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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女的高塔(二)往事

lich001
发表于 2020-04-01 09:30:53

  目送着那只骄傲的鸟儿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后就隐没在天际,赫尔卡蒂并没有关上窗——庄园里大片的荒地无限蔓延到与蔚蓝色天空相接远方,就连荒地本身都被天空染成了蓝色,而不是死气沉沉的灰褐色。


  她仿佛听到有什么幼苗在泥土下奋力生长的呐喊,听到窗前那个杜松子簌簌地抽出新芽的声音,听到生命在天地间律动。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世界时如此的鲜活。


  这是她的生命,她想。


  但是,心中想起的某件事却让蓝宝石一样的天空染上了一层阴霾。


  如果说梦中的那段人生并不是虚妄,那么那段像是对赫尔卡蒂的人生预言一样的悲惨故事,它真的只是故事吗?


  赫尔卡蒂到现在都不怎么相信人生会是什么无聊的小说作者编织出来供人娱乐的故事,但是那鲜血淋漓的情节就像是暗藏在阴影中的毒蛇,总是恰到好处将她从快乐中惊醒。


  她重新坐在书桌前,把看到一半的《狼裔旧史考》做好标记放到一旁,又重新抽出了一张羊皮纸。


  赫尔卡蒂记得很清楚,故事里那个女孩被冠以“炼金术的魔女”这样的称号被世人所厌恶和畏惧——那么首先,不接触炼金术的话,从根本上就无所谓魔女不魔女了吧?


  她用蘸了蘸玫瑰色的墨水,在羊皮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下“炼金术”这个单词。


  庄园有着自己的图书馆,足足三层藏书似乎都是在赫尔卡蒂出生前收藏好的,不仅仅是数目繁多,而且还有众多的孤本和珍本,赫尔卡蒂哪怕穷尽一生也很难完全吃透——但是,令她疑惑的是,但是没有炼金术。占星学也好,历法也好,甚至兵书也好,唯独缺少了炼金学方面的书籍。


  纤细的鹅管笔尖微微停顿,旋即在炼金术下面划了两道横杠。


  然后就是......被视为光芒的婚约者抛弃......这是什么三流的小说剧情啊,现在写话本的作家们都不会这么写了!也就只有那些写骑士小说混口饭吃的家伙才会把王子抛弃未婚妻迎娶平民女孩的戏码一遍一遍的写烂啊!虽然依旧很受欢迎就是了。


  反正女主角善良可爱又强大,又有谁会在乎一个冷面阴沉的反派的死活呢......稍稍有些自暴自弃地想着,赫尔卡蒂又恶狠狠地在羊皮纸上写下了“婚约者”这个单词,看她那副气势汹汹的驾势,简直就是想要羊皮纸戳穿一般,可惜实在不记得那个人究竟是谁了——不过对于根本没有感情基础的人,她根本懒得去交流吧?


  之后的问题是......她一边用羽毛笔轻敲着纸面,一边回忆着梦里看过的故事,这时一阵恼人的敲门声却将她拉回了现实之中。


  赫尔卡蒂匆忙把纸笔一股脑塞进了书桌的暗屉里,连跑带跳地穿上了丝绸料子的拖鞋,小跑着过去打开了房门。


  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个大约三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他的右眼就像装饰一样带着金丝边的单片眼镜,一身贵族正装,甚至还披着在公共场合才会穿出来的带穗带的披风,明显是刚刚从繁忙的工作中脱身出来。


  “父亲大人......久疏问候,工作还顺利吗?”看着熟悉的身影,她下意识地提裙行礼问候道。


  莱斯槯尔·凡·德拉库斯确实无愧于帝国的外事大臣的职位,如同卫兵方阵般整齐得一丝不苟的发型也好,修剪得恰到好处的胡须也好,眉宇中不经意间显露的巍峨气度也好都明确地透露着面前这个人德斯库拉大公的身份。


  也是,赫尔卡蒂的父亲。


  莱斯槯尔微微颔首回应:“身体,怎么样了?我听说你醒了就赶回来了。”


  “托父亲大人的福,身体已经无恙了,现在也只是稍稍下床走动一下而已,不会有危险的。”


