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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互通心意的城邦 其一

言字旁
发表于 2022-01-01 16:49:20

全文约:11702字,约需要消耗您30-45分钟的时间阅读。
该文为单元剧大长篇《全智之书》的连载作,笔至此处可以告一段落,故作为独立文段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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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互通心意的城邦 其一

  冻土之上、茫茫霜雪中,依稀可见三个黑点缓缓蠕动。天气不算恶劣。可徒然微风徐徐,也同冷冽的刀锋没什么两样——温度,低得惊人。
  
  如果现在边上站着位有见识的老者,便可能像模像样地说上一句:可道已是天界深秋。
  
  毋宁说,天界只有两种季节——
  
  夏日、以及寒冬。
  
  仔细看那三个黑点,还能辨认出是一黄、一黑、一绿;再近些,或许还能看清是两个人,共同推着一台机器;要是更近些,那这三个点则变成一幅画面——身披黄白色大衣的少年,艰难地推着辆老旧的侧三轮柴油摩托,雾霭的霜气从他嘴里吐出,时不时便在那金属外框的护目镜上二度结冻——这时他只得再动手去擦——而摩托的侧座上,正坐着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身着暗绿色军大衣的女孩。
  
  “维——达——”
  
  坐在摩托上的女孩饶有兴致,她带着音调变化地叫唤着少年,口气倒像是在哄着小狗玩耍。
  
  维达似乎就是少年的名字。
  
  “怎么了?”
  
  少年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回头询问她。八成推着摩托车外带一个女孩,已经耗费了他不小的体力。
  
  “目的地,还有多久能到?”
  
  女孩笑嘻嘻地问,表情上倒并不是很急的样子。
  
  “宾语前置啊……我懂了,下一个要去的地方,被大家称作‘互通心意之邦’。按位图和浮针的指向,我们还需要走上一个人界时就能到了。”
  
  “这样啊。不愧是维达,知道我想问什么——”
  
  少女说着,嘴里颇带着几分替男孩感到自豪的口吻。她操着一口首都下层贫民特有的浮夸语调、外带独具个人特色的,句尾上扬的习惯。
  
  “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心想着什么,就会把那部分的句子成分提前罢了——这是人在口语交流时的惯习,不分语系也不分语序,什么语言的使用者都是如此,算是天性。”
  
  少年说着,又拉高衣领加快了步伐——眼见着天上没有一朵云彩了,再耽搁些时间的话,恐怕之后风只会刮得更猛烈。
  
  “又来了,我说啊、可不是谁都有维达这种能力哦!但说回来……大家都说是‘互通心意之邦’了,那么究竟会是什么样的地方呢?如果只是见面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大概能避免很多无谓的争执和相爱之人的互相伤害了吧……感觉会是个很幸福的地方。”
  
  女孩说着,抻了个懒腰、直直地瘫在了座椅上,好似丝毫没有受到周遭温度的影响一样,仍然兴高采烈地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那个世界。
  
  “这方面——若是人人都像图雅一样天真,或许真会如此。”
  
  维达叹了口气。
  
  他称少女为图雅。
  
  “被夸了!”
  
  “没在夸你啊——
  
  维达说着,松开一只推车的手,放缓推车的速度,轻轻朝着图雅的狗皮帽子上敲了两下以示告诫,继续说道:
  
  “互通心意之类的事,在人们对意识的研究还处于很朴素状态的时候,确实被大批学者追捧过。多数研究者都以为,这是促进世界大同的不二法门;同时,也系一种神学上的诉求——修复碎裂的巴别塔。但就一般的思想实验来看:‘互通心意的诉求’从底层原理上来说很难实现,目前的研究结果也都不乐观。”
  
  “这样……既然维达都这么说了,看来又不是一个能久住的地方呢。”
  
  图雅听着他的话叹了口气,转念、又把话题引到了别处:
  
  “维达,既然还有一个小时才能到,那干嘛不骑着摩托过去呢,骑车的话肯定很快就到了吧?”
  
  “发动机现在已经冻住了——更准确点说——汽化缸的温度太低,目前发动不起来。”
  
  维达说着,仍然无动于衷地推着摩托,没有放缓速度的意思。
  
  “诶——那算什么话!你只要一个‘奇术’下去,还管它什么汽化缸,你自己就可以直接把发动机点着火的嘛!”
  
  “唉……你会开摩托吗?”
  
  “不会。”
  
  “你知道路在哪儿吗?”
  
  “不知道。”
  
  “那我用了奇术会怎么样?”
  
  “十分钟内昏倒,然后昏睡三小时。”
  
  “目前的柴油在空转的情况下还能挺多久?”
  
  “两小时。”
  
  “就是这样,Q.E.D.(Quod Erat Demonstrandum [拉], 论证完毕)”
  
  话毕,图雅终于闭上了嘴,乖巧地点了点头不再说多余的话。维达则继续安静地推车,就好像这场谈话没发生过;就好像,他生来就是从事推车这种职业的人一样——如果有的话。
  
  尽管图雅的热情再高,以至于无理取闹,维达也总是不带情绪,说话间不着半点语气波动。
  
  在这场对话里他们又空耗些热量,消磨了约一刻钟。眼下,翻过一处高地后再无山脉碍眼,他们便看到了远处那座建筑外围的城墙——他们要去的地方。
  
  那是座怎样的城邦呢?
  
