合安心,晚上终于不用枕着铁裤衩睡觉了。
月亮跑出来一脚踹走日光,篝火熊熊燃烧驱散黑夜的寒冷与恐怖。颠簸一天的人们坐在火堆前开怀畅饮,弦乐悠扬伴随矮人扯开嗓门把酒高歌。兔人朝烈酒里兑奶,跟旁人推销,矮人特别喜欢,说这股子骚气特有家乡的味道。钱眼见着塞满兔人的马甲口袋,他们乐不可支,自信拿干粮换牛奶是今天最划算的买卖。
三合受到气氛感染,脸上不由染上相同的笑容。他坐在篝火外围,小口掰着干粮喝着肉汤,盛汤放肉的容器平板车的垃圾堆里有的是。
“我以为路程很近。”三合对林重又开启了关于朝圣之旅的话题。
*地图上看的确只有巴掌长的距离。假如你有匹好马,快马加鞭几个昼夜就能到,水路更快。但我们是跟着商队一起前行,你明白?*
“不明白。”
*每站都要停。*
“停呗。”三合说,他以为车队停在村外不过十几分钟的事情。
*商队不会放过遇到的每个村子。他们必须要停下来,支棱摊子不卖出去点东西誓不罢休。要是生意好了,住个两三天对商人而言再正常不过,如果有漂亮姑娘恐怕还要再耽搁一两天。*
林从信筒里爬出来,竖直的双眼瞅着熊熊燃烧的篝火,人们在吟游诗人弹唱间围着火堆跳起舞。在身材微小的羽神眼中,他们身色黯淡,无一例外是缺乏海神信仰的凡子。唯有三合不同,他浑身散发虔诚的金光描边,如同乘愿再来的圣人。林想,旅途上要搞清楚小矮子的底细,世间不可能只有他一个人如此虔诚的信仰海洋之神,只要找到个靠谱的好人,林打算果断撒手离去,毕竟自己还肩负着卡利普索的任务。想到此,寄居蟹让三合向矮人要了杯不掺奶的啤酒,而后自顾爬进木杯里,白色的壳浸没纯麦的金色酒汁。
*爽。石岭爱人们酿酒的技术还是那么好。*林感慨道,*你等会找个罐子再去打点酒,未来的日子我可全靠它了。*
“神也喝酒吗?”
*有什么稀奇的,我曾经当过一阵子酒神。不仅爱酒,神还会赖床,起床气也挺足。说白了,身处物质界就要遵守物质界的规则。再说了,众神出现在凡子面前,一言一行全是你们自心的化现。*
“不懂。”三合边说边低头快速记着什么,片刻后他收起随身的小本子,从金属垃圾堆里拿出个锡制水壶,又向路过的矮人要了一壶啤酒。
*不懂还居然这么虔诚,也是怪事。*
林的声音如海潮般冲刷,潮起潮落涌入三合心间,在他看来火光前的寄居蟹不过是个白点,丝毫没有神的仪态。
“我相信神的存在。”三合斩钉截铁说道,
林看到三合说话时两道金光自双目射出如花朵般绽放,晃得他赶忙用大螯挡住视线。
“但懂经文背后的理论是另一回事,没人说必须会辩经、会解经才能信神。况且我可没想着当宣讲教义的宣讲师,我今天刚被任命为高级布道师,所以会背经典原文就行。”
三合拎着酒罐子回到座位上,手里拿着份夹肉和葱花的干膜,他对石岭矮人制作的食物颇为欣赏,甚至还要来了配方。唯独对“肉夹馍”这名字耿耿于怀,肉少饼多该叫“馍夹肉”才是。油香四溢的夹馍让他暂时放弃进一步胡思乱想,肉的味道冲淡离家的乡愁,他此刻只考虑如何度过这个夜晚。
*宣讲什么?*
林困惑不解。众神归隐的这些年凡子们似乎又捣鼓出许多闻所未闻的怪玩意儿。搁羽神战争以前,神殿里只有负责布道的神官,规模稍大的神庙会有个把主事的神官,其他工作全仰赖信徒利用业余时间义务承担。现如今,神殿居然也成了吃铁饭碗的衙门,这让身材袖珍的羽神颇为恼火。他在心中默默发誓,愿滔天的山崩海啸冲垮那些沽名钓誉的神庙,还众神信仰于清白。
三合并不能读懂林的心境,只是在吃饼的间歇为自称羽神的寄居蟹解释现如今神殿里的职责细分和人员架构。他说:“就是解释经典里说的是什么意思的神官。”
*我听明白了,也就是说你们自己胡诌八扯写了一大堆东西,还要另外养人把胡诌的东西圆回来?*
“说经典是胡诌八扯,小心挨雷劈。”三合还记恨着与眉毛别离的悲伤,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重新长回来。
*我就是神!*
林吐出烦闷的啤酒,躲进白色泡沫里。就算是神,重新地间行走时也会为凡子们日新月异的愚蠢感到惊愕。
“那你能让我瞬间抵达那个什么新神宫吗?”