  他的目光越过赫尔卡蒂,从仍然烧着壁炉和稍稍打开的窗户上扫过,仍不能释怀似的皱着眉头说道:“春天很容易受凉的,窗户还是不要敞开吧......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一定要告诉爱丽丝小姐。”


  “是,我知道了。”


  一阵纯白的静默,在父女之间悄悄的蔓延。赫尔卡蒂偷偷瞄了一眼父亲,不知不觉间,那张已经习以为常的年轻俊才的脸上隐隐的有了皱纹的痕迹,他的嘴唇嗫嚅着,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是最终——


  “我......接下来还有工作,稍晚些时候,会回来看你的。”


  说着他微微转身,已经打算就这样离开了。


  那一瞬间,在赫尔卡蒂的眼里,父亲的身影仿佛和另一个在她弥留之际紧紧攥住了她的手的男人重合在了一起。


  “那个,爸爸——”赫尔卡蒂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这种亲昵却不合礼数的称呼是只有平民才会用的,她还是第一次这样做出这样不符合贵族形象的事。


  幸好,莱斯槯尔也只是停下脚步,稍稍有些疑惑地回头望着她。


  她仿佛是要让自己下定决心一般深深吸了一口气,望着父亲深绿色的眼睛说道:“之后的工作......还请加油......”


  搞砸了!!!


  她在内心深处的羊毛地毯上疯狂地打着滚。


  “......”莱斯槯尔微微一愣,随即露出了一副奇异的表情,有点像欣慰,但更多的还是不明所以的愧疚和怀念——还好没有生气。


  他好像想要轻轻抚摸赫尔卡蒂的头发一般伸出手,但最终只是在空中摆了摆让她放心,“嗯,我知道了......我走了。”


  他离开的时候,那副模样反而有点像落荒而逃。


  ......


  从窗边目送着父亲乘上一架气派的双厢马车从庄园的林道间疾驰而过,赫尔卡蒂知道自己的猜测并没有错。


  父亲确实是在工作之余抽出空闲赶回来的,他乘坐的那辆马车上还挂着黄金荆棘花的纹章——那是王族的标志,接下来也许是要参加国务会议,也有可能要和他国的外交首脑会谈。


  不管在哪,外事部门永远都是最忙的呢。


  敲门声再度响起,这次是一如既往富有节奏感的三声,一听就知道是爱丽丝小姐。


  只是早上醒过来的时候爱丽丝小姐明明已经说过今天不会进行授课的......虽然有些奇怪,但赫尔卡蒂还是发出声音请爱丽丝小姐进来。


  推开门进来的爱丽丝小姐端着餐盘,脸色明显好了很多,赫尔卡蒂病倒最担心的人恐怕就是她了,直到今天早上为止她都没有好好休息。


  “早上好,爱丽丝小姐,这些天真是辛苦你了......”


  “没关系,只要大小姐身体健康就好了。”爱丽丝小姐笑了笑,把餐盘放在了桌几上,用手轻轻触碰着赫尔卡蒂的额头,那冰冷的触感让赫尔卡蒂稍稍瑟缩了一下,“......完全不烫,看样子大小姐彻底恢复健康了呢。”


  她如释重负地宣布道,一边对赫尔卡蒂说:“不过要说辛苦,莱斯槯尔大人才是......他已经三天没合眼了,今天一早知道大小姐醒了才赶回去工作的呢......”


  “唉?”听到了意料之外的情报,赫尔卡蒂不禁发出了一声疑问,“可是,我看到父亲大人一身风尘仆仆的样子,还以为——”


  “还以为莱斯槯尔大人是恰好赶回来的?”爱丽丝小姐带着笑意的语气下,是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他和七八年前完全没有长进啊,追求维奇小姐的时候也是这样——啊,抱歉大小姐,我失言了。”


  因为她话语里的某个词,赫尔卡蒂的身形稍稍顿了顿,但旋即摆了摆手,表示不在意:“请继续说吧,爱丽丝小姐,我......也想多知道一些父亲和母亲过去的事。”


  “......”爱丽丝小姐带着稍稍有些惊讶的表情重新看了看赫尔卡蒂,仿佛今天才第一次认识她一般,那微妙的眼神让赫尔卡蒂感到浑身不自在。


  “有......有什么奇怪的吗?”她惴惴不安地问道。


  “不,只是大小姐以前从来不愿意听过去的事不是吗?”