  从朦胧的外表来推测不太能看出,不过可以确定其建筑样式的古朴。
  
  那圆拱形状的外城上横铺不少瓦片,石料上的斑驳侵蚀痕、预示着长久以来降水量之不可小觑;外墙每隔一段距离便会竖起一座小小的尖塔用于鸟瞰四周,表示城邦并不封闭、比较关注城外的动势;没有护城河一样的设置,故而戒备并不森严,当然也可能说明这里是纯粹的“学者或哲人城”。而至于建筑风格或其他的,这高耸边墙的建筑学遗风过于杂糅,维达无力分辨。现在仍是白天,塔楼因漫天白雪的包裹而愈发高耸、模糊,没法确定上面是否有人驻守。
  
  单看这外墙,大概能推测出城邦本体久历变革,被很多人在不同的时代,以不同的名字称呼过。不同的统治者和不同的人民团体赋予它不同的特性,进而决定彼此间的命运。
  
  城邦和人民,往往是一件事物的两面反映。
  
  既然这里现在被称作“互通心意之邦”,那么许久以前,这里便可能以脑科学和心理学闻名。这里或许是以科技作为看家本领,用于和周围交换生活资料的特化型城市。但周围却不见有其附属城镇或子邦,也有可能这里的外围本就是农耕为主的郊区,是一体式的地方也说不定。
  
  诸多的猜想和假设都不如亲自一见来得确凿。幸而维达的步子不慢,遥想间、在暴风雪来临之前,他总算带着图雅来到了城邦的大门下。
  
  “您好,请问有人在吗?”
  
  图雅先于维达喊出了这句话,她的嗓音嘹亮、活泼且响度极大。因为地处平原,所以周遭几里可能都听得到她的声音——在山上的话,这种量级的波动怕是轻而易举就能引发雪崩。
  
  尽管如此,但却没人回应图雅如此清晰的声音。
  
  维达敲了敲大门下用于个人旅客进出的门洞,仍是没有什么人回应。随后,他试着前后拉了拉门环,便发现门并没有锁——而对于一座城邦,无人看守的敞开之门,便写作了某种灾厄与不幸的注脚。
  
  一定程度上,结局此刻就写好了。
  
  维达足以模模糊糊地窥见,这扇写满隐喻的门和那些远在其后的,光怪陆离的画面。这些无生命的造物上,遍布着对这座邦城所写下的,谶语的痕迹——
  
  一切对未来和过去的靡靡低语,在维达将门扉开启的那刻影消神散。
  
  门打开了,仍是一片风景,没有任何像是人类活动所留下的痕迹。
  
  “怎么办?”
  
  他回头看向图雅,眼神瞥了瞥完全打开的门,之后又远眺天边,观察起已经有了些征兆的暴风雪。
  
  “小命要紧,我们还是直接进去吧。”
  
  图雅尴尬地晃着手从侧座上跳下,主动担任起推摩托的职责——侧三轮摩托刚好可以从门里过去。他们把摩托推进去城里后,两人也依次进到城中。
  
  城内光景属于维达猜测之中的后者。
  
  这里是那种“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的邦城,刚刚入境就能见到一片片农田。这处被城墙人为隔断的大地,在无机物塑就的透明屏障里安然呼吸,机械和齿轮低幅度地运作,形状和声音宛若巨物的脏器,有节律地、鼓动般嘲哳作响。
  
  维达摘下护目镜和帽子,露出了略长的淡金色卷发和护目镜后的湛蓝眼瞳,看着面前基本已实现全自动化的农作物生产线,默默估算着城邦的科技水平。
  
  以齿轮为傲的蒸汽机年代吗;还是说已经进入电气化作业模式了?似乎没办法简单通过外表来确定这些机械的运作结构和能源形态。
  
  “维达,警卫室也没有人。接下来怎么办?”
  
  正对着远处景色出神的维达,这才被图雅的声音叫了回来。看样子她刚刚去什么地方勘探了一下,维达一侧身,便看到了图雅口中说的“警卫室”——那是所正靠大门旁的小栋建筑,很明显里面停不下这辆摩托。
  
  “这样……警卫室里面有燃料吗?得快点找个我们以及摩托都能待下的地方。”
  
  维达发问,只见图雅摇了摇头。两人只好继续推着车往前走。
  
  虽然同样是露天,但在墙体的庇护下,城邦内的风雪显然小于外界,创造了一种物理意义上的间离。两人推着摩托穿梭在立体农田间,并没有方才那样紧迫。农田中的自律型机器见怪不怪,偶尔打量他们俩一眼,哔啵着给农场的主人发送“有来客”的信息,而后便继续各自的工作,仿佛能这样一直持续到世界终末。
  
  又过了一刻钟,他们走到了农田边缘,望见一处农庄。
  
  农庄和维达老家的建筑风格类似,两者都是较新式的木质建筑。这一片大体分成四处地区,单看装潢和大小,不难推测出四者分别是马厩、工作间、仓库和住房。
  
  其中很明显是住房的那个,是一栋两体式的二层独栋建筑,从结构上来讲大致有地下室。时间已是下午接近傍晚,因为季节的缘故光线开始变差,但住房上的每处窗户都被窗帘遮上、并无灯光。哪怕简单推测也能想象到住房内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倘使假设人类在清醒时趋光的特性,就能简单得出住房中暂且应当没有醒着的人的结论。
  
  只是此情此景,一种诡异的感觉漫上维达心头。直觉反常地在耳畔厮磨,告诉他这房内应该有谁在。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就仿佛在哪扇窗户的帘幕之后,正藏着一双居心叵测的眼睛审视他们。
  
  许是为了验证心里的感觉,维达离开摩托和图雅,先行一人走到房门旁,敲门并询问:
  
  “您好,请问有人在吗?”
  
