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直到画布上的颜料彻底干燥,赫尔卡蒂也没能从爱丽丝小姐那里再打听到关于画像的任何消息。
至于她因为在爱丽丝小姐的肖像擅自加上的“画龙点睛”之笔而被罚抄写《应用魔法一百问》,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绘画确实是消磨时间的好办法,赫尔卡蒂依稀记得前一秒午后的阳光还像暖色的焦糖,缓缓的倾泻在静谧的时光里。再次抬起头的时候,暮霭已然沉沉低垂,透过半敞开的落地窗,可以看到天际线上最后一抹辉煌的余晖,就像是低垂的眼眸。
女仆们擎着一盏盏罩灯,就像是夏日里没入森林的萤火虫,很快便能看到庭院的四周都亮起了温暖昏黄的灯光。
赫尔卡蒂从铺着软垫的凳子上站起来的时候稍稍趔趄了一下,她感到腿脚有点发软。虽然绘画已经算是最不消耗体力的消遣活动了,但对于刚刚大病初愈的她而言还是有点勉强。
其实她也可以选择悠闲的喝个下午茶——只不过只有她和爱丽丝小姐两个人的茶会实在是太蠢了。
“大小姐......”爱丽丝小姐快步上前来,轻轻用手托了一下她的臂弯,脸上流露出一丝担心的神色。
“只是很久没走路,有些不太适应而已。”赫尔卡蒂摆了摆手表示不必在意,“父亲说今晚还会再回来对吧?”
“是的,莱斯槯尔大人确实有交代今晚会回庄园。”
“明明今天是坐着王族的马车出去的啊,真让人担心他到底有没有好好工作呢。”赫尔卡蒂小声嘟囔着。
纵然她读过很多书,但是没有真切的在外交场合工作过也实在无法明了究竟是什么状况。
“那今天的晚餐就以家宴的规格准备吧。”侍立在一旁的女仆适时上来,接过赫尔卡蒂手中的画具,跟在两人身后走出了画室。
走廊上的赤汞灯已经被点亮了,在一片柔和的蓝色光晕下,映着她们斜长影子的走廊显得比往常更加宽敞,那些宽窄不一的分叉过道通向不同的地方——就像是从来没人走过的秘境。
她一度很好奇,在这栋巨大得没边的房子里,究竟有多少房间——爱丽丝小姐说至少有一百间——而且,既然有这么多房间,就应该有人住,但是大部分房间在她漫无目的的巡游中都被证实是空无一人的。
也许它们曾经住过人,那些犹如从指缝中溜走的细沙那样的人,他们的痕迹还留在这里。
赫尔卡蒂曾经去过的一个房间没有什么装饰,只有一面绣着桃金娘图案的挂毯——那是德斯库拉家的家徽,正对着挂毯的墙壁上,有一个看上去有些趾高气昂的小女孩的画像,穿着绿裙子,锦缎上绣着金银丝,一只手上还举着一只色彩斑斓的鹦鹉,从她和父亲同样深绿色的眸子赫尔卡蒂可以判断她大概是自己的某位亲人,后来才从爱丽丝小姐那里知道,这是父亲的妹妹,她的姑姑。
在橱柜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乐器,有的赫尔卡蒂勉强认识,有的就连“是乐器”也是依靠旁边它的同伴们才得出的结论。也许她就曾经坐在这个房间里,对着彩色带铅玻璃窗外的庭院练习过什么曲子吧——
她不在这里,不光是她,还有许许多多过去生活在这里的人,他们都消失了,只留下一间间空旷的房间。
这让赫尔卡蒂联想起曾经读过的童话——没有人的秘密房间里,小精灵正在来着静谧而热闹的舞会。说不定现在突然推开门的话,就能看到有长着透明翅膀的小仙子在半空中飞舞。
这种富有浪漫色彩的遐想,让赫尔卡蒂的心情略微好了一些。
......
