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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冒险故事

A_zenol
发表于 2021-02-20 00:24:19

一开始是想写个大商的故事,但是懒得纠结后面设定的事……何况理念有些不一样,这块就不细说了,毕竟太晚了。所以写前面的事情,写着写着就成了纯粹的一个冒险故事了,其实放在哪里都一样……后来不想写了,今天想着勉强把它写完,告一段落,后来大不大商就再说吧。算了我懒得搞大商了,查数据一个一个估算太麻烦了,还要说明理由,犯不着做这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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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日记

“停药以后,我觉得我的右眼皮整天跳个不停,它看东西似乎没有以前那样清晰,不知道是我的错觉还是什么,但的确该补充维生素A了,趁着我还记得,我先把一些容易获取的维生素源写下来,猪肝、蛋黄、胡萝卜,维生素A是一类脂溶性的物质,最好还是用油炒。可是大明治下,我哪里去弄钱来搞这些东西呢?”

男人把中性笔塞进自己上衣的口袋里, 在一身杂色盘领衣下,是不符合这个时代的卡其布衬衫,穿这件衣服不为什么,只因为合身,穿的舒服。为了遮掩,他额外加了件披风,因此看上去只是一个夜里赶路的人。

这时候,他身边的人问他:“广哥儿,继续说说上次的杂话吧。”

这个男人自称李广韵,高个儿,宽肩膀,目光如炬,眉睫似漆。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身边还跟着几个同行的旅人,有的挑着梨打算贩卖,有的则是出来找乐子,他和这些人都聊得来。尽管李广韵的口音有些奇怪,很难叫人信任,但他有一点好:那就是他见识丰富,遇事冷静,而且能讲出自己的道理。

李广韵问他们:那故事说到哪儿了?对了,说到那个女孩下山来找我,要和我辩解说她不是破鞋。

立刻就有一个人问:破鞋是什么?

李广韵解释说:各地有各地的风俗,我们那地儿,冷,要做那事,还搞半掩门,不大现实。所以呢,习俗就是:在门上挂一只鞋,意思呢,大概和你们那儿的半掩门差不多。

有个愣头青问:啥事啊。

李广韵说:洗头洗脚的事情,你懂吗?你不会没做过吧!下面的头,中间的脚,还要我说的更明白点吗?

大家都合群地笑了,那个发问的愣头青也跟着大家笑起来。李广韵用可怜的眼光盯着他,随机想起自己其实也差不多,如果不是信息时代,他也是不知道什么是第二个头,第三只脚的。

其他人不吭声了,李广韵也没了讲故事的兴趣。这里的人太朴实,说不过你他就不说,说不清楚会用手捅你两下,真生气了就动手动脚。放以前那会儿,用不着一个星期,就得被骗进黑煤窑里扛一辈子活。

这么想想,与其进黑煤窑,留在十七世纪的大明,起码还能容纳他自由的行走。在来的路上,他已经大致搞明白自己身在何方,处在何时。现在是1617年,齐河县,距离他南逃以来,已经有半年的时光。

 

一个农夫突然走进了旅店。

他推开的门带进了凛冽的风,直吹地店内里坐着的客人一颤。李广韵立刻把手伸向腰间,然后才慢慢的挪回到桌面上。

李广韵的后腰别着把锯短的火绳枪,刚刚寒风吹得他全身悚然,所以他下意识的摸到了腰间的利器,有句话说得好“身怀利器,杀心自起”。

一只塑料打火机扣在腰带边。一枚纸壳包装的子弹插在腰带上。哪怕打一发就需要清理一次枪膛,这也是李广韵所能找到的最快捷的杀人方式。

但是来人不值得他拔枪。

这已经是一个被恐惧摧毁的人,寒风不至于让他瑟瑟发抖,让他颤抖不停的是来自内心的恐惧。

他脸色苍白,只有耳侧有红色,像是潮红紧急褪去后的样子。李广韵仔细地盯着他,改变了看法——这个人的内心中或许不只有恐惧,还有不甘心和愤怒。

立刻有几个坐在侧面的农夫站起来,高声嚷嚷:发生什么事了?张明,你咋把自己弄成这幅狗样子啊!

他们的语言粗俗,但其中表达的意思却是关切的。

故事很简单:

县里的一个地主,姓杨,雇佣了几个长工去他那里锄地,当时议定日薪为40文,但是结算时杨地主想要把协定工资降到20文,张明决心抗议,却被地主找了个看院追着打,好不容易,才跑了出来。

说到这里,张明立刻用恐惧的眼光看向了门外。

不过认识张明的农民们却松了一口气,一个人嘛,难道能有多厉害?只要来的不是妖魔鬼怪,就能把他打回去。所以他们三言两语间,找到了趁手的家伙,决心要给那个“送死的”看院一个教训。

 

门又被砰的一下砸开。

一个身影转入店里。在众人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相貌的时候,他已经亮出了背在身后的一根齐眉棍。

棍头上镶了一圈闪亮的铁,反射灯光,直把锐利刺眼的感觉送到了蓄势待发的农夫们的心里。

他慢慢的抖抖披风,缓缓地把齐眉棍柱在身边,这时候李广韵看清了对方的一身打扮:一件灰绡直缀交领长衣,两袖捆起,五指轻捏手中棍,脚踏一对黑灰短靴,站开一肩宽,时时刻刻准备发力。

来人慢吞吞地开口说话,言语里装出了一种喝醉了酒姿态,这种做作是一种无法想象的侮辱,他说:我乃守庄张广保!我家老爷让我捉张明回去,家法处置,你们谁敢拦我?

他说话间,有一个农夫骤然起身,抓着椅子便向着来人冲去。

张广保不疾不徐,抄起了手中棍,近身,格住了砸下来的椅子,写意般地转了两圈,便把椅子从农夫手上下了。齐眉棍在他手中旋转,杆尾刷的一下抽在了农夫脸上,随后张广保轻收齐眉棍,往前一踏,棍从身侧毒蛇般地探出,刺在农夫心口。

农夫趔趄几步,倒在了地上,只有动弹的力气,没有起来的力气了。

张广保持棍四望,方才暴起的农夫吹响了进攻的号角,这次是三个人怀揣种种趁手工具,两侧从侧面,一个在背后贴近…

异变突显,正当偷袭者要扑上身,三打一报仇雪恨的时候,对方突然飞起一脚,踹倒随了身侧的桌子,突然撞来的桌子让他们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张广保已经提起棍来,银光一晃,众人眼花缭乱之际,棍头已经挑飞了一个偷袭者手中的木棒!银光里随机闪出一个身影,举起齐眉棍,一棒劈下,失去了武器的农夫无法抵挡,被这一棍打的肝胆俱裂,在地上滚了两圈,也失去了战斗力。

张广保冷冷地看着客店里的一众人,就差把头巾摘下,怒吼一声:“还有谁?”其它旁观者都被吓破了胆,别说再冲一波了,就连站起来面对他也做不到。

所以张广保能慢慢地踱步向前,直到逼近痛苦仓惶的张明,一把把他从桌子底下揪出来,扯着他的头发就要拉他往门外走。

李广韵就坐在一边,看着这一出演完,他稳稳端坐桌边,目睹这一切暴行发生,然后他说:“喂,臭守庄的,看这里!”