  做以回答的仅是不设防的静默,堆砌到能把人淹没而死的程度。
  
  图雅看着维达的动作,也把摩托推到了门口。她望了望维达,探着身子想从他的神态里得到点答案。
  
  维达摇了摇头,示意没人应门。
  
  “我们是从首都来的,盆地地区的天界首都,只是过来借住的游客。”
  
  图雅不服输似的又喊了一嗓子,但回应他们的仍旧是空洞的死寂,又或者,可以考虑把附近鸟类因耐不住图雅这一嗓子的惊吓,腾飞而起的声音也囊括其中。
  
  “确实没人。”
  
  大概是为了让图雅死心,维达复述一遍现状。他随后翻起了摩托车后座的巨大行囊,从中拿出了两把枪。
  
  两支火器一长一短,他将短的那支递给图雅。
  
  “这里情况不太对,还是小心一点。”
  
  图雅听着维达的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接过左轮枪后打开保险,想了想又关上保险,确认了弹巢内的残弹数后,就将它放进了大衣的外侧口袋里。
  
  风比之刚才更猛了些,天上也飘起雪花。虽然太阳还没落,但天象都告诉两人还得再快点。
  
  确认过住房和工作间都已锁住后,他们本想去仓库先找找燃料和发电取暖用的机器,但无奈仓库的门好像也从内侧被堵死。
  
  最后他们只得把摩托推进马厩内空着的单间里,待两人都进来再关上门后,他们的大衣上都已经沾了薄薄的一层雪。
  
  “还真的是说下就下啊。”
  
  图雅一边感叹,一边把自己军绿色的帽子和大衣放在了摩托的侧座上。她一头白发如瀑而下,眸子则是洋红中斑驳着紫,说不出的雅致。只消闭上她那“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于耳”的大嗓门,再好好梳妆打扮一番,对着服饰和仪态精挑细选,想必说是出自皇室也一定深孚于众。
  
  马厩内零散着三匹马,牲畜特有的温腥味道和马厩内远高于外界的热度让两人如入温室,大衣上的雪迹也缓缓变成深浅不一的水渍。双双褪下外套后,他们便坐回摩托上打量起整间马厩。
  
  这地方确实像维达的家,不论是外部的线条亦或者内部的结构。
  
  “图雅,旅行前你见过马厩吗?”
  
  “没有。”
  
  “这样……我想说,家里的马厩大概就是这副模样。有时候我会想,在饲养动物这件事情上,可能全世界的人采用的方式都较为类似,给它们置办的住所也同理如此。倘若适于养殖的动物都趋近某种特定的形态的话,我想这或许能说明:在有限的模式和相似的客体之下,我们理性认识的演变模式基本共通又可被穷尽。
  
  “那么这有没有可能说明,关乎人的全部问题的解答,其实都藏在什么世界之外的地方。而驱使我们身体行动的灵魂,只是遗忘了曾经知道的那些知识——所谓生活,是否仅仅意指再把这些知识捡起来的过程呢?
  
  “这个不断把巨石推起而又滚下的,不断折叠的过程,有着什么永恒的意义可以言说吗?”
  
  维达说着,从摩托车上缓缓走到草垛旁,拿草叉搅了几团干草放进马匹的食槽内。马儿见有了食料,便缓缓走到食槽旁,发出错落有致的踏踏声。它似乎并不在乎轻柔地抚摸它鬃毛的维达,兀自打着微不可闻的响鼻,充当空间内的有色噪声。
  
  就在这一连串的动作之下,维达缓缓道出了方才的那些话。图雅听见了,只是大概眨眨眼睛,就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或许是维达说的那样吧。当然,前提建立在我们必须要以二元论的方式来讨论这个问题的话——但若如此,把所有原本遗忘的知识全都捡起来的时候,又会发生什么呢?
  
  “我觉得、一定要把那种尽头描述出来,才好判断这种想法的背后用意。以及,它是否符合我们所见的客观。”
  
  她说着一大串和维达一般难懂的话,又没怎么在乎地似的瘫在了侧座上,仿佛打算直接睡在这里,好挨过这场突然而至的,自然所赐之责难。
  
  “这么说、倒也是。”
  
  维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两人的交流无须什么进一步的解释就成立了。他踱步至马厩的深处,抬起头,这才发现马厩的隔断里,还有着一扇微掩的门。灯光从那微掩的缝隙中渗出,在这昏暗的、关闭的马厩内部透露出一股神秘气息。
  
  他不知怎的忘记了礼貌,径直推开那门。只见房间内粗糙的石板地上正瘫坐着一个人,那人拿着一柄两发制的猎枪,枪管直接置入口中。
  
  彭!
  
  没来得及多思考,枪声就已响起。
  
——001 互通心意之邦——
  
  彭!
  
  没来得及多思考,枪声就已响起,紧接着是一连串的奔跑和翻滚的声音、纷至沓来。
  
  “维达,怎么了!”
  
  循声赶来的图雅把手揣在大衣口袋里,大概正握着方才维达交给她的那把左轮,但眼前的情景,恐怕只会让她感到更加迷惑。
  
  眼下的维达站在屋子靠内的角落,脚下踩着一柄双眼铳,手中正拿着方才掏出的单发步枪,气息有些不稳。
  
  “他、想拿这个崩了自己。”
  
  维达说着扬了扬头,下巴尖指向仍瘫倒在地上的人,而后又用脚轻轻跺了跺脚下踩着的那支枪。
  
  “那刚才的枪声是……”
  
  “是我开的。”
  
  “为什么——先不急着问这个——他没受伤吧?”
  
  “应该没有。情况紧急、我瞄准的是木制的枪柄。好了,我开枪的位置离他有点近,先看看他的听力有没有受损吧。我需要处理一下他的枪。”
  
  “噢、好……”
  
  简单交流后,图雅便凑到那人身旁;同时,维达蹲下、叩开脚下枪支的枪管,将两枚铁砂弹从中拍出、装进口袋,上好保险后放在了一旁。之后也朝图雅那边走去。
  
  被开了一枪的人侧卧一旁,哪怕图雅正小声地朝他喊着也没什么反应。他神情上仍旧晕晕乎乎、动作迟缓。
  
  仔细打量,二人这才发觉他鬓发斑白,胡髭茂盛直接两髯,大概已经上了年纪。老人满脸潮红,从酒糟鼻子一直蔓延到两边的耳根之上。恐怕正是因为一身酒气差使,他才做出了方才那种举动。
  
  老人慢慢地清醒了些,抓抓已经不存在的枪、看看蹲在两边的人,先是打着酒嗝发出一两声憨笑,继而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酒醒大半,表情立刻凝固,踉跄着坐了起来。
  
  “你们、不是城里的人,来做什么的?”
  
