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时光可以倒流,三合宁可舍弃高级布道师的身份也要留在渔村。纵然眼下遇到渔荒,可那毕竟是故乡,是任何灾祸都无法消解的心灵港湾。他觉得肯定有办法能度过灾厄,只要全村人心往一处使,甚至可以找出对抗阴界那边的办法。
全凭乡愁带来的冲动,三合忘记疲惫,在黄土坡的荒原间奔跑。他在如迷宫般的大地上乱撞,只等体内的冲动消耗殆尽。
风在耳畔低语,大地永无止境向前延展,旷野间任由三合驰骋,恣意发泄满腔情绪。他仿佛化身成宗教故事里常见的迷途羔羊,胸前的信筒里那只自称羽神的寄居蟹此时救不了他,只能瞪着惊恐的大眼睛。
林由衷希望前面不远处不知是哪位好心人新挖出的土坑能阻止三合,让他别再继续疯跑下去。
寄居蟹如愿以偿。三合脚底踏空,心忽悠一下跟着身子直直坠了下去。他眼前一黑,阻断视线的同时也切断了漫无目的恣意弥漫的乡愁。不管怎么说,三合总算停下了狂奔的步伐。
*还跑吗?*
“不跑了。”
三合意识到自己应该是在坑底,脖子掰弯成了九十度。他擦擦嘴角溢出的白沫,这时才意识到口干舌燥,嗓子眼里一股子血腥味上涌。疲劳抖擞精神,将肉体的痛苦加倍奉上。困倦带来的头疼、疲惫引起的肌肉酸疼,它们从身体的上下两端同时夹攻。三合只觉脉搏强烈跳动,身体轻飘飘的不受控制,他试图努力睁大眼睛却恍惚到渐渐看不清周遭的景物。
*累吗?困吗?*
“别跟我说话,让我缓缓。”
三合此时只有一个想法——这坑,适合睡觉。
*还发神经吗?*林钻出舒适的小窝,嘲笑般弯着眼睛看向蓬头垢面的三合。*你刚才是疯了还是怎么着。*
“我想家了。”
*想家了就狂奔?*林气哼哼抱怨着,小矮子破坏了他的计划。*村里人让你留下来谈谈信海洋之神有什么好处,你倒好,转身就跑。*
“我以为他们要割我舌头,因为我毁了他们的石头。”
*你以为?你以为是吧!说起话来一套一套还挺押韵是吧!你昨天还以为过某位中年妇女要把好端端的大姑娘开膛破肚,忘记了?忘记啦?!*林说道气愤之处,伸出手狠命向三合胳膊夹去。*你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吗。*
“理智?”
*是床!一张可以舒舒服服躺着的床。床边还有美酒,我泡在里面甭提多惬意。还可能有新鲜水果,不是只有瓜皮,而是连皮带瓤都有的水果!*
寄居蟹说的是实话,但同时又没将实话全盘托出。林幻想依靠村民们五体投地的为信仰充值,他便能顺利完成海神卡利普索交给自己的小目标。
三合听不进寄居蟹的抱怨,他困极了,思乡之情都无法阻止睡意拽下眼皮的步调。正当他感觉只要睡觉的念头再浓一丢丢,就可以拥抱梦乡之时,头顶落下一铲土终结了他美好的愿望。
“哎,咋底下还长出个大活人。”
宽阔的坑洞边缘忽然冒出几团好事儿的脑袋,其中一位面色油黑,看面相是个年纪约莫六七十岁的老人。他操着口浓重乡音,正向周围几人抱怨自己挖的坑里种出了奇怪的东西。几个人七手八脚把三合从两三米的坑底拽了上来,好不容易酝酿的睡意顿时烟消云散,可疲惫犹存,令三合恍惚,耳朵如同塞了团棉花。
为首的老人满身土烟的臭味,好似他这一辈子都生活在烟焦油的浸泡中一样。老人低头看着三合,咧开嘴笑了,旋即露出烟渍的黑色牙齿。
“哎呦,种出个小妖精。”老人说道。
他倚在锄头上看着自己无意间造就的鬼斧神工,周围几位年纪不小的男男女女点头附和,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坐在地上的三合。也难怪他们会有这种想法,眼下三合看起来全然没了人模样,脸上的汗渍将污浊浸染成斑斓的调色盘。素色麻布衣经历轮番摸爬滚打,已看不出原有的米色。深色长裤褴褛成七分裤,裤脚流苏的样式倒有几分潮流韵味。
三合摆摆手,困顿使他没有多余的力气解释,他翻身站起来,抬头重新定位太阳的位置,准备好继续向北。他暗下决心,睡饱之前不再跟陌生人有任何交集,哪怕对方把自己认做失散多年的矮巨人兄弟,他也不想声明否认了。
当务之急,就是睡觉!