赫尔卡蒂和爱丽丝小姐来到门厅的时候,这里已经算是人声鼎沸了,虽然只有几个男佣在指挥着其他人把挂灯和其他东西准备好,但对于一向寂静无声的密瑟谢尔庄园来说,确实是像过节一般的热闹,显然家主回来参加晚宴这件事给了这些平常憋坏了的可怜人一个发泄的通道。
实际上就连赫尔卡蒂也是来迎接父亲的,明明只是普通的晚餐却被如此隆重的对待,只能说德斯库拉家的家风确实很有些问题。
以前父亲回来的时候,赫尔卡蒂从来没有这么做过,她天性就很孤僻,和父亲相视无言只会让彼此更加尴尬——但是今天和爱丽丝小姐聊过父亲和母亲的过去之后,她却有一种很想快点见到父亲的冲动,究竟想和父亲说什么呢?
她也没办法描述清楚。
想问他工作的事情,想知道这个庄园过去的故事,还有——他和母亲的故事......
“大小姐今天格外的开朗呢。”爱丽丝小姐稍稍落后她半个身位,望着她有些雀跃的侧脸,带着一丝笑意说道。
“嗯?有吗?”赫尔卡蒂瞪大眼睛,有些虚张声势地反问道,“我反而觉得因为生病的关系,我现在很沉闷呢?”
爱丽丝小姐只是微笑着,不再说话。
赫尔卡蒂还想继续辩解什么,却听见门口传来了一阵喧闹,夹杂着人声和马匹的嘶鸣,还有某种装置的细微出气声。
她隐约听见有喊着“莱斯槯尔大人”的声音——是父亲回来了。
一架高大的马车正缓缓地从林道种缓缓驶出,一盏马灯孤零零地亮起浅蓝色的光辉,悬挂在辕座旁边,正随着车厢的轻微振动而左右摇摆,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打造的金色家徽,折射出冷然的色泽。
和出门的时候不同,父亲是好好坐着自家马车回来的,看样子工作确实是好好做完了。
很难想象它的速度会这么慢,就像一只骇人巨兽小心翼翼地跳着小步舞曲般滑稽可爱,待它稍稍在路边停稳之后,一早就守候着的仆人们立刻就有条不紊地拥了上去。
几个强壮的男佣——他们都是花园的园丁,密瑟谢尔庄园最引以为豪的就是它难以计数的花园——上前拉住打着响鼻的三匹骏马,那都是皇家马厩里出来的好马儿,机灵却也骄傲,没有几个壮年男子真的无法制住它们,另外有人已经把踏脚凳拿到了厢门下。
赫尔卡蒂已经看着他们排练了好几遍了,毕竟遇到像这样几乎从不回家的主人,他们这些在外面工作的佣人基本上都没有表现的机会,也难怪会表现得这么殷勤。
莱斯槯尔还是早上那身正装的打扮,只是大概在马车上打了稍稍瞌睡吧,衣服看上去有些起皱,背后的的披风也无力耸拉着,气势稍稍有些萎靡。
随意地将披风解下递给身旁的随侍,他刚刚一下车就发现了站在门边的爱丽丝小姐和赫尔卡蒂。
虽然父亲强打起精神,但是他越是靠近,赫尔卡蒂就越能从他脸上看到难以掩饰的疲态。
帝国大臣的工作真是辛苦啊。
她一面想着,一面微微屈膝行礼,头颈之间弯成一个优美的弧度,完全看不出早晨那般不成体统的狼狈姿态。
“欢迎回来父亲,工作辛苦了。”
她决定把早晨的失误归结成还没清醒,只是在她低下头没看到的地方,莱斯槯尔露出了一副怅然若失的表情,甚至没能及时回应赫尔卡蒂的问候:“啊......嗯,我回来了,你为什么跑出来了,身体还没恢复好吧?”