  他浓密胡须下的嘴唇翕动,不见怎么张就完整地传达了一句话。那嗓音低沉沙哑,虽然仍是醉酒却口齿清晰,音色枯木一般,着实是常年酗酒的人独有的那种浑浊感。
  
  “我们是来旅行的——
  
  图雅说着,没有挪动身体,只朝老人笑了笑:
  
  “听说这里是‘互通心意之邦’,我们才来这里观光的。”
  
  她大大的眼睛扑闪着,一脸期待又困惑的样子。老人看着她只是动了动喉结,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合适。
  
  “互通心意,传得可真好听……”
  
  老人叹了口气,在两人搀扶下挣扎着起了身。他朝着左右望望、缓缓踱步到一旁桌边,一手撑着桌子、一手虚弱地抽出椅子,重又坐了上去。
  
  期间,老人反复嘟囔着“互通心意之邦”的名称,不时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两条胳膊都在颤抖,时不时发出绵长、微弱又带着颤抖的叹息,像是低声呜咽一般。
  
  这一连串的动作缓慢,但却精确传递出一种近似懊悔的复杂情感,将气氛调和得粘稠到快要凝固。二人都只静静站在一旁,不知该如何是好。
  
  维达看着老人的模样开始思考,大致模写着这座城邦的可能性,没怎么说话。直到一阵匆忙脚步声的咄咄而至。
  
  在维达将头转向朝门的那侧时,房间的门应着他的视线被猛烈地踹开,发出一声巨响。
  
  “叶甫根尼!”
  
  几乎是以咆哮的形式,一个男人便直接举枪冲撞而来。他那张脸还显得年轻,没到30岁的样子,因为担心和慌张而显得扭曲变形。
  
  如果他足够心急到忽视了马厩内那辆摩托的话,那这间屋内的光景男人概然不曾预料过,尤其还多了两个他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不过在反应过来情况之后,他还是举枪瞄准了维达——大概是因为他离那个被称作“叶甫根尼”的老人更近。
  
  “你们对我父亲做了什么,为什么我听不见你们的‘心音’?”
  
  他大叫着、双手颤抖地举枪,明明面对的只是两个呆看着他的孩子,呼吸却粗重得如同困兽。
  
  男人不光端枪的姿势不大安全,撞针没有提前扳好,连手指也没完全抵在扳机上;眼神游移,并没完全锁定维达或是图雅。显然他不太熟悉枪械,又对不稳定的火器信任不来——维达看得出,他并没有开枪的意思。又或者说,他善良到不具备以行凶的方式来自保的胆子。
  
  那么,不同于刚才的情况,现在不需要先发制人,维达只需要和他谈谈心,让他理解自己和图雅没有恶意。
  
  “你父亲他想要……自行了断——”
  
  “胡扯!”
  
  维达眯起眼睛,斟酌着字词,但却被那男人咆哮着否定。对方的呼吸又重了几分,反应过激恰恰证明维达说到了点子上。他大概率很在乎此事,而且相当程度上关心老人的安危。
  
  他不知如何是好,甚至辩还没辩就已经在和维达的对峙中落了下风。最后被逼急了的他却放下枪,一只手拎起了站得离他较近的图雅,惹得后者惊呼一声。
  
  “我现在不想和你说没用的话,你要是还关心这女孩就离开这儿——”
  
  “额,我觉得你最好还是不要那么对她……”
  
  维达露出笑脸,但并不是为了让男人感到他没有攻击性。这莫名涌上的笑意,仅仅是因为他非常笃定自己成功预测了接下来将会发生的事情——
  
  “态度好点!现在是谁求谁呢!”
  
  对方再次强调,将拎起的图雅环抱胸前,孔武有力的大臂狠狠地勒着图雅的脖子,让她脸色因缺氧而泛红。
  
  “不、我没有威胁你的意思,我是说……”
  
  男人的胳膊离图雅的嘴咫尺距离。维达已经很明确这笑意的不可抑制,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开始走形,而且,大概也根本等不到他亲自把警告说出口了:
  
  只见图雅挣扎几下无果后,神色便舒展开,沉沉地吐了一口气后,像是下定决心般地一个后仰,让作用力打得男人一阵趔趄。见效果不足以挣脱,便紧接着一脚直接跺在男人的鞋上,位置选得极刁钻,正好该是小脚趾在的地方。只可惜男人还没来得及叫痛,稍微一松手,图雅便立刻向下挣脱,仰着身子一口咬在了方才差点让他喘不过气的罪魁祸首——男人的胳膊上,顺着向下的力量一蹬腿,便整个身子倒骑在这个于她而言略显庞大的敌人之上。
  
  男人哪可能经历过这样的流利的打斗,不论是大意的失误,又或是一瞬间受到的惊吓,都让他底盘不稳。这次,他终是依着图雅的力气直接倒在地上,被她顺势封锁住行动空间。哪怕已经清醒过来,想着去够那把早已飞出去的霰弹枪,也没了开枪的余地——只手被困的他若想在这般拮据的姿势下开枪,既不可能射得准,也八成会因为强大的后坐力直接废掉一只胳膊,“杀敌八百自损一千”。
  
  是而,他最终进入了一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境地,除了吃痛哀嚎之外什么也做不到。丧失了威胁的他,让场面变得格外好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
  
