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应该被挂在餐厅中的画。——《闪族人街评论》
鲁莽而独具特色的摔门声,不用看就知道是谁。先是粗暴的提起那扇合页走形的门,接着“咔——”,再者“吱呀——”,慢慢挪动弗舍尔圆滚紧绷的身躯发出的“咯吱——咯吱——”,最后是撼动整栋楼的“砰——”!哈啊,艺术经纪人弗舍尔驾到,房东太太梅尔贝尔发出公鸡般的尖声咒骂热烈欢迎来人,猫咪可可也热情洋溢。克雷辛皱了下眉头,继续洗刷画笔。
弗舍尔身着十年前他最体面的衣服,浑身汗淋淋的,两边腋下都浸出半圆形的痕迹。他扔下帽子,强忍着倦意摆弄茶具,最后几乎以跳跃的方式扎进克雷辛的矮脚布面沙发。克雷辛撇头看着他,盯着圆滚滚的肚皮上垂死挣扎的最后一枚系上的外衣纽扣。
何时它也会承受不住,啪,这半边衣襟和那半边就此分道扬镳。
“全是坏消息,老弟,我怕你知道了后会心脏病突发。”
“很多人骂我?”
弗舍尔摊开他夹在腋下、吸了太多汗而软趴趴的报纸,翻到文艺评论版面,并没有给克雷辛看一眼的意思。“有点想象力吧,比你说的情况糟的多。”
“愿闻其详。”
克雷辛放下手上的东西,转过身正对着弗舍尔,看着对方以一种喜剧演员般的姿态朗读最新一期的评论。弗舍尔以男高音起调。
“真正应该被挂在餐厅中的画。”
“没了?”
“没了,你还指望些什么呢?”弗舍尔重新将报纸叠好,“是闪族人街的老头写的,他的墨水可比金子贵,十二个字,这句评价算长的了。”
克雷辛顿时觉得无趣,又转回身子继续处理颜料和画笔。他记得闪族人街的老头,想要在这个圈子里混,谁不记得他?高高瘦瘦,头发花白,打扮的像个神父,一副该去看看心理医生的偏执狂模样,但写出来的评价却决定了多少艺术家的一生。克雷辛想着自己交出的作品,精雕细琢的花和果,扎实的学院派静物画,他还是很满意的。
弗舍尔在沙发上申了个懒腰,终结了最后一枚纽扣的使命,然后走到克雷辛的画板前。那里是他今天才完成的最新作品——一株丝兰。“你觉得怎么样?”克雷辛向弗舍尔展示着作品。
经纪人围着画板转了两圈,期间不时停下来用手掌揩汗。最后他什么也不说,只是把报纸郑重地放在克雷辛手里。
“你没有明白问题的重要性。”弗舍尔说。
克雷辛听不懂,只能傻笑,“什么重要性?”
“你!你刚才难道没有听我念的评价吗?那是很好的评价吗?难道不清楚那老头的一句话意味着什么吗?他在冷落你,你怎么就没有危机感呢?”
“你不是说对他而言已经很长了吗?”
“是的!但是其他人呢?其他人再也不会写出比十二个字更多的评价了,然后你就会被淡忘,你明白了吗?那老头不喜欢你的这些花啊草啊水果啊,他不喜欢你了!你必须做出改变!别总是那些一成不变的静物画,已经完全过时了。”
报纸再度被摊开,仍然是刚才那一版。弗舍尔用手指点着那些看起来长了不少的评价,高声读出来,“漂亮的颜色,多克龙的作品,有花也有人;看这个,这才是艺术,惊心动魄,历史题材,明白吗?还有马利克夫人的作品,真正的优雅,我看了那幅画,上面画了两个女人。”
克雷辛也不甘示弱,一把夺过报纸。“这个,令我们感到愉悦,加莱纳的河道与水草,那天我和他一起去采的景。谁说静物画就不行了?”
