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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页往事 1-4

杨苹果
发表于 2020-07-26 16:58:08


傍晚时分,躺在马车的温暖干草里时,乔不知为何忽然想起那个死人。

他们是在清晨时发现那具尸体的。当时天色仍暗,商队刚从扎营的荒废村庄起身,踏上前往寇瑟的路程。这是连下了数天的暴雨之后难得的一个晴天,阳光透过清晨的水雾从商队后侧照射而来,把他们的影子投在泥泞的小道上。大雨冲去了几乎所有车辙、马蹄和脚印,只留下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坑洼水潭。小道边丛生的灌木和草丛上挂满露珠,被掠过的马匹拂下,沾湿了疲惫的旅人的裤腿,偶尔吹过一阵风,冻得他们直打寒噤。

能够离开那个荒废的村庄,每个人都很庆幸,乔也不例外。如果不是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他们绝不会停留在这样的村子里——屋墙倾颓,墙角的野柽柳撑破屋顶,杂草和藤蔓从窗台蔓延进了屋内。村庄在道路边缘的一座山坡上,乔翻遍了耶格地峡这一带的所有地图,都没有找到这个村庄存在过的痕迹。奥维老头拿着他被雨打灭的烟斗,眯着眼巡视了一圈,推测这并非几年前卓索大帝北征时荒废的。他从墙角拿起一个还没被打碎的细腰陶壶,笃定地对乔说:“这是废冬之前的玩意儿了。废冬之后可没蠢货无聊到做这种中看不中用的瓶子。”乔觉得他说得不错。

他们费了很大功夫才找到一间不那么漏雨的屋子。乔把马车上的干草和鸡笼拎进屋里的当口,其他人已经把容易受潮的货物和被褥搬进屋子,奎尼斯也带着艾丹堵上了屋顶的最后一条缝隙。商队十几个浑身湿透的人围坐在房间里,呼吸声浑浊沉重。几只被雨淋湿的鸡在房间中央踱步。鸡淋湿的羽毛和人身上热烘烘的暖气混合成一种浓厚湿润的燥味。

“把鸡关回笼子里去。”坐在一旁和奥维老头一起对着地图指指点点的商队头子阿尔伯特抽了抽鼻翼,皱着眉说,“乔,这味道太重了。”

乔耸耸肩,站起身。那一窝湿淋淋的茶花鸡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在乔嘬嘴声的催促下钻回了笼子里,但仍好奇地蹿着脑袋朝外看。直到乔往笼子里撒了一把苞米,它们才把脑袋从木格门里收回去。紧接着鸡笼里传来一阵争食的喧闹。屋子里闷热的燥味仍然没有减缓,但是阿尔伯特没再说什么,只是小声急促地和奥维争论着。乔对他们的争论不感兴趣,盘着手靠在鸡笼上眯起了眼睛。

他是被溅落的雨水惊醒的。火炬炫目的光刺痛了他的双眼,他抬起手肘挡住跳动的昏黄光线,眯眼打量四周。雨水轰击地面和屋檐的巨响隔着墙壁仍然清晰可闻,窗外一片黑沉,商队的其他同伴大多睡着了,乔一时间没办法分清现在究竟是白天还是晚上。拿着火把进门的是奎尼斯和艾丹,大概在他睡着的时候,他们被派出去查看四周是否安全了。阿尔伯特接过奎尼斯和艾丹手里的火把,两人脱下湿透的斗篷挂在一边,溅起一串串雨珠。

“嘿,早上好。”乔听见奎尼斯轻快地说,他简直可以想象到后者脸上挂着的轻佻笑容,“今天天气真不错。”

阿尔伯特显然不想回应奎尼斯的玩笑话。他把火把挂在墙壁上:“外面情况如何?”

“有扎营的痕迹。”奎尼斯收起笑容,“村子西侧的几间屋子的炉子里还剩下一些煤灰,门板似乎被拆下来当床板了,他们好像还劈了几条椅子来烧火取暖——但灰尘已经积得很厚。”

“也许是过路的旅人。”一直坐在乔旁边的奥维老头忽然扶着佝偻的腰站起来,凑近他们,“就像我们一样……我们应该在这里等到雨停下来。”

“只要再走一天,我们就能赶到寇瑟。”阿尔伯特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转向奎尼斯,“还有其他情况吗?”