*不能。*林竖起眼睛,整个身子浸没在酒里,他在闹脾气暂时不想见人。对三合尖锐的问题,林选择自暴自弃。*随你怎么嘲笑吧。我现在能力有限。*
“但还是劈掉了我的眉毛。”
*原本我可没想干这么半吊子的事情,抱歉,应该一道炸雷劈死你。车上那堆金属垃圾会让效果看起来更……呃……*
“更华丽?”
*不对。*
“更恐怖?”
*不贴切。*
“更严肃?”
*对,严肃。就是这个词,会让其他人回忆起众神曾经严厉嗔忿的样子。*
“我以为你们只对不信神的搞恐怖袭击。”
*你懂什么。我们对虔诚的信徒下手,这叫团队管理,不能只给甜枣吃,偶尔也要来一巴掌。惩罚那帮不信神的,只能让他们更加偏离方向。打雷他们会说是天气干燥,地震是地壳变动的规律,台风是海面负高压和冷暖气团相撞的结果。你说惩罚这些人得多泄气啊,没有丝毫成就感。*
林泡够酒,索性爬出酒杯,白色螺壳对着篝火,整只蟹趴在金属信筒上耐心等待烘干外壳。
“你的神力能用在其他地方吗?”
三合突然发问,有点令寄居蟹措手不及。林啪嗒啪嗒反复开合大螯,努力揣测小矮子的意图。几位年轻姑娘抱着今晚换洗的衣服有说有笑从篝火旁走过,她们勾起了林曾经对信徒们有求必应的回忆。
*凭空脱掉姑娘衣服什么的现在我可不干啦。*
林凭印象本能做出了最终判断,这个他熟。曾经海洋之神的信仰兴盛之时,对着神像祷告的许多人都怀揣着让他人坦坦荡荡的坚定信念,剩下小部分是希望自己身上的某处器官毫不讲理的长大一些。
“为什么要脱掉衣服,多冷啊。”三合显然没有领会林的话外音。“我是说,你能否钻到其他人心里。”
*你要干嘛,劫财还是劫色?*
“作为神,你的想法太肮脏了,要好好忏悔。”
*得了吧,凡子的想法有多肮脏我可太清楚了,看见胳膊就想到裸体。真要忏悔起来,罄竹难书呀。快说你要干啥。*
林想着,展现自我的时刻终于到了,否则这小矮人儿似乎对自己身为羽神的事实不甚信服。
“对面那个人,看到了吗。坐在矮人旁边,兔人给他盛汤那人。对,碗里肉多到没处放汤,就是他。从刚才起那人就在偷偷观察我们,我担心他看上板车里的东西,打算谋财害命。”
三合说的“那人”坐在篝火一侧,红彤彤的火苗掩映出一张娃娃脸,干净整洁的淡色粗布衣服里塞着副孔武高大的身材,跟稚嫩圆润的脸庞完全不搭。兔人奔来走去,在娃娃脸身边忙个不停,甚至还专门安排了两位持矛兔人列立两侧。
*你板车里的东西就是白送都不会有人要。*林弹出水汪汪的眼睛,从信筒向外窥视。*别说,他和你倒是很般配。一个小矮人儿老成相,一个娃娃脸壮汉身材。*
林一语道破的话让人听着难受,三合干咳一声试图缓解尴尬。他咳的声音有点大,差点吹灭篝火,引得兔人几乎要朝他丢出长矛。娃娃脸装作忽略三合壮观的表演,继续吃肉喝汤,听吟游诗人的歪歌逗得哈哈大笑。
三合对娃娃脸感到好奇并不奇怪。从车队来到营地准备扎寨过夜之时,他就觉得那人有点与众不同。
当持矛兔人押解三合走进营地时,娃娃脸一头扎进兔人堆里,身边飞舞漫天兔毛。兔人授意矮巨人刻意清出一片不受打扰的区域,期间矮巨人挥舞大棒赶走擅自越界的人,包括合伙行商的矮人,乃至商盟代表。
三合看来,兔人对娃娃脸的态度恭敬如父母,说话时双手交握,时而点头应承,时而拿出地图指点。作为回应,娃娃脸始终和蔼聆听兔人们口齿不清的解说鲜有打断。双方的态度令三合联想到阴阳村里村民和神官、神官和商盟的关系,于是他暗自揣测起娃娃脸的身份,觉得这人可能是微服私访的商盟高级官员。持矛兔人赶着三合走到营地中央时,七嘴八舌的兔人们齐刷刷指向小矮子,有意引导娃娃脸的视线聚焦到三合身上,如此刻意的做法更加令人感到娃娃脸的身份不简单。
从那时起,三合便有意无意的寻找着娃娃脸的踪迹。直到刚才,他才借火光瞥见笑嘻嘻的娃娃脸坐在远端暗中观察自己的一举一动。
-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