  经历过这一幕复杂信息量的轰炸,蓄谋依旧的笑声终于是从维达口中迸发而出。
  
  眼下的画面:是图雅死死咬着男人让他束手无策,只得大叫;是被称作“叶甫根尼”的老人无奈地匍匐在桌前,对眼下的闹剧毫无关心;是维达捧腹看着眼前的景象,突然放松了神经捧腹大笑起来……
  
  是这样一个“心意相通的城邦”,大概十数年都没再出现过的轻松画面。
  
——001 互通心意之邦——
  
  “总之,惹谁都不要惹图雅,懂了吧?我方才想说的其实就是这个意思——图雅在某些方面的表现,可是要比大型狼狗还生猛。”
  
  维达面带苦笑说着,那男人也跟着他笑了起来,丝毫不在意自己正是方才出丑的主角,十分爽朗。
  
  距离刚才的那场闹剧已经过了有十余分钟,男人的胳膊险些少了一大块肉。在维达的好生劝说下,万分警惕的图雅才松开那张嘴,立马向后撤了几步——正如维达所形容的那般——如狼似犬地朝着男人所在的方向发出低沉的呜咽声,以示威胁。
  
  最后,四人商议暂且分开,维达和男人回到住房中给他包扎。图雅则留在马厩照看老人。枪支还放在原地,不过里面的子弹都无一例外地被维达收走,放回了那幢独栋里。
  
  维达此刻正和男人待在刚才那间怎么敲都无人应门之屋的二楼。透过摇曳的油灯火光,隐约得以窥见房间装潢的古朴,深色墙纸搭配淡色的花纹,整体给人一种能让时间速度都为之放缓的老旧相片质感。
  
  他和男人各自坐在同侧的单人沙发上。他在左、男人在右,中间隔着一台茶几。茶几上摆着维达费力找来的急救箱。在确认其中的药物都还在保质期年限内后,他便开始考虑起给男人处理伤口的事情。
  
  谈话回到了方才维达对图雅的挖苦中:
  
  “可真是从没见过这样的‘大狼狗’啊,看来我当时还挑错了人威胁。”
  
  二人笑过后,男人这般叹气说着,意识到自己的“战术选择”出了多大纰漏。维达正缓缓打开急救箱,从中拿出可以清理伤口的过氧化氢和一些清洁的棉纱,准备先给他清理创口。
  
  “从常理而论:图雅离你更近,且是小孩的同时又是女生,本身不容易反抗成功。我觉得你的选择没错——问题更多在于图雅,她太‘反常’了。”
  
  维达说着,一边流利地替男人擦拭着咬伤外周的部分。
  
  “那……话说回来,当时的情况究竟是怎么回事?如果不是那一枪,我至少不会那么警惕,以至把你们当成杀人的劫匪。”
  
  男人一只手扶着椅子,稍稍向前倾了些——显然,短时间内、他就已经不再对维达抱有什么警惕。这样易于轻信他人的外向性格不能说是缺点,但也很显然是这座互通心意的邦城给人带来的,不经世事的副作用。
  
  “啊、你问这个啊——情况紧急罢了。诉诸一般感性来谈,应该不会有什么人会在非外界条件的刺激下,自愿离开人世——他当时枪都吞到了一半,显然已经被什么给刺激到了……可能是酒、可能是季节、气温也会有影响,但要说最关键的,可能还是这个城市的诡异之处,以及你们父子俩之间的关系。虽然现在信息不足以推断细节,但大体也都猜得到。”
  
  话至此处,维达瞥了男人一眼。说到“关键”部分的时候,这男人不光数次摆弄头发,眼神亦有动摇——破局点显然在此了。
  
  维达不作声,继续清理着咬痕。完成这一步后,他拿起棉纱点擦过氧化氢消毒后的创口,借着油灯摇曳的光线,又打开了装碘伏的药瓶,轻轻朝瓶盖中倒出少许瓶中液体,从牛皮纸包装中抽出一支棉签蘸满药水后,开始对着那些带血的牙齿印细细擦拭:
  
  “说回你父亲,叶甫根尼他当时的状态如果要比喻的话,就像一个站在高处边缘,随时都可能往下跳的人。不论我接下来做什么、说什么,都可能惊吓到他——他如果因此开下那一枪也完全不令人奇怪。相比较来看,那时的做法算是情急之下最为稳妥的一种,用最大的可能性救了一个理论上不论怎样都可能救不回来的人。”
  
  男人听着维达的话,眉头有些向上蹙起,不自觉的咽下了口水,喉结跟着吞咽的动作微动:
  
  “会不会有些太决绝了,当时的情况……你难道对自己的枪法很自信吗?那毕竟是个大活人——”
  
  他说着,动作幅度又大了起来,语气也稍稍有点激动。他真的很关心他父亲。而父子两人这错位的处境预示着什么,只需要再一点点关键的信息就能说得通了。他没有给男人更多的时间来发挥他的焦虑和过度后怕,尽可能快地阐述他的理由:
  
  “那一枪避开了枪管或机匣等金属部件,消除了跳弹造成二次伤害或直接导致枪械走火的可能。”
  
  消毒结束,维达将男人的手臂放在一旁的茶几之上,腾出双手开始拆解绷带卷。他拿出医用剪刀比划了一下,旋即在完整的卷上开了道口子。绷带的一端就此垂下,他将那端头抽得更长了些,随后放在一边备用,便开始包扎:
  
  “我特意将着弹点选在了涂漆精良、熟化良好的木质枪柄上,若如此,哪怕枪柄被完全击碎,也不至因飞屑造成伤害——这枪柄的面积放在整只枪而言占比巨大,离他的身体又最远,后面是一整块墙壁,基本没有任何顾虑。
  