  何止是不愿意......就是听到只言片语都会立刻让气氛冷下来。


  妈妈她,在赫尔卡蒂尚未记事的时候就已经消失了,据说是肺疾,轻易地就离开了人世。


  对于赫尔卡蒂而言,母亲是个非常抽象的概念——她是用十个月孕育出了自己的女性,也许在赫尔卡蒂刚刚出生的时候,她曾用温柔的臂弯换抱着自己,轻柔地抚摸着自己的脸颊,用充满爱意的眼神守望着自己。


  但是她离开了,到了哪怕哈尔的锁链也无法触及的死者之国,那些一切都变成了“怜悯”的借口。


  那些人......总是带着自以为是的同情的目光,然而实际上不过是以此作为谈资罢了,这个道理赫尔卡蒂六岁就已经明白了,谁都不会关心她的感受,而她所能做的也只是拒绝与此相关的一切话题罢了。


  但是今天,赫尔卡蒂却有点好奇了,母亲她......在生命的最后,心中有是怎么想的呢——仿若实质的不舍与愧疚压迫着心脏,她的脑海里梦中弥留之际脸色苍白的妈妈的样子不断闪现着——她是否和自己一样,到最后一刻时反而会无比的眷恋呢?


  “只是有点好奇......他们过去是什么样的呢?”


  “就像今天这样,莱斯槯尔大人总是偷偷摸摸的把所有的事处理好,然后装作与他无关的模样一脸若无其事,不过和过去相比他现在的演技倒是好多了......”虽然像是在抱怨着,但是爱丽丝小姐嘴角的笑容和眼中闪着的光芒都在诉说着怀念,“如果不是维奇小姐总能一眼看出他的小动作,恐怕他们都没办法走到一起。”


  “而且故意隐瞒公爵之子的身份去当侍从什么的,也只有他才会这么乱来吧。”爱丽丝小姐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连忙把盖在餐盘上的银罩子取了下来,“我都不知道已经过了这么久了,他做起饭还这么熟练。”


  ——现烤的带着葡萄干的圆面包涌动着白色的香气,不住的向外溢散。新鲜黄油,雪白的鸡蛋,木莓酱还有松饼,尤其是一片片精美火腿正在滋滋地冒油,光是这幅情景就已经十分诱人了。


  “厨师长都快哭了出来,她发誓以前从来没见过会在自家厨师工作的时候把厨师赶出厨房的主人。”


  望着对于一个刚刚大病初愈的孩子而言相当丰盛的早餐,赫尔卡蒂第一次感觉到,即使是自以为很熟悉的父亲,现在好像也完全没有真正了解——至少她想象不出那个穿着正装,带满绶带和勋章的父亲围上围裙的模样。


  轻轻把面包掰开,再用餐刀抹上一层新鲜的黄油,雪白细腻的口感在她嘴里慢慢的扩散,一股温暖的感觉充斥着她的胸腔。


  细细地咀嚼吞咽,赫尔卡蒂这才重新开口说道:“爱丽丝小姐,请再多说一些父亲和母亲的事吧。”


  ......