老人可不想放过坑里刨出来的宝贝,他伸出满是老茧的手一把薅住三合脖领。
“正巧,小妖精,你来给咱评评理。”他说,“不是说小妖精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嘛,巧了,把你挖出来就是老天开眼呀。”
说完老人拎起三合走到深坑另一侧,他的力气大极了,任由三合挣扎也没办法摆脱那只铁钳一般的手。
“我不是妖精,是人!”无奈之下,三合只得表明身份,试图摆脱纠缠。
“可别开玩笑了,我就没见过有长这模样的人,矮人都不长你这样。你们谁见过?画本上只有小妖精才长这样!”
老人又笑起来,原本周围几位上年纪的男男女女表情凝重,听他这么一逗闷子,彼此间的态度也稍微缓和了些。
“我是人,是人!”睡眠不足令三合情绪暴躁,他喊起来,声音震得坑底落满新土,再说几句恐怕就彻底坏了人家的劳动成果。为自证尚属人类大家庭的一员,三合问道:“有水吗。”
三合气鼓鼓的,一手抓过好心大妈送上的水罐。他连喝带洗,浪费了半罐水后方才罢休。三合指着自己的脸对老人说:“看清楚!”
“哎呀,对不起,矮人兄弟。”老人坦率的承认错误,掩饰不住的失望顺着满脸深邃皱纹溢了出来。
“不是矮人,我是人!是新任命的海洋神殿高级布道师,是弗兰克……是羽神林吉儿地间行走的代言人!”
“哦呦,神官大人呀!”老人脸上的表情原本还阴晴不定,听到三合自报家门这会儿瞬间转为洋溢油光的兴高采烈。他双膝拜倒,搓着手挪近几步说:“既然是神官大人,你们说是不是比小妖精靠谱?”
男男女女纷纷点头,眼睛里更是夹着几许莫名期盼。
“您给评评理。”老人抓住三合的手不松,仿佛拘束刑具的夹子。“咱家婆姨生不出娃,按常理是不是得埋了她?”
三合哑然,他顺众人暗示眼色的指引,追索到乱草丛生的树林边放着一副担架。一位年纪二十几岁的姑娘躺在树荫下,她呼吸急促面色煞白,挺着个大肚子,模样十分痛苦。
“婆姨是说你女儿?”
“哎,神官大人说笑了,婆姨是婆姨,妮子才是女儿。”
*婆姨是指老婆。*林说道,他又想起什么,赶忙加一句:借*机宣传一下海洋之神的无上信仰,不然白打着我的名号说自己是高级布道师了。*
“可她看起来这么年轻,怎么可能是你老婆。”三合无视寄居蟹的建议嚷起来。
“神官大人不知道,她是个寡妇,配我老汉咋了,她还想在村儿里找小伙子啊。”
老人的话冲破三合内心合情合理的防线,黄土坡上的一切他都看不惯,似乎这里不仅是法外之地,同时也与合情合理的人生准则绝缘。林在脑中提醒他,不要节外生枝,并狠狠的在胸前拧了一把扯下一撮胸毛,这才让三合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别看我老,可是村儿里的会计,是大官儿!她嫁我不亏。唯独这婆姨不生娃太让人着急。”
“我看她挺着个大肚子。”
“怀胎都十一个月啦,愣是不生,神官大人你说这合理吗。
“我就说按规矩索性给埋了,万一生出个妖孽可咋整。村儿里爱神塞德娜神庙的头头也说,这事儿不吉利,赶紧埋了趁着我还可以,回头再找一个能生娃的。但寡妇家的人就是不让,一路追我到坑边。
“神官大人您就给评评理,这婆姨不生娃咋还不让人埋了?”
