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信仰,独存于凡子集体潜意识里的拟人化命运并不属于某个特定信仰的产物,亦非命运之神卡波奇拉的别称。
拟人化的命运是所有地间生灵共同创造的虚拟偶像,肩负把无数偶然串联起来拼成必然的重要职责,同时还要小心的把必然伪装并揉进偶然之内,使它们看起来浑然天成、不可分割。与此同时,凡子们还给自己臆想出来的拟人物想了个更加贴切,而且可以免除己方全责的名字——命运之手。
成功时人们会说这是命运之手在翻云覆雨,成事在天;失败了,他们又会把自己摘个干净,认为这就是命运之手冥冥中的操弄。
由此可见,拟人化的命运之手确实身负重任,纵使此时正坐在一台轰鸣的命运设备前,也不会轻易发笑,除非看到了有意思的东西,比如一本叫《胡铁效应》的小册子。
凡子们的想象有很大的局限性,他们杜撰出的拟人化命运通常像隔壁邻家年事已高、面容慈祥、成天坐在摇椅里度日的老人。
拟人化的命运披着粗麻披肩,膝盖上还有一条格子毛妮围巾,手边的圆茶几上放着热茶和茶点。摇椅坐落在圆形的、温馨的、采光充足的、格调怀旧的起居室中央,椅子下面必须有张古旧地毯,必须是圆形的,必须有火星烧燎的痕迹,还必须有茶渍。
轰鸣的命运设备突兀的摆在这样的场景里,拟人化的命运放下引人发笑的《胡铁效应》。这本书很有意思,它的作者几乎参透了命运的奥妙,明明拟人化的命运把它们揉碎了藏在偶然与必然的关系之间,但还是会有聪明人灵光一现参悟些许真谛。
设备有些异常。拟人化的命运从一组迸发火星的齿轮后摘出个黄色齿轮,正是它妨碍到了打着“三合”钢印的齿轮转动。拟人的命运清楚得很,但凡有黄色齿轮参与的地方,势必会摩擦出红色铁锈,渗出红褐色腥臭的机油。如果运转不良,黄色的齿轮还会夹在来去往复的其他齿轮中间,或者干脆因规格不合时宜而碎成无数难以名状的碎片,从运转良好的设备里清除、删掉。
看着设备下面一堆渣滓,拟人化的命运将黄色齿轮拔出来,小心收进个马赛克样式的小匣,盒子正面郑重其事画着趾高气扬的骑兵。
不怪黄色齿轮,只是眼下的场合不适宜它发挥特长。
拟人化的命运挺羡慕噩梦神的,在凡子的集体潜意识构建的环境中,自己理应在家悠闲的读书。相比维护这架笨重的命运机械,潜进那些放着故事主旨不顾、疯狂写边角料、乱开支线、跑题千里、恶意骗稿费的作家梦里,用力挥舞惩戒的皮鞭岂不美哉。
但拟人化的命运喜欢齿轮,喜欢看齿轮环环相扣在因果的序列上有规律的运行。拟人化的命运十分满意的点点头,看着打有“三合”钢印的齿轮重新咬合,回到属于他自己的命运主干线,而不是跟着黄色齿轮在迷宫般的支线里打转。拟人的命运重又拿起《胡铁效应》,津津有味读起来。
三合可没有闲工夫读书,眼下还不行。他继续奔跑,沿河水逆流而上,周围景色由郁郁葱葱渐渐变回土黄,暗河出口张着黑洞洞的嘴赫然出现在一处绝壁前。三合把手里的晶球丢进背在身后的背囊网兜里,顾不上考虑体能还有多少富裕。他化身为矮小的岩羊,连续攀上巨大阶梯式的岩壁,继续向北狂奔。