爱丽丝小姐依旧在一旁笑而不语。
“已经没......无碍了,今天下午的时候还和爱丽丝小姐进行了绘画的练习。”
“画啊......”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莱斯槯尔喃喃自语着,但看他明显柔和了许多的表情,赫尔卡蒂猜他一定是想起了母亲。
“你母亲她以前也经常求我教她画画——”话说到一半,他就像是从昔日的温暖回忆中醒来一样,有些担心的望向赫尔卡蒂。
他还记得女儿并不喜欢别人提起母亲的话题。
——好在赫尔卡蒂只是一脸专注地听着他的话,没有任何异常的表现。
“有时间的话,我也来教教你吧。”
赫尔卡蒂稍稍有些诧异地抬头望向父亲的侧脸,轮廓分明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也读不出任何想法,她跟上了莱斯槯尔的脚步,轻轻应了一声。
又是一阵短促的沉默让赫尔卡蒂的心情稍稍有些低落,她确实隐隐期待,只是在真正见到父亲之后,心中的小雀跃就像落入大海的水滴,隐没不显又真实存在,原本已经想好的话却怎么也无法说出口,这让她有些气馁。
“——今天是在处理矮人使团的接待准备。”突兀地,莱斯槯尔打破了几乎要地空气凝固的沉默氛围说道。
一直跟在两人身后的爱丽丝小姐眨了眨眼睛,立刻就理解了,莱斯槯尔也在努力的寻找着话题,只是和不过年仅九岁的女儿讨论这种国家大事是不是搞错了什么啊......
莱斯槯尔也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荒唐——别说是复杂繁琐的仪式流程,对于小孩子来说,就连矮人是什么恐怕都不会很清楚吧?
往日里在谈判桌上和各式各样的对手练就的虚与委蛇的话术在此刻仿佛都成了受潮的火铳,再也不起作用。
“矮人,是在圣约破碎之后就自顾自把要塞封锁起来的山之民吗?”赫尔卡蒂露出了一丝回忆的神色,“那应该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吧,之前一直都没听说有矮人出现在外界呢。”
她用略带探询的目光看着自己的父亲,却发现对方的脸上带着一丝奇怪的表情。
“嗯,你说得没错,确实在三百七十五年前圣约解除之后就没和矮人联系过了,就连历史书上也把这部分内容给去掉了......蒂亚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些的?”
他都没注意到,这是八年来他第一次叫出女儿的昵称。
“唉?就......就是图书馆里偶然翻到的一本关于矮人社会的研究日志......”赫尔卡蒂稍稍偏开目光不与父亲对视,有些心虚的惴惴不安道。
她撒谎了,那本手抄本的日志并不是随意放在图书馆里,赫尔卡蒂找到它的时候,那本日志正沉静安眠在图书馆那副巨大的风景画的暗门后,就像是被什么人特意藏在那里一样。
——那个人就是父亲。
突然意识到迷题的答案之后,赫尔卡蒂突然产生了一种犯错被大人抓住的心虚感。
莱斯槯尔无奈地摇了摇头:“真没想到放在在那里都能被找到。”
发觉父亲并没有生气的意思,这让赫尔卡蒂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但另一个好奇的问题又浮上了心头。
“父亲为什么要把它藏起来呢,只不过是对矮人的文字语言和社会文化的整理吧?”
赫尔卡蒂看到父亲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只是她觉得那笑容并不是真的......就像笼罩在镜子上的薄雾,让她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她听见父亲说:“那是你母亲留下来的,她一向喜欢研究这些。”
赫尔卡蒂突然明了了,笼罩在镜子上的那是跨度近十年的迷雾,那是她无论如何都无法躲开的真相。
母亲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她很想和父亲谈谈这个话题,但是那浮于表面的笑容却让她隐隐觉得现在不应该提起这个话题。
“如果你也有兴趣的话,等晚饭后我会让莱莎把剩下的日志整理好送到你的房间。”
父亲第二次轻巧地回避掉了母亲的话题。
赫尔卡蒂没有再多问什么,只是将心中的疑惑压下,因为他们已经从迷宫般的廊道中穿过——
鲸油燃烧的火焰在水晶的折射下迸发出了璀璨夺目的光芒。
在用于宴会的长桌上方,两盏雕刻精美的水晶吊灯已经被点亮,层层堆叠的水晶花瓣勾勒出一朵朵流光溢彩的桃金娘花的雕塑——这里似乎到处都体现着对桃金娘的狂热喜爱,就连庭院里的好几座花园里也都种满了桃金娘树,等到暮春时节的时候仿佛整个庄园都被卷进了一片紫色的海洋。
赫尔卡蒂环顾了这个除了宽敞似乎没有任何特色的房间——她对这个地方不甚熟悉,平常都是让女仆们把饭菜送到卧室去,也只有父亲回来的时候才会把这扇沉重的雕花木门打开,至于上次坐在这里,那大概是一年之前的降临节宴会时候的事了。
几位穿着同样在胸口和袖口绣着桃金娘的制服的女仆正在忙着给桌子铺上餐布,摆上饰品,同样地齐耳短发,同样的灰白发色以及惊人相似的面孔和整齐划一的动作让赫尔卡蒂产生了她们都是同一个人的错觉......