张广保转头看向他。

而李广韵抬起的手里,有一把锯短的火枪。

火绳正在缓缓地燃烧。扳机带动了枪机转动,细微的机械摩擦声响起,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枪声响起,李广韵立刻站起身来,他捡起一个怪模怪样的包袱,转身就要逃离。张明傻傻地跟在他的身后,问他要到哪里去:

“这里的辛酸苦楚你还没有尝够吗?到南边去吧,起码能免于接下去一场又一场的战祸……”

他言语中透露出大逆不道的意思,但是在场的人愣愣的无人在乎。大家沉浸在守庄痛苦的爱好里,没有人能想到原来和睦的一天到了晚上突然变成这样。

李广韵带着张明走出了旅店,他最后留下的话是:“我还是改个名为好,这个名字可能不再用了……以后我就叫李牧吧!”


2)入戏

“咽咽学楚吟,病骨伤幽素。

秋姿白发生,木叶啼风雨。”

又唱:

“乳孙哺子,教得生狞。举头为城,掉尾为旌。东海黄公,愁见夜行。

道逢驺虞,牛哀不平……”

正是天迷迷,地密密,霜雪断人骨的时节,道上刮着阴冷的风,卷起了几天前落下的积雪。年将末,戏班子正在大清河边搭台,打算唱戏。这个戏台本来就归河边的宝峰寺管,属于神庙戏台,按例戏班子要连演两个周,今天这会儿不过是例行整修。

动手的是农闲的村民们,这里去平阴县城不远,东衮道衮州府治下,近年来还算平靖。

在河边瞭望,能看见两个人在踱步,他们走的很慢,时不时地交谈一阵子。年轻的李牧尽量照顾年长的老板,把自己的意见缓缓地表述出来。

说来也简单。

做扮相道具的木匠年老了,膝下却只有一个女儿,生的那是俊俏美丽,也跟着他走南闯北十几年,至今没能安定下来,为了这事,他心里好不愧疚。近来有一天,就在这平阴县的地界上,女儿不见了。木匠心绪不宁的时候,意外做坏了几件道具,上漆的时候上歪了线条,这事坏了运气,戏班子里又多多少少出了些不该和别人说的事。正经的戏眼看要演不成了,怎么办呢?

这时候一个和他们同路的年轻人站出来,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不如将错就错,他知道一出《雷雨夜》,很适合。剧情是什么样的:

村里有火光,盗匪下山来,在村子里找个地方藏身避雨,躲进了一户人家,这家的男主人打渔去了,不知道夜里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也许不回来了。妇人拉扯着一个女儿,被盗匪挟持着,要在这里躲上一个晚上,天亮时,他们就能混进村里,找到接头的人,把他们脑子里的情报都对山上的盗匪讲出来。

妇人当然不愿意,她希望有个谁赶紧找到这里,但她的女儿落在了三名匪徒的手里,因此她不能叫喊,不能做任何出格的事情……直到村口传来锣鼓声,那意味着捕鱼的渔夫们回来了。

她知道,但是匪徒也知道。

剧情在这里进入了最紧张的时候,李牧刻意停顿了一下,他念戏文的时候,戏班子里的文物检场、场面、道具、龙套,都围在他的身边,眼巴巴地望着他。而李牧刻意顿了一下,问他们:“你们演武戏吗?”

大家都点了点头。

李牧继续讲:妇人站起来,说要去弄点东西吃,她真的弄到了一把尖刀,但她的孩子还在匪徒的手里,请问她应该动手吗?

大家都摇了摇头。

李牧继续讲:但是她动手了,因为她知道,如果自己丈夫进来之后被匪徒们挟持,就再也没有挽救的机会了。匪徒听见丈夫推开门的声音,都紧张起来,让妇人去把她丈夫料理好,不然——匪徒露出一个凶狠的表情,指了指手里的婴儿。

而那个妇人十分沉静地走近了匪徒身边,她的身后藏着一把尖刀。

她的脚步轻巧,双手稳定——因为她知道自己这时候不能慌张,不能露出破绽,这是非同寻常的,这是异于常人的,但是她做到了,为什么呢?也许因为她有个坚毅勇猛的丈夫。她走到匪徒的身边,像割麦子一样一刀划下去,血溅出来老高。

但是受伤的匪徒没有断气,她只是个种田打渔人的妻子,她不知道怎么一刀干净利落地把一个人杀死,匪徒知道,而且匪徒的手里捏着她辛辛苦苦生养的一个孩子。

丈夫在院子门口听见了惨叫,他急急地冲到了房间里,一个握着刀的匪徒在门口等着他,刷的一下,刀光亮起,切开风雨,劈头盖脸的划在了丈夫的脸上……脸前,丈夫反手抓住了这一刀,冷汗和雨混合在一块儿,看不见两个人的表情。

于是屋子里在厮杀,屋子外面也在厮杀。

一会儿,妻子倒在了地上,矮矮地缩起来身子,她紧紧地靠在孩子的边上,流着泪,悼念者自己的女儿。

一会儿,丈夫直起了身,高高地俯视着匪徒,随后把刀拔了出来,并急急往房间里赶去。

妻子的舞台在东边,丈夫的舞台在西边,中间用一道墙隔开。这时候场务把这堵墙撤掉,丈夫手里拎着刀,刀尖往下淌着血水;匪徒手里也提着刀——他同伴的尸体,妻子的尸体,凌乱地倒在他的脚边。

隔墙撤去以后,两个人便厮打在一起……丈夫战斗到了最后,所有人都倒下了。他急急忙忙赶到自己妻子边上,低头问她……

李牧的故事就讲到这里为止。

老板没有听说过这出戏,他很怀疑自己的戏班子能不能把这出戏演好,所以找来年轻人问个不停。他先问:

“你说东西讲起来像书一样,有多少能演出来?”