“你又不是加莱纳。”
他们两人瞪视着对方,谁也不肯先松气。楼下传来猫咪的叫声和自行车的响铃,克雷辛和弗舍尔一坐一站,身旁是画家的画和评论家的评论。最后两个人又以共事多年的默契同时转身,一个人继续去洗画笔,另一个人跑去喝茶。
“你必须改变,别再画那些花花草草。这铃铛花画的很好,很好,很优雅,气味很正。但是那个老头不喜欢。你不年轻了,不是耍硬骨头的年纪了。你必须改变。不是花草,要有气势!我都帮你探听好了,风景画,家乡题材,而且还得有人像,那老头最近对这套东西无从抵抗。赶在下次在沙龙,画出来,一副风景画,以家乡为背景,你就红了。”
“我讨厌我的家乡,那里全是渡鸦。”
“啊呀呀,渡鸦啊,”弗舍尔拍手叫好,“多么具有哥特色彩啊!再找一个最白的女模特,你就等着成为大明星吧。”
克雷辛扔下笔,焦虑地走到窗前。隔着铁栏杆,外面像是另一个世界,充满暖色调的光源,但家乡这两个字却凭空在画面中填上了一笔黑绿。
“我讨厌我的家乡。”
“但别讨厌自己的胃嘛,你想饿肚子吗?你想住在比这里,”弗舍尔跺了跺脚,房间的地板发出连锁的呻吟,“还要更差劲的地方吗?你得改变。”
克雷辛不说话。
弗舍尔拾起自己的帽子,扣在头上,又用那种粗暴的方式打开房门。他费劲地挤过大门,还不忘告诉克雷辛,明天他就会去找合适的女模特。
“等一等!”
只有弗舍尔的脑袋伸回房间。
“那不是铃铛花,是丝兰。”
回答克雷辛的是重重的摔门声。楼下的猫又开始叫起来了。
露露的的确确白得吓人,听说她为了这身皮肤,一直在服用砷。
半透明似的肌肤,毫无表情的面孔,这一切迫使着克雷辛去回忆家乡,那个逃离了就没打算再回去的地方。
那是一个……灰暗的地方,有很多渡鸦,爪子紧紧抓着干枯的树枝,叫声粗粝。
像是被探照灯打的明亮的夜晚,从不见月亮或是太阳,山崖上的草地和沼泽,绿色和黑色,一点一星,粗陋木栏杆标识的土路,在那尽头有座小小的孤独的房屋,唯有枯树和渡鸦与之作伴。
那就是克雷辛的家乡。
如果现在就停止回忆,罪孽将不那么深重。
他调着颜料的手不自觉地停下了。事实上若是想要描绘他的家乡,那么温暖的颜色都难以被表达出来,而记忆中最深的就是腐烂般的绿,还有一点异样的白。几近透明的肿胀的白。露露不耐烦的打起哈欠。
“我该做点什么呢?”
“你——”
克雷辛打量着露露,精心保持的消瘦身材,半透明的白皮肤。他迟疑了一会,要求露露赤裸的坐在沙发上。
露露一直嚼果味口香糖,下颌动个不停,“你的老家有很多裸女吗?”
“只有一个,但我想画。”
克雷辛先打了几副素描,但感觉都不太对,一副都没留。他又让露露换了好几个姿势,最后叫她背对着自己趴伏在沙发上面。那个姿势渐渐和记忆中的异样的蜡质感的白重合了,克雷辛几乎灵魂出窍,搜刮着脑海中残存的印象。
他跑上去,搬弄露露的手臂和腿,极力把她复原成那副模样。手臂垫在身体下面,两条腿像是打结的绳子一样交叠,头得向后仰。
“要我说,这姿势可真不怎么舒服。听说你在为闪族人街的老头作画?我喜欢他的评价,十分有格调。”
克雷辛不理会露露的话。他按着女模特的四肢,如此消瘦,以至于他在脑海里构想了一幅画面:苍白脆弱的皮肤包裹着骨头……露露的身影不再和记忆重合了。
“你得增增肥。”
“什么?”
“没什么,没,”克雷辛把脑袋里乱七八糟的东西甩出去,“你今天可以回去了,明天还是这个时间来吧。”
露露慢吞吞地爬来了,似乎四肢都僵硬了。所有褪下的衣物里她最先拿起长筒袜,接着再穿内衣,克雷辛一直观察着她,试图捕捉那记忆中的白。
“你可真是个怪人。明天见。”
她扔了两颗口香糖到嘴里,重重的摔上门。
浴缸,绿藻。一切准备就绪。
“你让我躺在一缸发绿的水里面?”露露最先穿上长筒袜,也最先脱下它。她把它们东一只西一只的甩在地上、椅背上,胸罩则落在手提包旁边,连衣裙堆在鞋子上面。
“露露是个好女孩。”
“甜言蜜语。”
她冲克雷辛抛了一个飞吻,抬起看得见青色血管的腿,脚尖绷直,缓缓迈入池中。小小的绿藻被露露的动作牵连,上下左右浮动。克雷辛准备好素描本,笔尖对准纸面。
因为水的缘故,露露不能再趴着了。她像是沐浴一样仰躺着,双手搭在浴缸边,时不时敲敲这里那里的。她开始和克雷辛闲聊,这本不应该是她的工作。
“弗舍尔先生跟我说你要画一幅有关你老家的风景画。”
“没错。”
“哦吼,没想你的你老家都是这些,浴缸,裸女,还有,”露露捞起一捧绿藻,“小小水生绿色植物?”
