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黑色的大漠是和他处不同的:
此处太阳似乎永不坠落,这酷热火球中间有条极细的黑线,天光却不见半点的昏暗。
别处的沙漠,总是一阵的风刮起连天的沙,这里仿佛没有黄沙,被风提携到天上的,都是破烂的黑布——那是浸了太多的血——偶然一瞥,才能从尸体和尸体的缝隙间看见黑色的沙。
一具具的死人很少有完整,都是胸口被锐器贯穿,脑袋缺了大半,这里缺了斤两,那里又丢了几块肉。据记忆,先前的死人多是锐器贯穿,彼时还有完整的尸身,伤口虽密密麻麻,却还有全尸。但近些年——近一百年——残缺的死肉愈来愈多,也没有了伤口,若有若无地散着焦臭。
倘若顺着某个方向望去,总能看到一个六岁的女娃趴在尸体上哭,并不教人心生悲悯,反倒让人疑惑:那尸体没有了面庞,既不是血亲,也并非挚友。但这女孩只是哭,像泪哭不干似的。
没人晓得这女娃的来处,她只是哭泣;没人晓得这女娃的身世,她只是哭泣。没人晓得她为什么哭,连女孩自己也不晓得。
有时候女孩也会忽地仿徨,停下哭。每每如此,她就觉得天上有一只眼,睁得很大,发出来的光就钉死在她身上——女孩很是觉得恐怖,开始哭。
在女娃不知道哭了多久时,她忽然就看到一个立着的东西,她看着那个它,那不是大漠里的,因为大漠里只有尸体。女孩擦干泪水,终于看清。
——那是一个老人,发须花白且杂乱,身形佝偻,支着一支等身长的竿子,背上挂着个破口袋。口袋是黑的,但它原本不是黑的,和被刮上天的破布一样,是染了太多血才透出黑。
女孩忆起以前好像见过那么一个人,所有人都说他是拾荒的,是到人死过的地方去,捡拾他们活着的魂灵。
天上有一只眼,但女孩却突然能俯瞰大漠,密密麻麻的尸体冲击着,极短暂地忘记了哭。天上仿佛不止有眼,也有耳,女孩听到大风透过死人们传出的呜咽。
女孩不再哭,因为那个拾荒的老人看着她,并不教她恐惧。天上的眼光好像高了些许,不再看她,天上的耳仿佛钝了许多,不再有声音。
那拾荒的近了,几乎就站在女娃对面。
“前边儿是什么?”老人问她。
“死人,死人,死人。”女孩答。
“死人里边有什么?”他又问。
“布,铁,血,沙。”她说。
“死人里,可有你的父母么?”
女孩摇摇头。
“死人里,可有你的朋友么?”
女孩摇摇头。
“那你哭甚么?”
“因为天在看。”
老人疑惑:“谁?”
女娃一指太阳:“它。”
拾荒的抬头,看见一个永不坠落的火球。
“它是什么?”老人问。
太阳中间有一条极细的黑线。
“它是死人的来处。”女孩答。
此刻有一阵风扬起。
“也是活人的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