在赫尔卡蒂很小的时候——虽然现在也没多大——她曾经一度很害怕这些服侍着自己的女仆们,她们面无表情,很少会有感情流露,甚至就连话也不会多说,虽然无论是什么工作,只要吩咐过就会很快做好,但就连这效率也透露着不协调的诡异感。
就像是老式的恐怖故事里那种伪装成人类的人偶一般。
看到赫尔卡蒂和莱斯槯尔并肩走来,几名女仆不约而同的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冲两人微微行礼,那整齐划一的动作不禁让赫尔卡蒂联想起某种精密机械的齿轮。
莱斯槯尔则司空见惯地冲其中一个看上去有些娇小的女仆招了招手,那孩子粉红色的瞳孔让她看上去有点像一只小兔子,正如她的名字那样——
“邦妮,准备得如何了?”
“开胃汤和前菜都已经在准备好了。”
“看样子准备得很充分啊。”
“是,因为家主大人难得回来一趟,厨师们都在干劲十足的努力着。”
就连厨师们都知道德斯库拉家有一个整天不回家的家主呢。
望着父亲脸上突然露出了尴尬的神情,赫尔卡蒂稍稍有些揶揄地想着。
粉红色眼眸的女仆稍稍行礼,便回到同伴的队伍里继续工作了。
感受到了从女儿那里传来的刺人目光,莱斯槯尔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强行接上了关于矮人的话题:“一个月之前陛下就接见了使者,老实说我们也很希望和矮人们重新联系,毕竟单靠帝国的矿产已经很难满足需求了......”
不知道是不是赫尔卡蒂的错觉,在让他小小地惊讶了一下之后,父亲的话明显变多了些,以前不曾提起过的工作的话题也开始愿意和她讲述了。
大概是认为赫尔卡蒂能够和他有所交流吧。
“一个月足以准备好接待事宜了,唯一的问题是我们这里会矮人语言的外交官实在是太少了。”谈到这里,赫尔卡蒂看到父亲露出有些无奈的神情。
毕竟是三百多年前的语言,除了真正在弄懂了妖精语繁杂的形容词和龙人语叫人迷惑不解的语法结构之后还有余力的人才会去学习吧。
赫尔卡蒂看着作为开胃菜的头盘被摆了上来——是鹅肝酱,看来今天的厨师长确实是打算一洗早上被赶出厨房的屈辱——并没有立刻举起刀叉,而是稍稍有些不确定地说道:“如果是说矮人们的符文语,那么我大概是会说的。”
在温暖的火光之中,她看到父亲的原本修剪得精准无误的胡子都微微翘起,似乎被镀上了一层辉煌的金光。
“你说得是真的吗,蒂亚?”他说话的语调仿佛是两块金属矿石在相互碰撞,完全挺听不出平时那优雅婉转的高地口音。
赫尔卡蒂立刻就明白过来——这是矮人们的语言,她也用同样的腔调回答道:“当然父亲,母亲的笔记对他们的语言也做了系统整理,只是日常对话我想完全没问题。”
虽然初次使用异族的语言显得有些磕磕绊绊,但是确实能够清晰地表达出自己的意思。
这时父亲反而沉默不语了。
他仿佛是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一般,刚才还显得有些兴奋发光的脸庞上显出了有些苦闷的神色。
赫尔卡蒂并不知道他是怎么了,就像她现在还不曾彻底了解自己的父亲,只是隐约有种感觉,他的苦闷和自己有关。
紧接着,莱斯槯尔仿佛下定决心似的揉了揉前额,斟酌着用词,一字一句,仿佛是在逼着自己说出口一般——
“蒂亚,你乐意和我一起出一趟远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