乔看到奎尼斯脸上的轻松神色消失了。屋子里昏黄的火焰跳动,投下的影子在他们的脸上扭曲地抽搐,他一时看不清他们究竟是何神情。

“我们在山脚下发现一个祠堂。”奎尼斯目光阴沉,“我没办法确定那里侍奉的究竟是什么。”

乔明显感觉到奥维直起了身子,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奎尼斯朝艾丹挥挥手,后者从包里翻出一块破碎的砖石,递到奥维手中。奥维用枯干苍老的手掌拂去砖石上的雨水,凑近火炬,细看上面模糊的纹路。

“恐怕是那些东西。”良久之后,他抬起头,攥紧砖石,声音轻得几乎要被暴雨淹没,“把所有人都叫醒。我们得去看看。

“奎尼斯,艾丹,你们来带路。”阿尔伯特披上斗篷,举起火把,“雨很大,带足杉树皮和羊油,免得火把被雨冲灭。利森,纳撒,守着货物,派些人留意四周。奥维,跟我来。”

“嘿,跟上。”奥维拍拍乔的肩膀,“扯张羊皮纸,今天我们可有得忙了。”

乔不情愿地爬起来。羊皮卷被压在一箱硕林稞酒下边,他花了很大功夫才把它抽出来——那些稞酒是阿尔伯特从农户手中一箱箱收购来的,硕林平原的村庄散布在都城硕林四周,和都城中的硕林贵族一样,这些农户也热爱游猎牌戏,嗜酒成性。据说就是因为有稞酒这种纯净甜辣的烈酒,他们才能熬过漫长废冬。乔对此深表怀疑。四年前卓索大帝死后,硕林一带便陷入战乱,要从农户手中收购他们千方百计才避过严苛赋税征讨的硕林佳酿实非易事,但阿尔伯特相信这些美酒只要带过耶格地峡,必定能在寇瑟卖出个好价钱。空暇之余乔常能看到他在羊皮卷上写写画画,不用猜也知道他一定是在反复演算这批货能带来的收益——他嘴角时常浮现的欣慰的微笑便是最好的证据。

利森递来斗篷和火把,乔匆匆从屋子中间的火堆旁捡起几块木炭,追着奥维走出门。屋子里的同伴被陆续叫醒,屋子中央的火堆又再次被燃起,火光和同伴的声色驱散了肃静的黑暗。合上门时,乔看到老管事利森正弓着腰清点被雨淋湿的货物,艾琳老妈子打开鸡笼,给乔的那些茶花鸡撒了把苞米,又从一旁的箱子里拎起锅来,看来是准备煮杂蔬浓汤。她抬头叫了一声:“乔,早去早回!”墨雅在一旁帮忙削土豆和萝卜,也抬起头朝乔微笑。屋子里明亮的光和那股温热的燥郁味穿过门缝投在他的脸上,熟悉的温暖让他一阵恍惚。乔朝他们挥挥手,合上门,截断了屋子里的光和茶花鸡的鸣叫。其余四人已经走远,乔回过头,只看见几盏火把在不远处颤抖地闪烁着,透着雨幕散发着朦胧的灰褐色火光。


        “乔,你可真够磨蹭的,”艾丹回头看见乔正在暴雨里踩着高高低低的水洼步履踉跄,一面咧嘴笑一面朝他伸出手,“小心!”

  乔抓着艾丹的手稳住身子,报以勉强的一笑。暴雨击打在他的脊背上,一瞬间便打湿斗篷,寒意顿时穿透层层衣物在皮肤上漫散开。落下的雨丝织成一张绵密灰寒的网,虽然有斗篷遮挡,但狂风仍然裹挟着雨滴朝他们的脸上扑打,乔只好眯着眼,伸出一只胳膊挡在面前,蹒跚着缓慢向前。

  “这雨真该死!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雨。”他听见艾丹的嘟囔,声音在噪杂雨声里听得不甚清晰,“等到了寇瑟,我一定要找个酒馆,来杯摩利昂暖暖身子。”

  “我看你是想找个耶鲁多夫姑娘来暖暖身子吧。”乔轻声嗤笑。

  “有何不可?”回应他的是艾丹的一阵笑声,“乔,可别像奥维老头一样古板。”

  “嘿,你这话可不对。”走在前边的奥维干咳一声,抬高声音说,“十五岁那年,我就能一口气喝五瓶牧林酒,一晚上赴十场宴会,同时和二十位小姐谈情说爱。”

  这番话让奎尼斯大笑起来:“真是人不可貌相!”