李牧对他说:“我们可以演的真实一点,血是真的喷出来,打斗事先演练过,要拳拳到肉,台词不要七转八弯,要人说的快、说的精确!”

老板暂且不管后面的要求,而是立刻问:“血喷出来?血还能有喷出来的法子,你要他们死啊!”

李牧解释说:“当然不是,我有个法子,看,我这里有几个袋子,宰一只鸡把鸡血往里面装一些,演员假装捂脖子上的伤口,实则把鸡血挤出来,不就成了吗?”

老板盯着他看,李牧讪笑一下,掏出来一个塑料袋。老板没见过这样新奇的玩意儿,但李牧用水给他试过看了几次,他便意识到这的确是做得到的,而且对观众来说会很新奇。他又问:“那婴儿呢?”

李牧说:“雕一个怎么样,把头和身子做出能分离的,画上眉眼。”

老板又问了问,李牧都想出办法解决了。《雷雨夜》听描述是武戏,而且还很特别,力图突出一个“真实”,大家应该会爱看。所以老板说:“此事可行!但是现下时间已没那么充裕,我们演不来这出戏的话要怎么办呢?”

李牧便同他说:“别担心,依我看,这里的戏文你们大可以删的删,改的改,只不过有两处不能删,不仅不能删,而且还要演好,演出真情实感来!”

“那两处呢?”老板好奇地问。

“一处是妇人恸女,另一处是渔夫哀妻。道具那个老人他女儿在这里不见了,我觉得不像是只发生过一次,你怎么想?”

老板还没有来的及说话,其它同情老道具的人就已经开口说了:“当然,我们也是这么个觉得的!”

于是李牧说:“能做出这种事的人,是不会被这两幕剧感动的。他偷走了别人的孩子,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所以不仅不会哀伤,反而露出一幅得意的笑容,到时候谁这么笑,谁的心里就是有鬼!我们就该知道谁是元凶祸首!”

“好!就这么演!”“我到时候一定盯着死死的!”大家都喊起来,老板没能拒绝,也不知道好坏——现在留给他的办法已经不多了,半盏茶的功夫后,他点了点头,说了句:“硬是要得!”

 



3)托身

县里有座寺,寺名叫宝峰寺。

老板付了钱,就到宝峰寺后面借住,老僧说,空着也是空着,年景不好了现在,没有向佛的人咯。说这话的时候,老僧抖了抖脸上油腻的肉,说完了,低头念起《楞严经》。

李牧和张明也分到两张床,其他人问起来,老板就说:“啊,这是我们的文检场和他的仆人。”

到了傍晚,大家伙儿拼了张桌子吃饭,其他人都相熟,只有李牧看着像是新入行的,他从哪里来?有多少阅历?都不知道,对大家来说新奇的很,所以缠着李牧让他开口讲故事。

李牧当然没法说自己是穿越过来的,还好他有准备,满口胡话地开始糊弄起来:首先说自己从记事的时候,就在湖广那块地长大,后来跟随商队在流浪,至于这次自己为什么出来?是在这里涨涨见识,顺便看看有没有商机。

其他人问他:“李哥儿,你觉得我们这边缺什么东西,有没有什么机会?”

李牧想了一会儿,编了一份应对说:“我看这里挺好,要插一脚进来可不容易咯,我们的东西和其他人也差不多,就那几样,特别稀奇的还没有呢!”

大家闹了一会儿说:“李哥儿,你最新奇的还是那袋子,洗干净以后居然能看见里边,又不怎么漏水,这东西我们大家都没见过,卖这个是真的有前途。”

李牧只好笑道:“好说好说,只是这个东西不怎么好弄来,它有个大名叫聚乙烯,没听过吧,没听过是因为它真挺难做出来的。”

大家点点头,很快把话题转移到别处去了。话题不外是家长里短,或者是在大清河边演几场戏能有多少赏钱,只是聊了一圈,最后还是谈到了 “亮台戏”,该不该用李牧的那出戏,还是和以前一样演《黄金窑》,或者演《古城》,总而言之能不能一炮打响,演出个精彩的表现。

说来说去没有结果,席面上的咸菜都吃完了,也该散了。李牧和老道具一块儿回去,路上请他明天带自己去集市看看。

老道具说:“那是当然的,听着您那出戏要不了什么大件,但也还是该听听您的意见。”

李牧连忙摆摆手说:“不是不是,不全是,我自己也有些东西要买的。”

回了房里,张明和李牧说:牧哥儿,我们的盘缠要用光了。

李牧点了点头说:“我会想想办法的。”

第二天起来,他挠了挠自己的头,看到掉下来几根头发,又立刻想办法把这几根头发装回去,但是失败了,李牧只好骂了一句:

“他妈的,傻逼肥头大耳臭和尚哪来的钱,老子怎么搞不到啊!”

 

军器局管辖于工部,由工部主事监督,但又有宦官主管。兵仗局辖于内府,由宦官管理,但是军器制造所需要的工料又由工部具办。这种方式效率低下,管理不良,所以从整个明代来看,中央的军器制造业一直有不断收缩的趋势,工匠零散逃到四方,武器也没那么好管了。

李牧上集,主要的目的就是想看看能不能有路子弄到火药。

鸟嘴铳火药一千斤,官造合计八两六钱,但上了集市,说自己有法子搞到好枪药的人,张口就是二十斤一两。李牧转了一圈,性质全无,只好回去了——盘缠这块只有用的地方,没有挣的地方,又哪里能有钱给他添置武备?老板收留他住在寺里,不收他的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李牧也不好意思开口去找他要钱。

明代的集市仍然是繁华的。

至少18个村,1500户农户依靠它满足交换的需求,工艺品和农产品在这里向上升,进入县里;供应小农的各类产品也在这里下沉,直到各个不同的自然村。在这里当然是有赚头的,如果李牧能拿出各种各样的工业品,他想赚多少钱就能拿到多少钱,不过李牧要是能拿出大量的工业品来,又哪里犯得着来集市换钱呢?

他翻了翻自己的背包,再看了看自己全身上下。一件卡其色的衬衫、一条长裤,一双靴子,这些东西李牧是绝对不会卖掉的。包里还有一些换洗衣物,要把这些东西卖了换明代那些穿着快窒息的衣服?有必要这么做吗?给自己找罪受吗?