老汉连珠炮似的话让三合应接不暇,话语间他好像又听见了位列十三位主神之中的某位神明老爷的名字,顿时提高了警惕。
三合小心翼翼试探着问道:“你刚才说爱神塞德娜怎么了?”
“我是说庙里管事儿的是我家大侄子,神官大人您要是给我解决了这件麻烦事,我回村儿请人来抬您,好吃好喝还有娘们伺候。”
听见老汉蛊惑性的言论,寡妇的娘家人坐不住了,他们围拢上来怒目而视。迫于老人在村里的人际关系,所谓的愤怒仅限于丰富的五官表情和对空气表演的肢体动作。他们默不作声,眼中的火却已经把自称海神高级布道师的三合跟老汉绑在一起焚烧殆尽。
“遇到难产的事情不是该找个医生看看?”
三合觉得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搞不好一尸两命的责难就会凭空落在自己头上。村里人拿老汉可能没办法,但对付他这样一位初来乍到的外乡人可用不着看谁的脸色,瞅准机会一镐头敲碎脑壳埋了给寡妇和未出世的孩子陪葬,肯定非常乐得亲力亲为。
更何况这种事和吉利不吉利无关,三合就记得曾经住在村头的一户女人生不出孩子,神官们收了一大笔钱去做祈福也没见效果。麻杆颂唱师脸上无光,只得自掏腰包让他们坐当晚第一班走私平底快船去逍遥城找大夫。
眼下三合遇到的事显然走入了极端的死胡同。
虽说阴阳村里的神官经常也会拿着烟熏火燎过后的水挨家挨户上门走访,逢病就给人塞两口,美其名曰“海洋之神赐福圣水”。可他们扭头走后,村里人还是会趁着水没下肚的时候,赶忙把难吃的药倒入嘴中。神官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看见,转头又会宣扬某人大病痊愈是海洋之神的功绩。村民们往往不会说破,毕竟这苦口的良药有时也源自那些神官慷慨的暗自馈赠。
信仰的事情归信仰,得了大病就得靠大夫。本着两手抓的态度,病入膏肓的患者卧榻之侧通常一边跪着神仆抚慰心灵痛苦,一边站着穿白大褂的医生治疗身体疾病。无论这人是死是活,围观的家属掏钱之余都怪不得他们,临了还会真诚的送上一句“谢谢啊”。
这两个行当相互排斥,又不得不在关键时刻相互依赖,以此避免碰到情绪升华到失控境界的家属做出砸碎人脑壳的过激举动。毕竟缥缈的神明和现实的医疗手段都没办法把患者从死神手里夺回来,那只能说这人该死,可怪不得神官和医生。
*俗话说‘七分精神三分病’,我们不鼓励信徒得了大病硬挺着。*林对三合的如上想法表示认同,*毕竟超越因果的神迹是小概率事件,只会出现在最虔诚的信徒身上。可千万别听现在的宗教宣传,要搁主神实力最鼎盛的年月,我们还是会托梦给信徒,很严肃的告诉他们苦口良药利于病的道理,等病好了别忘记感谢神明老爷。*
“医生?那是迷信啊!”老汉听不见林的真知灼见,他瞪着牛眼,眼眶周围的皮肤绷得看不见一丝皱纹。他态度诚恳语气严肃的说道:“神官大人,你可不兴信那些个邪门歪道的东西。得病了怎么能吃药,那种苦哈哈的玩意儿吞下肚,药粉的颗粒渗到骨子里,再跟纯洁的灵魂一融合,整个人可就不是咱自己的啦!多可怕,哎呦,不兴吃,不兴吃。”
“所以你就看着自家老婆死掉?这可是一尸两命啊!”