  “我可以证明。奥维年轻时的放浪的确闻名遐迩。直到后来他勾搭上乔的姑姑,被鲁诺王用鞭子抽了一顿之后送进了锈塔——”前方的远处,阿尔伯特说道。不自觉提到的过往让他喉头干涩,他不安地舔了舔嘴唇上的雨水,说:“故事还是留到回营地之后再说吧。没人知道这个村子里究竟有什么在等着我们。”

  接下来是一段沉默。五人穿行在暴雨之下的断壁残垣间。下山的路走得并不容易,这个按奥维的说法存在于废冬之前的村子杂草丛生,淹没在数百年茂盛生长的荒凉之中。晦暗的暴雨和不断腾进他们眼里的水雾更让路途模糊难认,在发现一条小路已经被塌落的碎砖堵塞之后,他们干脆偏离了覆盖着车前草和各类灌木的小路,绕过零星散布的矮墙和废墟,或翻过窗子通过还尚完整的房屋。那些沉寂已久的房屋在扰动后漫起一阵尘土,呛得五人直咳嗽。乔一想到这些饱含着蜘蛛蟑螂死尸腐烂粉末的灰尘涌进了自己的鼻腔和喉咙,就感到浑身不自在——但他心底仍隐秘地期待这些尘封于过去的苦涩气息能够驱散自己无法遏制的回忆,方才阿尔伯特的言语所唤起的,关于已经逝去已久温暖过去的回忆。

  途径一片旷地时,艾丹攀上一棵栎树的枝头。这颗栎树耸立在一片平坦空地中央,黑褐色的树干足有两人合抱粗,遍布着刀疤般的皴裂,粗壮的络藤沿着枝干缠绕而上,因此爬上这棵树艾丹并没有花多少力气。他坐在枝头,紧抱住树干,借着透过阴云的微弱日光向西方的山脚眺望。带刺的栎树叶戳得他肩膀生疼,四周的景物隐没在一片浓厚的雨幕中,他极力辨认才隐约找到祠堂的方向。

  “你真的觉得那些东西会在这里出现?”艾丹在树上远眺的当口,乔蹲在树下,随手择下几片草叶,借着暴雨擦去粘在裤腿上的淤泥,顺口问一旁的奥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我看不出那块砖头有什么特别的。”

  栎树浓密的树冠之下,只有几滴零星雨水不时落下。阿尔伯特和奎尼斯倚在树旁不知在说些什么,奥维则在泥地上摁灭了火把,正从腰间的皮囊里倒出粘腻的羊油,浸湿准备好的树皮。听见乔的疑问,他停下手里的活:“我也没办法确定。你觉得那块砖头是什么来路?”

  “依我看,是废冬刚开始时图兰传教士留下的痕迹。”乔回忆着砖石上不完整的纹路,说,“那纹路很像四方草花图案——是这个名字吗?硕林附近旗帜上画着的那种?”

  “是的。”奥维点点头,低下头把树皮缠在火把上,“废冬刚开始时日子想必十分难熬。连下了几十天的暴风雪掩埋了不知多少村落和城堡,和随之而来的饥荒和瘟疫相比,寒冷还算更能忍受。所有昔日承载着文明辉煌的堡垒被积雪和苔履覆盖时,除了把希望寄托于上古诸神,他们还有能有什么选择?”

  “我明白。”乔皱起眉,“可是图兰祠堂和那些东西能有什么关系?”

  “已经很近了。”艾丹顺着树干攀下,跳进一洼淤泥里,“在西南方向,不出八百迈。”

  金属与燧石猛地一撞,火星子落在浸满羊油的树皮上,火舌卷着树皮燃起。奥维拿起火把,对乔说道:“到那儿你就知道了。”

  如艾丹所言,接下来的路程没花多少时间。厚重的阴云仍然压在耶格地峡起伏的山峦之上,暴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瓢泼的雨水如同倾倒,他们的火把在雨里闪闪灭灭,看起来岌岌可危。但好在他们似乎已经逐渐远离村落中心,破旧的屋舍不再密集,时常途经长满看麦草的旷阔野地。期间艾丹不小心失足踩进一条沟渠,但除了遭到其余众人的揶揄,并沾了一靴子泥泞之外,没有受任何损伤。