并非二子跟他规定了具体的碰头时间,实在是身后的追兵太过热情,一门心思想要致他于死地。
逃离淫祀的火柱没多久,三合就感到了来自背后的威压。他看不清追在身后的到底是个怎样的生物,只是勉强看见一团孤单黑影越过火光而来。热浪升腾间,紊乱气流带来一股子难闻味道顶着三合本能的向前运动。
数道黑紫色电光擦着三合呼啸飞过,魔能打在黄土坡结构松散的峭壁间激起层层烟雾。他借着土石漫天的掩护,手脚并用攀山而行。
三合急需寄居蟹提供些许能够保命的建议,偏偏此刻林关闭了沟通的桥梁,不仅如此羽神还自私的拧紧了信筒盖子,防止土灰涌进来。
利用逃命间隙培养出的下意识,三合得以忙里偷闲思索了一下,这只自称海洋之神最信赖的羽神,在黄土坡所发生的种种闹剧间究竟起到了什么作用。
*答案是没有作用。*林说。言辞之中浸满了酸味,酸得三合脑子一麻差点从阶梯状的土坡上滚落。*我都说了,没必要搬出名号,你非要干,我还能怎么样。我算看透了,矮子自有天相,大难不死必有下一次。*
“下一次什么?”三合问道。他捂住口鼻,眯着眼,单手像只猿猴般在烟尘里辗转腾跃。
魔能呼啸而至替寄居蟹回答了三合的疑问,杀气腾腾的魔法投枪这一次精准命中三合。
杀意打在背后,强大的魔法冲击顶着三合高高飞起。时间仿佛受到魔能的纠缠影响,在其爆炸范围内急切的踩住了刹车。
时间画上暂停的休止符瞬间,三合看见脚下尘土飞扬,一位穿黑衣的高个子乘风而来。他想这人一定是追赶自己的黑衣人其一。三合继续在半空翻滚,时而看见头顶的天空赫然宽广,时而看见脚下平坦无垠的平原向自己招手。他甚至错意自己会一直翻滚下去,直到天荒地老。
又是一阵强烈的推背感把三合继续向天空深处抛,随即如芒在背的刺痛让他不由吐出肺里全部的空气。时间还未恢复正常流速,他感觉无法呼吸,犹如置身海中,像个即将溺水的可怜虫,等待大自然的审判。
三合在天地之间饱受淹死在空气里的痛苦折磨,时间终于驱散魔能夺回时空的控制权,这令三合看到一幕奇景。
一道金色异光从背后射出,闪烁锐利星芒。金光是如此的特别,仅仅看上一眼就会感觉眼睛有割伤的风险。三合还在空中继续向太阳所在的高空旋转推进,每次翻滚他都看见那道自身背后射出的金光距离紧追不舍的黑影越来越近。
金光所到之处,烟尘雾霭纷纷让出一条圆形的通道,生怕打扰赶路的锐利光芒。穿黑色硬皮质感衣服,头戴兜帽的神秘人显然慌了,忙打出数发紫色光球企图阻止金色光矛前进。边缘锋利的星芒干净利落割破光球,轻松得如同用针扎破气球一般。
新鲜的空气随着时空恢复,重新充盈肺部。三合对海洋之神送上虔诚的祝福,感谢神明老爷庇佑自己不至于溺死在空气里。他光顾着向心中信仰送上祝福,几个翻滚后只听得数声炸响传来。当三合转过身,他恰好看见一阵魔能粒子的异光消散,金色长矛贯穿穿黑衣的人,直直向黄土坡谷底坠去。星芒闪烁,好似一颗醒目的启明星。
现在还不是欢呼的时候。重力终于追上来抓住三合,猛一口吞掉小矮子,把他拉向地面。
“哎呀,我滴妈呀!”