包里还有几本进过水后来晒干的教材——不留在寺里是因为担心被别人看到,写着“高等教育出版社”的结构化学,很难相信1617年的人读了会理解成什么,不如带在身上保险。这样的书当然不能卖,留在自己身边,留在一个懂得它会利用它的人的手上,比卖给一个收藏家,能发挥出一百倍的作用。

维生素A的空壳,金霉素眼膏、扶他林,留着救自己的命。几支中性笔,一支钢笔。这支钢笔是李牧来之前新买的,花了他小一千,墨水一瓶放在家里,一瓶放在宿舍里,没有随身带着。

之前流浪的时候没有把这支笔拿出来用,就是习惯使然,普通的碳素墨水写久了对笔不好,中性笔还能顶一段时间,他不舍得用这支钢笔。所以这支钢笔的品相也还是极好,铱粒饱满、金尖漂亮,树脂笔身轻便耐用,花纹优美。总的来说是一支好笔,可是今天可能就要说再见了。

“他妈的,没办法。”李牧今天第二次说了脏话,然后他问道具哪里能把这东西当出个好价钱,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头偏在一边,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走到老道具的跟前,他又说:

“他妈的,真算逑啊,一堆狗生!就换了这么点钱妈的,有眼不识泰山,活佛脸上撒尿,看的人人都是矮子。”

老道具安慰他说:“李哥儿,有时候我们是真的没办法,当铺这么做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这东西不好说出来路,他们当然会想办法压价,我们往往急着要钱……”

他说这话的时候,被一个身材壮硕的汉子撞了一下,李牧抬起头,马上要站起来,被老道具拉住了:“我没关系,没必要讨个明白。”

李牧本来是觉得这人影眼熟,但现在他得好好和老道具说道明白:“我说老张你啊,活了半辈子,还是糊涂!人活在世上,可以忍让,你们说的是什么,做人做出个八面玲珑对吧!要我说,八面玲珑可不成,最多做个六面玲珑,还有两面不能收起来,得有刺,有刺露在外面,才能有人脉关系,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老道具说不过他,只能点点头,两个人看着天色不好,把茶喝完,便回寺里去了。



4)演戏

肥和尚的钱哪里来的?说清楚了也不奇怪,他不仅做和尚的本职工作:法事、祈福这些,还额外包揽了一些工作。平阴县上你是见不到痘神娘娘的,而附近又实在有这个需要,每逢痘疹岁时流行,互相传染,则有一车而全载着小棺的情况。万历三十二年春,山东青州诸府城“痘疹殇婴孩过半”传开以后各地偶有疫情发生。

原先县里有没有送生、痘疹两神,大家都不清楚,反正现在是没有了。肥和尚们收拾了一间偏殿,专门供人祈福之用,痘疹娘娘是拿一尊观世音菩萨像改出来的,手拿青红紫白黄五个布袋,袋子里装上五样豆,就供起来让人朝拜了。

类似这样的神不少,所以餐桌上人们都说:“照和尚这架势,他们怎么能发不了财呢?”

现在是农闲时间,戏班子也按照习惯吃早晚两餐,喝的是地瓜和萝卜糊粥,拿窝窝头和煎饼当主食。李牧吃完了,感觉实在是寡淡,不过他旅行已久,对这些都能坦然地接受。

吃完早饭,大家又聊了一会儿,老板过来催他们排戏,一群人赶着往戏台子那边去了。老板又转过头来看李牧,李牧点了点头说:

“我知道了,我这就过去看着。”

“有劳李兄弟了,等过年了,侍生给你包点钱,你一个人孤零零的也不容易。”老板眯起眼来笑着说,侍生是当地人的习惯,乃是“世兄”的自称。

“那是真用不着,再说我也不是一个人,还有张明跟我这呢!”李牧推辞了一下,转头去了戏台子那边。

 

《雷雨夜》对大家来说都是全新的。不过要排的也不止是这一幕雷雨夜,李牧刚到的时候,已经有人在戏台上亮嗓子,一开口就是:举目云山无数,回首家乡何处?只见山危水险,急煎煎跳不出羊肠路。鸟乱呼,林深过客疏。形骸瘦尽,眼睁睁生难度。撇下白发萓亲正倚闾。音书,千里关山半字无; 嗟吁,两地思量一样苦。

李牧是听不出什么来的,其他人叫“好”!他就拍手。

这出戏叫宝剑记。接下去是义侠记的一段,李牧对这些剧情说不上熟悉,只知道这都是水浒里的折子,看的津津有味,觉得很有意思。之前吃饭的时候有人就问过李牧,让他来一段,李牧当然是来不了的,他唱:在长安是你夸大话,为什么事到如今耍奸滑。左手拉住了李左车,右手再把栾布拉,三人同把那鬼门关上踏……被人笑了,这个年代还没有京剧,甚至连魏良辅改良的昆曲也没有传播开来。

一轮喜演完,大家歇会儿,这时候演员拿出李牧给他们写的台词来读,李牧走过去的时候拉住他,笑着问他:“李哥儿,你的字怎么缺斤短两的呀!”

李牧只得摊摊手,表示自己也没办法,认的的字不多,没文化的人是这样的。

“李哥儿还没文化啊!我看这戏词,行!”演员冲他竖起了大拇指。

李牧只好耸耸肩,过去找张道具师聊天去了,不过他很快又被人叫回来,待在台子边上看着演,哪里出错立刻就得喊停了改。

站在万年台上,便更能感到身边的宝峰寺高大雄伟,威严幽森,实属不凡。这座寺庙可以说是依山傍水,高低错落:天王殿在大雄宝殿身前,大雄宝殿堆砌在山腰,山顶恰巧比雄伟的正殿矮了一点,后山遍布的僧舍佛塔很有一番年头,倘若没人指路,还真有可能在山里僧舍间迷了路不好出来,再往后就是大清河,河水在这段陡然加速,冲出一片小小的崖壁。

李牧回想着宝峰寺的地形,有些出神,随后一阵锣鼓喧嚷把他的思绪拽了回来——戏剧开演了。

唱慢板。

“光溜溜的月儿窗前照,红耀耀的灯火亮堂堂,两尺粗布一根线,做娘的双手为孩忙。”

“蓝火火的电光亮闪闪,轰隆隆的雷声震破天,乌黑的云影吞明月,一阵大雨到眼前。”

李牧问身边的检场:“我们唱乌黑的云影吞明月,会不会有什么问题,会不会……犯了忌讳?”