  最终他们到达了山脚的沟谷里,四面望去尽是高低不一的连绵山峰,隐约可以听见某处溪流的汹涌水声。耶格地峡附近山峦遍布,虽然未曾亲眼见过,但乔觉得耶鲁多夫人口中所谓的山峦盛宴高洛尤珊恐怕也不过如此。据说耶格地峡纵横起伏的山脉间有着不可计数的古道和小径,如同一个无法探尽的深邃迷宫,这恐怕所言非虚——他们一路赶来,从未在路途中见到一个旅客或一丝人烟。

  “我认得这里,那个祠堂就在前面。”临近一个低矮山丘时,奎尼斯回过头说。乔明显感觉到每个人顿时都深吸了一口冷气,神色开始凝重起来。擎着忽明忽暗的火把,他们在灰涩的暴雨里缓缓前行,绕过那座矮丘时,祠堂也缓缓呈现在他们的面前。

  那与其说是祠堂,不如说是一个入口经过装饰的石窟——祠堂依靠在一座矮山上,入口处的数级台阶之上,两根深灰色石灰岩柱支撑着屋檐。乔举起火把,入口四周已经杂草丛生,左侧的屋檐已经随着坍落的山岩跌落,撞断了半根石柱,堵住了半边洞口。随着距离的拉近,乔看清石柱和屋檐砖石上刻满细密纹路。他看不清漆黑一片的山洞里有什么东西,只觉得跌落在肩上的雨滴更加寒意逼人。

  “那块砖石就是在这里捡到的。”奎尼斯也收起了他惯常的笑容和若无其事的轻快语气,“我们不敢贸然进去。”

  阿尔伯特朝他点点头,大概是在肯定他们的做法。奥维面色凝重地走上高台,其余四人也随着他沿着台阶而上,来到那两根石柱旁。在火把飘忽不定的昏暗光线下,乔总算看清了那些纹路。确实如他所料,那些略显粗糙的纹路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除了随处可见的四方草花图案之外,石柱上雕刻还雕刻着东来的神灵将火与铁器分享给教会最早的先哲,先哲又将这些奇迹分享给在寒冬和战乱中挣扎的众生的画面。在硕林郊外的古老教堂里,乔也一样见过壁画中面目模糊的神灵,象征光热与力量的火与剑和穿着灰色袍子的先哲。乔对大多数宗教里的神灵都持嗤之以鼻的态度,因而在这根高耸的石柱前没有感到任何敬畏之感——就像硕林郊外的那座废弃教堂里,艾琳老妈子烤鱼时烟不小心熏黑了壁画,他也没有感到任何惋惜一样。乔几乎提不起劲来把这些雕刻临摹到羊皮卷上。

  “这只是一个图兰教堂罢了,只是虚惊一场。”乔回过头,正想开口这么说,却看到奥维老头举着火把,眼睛几乎要贴在一旁的石壁上,火把晃眼的光照清晰地勾勒出他脸上刻满的皱纹和紧锁的眉壑,让他的神色阴沉得让人心惊肉跳。

  “仔细看,乔。”他说,“我们到了个不得了的地方啊。”

  乔的心猛地一沉,他举高火把,凑近石柱上的纹路——他看见高处石柱的细密纹路间,积郁着焦黑的浓液。乔伸出手触碰缝隙,轻嗅指尖的黑色浓液。一股仿佛自太古汹涌撞来,带着郁结了数千年的血腥与腐烂的腥味直扑入他的鼻中——那些曾笼罩在人们村落和城邦上的阴影确实仍然存在,几乎竭尽全力,他才克制住了呕吐的欲望和说出那个不能提及的名字的冲动,只在心里骇然地想到:

  “影魔!”