三合砸向地面,惊起一声呼嚎。一同跃起渲染喜剧气氛的,还有香炉、瓜果、熟肉、鲜花,以及一座镶金镀银的小雕像。他恰好落在一处神圣的祭坛上,这一整天似乎三合与祭祀场所格外有缘。柔软的枕垫接住他,里面填充的高级鹅毛如同经典之中伴随天神下凡时凭空乍现的鲜花一般漫天飞舞,羽毛飘飘洒洒竟真有了些许神圣肃穆之感,它们落进祭台下一处火盆里,随即发出烧焦的难闻味道冲散了人们的错觉。
一位长相俊俏的男人花容失色,半跪半爬想要逃离漫天鹅毛的现场。离他不远处站着个朴素打扮的人从台侧走上前,不由分说一把薅住那男人的衣领生拉硬拽,将他拖回红布搭建起来的祭坛中央。
三合顶着鹅毛挣脱厚实枕垫的束缚,他身子栽歪顺势滚下半人高的台子。台下围观的人群见到个从天而降的怪东西扭动着,顿时发出惊呼一哄而散。
“别慌,朋友们,家人们,别慌!”穿着普通粗麻衣服的男人拿着个纸做的喇叭走回刚才自己所站的红毯看台边沿发号施令,身穿统一服装的几个人立刻拿着蒲扇跑过来赶走空中惹事的鹅毛。男人以这场神秘活动主持人的口吻说道:“急冻族的家人们,别慌,别慌!活动还在继续,请大家稍安勿躁!”
两名统一着装的工作人员跳下祭台,不由分说架起三合重新返回高台之上。此时的红毯祭台已是一片狼藉,俊俏男人的画像和绘有他形象的团扇散落一地,三合发现这人的画像甚至比一旁的神像造的还要大。
衣着普通的集会组织者走近三合。他蹲下身,用只有两人听见的耳语声音说道:“劳驾,请问您是极冬之神辛提奥托本尊吗?”
“不是。”三合摔得七荤八素,他花了点时间认清状况,又浑身上下摸了个遍,确认自己的确从那场由追击所引发的高空坠落事故里幸存。于是他赶忙说:“我是…… ”
“哦,是嘛!”普通男子扯开嗓门叫嚷着,声音震得三合头疼,他背对台下煞有介事的说:“请问,极冬之神带来了何等预示?”
“啊?我都说我不是……”
“呀,好可怕呀!”普通男子凑得更近了,声音加高几个分贝。
“极冬将至!”他转回身对着台下观众说,“极冬将至啊,家人们,急冻族的家人们。从天而降的辛提奥托的羽神告诉我了所有真相,只要你们跨过面前的火盆,追随沃尔西奥大人,必将能平安渡过灾厄!”
台下山呼海啸般的欢呼搞得三合莫名其妙,林恰到好处的探出头来,羽神对于普通男子的话倍感震惊。
*极冬将至?你问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我有天启。”普通男子听了三合转述的疑问,神秘兮兮对他说。
*屁的天启,刚才我窥视了一下。他之前只是法师岛上的勤杂工,依我看八成是在墙根后偷听到了法师们开会的只言片语。*
三合把寄居蟹的话如是陈述,吓得普通男子脸色煞白,简直堪比极北之地的陈年白雪。
“这话你可别传出去,否则咱们都有生命危险。”
普通男子擦擦鬓角边渗出的汗水,慌忙站起身躲开来者不善的矮子。当他再度转回身面对人群的时候,已准备好春风满面的笑迎排起长队等待跳火盆的“急冻族家人”。
“急冻族是什么,我只听说过极冬之神的名号。”
三合盘腿坐在地上问道。他并没有特定的提问对象,或是对林说的,或是希望在面前走来走去收拾残局的工作人员能大发慈悲予以解答。
四位穿统一服装的年轻人向三合走来,先是鞠躬行礼,而后毕恭毕敬把他抬上摆着贡品和画像的桌子。那位长相俊俏的男人在后台简单补妆后,蹦蹦跳跳返回红毯高台。
看见他出现,台下的女人们发出尖叫音浪,一波高过一波,好似看见了真神。
这男人装模作样对着供桌上摆放的东西唱了一段拖拽长音的歌曲,又引得女人们为之疯狂。三合盯着男人审视了许久,始终觉得这人脸长得有点歪,眼神有点呆,举手投足让人看着不协调。他唱歌的水平差得出奇,还没有村儿里会唱拉网小调的娃娃好听,况且中气不足、咬字不准、吐词不清等问题更是无法和那位麻杆颂唱师相提并论。他的表情管理简直一塌糊涂,假得像个廉价的填塞稻草的皮娃娃。
*他们干的事情可跟极冬之神辛提奥托无关。我猜那人不过是道听途说了个“极冬将至”的名词,又从哪里网罗到了个不入流的戏子,二人扯虎皮唱大戏,借此敛财。*林悻悻的说,一双大眼睛望向火盆,看着愚昧的人一手交钱一脚跳盆。*这种事儿过去有,现在有,未来还会有。区别只是在于过去他们得偷摸干,但凡被我们发现就难逃一死。现在众神衰弱,腾不出手来扔闪电以示惩戒。*
“哦,我知道这个。逢年过节,我们那阴界的商盟会请一些女演员来,站在渔村的平顶神庙前面跳热舞,美其名曰‘盛典’。”
*要搁在过去恐怕还要更刺激一些。请姑娘跳完舞付了工钱,就会当场剖心挖腹,杀了祭天。*
“为了讨你们的欢心?”