检场想了想说:“那改改吧,改成圆月就成,不碍事。来,继续唱!”他话说完,就按照剧本安排摇晃起柴门,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这是为了体现柴门被风吹的乱晃。随后咣的一声锣鼓响——一声巨雷,就在这时,扮匪徒的三人从台右上场了。

戏剧飞快地演下去,很快大家已经把台词全记熟了:李牧写的本来就很通俗易懂,再说雷雨夜这部戏根本算不上长,难处在哪里呢?难点就在于动作和细节上。

两个武生还是传统的那一套打法,总的来说就是打个热闹,可是他们的功夫其实没有到那个地步,比方说《挑滑车》这部戏,行家一眼就能看出,你们武生打的僵硬迟钝,当然不好。李牧一开始的确想他们打的更真实一些,最好能练到拳拳到肉,甚至一个人被打倒在地上,另一个人骑在他身上挥刀。

大家都来阻止李牧的奇思妙想。理由很多,一是倒下去不好看,二是太危险,三是乡下的农民们看个热闹也就够了,差不多得了。

这是小事,李牧自然是从善如流;但也有大事,为了渔夫哀妻那场戏,他不知道想了多少时间,总是把词改了又改再让人演。有的人是不信他之前说的那套:“看到这段笑起来的是没良心的,是元凶是罪魁祸首。”看李牧如此认真,渐渐地也不好说什么。

一天晚上,张明问李牧说:“李哥儿,为什么要反复地去强调这回事呢?”

李牧闷闷地回答他说:“否则能怎么办呢?老张丢了女儿,我除了这样帮他我想不到别的办法,我真的是想不到别的办法,我真是没得半点用唉……我只希望有一个时辰我忽然来了感觉,反复地修改让这出戏有悲怆的意味。”

张明听不懂悲怆是什么意思,也只好闷闷地趴下睡觉了。

第二天就是正式演出。

 




5)真凶

锣鼓喧天。

万历四十四年,山东饥甚,人相食。河南及淮、徐亦饥。四十五年,北畿民食草木,逃就食者,相望于道。年关边上,从坏年景里缓过气来的乡民们才有空上集,顺带看些新鲜的事。他们希望回到旧日生活,一如往日的平凡生活。

华北平原上的先民们在高处聚居以躲避洪涝,集结和商品化程度不高的村民们较为孤立,他们的宗族组织不强,取而代之的是非常紧密的街坊关系:哪怕来看戏,大家也都抱成一团,男人站在外边,把抱着孩子的女人围在里边。

有些精神气的是经营式地主,肥头大耳的是在村地主,不在村的地主穿的像是个士绅,长工穿的寒酸些,佃农不难辨认——拖家带口又穷困瘦弱的就是他们了。

人来的都很早,而戏班子演戏,是只看时辰不看人多人少的,时辰到了就非演不可,哪怕没什么人。不过这回没这么尴尬的情形出现,老板早早地拜过了码头,摆放的时候李牧也跟着去了。

首先要有推荐书信一封,然后再有戏折子呈上前去,请主家“点戏”,拜客以外,还要邀请这些头面人物“光临赐教”。现在他们也坐着轿子来宝峰寺边上,早有人给他们设置好了雅座,奉上茶水点心,只等大戏开场了。

李牧躲在隐蔽的角落里,他仔细地盯着场下来的头面人物们,他相信能做出绑架女人这种事的,不外乎袍哥大爷、达官显贵、会首头目之流,底下穷苦的村民们不是他的敌人,反而会是他的掩护。

锣鼓一声响,戏将开场了。

李牧抖擞精神,从衣襟里掏出张纸来,上面画着各个头面人物的位置,还有他们各自的姓名,这也是为了待会儿,如果真的发现了什么,李牧犯不着去打听那个人是谁,有什么背景,而是能直截了当的计划行动。

锣鼓又一阵响。

李牧自己排的剧,他当然知道,这阵子锣鼓意味着丈夫马上要回来了。武打的情节就要开场,果然,他听见妻子唱:

“是三更天锣鼓响,老天派他救我来,可我好比鱼儿吞了钩线;我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孩儿陷在他手中……”

匪徒念:“是不是你男人要回来了?弟兄们,待会儿我们设下暗处伏,只等那死男人救妻心切上我们恶勾当,弟兄们,做完这桩事,龙过浅滩犹如海,虎下平阳入密林!”

按着剧本,妻子手里已经握了一把尖刀,那是把木刀,用银漆做好了,看起来闪闪发亮,她一刀挥下去,匪徒的脖子上立刻溅出一团血来!把鸡血一口气全挤出来这事,还是演匪徒的武生练了好久才有的效果。

场下一片哗然。

乡民看着那团冲天飞起的黑红血迹,吓得愣愣的抬起头,胆小的不怎么见血的人在大叫,混在人群里的戏班子成员告诉他们那是“特效”,你们全是见识少了,他们也闹个不停,知道喷出血的匪徒悄悄站起来溜了下去。

头面人物们表现的倒是平静,原因是老板和他们解释过了——待会儿会有这么个特效,他们又是怎么做出的这个效果,甚至有人还拍了拍手,说了句:“挺像是真的。”

反响似乎还不错,老板见状点了点头,觉得那么自称叫李牧的小年轻也不是那么不着调,起码脑子灵光,做事也还算是有一套。

他没看到的角落里,李牧正仔细地盯着头面人物们的脸色。看到他们全都专注地看着万年台上的戏剧,他有一种模模糊糊的预感——今天就能得到答案了。

妻子无力地靠在墙壁上,头上盖上了红布,意味着她已经死了。在妻子无力的退场的时候,丈夫战胜了他面前的强敌,锣鼓、二胡以及各种乐器,都停了下来,检场飞快地把竖起来的墙壁搬走,现在只有他们一个渔夫,一个匪徒,两个人,脸对着脸,刀对着刀。

短暂的安静以后,鼓点想起来,一个乐手吹着号,两个武生使出浑身的解数,尽力把刀光舞成银光的一片。底下的看客兴奋极了,大家都在叫着:“杀了他,杀了他!给老婆报仇!”

而渔夫一刀劈开了对手,只听“哐”的一声好似惊雷鸣,诸般乐器安静下来,只有二胡悠扬馥郁的声音回响。

渔夫唱:“贪图富贵来害你,你就不该让我离家门。

哭一声夫妻不能相见,不能见!孩儿啊!要相逢除非是梦里团圆。

鸡鸣犬吠五更天,越思越想好伤惨。

想当初在水做罗网,晨起夜息害了鱼生命。

到如今夜留在荒村院,我冷冷清清向谁言?”