  “把火把都灭了!”出乎乔预料的是,奥维沙哑的声音却依然冷静,“我们得进去看看。”


        “进去看看?”奎尼斯压低声音,苦笑道,“奥维,如果你确定那真的是——真的是那些玩意儿的话,我们就该丢下行李,管他雨下得多大,跑得越远越好。”

  “我很清楚,而且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加清楚。”奥维转向阿尔伯特,说,“你应该知道这些雕刻本身就是行序的构建,这种黏液则是他们消逝之后留下的痕迹——这是一场献祭,而献祭各有其目的。你难道不想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我们应该管好我们自己的事。”艾丹低声插嘴,目光急切地注视着阿尔伯特,“阿尔伯特,你知道我们的当务之急是什么。”

  阿尔伯特没有理会艾丹,甚至没有分给他一个眼神,只是直勾勾的盯着奥维斑浊的眼珠:“你觉得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谁知道呢?也许是祈求盛夏来临,也许是祈求粮食丰收,也许是祈求驱散疾病。”奥维拖着老人特有的黏长腔调说道,“——也许是祈求暴雨。”

  祠堂之外,连缀着狂落而下的雨流仍击打着地面,杂草的叶片颤抖着倾倒在水洼中。阿尔伯特深吸一口气,移开眼神,注视着石柱。艾丹也吞下了原本想要说出口的劝告。视线在石柱上端那片沾染着黑色黏液的雕刻上游走一圈之后,阿尔伯特终于开口:“你觉得是他们在呼唤暴雨?”

  “我不知道。”奥维说,“除非进祠堂一探究竟。”

  良久的沉默之后,阿尔伯特把手里的火把递给奎尼斯,说,“奎尼斯……你带着他们两个熄了火把,找个隐蔽的地方守着,我和奥维进去看看。”

  “乔,你也跟上我们。”奥维拍拍乔的肩膀,回过头瞟了阿尔伯特一眼,“他总有一天得跟上我们。”

  乔几近木然地把火把递到艾丹手里,掀开斗篷的罩帽,跟随着阿尔伯特走进祠堂的山洞里,奥维高举着火把跟随在后。刚才四人的谈论他听的不甚明了,之前触碰到的黏液仿佛仍在腐蚀着他的指尖,散发着刺鼻的腥臭味。他的脑海里盘旋着小时候艾琳老妈子讲给他听的有关于影魔的故事——据说直到废冬中期,索瑟纳克深夜的荒野上仍可见影魔游荡。远离都邑的村落,常常一夜间被吞食殆尽,只剩下腐臭的破碎尸块。像民间的长诗中一样将他们称作失去形体的回忆似乎过于诗意,按艾琳的话说,他们是万物消逝后仍残存在阳下之地的污浊怨念,是周身焦黑的蠕动稠液,若被他们触碰到影子,会受到最为刻毒的诅咒,甚至整具身体都被侵蚀夺走。他们名字构成的行序间也蕴含怨恨,因此不能轻易念诵——想着这些,奥维拍打他的肩膀时,乔差点吓得一哆嗦。

  奥维尽可能举高手里的火把,让三人的影子能够短一些。虽然多处已经有落石塌陷,但祠堂岩洞内部仍算开阔,除了四壁仍是山体的岩面之外,地面已铺上石砖,岩壁两侧还有两条溢满的沟渠。岩顶不断有水珠下落,他们脚底的石砖上也覆盖着一层雨水。火把的火光注入甬道,靴底与雨水的拍击回荡在幽邃的隧道中。乔打起精神摸出羊皮纸和木炭,畏畏缩缩地前进,紧盯着脚下影子的同时分出些余光打量着四周,但岩面和石砖上都没再出现图兰雕刻或浓稠黑液。

  “奥维,你好像对他们很感兴趣。”阿尔伯特一面走着一面说,声音轻得几乎被水滴声压过。

  “没必要这么小声。他们听不见我们的语言。”奥维说,“在锈塔时,我看了很多关于他们的卷集——大多只剩几张零散书页,还是废冬之前的锈塔学者用古璇玑河文抄录的誊抄本。虽然已经虫蛀发霉得不成样子,但还是有一些有趣的玩意儿。”

  “什么玩意儿?”乔问道。

  “我们一直觉得他们是因为某种原因丧失了形体的影子,是积郁着怨念和诅咒的秽物,不该存在于阳下之地。但是那些残本上残存的字句里,却把他们、精灵和矮人,也就是我们,并列在一起。”乔和阿尔伯特都专注地听着,没有一个人插嘴,倒让奥维有些不适应。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废冬大部分书籍被用来裁剪当作布料或者干脆用来烧火取暖——那真是一场灾难,不过想到仅仅索瑟纳克的人口就在一百年内削减了四分之三,我就觉得那也情有可原了——因此废冬之前的浩繁历史我们所知甚少。但书卷里居然提到,当时他们拥有自己的领地,阳光永远无法射入,能够供给他们安详生活的永夜之地。”