  “我用的是帝都式旋转拉栓步枪,口径不大、更不存在散射,子弹作用力足以让枪管朝向偏离他的头部——哪怕当时不幸让他触发了扳机,也绝对不会伤到他分毫。当时我距离叶甫根尼大约十步,哪怕从安全性上讲,也是赤手夺枪的危险更大,几乎没有理由不直接开枪。”
  
  男人听了他长串的分析,逐渐冷静下来。眉头的郁结缓缓散开,身体又完全地瘫在了沙发上。维达在男人的创口上先垫上了止血的纱布,而后开始层层缠绕绷带,在大概绕臂七、八周,差不多完全包裹住伤口后,又拿出剪刀将绷带卷主体分离开。
  
  他许是觉得理由还不够充分,又兀自补充:
  
  “退一步来说,叶甫根尼是这座城市的人,我有求于他来作向导,而且哪怕是为了图雅,我也得尽我最大的努力把叶甫根尼救下来——图雅她根本见不得人受伤,更别说是亲眼目睹自杀现场了。总之,我说了这么多理由,你大可放心。
  
  “对于这个选择,或许听起来太过激进和鲁莽。但一切并非不经大脑的行为,在我的计算里,成功救下人的把握不低于九成,远高于其他做法。”
  
  维达说着,最后紧了紧绷带,示意男人没有大碍可以活动了。随后他便继续收拾起医疗用的东西,剪刀、绷带、棉纱、碘伏、双氧水……这些东西或由金属制成、或原材料是布料中的一种、又或者以塑料小瓶为容器,总之,是各种各样的材质。
  
  它们在维达的手中移动、交换时空位置,偶尔也会互相碰撞,在暴雪将一切都卷入、吸收的安寂中发出轻微的摩擦声,窸窸窣窣又或微弱的锵锵声,让人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平静。
  
  这期间,男人只是静静看着维达收拾的样子,鼻腔缓缓吸入空气,徒留轻微的呼吸声响。
  
  “叶甫根尼的话题……看样子是结束了。不过应该还有很多想问的才对吧,怎么不开口呢?”
  
  维达说着,把医疗箱的盖子合拢,与此同时,箱体发出轻微的弹簧锁舌的咬合声。
  
  “周围明明有人在一旁坐着,却完全听不见对方的心音,这样的感觉很久没体会过了。稍微……有点怀念——因为没记日子,所以也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事。”
  
  “这样啊——
  
  维达点点头,把医疗箱放回原处,坐回沙发上,稍稍朝男人身边挪近了点。
  
  “那我也识趣一些……”
  
  维达说着,便闭上眼睛完全把身体交给了座椅。跟长期的差旅和三轮摩托车的僵硬皮座比起来,居家沙发的靠垫和坐垫都足够柔软舒适,他在来的路上消耗了不小的体力,现在着实有些疲惫。好好地闭上眼睛小睡一阵,把一切怀疑都交给时光冰释似乎也是不错的选择。
  
  男人没再说话,只是呼吸声微微乱了一下——许是在感谢维达让他继续享受这种怀念的感觉吧,就算考虑到了一厢情愿的可能,维达仍这样猜测。
  
  最后,他和男人都闭上了眼,安静地打起了盹,原本就因暴雪愈发沉闷的天色在眼皮隔断下更加昏暗。周遭如墨凝结的顽兽,吞噬着微光掠影。
  
  明暗的差距逐渐消失,五感也开始钝化,脑中却浮现出一片片泡沫般消融温吞的光景——图雅和他这种一根筋又只会雄辩的怪人不同,想必此刻正开心地和老人交流。虽然维达还不了解原因,但因为没有所谓“心音”,互通心意实质上不成立,这样人们就不得不张开嘴说话。
  
  图雅会对老人说些什么呢?
  
  不,应该是老人会先开口吧。
  
  刚才那一遭恐怕让他酒醒了大半,表现上大概会和其他的中老年父亲一样,先对着图雅道歉。然后图雅大概率会笑着摆手说:
  
  “没关系、没关系的。你看、我也没受伤,不是吗?啊……对了,之前老伯你问我们是来做什么的——之前也说过了我们是来旅游的,现在轮到你告诉我点情报啦。”
  
  老人笑着点了点头,但却没有说话。
  
  他只是看着图雅笑了笑,而后又端起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的酒瓶又准备喝起来——
  
  “嗨呀,可不能再喝了。老伯你也不想想你刚才都醉成什么样子了。再喝下去,就算没枪可举,那也会喝出人命的。听话!”
  
  图雅看着他拿酒瓶的动作,嗔声喝到,一把夺过了酒瓶放在自己那侧。见酒喝不成,老人只得叹了口气,颇没办法的打量起图雅来:
  
  “不喝就不喝吧,太久没张口说话了,实在是不太习惯。
  
  “那……小姑娘是准备指望我这把老骨头做什么呢?”
  
  “图雅。”
  
  图雅坐在不知哪里找来的小板凳上,望着叶甫根尼,她清晰、快活地念着自己的名字,似乎执着于此。像是刚刚得到了什么来自大人褒奖的小孩一般,用着任谁都能听出来的欣快口吻念着那两个字。
  
  叶甫根尼一开始没听清,以为会错了意。图雅则不厌其烦地重复两次、三次,直到老人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就是说,你的名字叫图雅,而且想让我这么称呼你,对吧?”
  
  图雅快速地点着头,微微前倾了身子。
  
  叶甫根尼看着她的样子不知说什么好,神情柔软了起来,目光像是透过她,穿越时空一般看到了什么东西。不过只一瞬他就醒悟过来,缩回了刚准备伸去抚摸图雅头顶的手。替代抚摸的则是一声苦笑,连带着几次嘶哑的咳嗽。
  
  他转身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了像是相册或记事本一类的东西:
  
  “好吧——既然图雅你是从外地来的……那来到这里肯定也是抱着某种期待。在我年轻的时候这里还没有这样奇怪的称谓,那时也有旅行的人来过,我也与那些人交谈,自然知晓对旅者而言和当地人交流有多快乐。不知道你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消息呢?
  