矮小的高级布道师义愤填膺,仰着头怒目而视。对面的老汉眼光闪躲,不只是迫于“高级布道师”的宗教身份,还受制于三合此时浑身散发出的威仪。
林感受到了由愤怒而激发出的信仰威能,这股澎湃的力量令他打了个激灵,海螺壳由灰白转为流光七彩的珠白色。他转过眼睛,看见三合通体透明,威严得如同一尊迷你神像。林吐出欢乐的泡泡,雀跃着抬起两只大螯召勾他许久无法施展的神力。羽神将自己同三合心灵串联相通,暂时开许这位凡子一窥神性的奥妙。
三合毫无准备,忽然只觉身体轻盈,内心泛起说不出的快乐愉悦,仿佛世上根本没有任何烦恼能让他产生忧愁。他看见对面老汉灰蒙蒙的,体内翻涌着欲望的浪花。那浪形状似火,凶猛如狼,恨不能把躺在草丛边的姑娘生吞活剥。浪花拍打在他躯壳上,激起拟人的光焰勾勒出个更加年轻的女子身像。哪怕再愚钝的人,身处沐浴神性光辉的境界里也会知晓老汉心里不可告人的小心思——
他一心要杀了媳妇,另娶新欢。
“愚蠢!”
三合张开嘴,言语却从身体的每一处毛孔里传出。这一声洪亮如钟,气势如虹,仿若神话故事里从天而降的天启神谕。
“竟如此自私自利,轻慢生命!”
这一声喝退了谄媚的老汉。
“信奉爱神?这就是你表达爱的方式吗!”
这一声震得坟坑塌陷,变成一个适合种树的洼陷浅坑。
“仗势欺人,寡廉鲜耻!”
这一声唤醒即将临盆的产妇,女人艰难支起上半身,她睁开眼却看见一个怪东西站在面前。那生物发出巨大噪音,原本卷曲如弹簧的头发瞬间根根竖立,绽放大光明的双眼圆睁如铜铃,口鼻开阔像神庙屋顶边缘的求雨兽。年轻女人受不得这种神性降临的场面,受到惊吓之余,旋即发出了两声悲鸣。
一声是她自己喊的,另一声是胯下的婴儿替母亲鸣不平脱口而出的。
“健康,是男娃!”姑娘家请来的产婆高兴坏了,她手舞足蹈,口中念念有词,恨不能把自己知道的神明老爷的名讳全都报一遍。
婆子赶忙站起身,用手里的帕子拍打身边每一位能打到的人,她欢天喜地的嚷嚷起来:“还等什么,神明保佑,赶紧抬回家准备热水!”
“海神靠谱啊,真神显灵!你个老不死的东西,等回村儿跟你算账,我要发动大家伙捣毁你侄子的淫祀神庙!”
姑娘的家人找来壮声势的人们大呼小叫,甚至喜极而泣。他们一边叫嚷着“大神林鸡儿显灵”,一边忙抬着女人向一处隐蔽的隘口去了,只留原地目瞪口呆的老汉。
体内灌注的神性渐渐消退,趁着最后一丝余存,三合瞥见老头想到迄今为止为满足一己私欲所干的那些懊糟事,现如今他和一干人等将会面临怎样的境遇。
新生儿诞生的喜悦同样感染着三合,他体会到的是救人一命的激动,同时对林这位羽神的身份稍稍有了点认同。原以为这只寄居蟹只会卖醉之余插科打诨,谁成想竟然还真有如此能耐。三合拍拍胸前的信筒,示意自己打算跟着担架和人群到村中短暂小憩。他累极了,林刚刚所施展的神力几乎成了压弯三合的最后一根稻草,困倦杀了个回马枪,再度涌上心头。
三合想趁着疲惫放松警惕,准备夺回身体的控制权。他告诉双腿迈步向前,两条腿接到指令,同时向前一步。小矮子咕咚一声跪倒在地,面前郁郁葱葱的小草坪成了堪比仙境的舒适卧榻。只需要合上眼皮就可以……
一根魔法投枪呼啸,擦着三合头顶飞过。如果不是他当时膝盖一软,恐怕就恰好会扎个透心凉——诚如当下老汉为自己表演的那般。
冲击力十足的魔法造物刺破老人身体,带着他撞碎几株羸弱树苗,牢牢钉在距离隘口不远处的歪脖老树上。
三合吓得一激灵,顿时忘了疲惫,肌肉瞬时绷紧,还没等大脑高举危险的号令旗,双腿已做出了这道求生题的最优解——跑。
-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