  “永夜之地。”乔怔住了,喃喃重复。

  “我知道你想到了什么。大地中央诸神沉睡的死地,就是永无白昼的土地。”奥维接口道,“只是我们没办法确定死地与他们是否真的有关系。整理废冬前的历史一直是锈塔的目标之一,但很多时候我们能够参照的只有村落里口口流传的模糊诗歌。我一直觉得那几篇残本杜撰居多,可是其中几页居然记载了他们的语言词汇,明言他们无法听到矮人的语言,矮人却能清楚辨别他们的语言和文字。他们的文字之下甚至有古璇玑河语的注音与解释,不过那些注音上有着我也无法辨认的符号,我翻看了锈塔里的书整整三年,最后推测是嘎裂和拍音的示意。明白了这些符号的意义,我才……”

  “等等,奥维。”阿尔伯特放缓脚步,语气里带着惊骇,“你不会天真到想要和这些臭味连天的怪物聊天吧?”

  “我会把握好分寸的。”乔听见身后的那个老头学着艾丹的轻快语气,说,“至于聊天——有何不可?”


        奥维话声未落,祠堂狭长的甬道深处忽然传来密集的悉索声响。一切发生得太快,乔当时正紧盯着地面上火把光照的柔和边缘,看着它随着脚步忽大忽小——然而火光阻抗着的黑暗猛然碎裂,无数黑影犹如雨线从那片黑暗中飞射而出!他下意识地弓下腰用手肘护着面颊,紧接着密集的悉索声响切过甬道凝滞的空气,从他耳边迅疾划过。几只掠过的黑影撞在他的肩膀和手肘上,毛绒的触感让他一阵惊异。那群声响掠过,乔试探地睁开眼,借着奥维手中的火光,看见阿尔伯特收回了护在他身前的肩膀,一个趔趄后稳住了身子。

  “阿尔!”乔惊呼一声,正想上前扶住阿尔伯特,却被身形摇晃的后者挥手制止。

  “只是群蝙蝠罢了。”他一手捂着肩膀,侧过头,目光与乔相接,神情疲惫而无奈。

  乔最害怕看到他的这种眼神,点点头后别开了脸。他知道阿尔伯特对他非常失望,岩洞的水滴声里,他隐约听见阿尔伯特的叹息。奥维安慰般地拍拍乔的肩膀,口中说:“准确地说,是短鞘尾蝠。锈塔的地窖里时常能看到,头像一个毛团,经常被无聊的学士抓来研究能不能代替渡鸦传信,没什么可怕的。不过它们喜欢生活在山洞里的空旷处,看来我们离终点不远了。”

  果然几十步之后,甬道逐渐变宽,岩顶也不再逼仄而逐渐高耸。火把的火光不足以照亮整个山洞,但他们都明显感觉到前方是一个广阔的岩洞:微弱的滴水声砸在黑暗中远处的岩石上,岩壁递来的脚步回音也愈显空灵。他们从走在山洞中央转为沿着墙边沟渠行走,笔直的沟渠弯曲出一个弧度,显然是一个巨大圆形的一部分,不知是天然形成还是人为开凿,这个岩洞似乎保持着倒扣的碗状。在踏足这个岩洞之前,奥维早早地把火把的前端浸入沟渠,冰凉的泉流吞没火焰,发出一阵嘶嘶声,乔看见火把尖上余烬一闪,然后永远地暗了下去。

  火把还燃烧着时,乔总惶然地紧盯着火光的边缘;但眼前的世界陷入了完全的黑暗,他不知为何倒不那么紧张了,心里平静冰凉得像浸透了鞋底的潺潺水流。他紧握手里的羊皮卷和木炭,压低身子摸索着向前走,生怕跌了一跤弄丢手里的东西。眼睛看不见后,许多刚才没有注意到的声音争先恐后地钻进他的耳朵,身侧沟渠水流延伸向右侧哗哗响着,走在他前后的阿尔伯特和奥维的脚步、呼吸甚至衣物摩擦的簌簌声响……他听见阿尔伯特的呼吸反常地急促,而奥维的呼吸则像往日一般均匀平缓。还没来得及仔细思索,所有的声音就都被一种低哑缓慢的浑厚巨响所覆盖:

  “嗬——呜呃——呵嗒——”

  声音来自他们的右上方,岩洞的中央的高处。乔本能地朝那个方向转过头,但什么也看不见。那声音像巨石的摩擦,石面上的每一粒棱角都发出相互碰撞的咯咯声响,只是更加缓慢、沙哑而沉重,乔甚至感觉整个岩壁的地面都在随着这声音震颤!他从前从未听过如此瘆人的声音,好像临死前人竭尽全力而气息衰竭的呻吟,从淤满血块喉咙最底端滚落而出,伴随着气流和淤血的油滑挤压。

  “雨……蹄子……乌火……”他听见身后奥维跟着那声音轻声念。

  “呜咯——呼喝喝——喝哧,喝哧——”

  “故乡……矮人,矮人。”

  一滴水滴落在乔的脸颊上。他伸手去触摸,指间却感受到熟悉的粘腻液体,散发着腐臭腥气。他的心里猛地一紧,忽然耳畔又拂过一阵蝙蝠翅膀拍击声,紧接着影魔原本平缓沙哑的声音急促高昂起来——

  “喝哧!喝哧!”

  瞬时间整个洞窟都开始颤动,那几个沙哑吼声迅速朝他们三人围拢过来,熟悉的污浊气息在黑暗里翻涌,越来越浓烈!

  “他们发现我们了!”乔高声呼喊。

  黑暗里奥维摘下腰间盛满羊油的皮囊,喊道:“阿尔!匕首!”

  阿尔伯特猛地抽出挂在腿上的匕首,借着魔法附着的刀刃上跳动的炽热火光递到奥维手中,下一秒奥维就用刀刃撕裂了皮囊,摔向那些嘶哑呼喊涌来的方向。燃烧的羊油在覆满雨水的砖石上迅速蔓延开,腾起的火光围拢成一道屏障。

  乔这时才看清周围的景况——这确实是一个圆形的岩洞,砖石地面宽广得能容纳几百人同时站立。大厅正中心是垒高的三层祭台,最高的一层几乎能触碰到被打磨平整的穹顶,几根比祠堂入口更粗的石柱均匀散布在岩洞中,支撑着弧形穹顶。穹顶褐色的岩面上,黑色的黏液遍布,构成一个繁复的巨大图案,如蛛网般一直蔓延到岩顶边缘。几只蝙蝠倒挂在那些黏液之间,岩隙间渗下的雨水带着黏液一同下滴,看起来格外阴森。

  影魔们围聚在火墙之外。唯有一个暗淡的身影仍站在高台之上。

  乔已经想不起来小时候听艾琳老妈子讲睡前故事时心里是如何想象影魔的了,但他敢肯定,假如艾琳真的见过影魔,一定不会再忍心用他们来吓唬小孩子。到现在乔才发现自己年幼的想象实在太过于幼稚,甚至没有触及到恐惧本身。火焰之下影魔形态纤毫毕现,那群蠕动的粘稠黑液身上遍布瘤疱,深浅不一的黑色如同饭后的残渣翻卷出的油星。他们似乎被火光激怒了,愤怒咆哮的同时身形剧烈地扭曲,伸出凹凸不平的触角,身上胀大起的瘤疱也不断蠕动,活像一块被蛆虫包裹住的腐肉,散发出的味道就更像了——若不是有火焰阻挡,恐怕下一刻他们就会扑上来,把他们吞噬殆尽。

  乔的心猛烈地跳动冲撞着胸膛,心底的恐惧让他浑身无法遏制地剧烈抖动。摇动的火光,压迫着的婆娑黑影,一切仿佛都是六年前那场噩梦的再现——那个晚上,他亲眼看见飞掠过夜空的巨石砸碎城墙,燃烧的木柱把整个城堡点燃,士兵蜂拥钻入坍塌的城墙。摇曳的昏暗灯光和穿透整个塔楼的尖叫,黑影劈裂木门,朝挡在他身前的人挥动长刀。然后是一声凄厉的喊叫,他的记忆于此戛然而止。

  当时他也是这样颤抖着。而如今和当年一样,面对压迫而来的黑影,他毫无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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