克雷辛以那种画家在画素描时看人的方式看了一眼露露。他笔下的画,和他的记忆越走越远,应该还有其他东西。“还有渡鸦。”
“啊,黑衣嘎嘎先生。我喜欢。”
“你别动。”
克雷辛听从着脑海中渡鸦的叫唤,朝露露走去。总是有渡鸦,就在门口的树上,看着一切的发生,不时叫唤。他把露露往水面上拉,直到腰部露出水面,那苍白的皮肤,绿色的水面,屋中的暗影,像是记忆中异样肿胀的白。他把露露的双手拧到背后,然后强迫露露转身,将她往水里按下去。
浮动的绿藻,含糊的喊叫,逐渐肮脏的身体。
在那条路旁,暗绿色之中隐藏着深邃的陷阱,但偶尔也会吐出别人想要埋葬的秘密。绿色和黑色中的一抹白。只有渡鸦看见了。那就是他的家乡,一种模糊不清的印象,一种痛苦又甜蜜的回忆。想要摆脱的那份罪恶的快乐。绿色,黑色,白色,渡鸦的叫声。克雷辛渐渐出神。
但叫声变了,那并非渡鸦的声音,而是出自一个溺水的女人。
克雷辛松手了。
露露从克雷辛手中挣脱。她狼狈地爬出浴缸,挥手扇了克雷辛一耳光,然后连身体都来不及擦拭,就开始穿衣服。她只给克雷辛留下了长筒袜和一句咒骂。
摔门的声音比什么时候的要响。在克雷辛听来却是救赎的声音。那巨大的渡鸦虚影蹲伏在露露肩头,随着女模特的离去而远去了。
别再回忆家乡,哪怕除此一无所有。
若是去除心中的欲望,克雷辛确实一无所有,已经如同一具僵尸。对家乡的回忆,以及终日不止的渡鸦啼鸣几乎令他发狂。
他目光涣散的注视着露露,那苍白的皮肤,在胸前交叉的手臂瘦骨嶙峋。克雷辛蠕动干燥的嘴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露露则不同。她有她的小短裙、全新的长筒袜,当然,还有她引以为傲的常人难懂的美貌。她嚼着不同口味的口香糖,抬高一边肩膀,满脸嘲讽的神情,眼神却局促不安,“怎么?就因为昨天我走的时候没说再见,还扇了你一巴掌,你就以为今天见不到我了?”
克雷辛只听见渡鸦的叫唤。
“那浴缸呢?还有小水草?你准备画其他东西了吗?”露露的嘴一张一合,但是心却在说另外一番话。准备好了吗?为博得闪族人街的老头的十二个字而尽情回忆。
渡鸦也在她的脑海里盘旋。
她是否也听到了渡鸦的啼声?
克雷辛回忆着那抹白,有人将它弃置在那里。在他归家的必经之路上,在没有人的荒野中,在渡鸦的视线里。赤裸苍白的身体,沾满绿色的污迹。最好的色彩家。那肇事者心中也如同他此刻这般充斥欲望。画家起身,朝模特儿走去。
他们两人站在房间中央,窗外是温暖的阳光和一切灿烂的事物。克雷辛伸手,带着庄重的仪式感替露露脱去衣物,直至赤裸。他们面对着面,在对方眼中看着自己的倒影,以及本不该被暴露的欲望。
“你想明白了吗?”