狗叫。

狗儿啊狗儿,你我们今天真像是一家人!

没了妻子我团圆又能做什么念想,少了女儿我今后狗活又为了哪般?

锣鼓响。

喽啰们带着哭丧棒上台来,在万年台上转了一圈,一个说:“这家的妻女还没到死期,只是被匪徒害了性命,准许她们还阳吧!”

于是拎着匪徒下了台去,妻子站了起来,几步捡起来木雕的孩子,轻轻抚摸着……这结尾算不上好,甚至有点恶心人,但李牧没办法。底下的观众倒是喜欢这样团圆的结局,近处的能看个武打,偏远的能看个情节,再远的就只能看个热闹了,说不定他们连弄明白发生了什么都困难,让他们记忆深刻的,就只是划下去飞出的那团鸡血。

这一幕戏演完,当然不是就这么结束了。

歇场的时候,老道具急急忙忙赶来找李牧。他的来意李牧当然清楚——之前承诺过看看台下的人有没有端倪。

“有没有发现?”老道具问他。

“宝峰寺的圆觉和尚,那时候残忍地笑了笑。”李牧沉静地和他说。

老道具抖了一下,说不出话来,慢慢地组织出一句话:“你确定吗?”

“大家流泪,或者伤心的时候,他是这么笑的,你觉得正常吗?”李牧转头来看老道具,眯起眼睛,也不张嘴,嘴角轻蔑地勾勒一个浅笑。老道具一看就明白了,他一看就要被刺激地疯了,他说:“我这就去杀了他!”

“不行!”李牧连忙拉住他,“这太冒失了!”

“是不是你告诉我的两面该有刺?是不是你和我说的不能再忍让了?是不是你?”老道具动了真怒,他不知道从哪里拔出了一把匕首,揣在手里,晃出了一道银光。

李牧没想到老道具还把这件事记得清清楚楚的,只好说:“是,是。但他们寺里那么多武僧,我们贸然行动,什么好处都讨不到,还得把自己赔进去。何况你觉得你女儿就是这么死了吗?我觉得不是的,也许她还活着,只是被藏起来了,我们从宝峰寺查起,说不定就能找到一点端倪,把你女儿救出来也说不定。”

老道具愤怒的眼神立刻盯在他的脸上,一会儿,他的眼神就完全涣散了,散开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空洞的好像什么都没有。最后他把那把匕首递给了李牧,说了句:“只能这样。”

老道具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李牧怜悯地看着他,老道具继续往前走,见到一个人就像把自己知道的笑话一股脑全说出去,这时候李牧发誓:“哪怕身死此地,也要把宝峰寺查个彻彻底底,为老道具找到女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6)画佛

三个人聚在一起讨论该怎么办。

没什么好办法。李牧有一种既视感,《醒世恒言》是天启七年编纂出来的小说,刚好在十年后,里面有一章叫做《汪大尹火焚宝莲寺》,情节就和现在他们遇到的差不多——一样是女人失踪,一样是肥头大耳和尚庙,甚至寺名字也差不多!只不过自己是个没钱、没权、没关系的三无人士,隔壁的主角是灭门的府尹。

呵呵,还挺讽刺,靠开挂才能把这种人制裁了是吧,我偏不信了。李牧这样对自己说。张明坐在他对面,老道具坐在炕上,他们眼下就在宝峰寺里,可是租给戏班子住的地方是偏僻的僧舍,想要接触到寺里核心的秘密,是不可能的。

李牧最后说:“依我看,我们知道的还是太少了。单单是圆觉和尚笑了一下,就怀疑他有关系,这不够,说服不了任何人。为了对付武僧,我们必须请动县里的兵。要想请动县里的兵,就得搞到一个和尚问明白状况,还得让他尽快开口,要不然他赖着我们也没办法处理。”

“你说该怎么办呢?”老道具问他。

“依我说,老和尚算是没救了,小和尚不一定。上次和我们见面的肥和尚你记得不?一边念楞严经一边挺着逑,这种人当然是不管佛法的。小和尚刚上山没几年,又背了一大堆经文,他们那么迷信的人,心里肯定暗暗地想着‘我们这么做不会招致佛祖怪罪吧’我们就得利用他们的这个想法,来强化这种印象。”

“什么印象?”老道具问。

“我们得搭建一个台子,在里面布置一出戏,让他们明白自己是真的被佛祖啊菩萨什么的盯着看呢,而且马上霹雳雷火就要砸到他们头上,西方灵山的神就在他们头顶看着他们犯罪呢!他们不怕神明怪罪吗?”

张明和老道具已经听呆了,张明问:“你不怕神明怪罪吗?”

李牧说:“我怕什么?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就这么一个法子,我们找一间空的僧舍干,你们俩画佛,我想办法把圆觉和尚身边的小和尚绑过来,我问一句,你们愿不愿意?”

张明迟疑地说:“不能再找戏班里的人帮帮忙吗?”

李牧斩钉截铁地说:“当然不能,你能说出去,他们不能说出去吗?哎呀,真是连你也不该告诉,一整个戏班子躲起来神神秘秘,知道的说我们是在准备动手,不知道的以为我们准备给寺里的肥和尚唱《三闹灵堂》呢!”

李牧把话说道这地步上了,其它两人也知道同意。于是李牧说:“我手头还有最后一点银子,我们一定要把这间屋子做像了,老张你一定得靠谱啊,能不能成,全看你的手艺了。这叫暗示,听着虽然不像话,但其实佛堂里的宝相庄严、衙门里的威武冷峻,不全是暗示吗?皇帝坐在龙椅上……”

“你别说了。”老道具连忙打断李牧的话,他痛苦的眯上眼然后说,“我相信你,我也只能相信你了,还是用我的钱吧。”

计划很简单,用戏班子里的道具,伪装出一间佛堂,只不过李牧说这佛堂必须做的不同。首先是佛龛,为了保证佛龛打开的时候给予小和尚足够的冲击力,李牧建议用那个木雕的孩子,应该如此这般;然后是壁画,可以有佛,可以有菩萨,可以有罗汉和八部天龙,但重要的是塑造一种氛围;最后是烛火灯光,一定要少,要暗。