  说着,他缓缓翻开了自己的那个册子,微微打量一下就能意识到那是本札记,可能记录了他过去旅行的日子,也可能是记录了这座城邦的兴衰:
  
  “虽然人老了,加上酗酒记性一天不如一天,可笔墨终究不会骗人。你对什么感兴趣,我就翻来念给你听。”
  
  图雅听到这些,眼睛直瞪瞪地发起光来,像看见了什么宝贝一样,兴奋得直翘脚:
  
  “那……图雅想听听这个地方的过去。就从老伯你能记起的最早的日子开始讲吧。”
  
  “最早啊……哎哟、这可不好讲了。
  
  叶甫根尼将那札记彻底翻到最开始,只见一片被水洇湿的痕迹,墨水和照片的上的颜色全都扩散开,糊作一团。他将那墨迹展示给图雅看,苦笑一声后将札记放在一旁,徐徐道来自己记忆中还能确信的部分:
  
  “这水痕算是点小意外吧——当然,也没准又是酒喝多了做的傻事。如果只凭脑海中的模样来讲述的话,我只记得是哪个年月,城里管事的人定点定时地召开了聚众会议,和大家商量起要安装某种机器——大概就是那时候起,城邦渐渐以讹传讹,成了这种名字。
  
  “要我说,那还是当年更好啊……当年这里就是普通村子,风景也好、依山傍水什么都好,夏天日子大家勤勤恳恳地耕种、狩猎储备冬日的粮食,冬日则制作腊物、贮藏粮食,享得长久的安宁。
  
  “一般还会有些节日。大家在过节的日子里围坐在火堆旁,抵抗雪和低温的严酷一齐欢度。大人饮酒、歌唱;孩子们则胡吃海塞、各做各的游戏。再然后,村子比较特殊的地方就是,总能偶尔接纳到一些从其他城邦逃来避难的学者,也就这样了……”
  
  图雅听着叶甫根尼稍显混乱的叙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方才狂热的眼神收敛了一些,从生活方式上听来,这种偏向农耕的村落在老人短短的一生里发展到如现在这般机械巨物,不可不谓进步神速。这其中的关键点,或许就落在“偶尔逃难来的学者”身上了。
  
  “只可惜,那些岁月都随着这札记落入水中,一并随着墨水消散咯——
  
  叶甫根尼自嘲着站了起来,仍然不停歇着讲述,只摆摆手势示意图雅随他一起去仓库。他穿过房门,打开马厩的大门,迎面而来的则是已经初见猛烈势头的暴雪。他一边向后退,一边抓起了马厩中用以捆绑农具的布匹御寒,见图雅也穿好了大衣,便拉起图雅的手向外走去:
  
  “现在谁还能记得装置安装之前的日子呢,谁还能记得那些年岁中用手播种和捕获的喜悦呢,谁还能记得那些日子到访过这座城市的旅客呢——太好笑了——我们之间,现在连互相见面、说话都做不到,除了你们两个例外,其他旅行的人来到这个城邦也被那装置同等对待。所有人能听见所有人的心音,结果就是父子反目,老死不相往来的局面……
  
  “算了,不谈这些晦气的。现在你跟我一起去仓库拿些厚的被子和吃食。谈完这些,时间也差不多该到晚上了,吃过后你就带着厚被褥去房子里见你的同伴,找间称心的客房睡下吧。如果你们想在这里再待些日子,明早等雪停了,我儿子会送你们往城中心走的,城里所剩无几的活人也总会乐意见到听不见心音的生人。”
  
  图雅跟着叶甫根尼的脚步,拿着油灯在暴雪中缓缓前行。那带绒靴子踩踏蓬松积雪发出的吱吖声,狂风卷积气流发出的轰轰声一并灌入她的耳中,但叶甫根尼说话的声音却一如既往仍旧清晰,像是对着长久以来无人可以交流的怨念,长长地吁了口气一般。
  
  在这暴雪中,叶甫根尼谈到了对这难熬一晚的计划,也谈到了对他们这对旅者的安排,甚至谈到了城邦里仍然留下的其他人,只是唯独没谈到他自己。
  
  “那老伯你呢?”
  
  “什么?!”
  
  风雪变得更猛烈了些,这不余千米的路程显得格外漫长,也让两个人不得不用喊的方式交流。
  
  “我说,老伯你之后要怎么安排啊?”
  
  “我啊,我现在不能和我儿子待在一起。所有能互通心音的人都无法忍受彼此。我就拿上不会让我冻死的被子和干粮,继续在这马厩里窝上一辈子好了。”
  
  叶甫根尼说着,在这暴雪中竟然大笑起来。
  
  随着笑声,好似他身体的每一块筋肉都在震动,但他的步伐仍然稳定,不疾不徐,隔着手套给图雅传来一种敦实的安全感。
  
  在那笑声停下后,叶甫根尼又是一阵没来由的感慨:
  
  “或许、或许是更久更久以前吧。我应该见过和图雅你差不多大的丫头,应该也是哪个旅行者的女儿、或者妹妹——我甚至也和她说过话,做过像今天这样,冒着大雪去拿物资的事儿。可惜啊、可惜那段日子都过去咯……现在这个城邦落得的田地,纯粹是我们自找的麻烦,它今后大概也只能是个死城,再没有其他余地了。
  
  “哪怕等我们这批人老死,我们儿子乃至儿子的儿子都老死。那些机器也会万年如一日地运转,让每一个准备踏入这城中歇息的旅者都对彼此产生无法忽视、无法容许的相互怀疑之中。
  