*你觉得我们看到血淋淋的场面能开心的起来嘛,只是凡子们穷开心罢了。假借我们的名义,彰显手中的权利。*林说,*现在不兴开膛破肚了,于是就找些个现世的偶像啦、漂亮小姑娘们组成的小团体之类的充门面,吸引信众。*
“你说像他这样的?”
三合用下巴点点那个在身前唱唱跳跳、哼哼唧唧、扭来扭去的蹩脚男人。他四肢僵硬,唱得确实不如村里的首席颂唱师好听。可台下的人们就仿佛催眠了一样,手里攥着钱,挥舞手臂争着买印有他个人肖像的产品。普通男子站在祭台一脚,手拿扩音喇叭大声宣扬,说这位名叫沃尔西奥的男人是极冬之神在现世的代言人。
*喏,瞧见了没,商盟管这个叫偶像经济。过去人思想朴素,所以天降圣女、小孩言灵什么的就能唬得住,如今我看他们的路子可野太多啦。*
“我不能接受。怎么看他都只是个肉眼凡胎的普通人,就算要立个东西崇拜,难道这个不比大活人强?”三合忿忿不平,抚摸着刚才从地上捡起来的那尊象征极冬之神的小神像,它做工精美,表情动作栩栩如生,虽然只是一尊没有镶嵌宝石,更缺乏贵金属装饰的普通铜雕,但三合仍可以感受到工匠对其倾注了多少心血。他说:“我们崇拜的不该是站在台前的凡人,摆在庙堂里的神像,而应该诚心的通过他们向真神祈祷才对。”
*要是多数信徒有你这样的觉悟,我就可以不用干这个苦差事了。*
三合的手轻轻摸索小铜像,感受细致的纹理带来的历史触感,以及铜像隐约发出共振的回应。他听林絮絮叨叨说起辉煌的过去,卑微的现在,还畅想可能会辉煌的未来。突然三合感觉自己与这位小羽神的声音融为一体,沿他说话的轨迹一路向上追索来到一片广阔如海的世界,三合的心平静下来,仿佛此时此刻他就是这个世界,他就是名曰林的羽神。
三合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然可以洞悉眼前这些凡子起心动念的瞬间。台下的人们懵懵懂懂,多数人随波逐流,实则脑袋空空,完全是一副人云亦云,丝毫不肯动动脑瓜子来一场深刻思考事情的合情合理,以及盲信后果的模样。另有一些人只知道贪婪的用外欲填补内心,而从来不知向自心所求。
至于台上的人,三合看不明白。他不知道什么叫“文化传播”、“粉丝经济”、 “经纪公司”、“固粉提纯”、“对赌协议”,但三合看得清楚,林林总总都和钱有关,为了钱可以臭不要脸、胡说八道、颠倒黑白。无论是聒噪的贩售商品的普通男人,还是跳舞唱歌干些和神明无关表演的俊俏男人,与“钱”有关的贪婪钢印深深刻进灵魂里,好像他们当下蜕变成了为钱而生的奴隶。
“你刚才提到了干什么苦差事?”
三合听见自己的心脏怦然作响,从当下这种奇妙境界中恢复过来,时间只不过刚刚走过一拍,而对三合来说确是一段令其难忘的漫长体验。他还记得林隐约说过与地间行走工作相关的话题。
-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