李牧还想了一堆计划,总而言之就是把恐怖片整合起来,只不过他说的越多,老道具和张明越感觉离谱。犯罪越多的人在地狱里被血水淹没的越浅,如果李牧和圆觉和尚都下地狱了,那么圆觉和尚一定能露出半个身子——因为他站在李牧的肩上,后者说出来的话,简直是不可理解的……亵渎。

时间过去一周。

李牧在僧舍里住了一周了,他时常在宝峰寺里闲逛,甚至看到过好几回圆觉和尚——肥头大耳,面若桃花,大腹便便,行走若一团赘肉堆叠起来,好像身上挂满了球。甚至他还选好了目标,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和尚,看着甚至有些清秀,只是不爱说话。小和尚一天的生活非常的简单,一早起来,开山门,扫地,烧香,磕头。最吸引李牧的,当然是小和尚对圆觉的态度:圆觉教小和尚念经的时候“炉香乍爇——法界蒙薰——”小和尚虽然跟着他念,但总是是不是去瞟比自己年长的和尚,很抗拒,甚至有些恐惧,当然他的经唱的是很好的。

李牧认为自己观察的是仔细了,也猜到了原因:小和尚唱的一手好经文,将来有当沙弥尾的潜力,然后就是当方丈,寺里的事情先告诉他,等他不在乎佛了,唱经的水平也就上了个台阶,说不定这能当上个方丈。

小和尚法号叫正善。

他的生活总是简单的,扫完地就烧香,完了磕三个头,说三声“阿弥陀佛”,就可以做早课了。早课是念经,他喜欢念“真性有为空,缘生故如幻。无为无起灭,不实如空花。言妄显诸真,妄真同二妄。犹非真非真,云何见所见。中间无实性,是故若交芦。结解同所因,圣凡无二路。”是真的吗?方丈他们做下那种事,也能说得上无欲无求吗?

最近有个游客经常跟着他,并且找他论法,他的观点很新颖,但表述的却不明白。这个游客在正善看来,就是砸场子的,因为他时不时就念叨一句道经里的话,“肯定是辩不过方丈,来找我出气!”正善和尚这么想。

还是扫地。

到了半夜,这个游客还是站在院子里。李牧站在院子里,树已经落光了叶子,他背着手,想起自己的从前,难道留在二十一世纪的自己也会怎么大胆的策划一个行动,并且干脆地把生命赌上吗?李牧思考着,他站在夜风中,仿佛有种落拓却潇洒的气质。

正善走上前去,双手合十,对着李牧说:“这位施主,夜已经深了。”

“我知道夜深了,可是我的心中还有疑惑不解,小和尚,你能随我去一个地方吗?”

“贫僧法号正善,施主还是请回吧。”

李牧笑笑,把手伸进口袋里,转过了身。

正善也笑笑,觉得自己做到事情了,也转过了身打算回去拿自己的扫帚。

然后他的口鼻似乎捂上了什么东西,但还没闻出来,就已经眼前一黑,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当他醒来的时候,眼前刚好有一尊佛,画师下了苦工,宝相庄严,金身辉煌,正善和尚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缓缓地把头抬起来,可是,可是,可是为什么,这尊佛有一个牛的头啊!

正善猛然把头抬起,菩萨手持净瓶,一堆羊眼镶嵌在羊头上,嘴角画出一个笑容;天王只有影子和轮廓,全涂黑了,只留下一对红通通的眼睛。

四处都是牛头、羊怪笑,红通通的眼睛。

正善和尚大叫起来,这时候他不再怀疑,自己眼下就身处在地狱之中。否则哪里会有这么诡异的佛像,他挣扎着爬到了佛龛前,希望能得到最后一点的慰藉。

“佛祖保佑,佛祖保佑,佛祖保佑……”当他这么说的时候,牛头的佛祖正微笑地看着他。当正善虔诚地打开佛龛的时候,他愣了一下。

一个金色的弥勒佛背朝着他坐着。

仿佛散发着佛光,妖魔鬼怪不敢近他的身,那一瞬间正善得到了安全感。

直到弥勒佛转过了身,一个婴儿的笑脸在佛的脸上,死白的脸色,腮红血艳艳的,一个大大的笑脸。

正善向后靠,倒在了地上,然后他跪下来磕头:

“我忏悔,我全都忏悔!那些女人是方丈抓来享受的,我只是被迫参与,我,我什么办法都没有啊……”

李牧没想到小和尚这么脆弱,一受刺激还没来得及拷问就把话都说出来了,这怎么做坏人啊,于是接上问:“那她们被藏在了哪里?”

“她们,她们在大雄宝殿的地下,那里有一处暗门,方丈他们如果要彻夜礼佛,就会在那里待一个晚上……”

正善和尚的声音颤抖着,他完全理解不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缓缓闭上眼睛,不再看这恐怖的景象,不再想自己将会有怎么样的结局。当他闭上眼的时候,一行血泪留了下来。





7)尾声

事情都已经明白了,人证也已经找齐。

宝峰寺绑架的女人肯定不止一个,否则小和尚也不会用上“她们”。那说明这是桩大案,既然是大案,那就县里就有动力来解决这件事……只不过行动规模大了,难免会有魑魅魍魉通风报信。

李牧对老道具说:“你带着他去报案,如果不行的话就叫上相熟的人,现在深夜了,明天一早你就带着官军赶来,把这件事说多大都行!”

老道具问他:“那你呢?”

李牧说:“县老爷得到了消息,和尚们难免也会知道线报,何况还有点兵的时间,你说让圆觉知道事情败露了,他是会立刻逃走留下一群人证呢?还是把她们都处理干净泄愤了再逃走?我要去救她们出来!”

老道具的嘴角颤抖着,他知道李牧说得对,他更不可能放弃自己女儿,可是难道就这样见到自己的恩人去冒险,去做一件相当于送死的事情吗?

李牧见状安慰他说:“和尚还能天天都做那事不成?我是很安全的,倒是你一定得保护好这小和尚,他可是力证!放心吧,到时候我们大清河边渡口见!”

说完他转身走了,接着想起了什么,对着张明说:“你来接应我!”