“安静,感受我的美。”
他低头将脸贴在露露的脸上。这不是他第一次触碰露露,但每一次的体会都那么独特。肌肤,紧致而顺滑,带着人类恒定的温度。不是肌肤像丝绸,而是丝绸像肌肤。美好的东西都有共性,丝绸、鲜花、香水或者是首饰,它们都在某一方面和女性相像,或是和女人紧密无间。
克雷辛轻柔的牵起露露的手,他在那骨节凸出的纤细手指上看到了另一种美。独属于他自己,不再全部奉献于回忆。他们来到浴室,昨日的浴缸空空荡荡,上面还残留着未能清洗干净的水藻。
露露自觉躺进浴缸。克雷辛为她打开水龙头。
“你能做到昨天做不到的事情吗?”
“大画家,陛下,遵命,露露能做到一切事情。”女模特吃吃的笑起来。她的头向后仰,眼睛似乎在看地板,苍白的颈上带有花纹般的青色血管。克雷辛还发现她的眼白上有些黑斑,像是更微小的瞳孔在盯着他。“艺术!一切艺术都是伟大的!”露露抬起一只手,直指天花板,“要说为什么而爱,我说是艺术;要说为什么而活,当然还是艺术!我难道不像高特鲁夫人吗?我是所有画家的模特,他们的签名,他们的色彩,他们的格调。这是我写的诗,怎么样?”
“精彩绝伦。”
水已经足够满了,克雷辛往里面加了水藻。绿色,黑色,白色,将会相融。露露朝他伸出双臂,表情冰冷,声音甜美,“吻我一下吧,大画家。我将成为你的高特鲁!”
克雷辛由着那手臂环住自己,品味着冰冷的吻。他转身去检查房门是否上好了锁,两道弹子锁,一道挂锁,一道钦压插芯门锁,万无一失。画家回到客厅,舒展身体,然后拿着画具走进浴室。
在那里,那狭小的空间中,苍白的被池水玷污的缪斯正在等他,口中还散发着口香糖的气味。欢愉是如此强烈的到来,像沼泽一样淹没克雷辛,而渡鸦也在等待着今日的晚餐。
克雷辛的房间也没再传出摔上大门的响声。
一幅画被完成。
一个画家走到了尽头。
谁是对的,谁又是错的呢?
克雷辛痛苦的想,同时也说了出来,“你毁了我。”
“别这样嘛,老弟,听听这次的评价,”弗舍尔摊开报纸,“你这里有点难闻啊!好啦,听着,闪族人街的老头的评价,啊哈,绝妙的素描,令人神魂颠倒的用色,完美的构图,密布沼泽的空旷林地,羽毛大胆的使用了红色和蓝色的渡鸦,昏暗不清之中的白色女人给了这幅画一种生命张力 ,她似乎是在陷入地下?这里的暧昧处理更合我意。克雷辛先生完全突破了以往的牢笼,展现出了一种阴郁而又饱含欲望的强大,我不得不为之折服,我说了你会成功的!”
“他看出那是个女人啦?”
“啥?哦,白色点吗?是的,老头是这么写的,他比较有想象力嘛。”
克雷辛左手紧紧握住右手,右手的指甲又嵌入左手手背。他的手上都是绿色的痕迹。“他是个有才气的。”
“谁说不是呢。”
“但是你毁了我,你不该逼我去回忆家乡的。一切都结束了。这是我的绝笔之作。”
弗舍尔满脸的不解。他把报纸凑到克雷辛眼皮底下,让他再看一看老头的评价。
“你现在可是大明星啊,圈子里的头号宠儿。你马上就要有大把大把的收入和名声,去换个住处吧,买些颜料和新衣服,吃顿好的,你很快就会再进行创作了。啊呀,这里可真是臭啊,是那只猫到处乱搞了吗?”
艺术经纪人挥动着短小的手臂,试图驱散弥漫全屋的臭气。然而这是徒劳的。那臭气就像罪孽一样,已经在这里扎根,扎根在苍白沉默的躯体上,比弗舍尔更像一位客人、比克雷辛更像一位主人。
克雷辛满含泪水,他把报纸翻到了另一页,角落里有一则寻人启事:美貌的女模特露露已经消失很久了。
不知道这次,绿色和黑色能否吞噬白色。不知道彻底的覆灭,亦或是一次又一次的逃脱,究竟哪个才算是真正的解脱。不知道克雷辛是否会洗去手上的绿色污迹,也不知道他是否还会为闪族人街的老头再一次回忆自己的家乡。
一只渡鸦落在克雷辛的窗边,嗓音粗粝的叫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