  关于赫尔卡蒂的父亲,帝国的德斯库拉大公,一直以来她似乎都没有什么可说的话题。


  德斯库拉家的家主,世代都担任着帝国的外事总管大臣的职务,甚至还有数名宰相从这个显赫的姓氏中诞生。相应的,为了维持住这个荣耀的姓氏,她的父亲自然非常的忙碌。


  光是看用来赫尔卡蒂房间里的橱柜上摆满的来自世界各地的小玩意就能理解了——那些都是莱斯槯尔出访各国时替她带回来的礼物。


  据说已经掌握了十数种不同的语言,就连在云海顶端的半龙人的国家也曾经出访过,是帝国对外部门的支柱。


  这些都是从爱丽娜小姐那里和每个月发行的报纸上了解到的。


  换句话说,莱斯槯尔从来都没和她提起过这些事。


  赫尔卡蒂的性格确实不太像孩子。甚至显得有些阴沉冷漠,她总是自顾自地看着书,像抓着父亲的衣角撒娇似的请他讲故事这种事,她着实不好意思去做。


  其实有一个能够自己照顾好自己的孩子,对于长年奔波在外的外交家而言,其实是非常幸运的事吧?赫尔卡蒂确实是这样想着,才尽量不去麻烦父亲的。


  莱斯槯尔是一名外务大臣,按照常理思考,应该相当精通话术和交流才对。但是在她并不漫长的记忆中,几乎每次同父亲的谈话,都充斥着大量沉默。哪怕是难得的在庄园里共进晚餐的时候,餐桌上也只会有刀叉与餐盘碰撞的细微声响。


  就贵族礼仪而言,是完美的典范,但是从家庭成员间的晚餐而言,实在是显得太过冷清了。实际上,就连旁支的亲戚们也不经常走动,家庭晚宴上仅仅只有她和父亲相视无言,是凄惨到了极点的氛围。


  密瑟谢尔庄园是个安静的地方,在这里哪怕是最聒噪的鸟儿都会情不自禁的放低声音,即使是时间的长河,也不会在这里翻起浪花。


  仿佛这座庄园有着让人宁静的魔力。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讲,这里不像是贵族的庄园。冷清得更像是那些苦修士的圣所。


  当赫尔卡蒂看着庄园的女仆们面无表情地沉默着,在永无尽头的分支走廊间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的走过时她就已经明白了,大概没有什么正常人能忍受这种就像与整个世界割裂开的孤独吧。


  “大小姐,笔停下来了哦?”将她从某种自怨自艾的悲观思考中扯回现实的依旧是爱丽丝小姐。


  在午后温暖的阳光中,爱丽丝小姐金色的发丝折射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可以看到有无数灰尘的精灵似乎在围绕着她翩翩起舞,这幅场景莫名的让赫尔卡蒂感到一阵安详的心绪。


  “我在思考该怎么画啦......爱丽丝小姐不要说话,已经画到嘴巴了。”爱丽丝小姐从善如流地在嘴角勾勒起一个弧度。


  赫尔卡蒂收回视线,重新审视了一下架在自己面前的画布,她确实没有骗爱丽丝小姐,现在着手要画的就是嘴唇。


  爱丽丝小姐的嘴唇稍稍有些单薄,就连颜色也是有些显得孱弱的淡粉色,稍稍勾勒了几笔,赫尔卡蒂又想起了爱丽丝小姐说过——她的绘画天赋是继承自父亲。


  确实,赫尔卡蒂卧室的壁炉上挂着的肖像,就是莱斯槯尔亲手画的,比起那成熟的笔触,现在的赫尔卡蒂确实像个孩子般幼稚。


  但是她想起的其实并不是自己的肖像。


  “爱丽丝小姐,父亲他......过去也会为母亲画画吗?”


  “......”没有回答,赫尔卡蒂抬起头,却看到爱丽丝小姐依旧保持着那一丝完美的微笑。


  “好了,嘴唇已经画好啦,可以说话了。”


  “莱斯槯尔大人经常会给维奇小姐画画呢,就在我们俩这个位置,在阳光下面。”


  是吗?赫尔卡蒂握着画笔,默默想像着父亲就像自己一样端坐在画布前,和坐在对面的母亲相视一笑。


  “可是,我在庄园里都没见过母亲的画像呢,爱丽丝小姐知道那些画都哪去了吗?”她的画笔微微一顿,却发现自己无从想像母亲的模样,也许她有着柔美的卷发,笑起来就像月光温柔地照亮世界。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被莱斯槯尔大人收起来了吧。”


  骗人。


  从她那可疑的停顿赫尔卡蒂就知道,爱丽丝小姐绝对很清楚画像的去处,偏偏在这个时候展示身为大人的优越地位,擅自把别人当成小孩子看待,这态度真叫人气恼。


  作为报复,赫尔卡蒂给爱丽娜小姐的画像上加上了两撇滑稽的八字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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