张明点了点头。

 

李牧把老道具的匕首拔了出来,检查了一下,又塞了回去。趁着有空的时候,他把这把匕首改了一下,让它恰好能装在自己的火绳枪上,变成一把刺刀。他检查完刺刀,便塞回去,接着从包里拿出那把枪,然后是火药和火绳,接着是弹丸。他在没有点火的时候轻轻扣动扳机,体会着整支枪的变幻。

当他觉得自己已经准备好了的时候,就出发了。

 

楼梯下来有个小房间,然后是长长的走廊,走廊边上是一个个独立的隔间。

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活着。

有的奄奄一息,可能有些已经死了。她们有一间房,但是晒不到太阳,吃的也很少。解决门锁并不复杂,可能是为了方便,和尚们干脆地把钥匙放在了楼梯下来的桌子边。

当李牧进到房间里之后,他立刻闻到一股臭味,而这些女人甚至没什么反应,她们就好像是行尸走肉。难道和尚这样也能接受吗?很快李牧就看到了墙角的檀香。

李牧叫了三遍,才找到老道具的女儿,她叫张莹。当张莹看清楚李牧的长相,知道他的来意以后,立刻激动了起来——终于有救了!

他们用了些功夫把大家唤醒,然后爬出囚笼。

 

李牧紧张地看着周围,防止任何寺里的人发现自己在做什么事。

偏偏这时候来了一个和尚,为什么他要路过大雄宝殿呢?

李牧还没有等到和尚发现这一切,就已经举起了枪,做瞄准架势,左臂紧贴,右手大臂抬起,站如松,只求首发命中——

枪响,肥头大耳的和尚立刻一阵剧痛,他用手一抹痛处,一看,满手的血。他不复昔日慈悲,只留下满目骇人的狰狞表情。只转头看了一眼他就明白,事情不知道为什么败露了,必须逃跑!

伤口剧痛,和尚凭借着对宝峰寺的熟悉,跑出了几步曲折的路线,最后他跑不动了,一阵靴子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他知道自己跑不掉了……

李牧慢慢地追了上来,当胸一枪,把他打死在地上。不让他走,是为了防止他通知其它的和尚连夜出逃,不过他也只能做这么多了,如果有和尚被吓醒……或者发现了什么,他做不了更多的事情,至少女人们已经被张明领走了。

“起码在这个时代留下了痕迹。”李牧对自己说。

这个时候从天王殿里出来一个人。

他也背着一支齐眉棍,这幅面目李牧似乎见过,而且很难忘记。在恍然间,他想起来,之前在集市里见过一个这样的人……

“你是?”他问,一边想要取出腰间的下一发子弹。

来人已经急踏前一步,以他的速度来看,李牧是不可能装上子弹的,所以他立刻放弃了换弹的打算,只能从腰间拔出刺刀。

见到李牧拔出匕首,来人停了下来,自我介绍说:“鄙人张广卫,有一位胞弟叫做张广保,认得他吗?我追了你很久,今天总算是把你逮住了,我的要求不多,也很是简单,我只想和你分出个生死。”

李牧想起来了,一个寒冷的晚上,跌跌撞撞跑进来的张明——是了,他怎么会忘记呢?他又问:“你为什么能找到我呢?”

张广卫说:“你实在有双很精致的靴子,见过这双靴子的人不会轻易忘记……受死吧!”这是他动手前的最后一句话。

李牧奋起挥枪,想利用枪长的优势,把张广卫捅死在身前,可是齐眉棍好像不比他的步枪短。

张广卫轻易地挑开了李牧的一刺,随后他持棍拧身,整根棍子甩在了李牧的腰间,陡然间传来的剧痛差点让李牧双腿一软。

他勉强稳住身姿,挥起枪又是一刺,这次张广卫顺势挥舞,把刺刀打偏在一边,贴近身,抬棍一下戳在了李牧心口。

李牧被这下重击打倒了,摔在青石的台阶上,张广卫慢慢地走进他,嘴里嘲讽地说:“十个你也不是我胞弟的对手,你这种卑劣的小人,只会偷袭,狗还会叫两声,你会吗?”

李牧只顾着喘气,没工夫和他置气。

张广卫就要举起棍子来,给李牧来一下带劲的,这时他感到不对劲,连忙转身——张明拿了块砖头在他的身后,狠狠地给他来了一下!张广卫只能尽量躲避,却没能躲开,他的右肩挨上一下重击。于是他勃然大怒,抽起齐眉棍狠狠地捅在张明的脸上。

张明痛的掉泪,但他还是握着砖头,想给张广卫再来一下狠的……

李牧弓着腰,捂着伤口,浑身乏力。

他起身的时候,张明已经被打瘫在了地上,张广卫却仍然拄着那条齐眉棍。他意识到这是唯一的机会,没有下一个机会了。过往生活闪现在他的脑海里,要怎么做呢?已经这样了,如果一定要,可能就只能——

他急冲往前,从地上捡起了刺刀,纵身一跳,飞身跃入。在这近乎猛扑的一刺里,张广卫还是晕乎乎的,他只觉肩上剧痛,心中大骇,但往前看时,李牧已经绕到他的身后!

他的身前不见人影,声响来自于自己的背后。

张广卫连忙转身,但是他听见了李牧的靴子在地板上摩擦,拧转身姿,调整架势。

李牧跨前踏步,犹如奔马跃溪,一脚踩在了张广卫的脚上,再往前,下一脚踏在张广卫的背上。电光火石间,刺刀已经随身压下,敌人神志不醒、门户大开,穿堂风刮过,李牧顶着风向前,对着敌人的后背捅下了一刀。

他立刻把刺刀从张广卫的身体里拔出来,这时候张广卫已经无力的倒在了地上,并且哀嚎:“别杀我!我也只是想打你一顿出出气,其实我没有杀你的心啊。”

李牧没有说话的力量了。他拆下火绳枪的枪管清理干净,从腰间捏出一发纸壳弹,上好,啪的一声,打火机点燃了火绳。

他站在寒风里,手中枪一声轰鸣,立即,风与云,碧空上青白的月亮都安静下来。

他站起身来,远望大清河,河畔是农田和沼地,零星有几个树落在平原上。青色丰腴的月光洒在旷野上,很难想象将来一场兵乱,一次兵变,或者纵横的盗匪会把这里变成怎样的地狱。但不是现在,但现在的他对于大清河畔的乡间景色,竟然也生出了一丝留恋。他心里想,自己是有能力改变这所有一切的,凭借着脑海里的知识,或者是书包里的那些教材……

张明兴高采烈地牵着马来,说这应该是张广卫骑来的。这番话打断了李牧的思绪……两个人牵着马,马背着他们的行李,继续在道路上前行。张迎问他:“我们杀了人,他的鬼回来找我们吗?”

李牧沉着地说:“不要怕,天将明了。我们该去找老道具了。”

“老道具一定很开心吧……”两个人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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