  “这便是这座‘人类妄图修复巴别塔’的城邦,最终也最落魄的下场。”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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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9)
  • 鱼头满山跑

    鱼头满山跑 2022-01-06 15:41:38 1#

    故事并不复杂,当然不复杂的含义一方面是剧情简介,另一方面是人物塑造十分简单,我感觉我看到几个纸片人儿在我面前表演舞台剧。

    语言干净简洁,故事通畅。

    我觉得作者可以尝试童话风格。

    言字旁 作者 01-06 17:45

    感谢鱼头评价。人物塑造上,故事里确实都是比较刻板的人物,没有用心做太多差异化,不知道这点算好算坏,就留待这个单元篇结束再复盘吧。童话风格的话,想写很久了没什么好题材hhh,找机会试试看。

  • 萧萧

    萧萧 2022-01-06 15:25:59 2#

    作为大长篇的一部分,很难对文章的整体性作出评价。

    我个人很喜欢这篇文章。

    人物不够鲜明。

    作者太想把读者的视角引入到自己的思考之中,导致整个视角都变得抽象了起来。图雅的可爱活泼被旁白语气所稀释,作者的个人视角之强烈,以至于整个行文都变得主观了起来。但是作者的视角又是脱离于主人公的,以至于让人产生一种撕裂感。并且极大的稀释了人物之间的差异和特色。

    言字旁 作者 01-06 17:43

    感谢喜欢。整体性评价就留待这篇结束吧,目前是打算分成体量差不多的上中下写完,最终成稿不知道能不能控制在这个字数。人物塑造一直以来都是弱项,我想办法再努努力。关于后段作者视角太多入侵于叙事,以至撕裂感严重的毛病,这点感谢指正,帮助很大。会去修改一下存稿,希望下次更新能尽可能避免这一问题。

  • Feder飞行员诺德

    Feder飞行员诺德 2022-01-06 14:46:56 3#

    对我来说这篇文章评论难度很大,000部分能看出来是有些像奇诺之旅,角色之间交流还有整体环境的氛围又有些像少女终末旅行。旅记-封闭环境(城市)-社会实验(城市特色)这套软科套路算是百试不爽了,毕竟幻想题材的优势就是可以藉由非典型环境塑造极端冲突(相对现实题材的小说),通过这种精心塑造的环境和冲突来表达作者意图,这种立意往往涉及人性与深刻的哲理。我所见过比较好的一部作品是《黑暗骑士三部曲》。再说些其他的,作者这篇故事行文方式不符合我审美,我更喜欢简洁流畅的叙事以及冰山理论,在我看来这篇有些对话还可以更简洁,有些旁白叙事也可以用更直观的描写替代,当然以上都可以被归为作者的个人写作风格。今天在utpons群里也说了这篇故事很难评价,我两天看了两次也不是很有底气写评价,毕竟我水平也有限。长篇幅的故事很见作者的创作态度,实数端正,在这个人均摆烂的票友圈子里难能可贵,望继续努力。

    言字旁 作者 01-06 17:39

    感谢诺德评价。推荐作会找来阅读一下,想必对今后创作很有帮助。行文方式上,以往确实会更简洁些——不知该如何表达,这次立项时脑中想象的是一种“极繁式”的写法,有点想尝试把握新文风的意思。但现在看来应该是收效不大,描写的赘余偏多且不利于持续连载。之后继续发展看看,待这第一个城邦的单元剧结束后再整体评估。下周(或下下周)可能投一投写完了但没有发出来的旧时中篇。至于评价,感觉被这样慎重地对待有些受宠若惊,放松就好——当然,也可能是我太不严肃了。总之很感谢长段评价。不得不说,虽然写文终究该靠自己,但有反馈还是会让人动力更甚。

  • 黑五类

    黑五类 2022-01-02 15:36:37 4#

    看到“互通心意的城邦”这几个字时,就想到了奇诺之旅。再往下读:两把左轮,一辆摩托,区别是摩托成了哑巴,旅行的也不是仅仅一个黑发女性矮子。

    不过,这篇文章倒是比奇诺之旅的悠然空灵不大一样,但是没有看到结尾,也不知道到底哪里不同,说不上来。

    虽然未完待续,读到最后,感觉立意应该和奇诺之旅差不多?

    言字旁 作者 01-04 00:44

    重新读了一遍评论,发现没有回答问题(丢人)立意上确实差别不大吧。我从《奇诺之旅》的这篇故事中读到的感觉,其中对“完全地和他人坦露心意”的态度也倾向于消极描写。我的大纲里也是类似于此的消极描写。但有位朋友却觉得这种“老死不相往来”的孤岛生活很有界限,某种意义上也算美好。这点上奇诺之旅的多重解读性还是相当优秀的。

    言字旁 作者 01-04 00:38

    最初立项的时候便是以《奇诺之旅》、《不存在的城市》为参考对象写作的,单元剧外加明显不现实的假想国居旅故事。不同点可能在于加了条隐藏的主线(现在是完全看不出来就是了……),城市编排之间略有关联(比如前六个邦都是围绕着“制度正义”这个关键词展开的)。 一开始写的时候还没注意,没想到上来就和03版的动画直接撞了设定(笑),万幸后面展开的区别比较大,不至于产生套作嫌疑。我想我大概会更多着墨假想城邦的不现实之处。 《奇诺之旅》原作的话,不论动画还是小说,给我的感觉都是更重视氛围表达的作品,幻想故事的特色很浓,奇诺本身也仅像观察者一样,还会遵循某种特定的规则(每座城只待三天这样子)不会特意给出某种观点、答案。我个人会在乎观点、答案一点,强调点大概因此不同。

🐧人间办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