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间的统计单位从逻辑假想出的概念“天”,变为视觉可见的日出日落的循环更替,日落天黑之前还能走多远就成了衡量时间与空间的唯一标准。
三合只清楚的记得离开阴阳村的第一天晚上那混乱的营地,以及第二天清晨从马屁股后救出个矮人的迷路树林。至此这位双足直立的智慧生命对日期的执著戛然而止,往后的日子三合过得浑浑噩噩。
眼下距离沙海只有一个日落的路程。拟人的命运又强行塞进一排变速齿轮,试图让这架精妙的命运机器快点渡过磨合期,它们的效果就是在冥冥之中推着三合向一个又一个苦难前进。
*在商盟,他们管这只看不见的手叫自由的市场经济。*
林不断给三合讲着他此番地间行走学来的新知识,讲到三合昏昏欲睡。算不准日期和萎靡不振都有情可原,一路上为避开神秘黑衣人追捕,他们不得不数次熄灭营火,被迫伪装成黑夜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藏身在灌木丛后瞪大眼睛留心观察。加之二子的求生技能着实了得,三合过着不是在赶路,就是在吃肉的亡命生涯,此刻多少有点消化不良。
*我可提醒你,要想好个说辞。*
“什么?”
三合半睡半走,眼前二子的身影重叠在一片低矮灌木里,分不清走路的是灌木,还是长在地上的是二子。今早三合吃得太多,烤饼就酒在胃里膨胀,栓塞住消化肉块的供血循环。他的小脑瓜里回荡着林的警告,却完全没有多余的血液搬运养分处理这则优先度极高的消息。
有一件事情萦绕心间,霸占了三合头脑为数不多的运算空间,使他没办法分心考虑其他问题。
父母给他起的名字仿佛成为了魔咒,三合的人生经常绕着合情、合理、合法打转。
他始终难以相信自称林的寄居蟹是海洋之神的羽神,比他信仰更虔诚、唤作“神职人员”的职业信徒人山人海,林偏偏选中自己,着实不合情;他怀疑渔村的神官荒废信仰,与商盟沆瀣一气,还草率的让自己成为“高级布道师”,只为一趟他们自己不想说走就走的朝圣之旅,着实不合理;想起商盟,三合就气得义愤填膺,他们在渔村里的所作所为自小看在眼里,尽是些不合法的勾当。
要说有什么事引得神明老爷终于按耐不住降下神罚,导致渔村收成严重缩减,那也应该把罪责归结到阴界的商盟身上,凭什么要他这样一个普通人跑去新神宫祈福,求取神谕。
*哪有那么多应该,是不是海头里来个巨浪把阴界的商盟拍死你才高兴。*
“对,就是这样。”
三合小声附和着,他沉浸在自我之中,全然没意识到林一直在窥视头脑里的想法,通过合情合理无法解释的沟通方式和他交谈,更对寄居蟹的警告置若罔闻。他认为,如果自己还留在渔村里过着平静的生活,就不会摊上霉事。这几日三合经历了人生中的大起大落,起的是成为神殿一份子。
*凡子的一生就是如此嘛,有起有落,然后落落落落,最后死掉。*
林嘲讽的声音勾起三合痛苦的回忆。说到落,的确太多,多到三合觉得“高级布道师”加一个挂钟的奖励着实不值,而且人生的低潮来的如此之快,快到长矛兔人戳屁股、微型雷云劈眉毛、搞丢自家大白牛、风餐露宿迷了路,种种祸事应接不暇。
还有追杀。
正是这件事如巨石般梗在三合心间,令其坐卧难安。
关于离开阴阳村第一天便遭到神秘黑衣人追杀这件事,三合想不通,这事本身既不合情也不合理,他没办法说服自己相信,世间居然有人想要杀掉一位去往海洋之神新神宫朝拜,且人畜无害的虔诚信徒。
几天来他构思了无数种可能,又将其一一推翻。三合急需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让自己内心安宁,特别是黑衣人仍旧紧追不舍,极有可能下一个山坳的拐角后就会跳出来捅自己一刀。三合的精神是如此恍惚,别说刀子,就是迎面而来的树枝他都躲不过去。他哼唧一声推开矮人前行路上碍眼的树木枝丫,这是条前人从未走过的道路,是三合和二子创造了它。
一路走来,三合始终默念海洋之神心咒和祈祷文,希望借以获得内心安宁,别再纠结合情合理的问题。当务之急是保命,是平安抵达石岭,是把地图卖了换钱去往新神宫,是回村继续平静的生活。
至于遭到追杀的合法性,三合认为问题不大。二子跟他讲了许多出门在外的丛林法则,三合觉得矮人说的有道理,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只要没有抓到行凶者,就无从谈起合法性。纵使要质疑对方行凶的合法性,也得有命去质疑。
“俺是说,俺寻思这事儿不对。”
“我也觉得不对。”三合浑浑噩噩,说话完全没有经过大脑,还以为是林在碎碎念。他说:“我们过得这叫什么日子啊。”
“没错!”
“吃得太多了!”三合从未想到自己有一天能对物质文明极度丰富提出抱怨,“你先前跟我保证,说我们途径的地方偏僻荒芜,想要找口吃的不容易,所以每一餐我都做好下几顿没找落的打算。”
“没错,是俺说的。”
二子说话间掏出自制的鹿筋弹弓,射中一只站在路中央的野兔。
三合猛的收住脚步,才发现原来是矮人在说话。他记得徒步向石岭进发的头一天,他们吃的烤鹿肉。有白天吃的,也有晚上吃的,一共吃了十轮篝火。问题不在于次数,而在于那鹿仿佛自我献祭般出现在路中央,叫了一声便颓然倒地死掉了。
此刻二子兴高采烈拎着兔耳朵向三合炫耀新的战利品,头上还戴着一顶新作的鹿角帽。
“肉来的太容易了,这事儿俺回去能吹一辈子。”二子指着跟他身高相仿的鹿角帽说,“不对!你又把俺绕进去了,说的不是这个。”
“你想说什么?”
“俺想说的事情等下再说。”
时值黄昏,还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做。矮人将兔子拴在腰后,开始寻找接下来露营的绝佳位置。
*肉来的容易还不是因为我怕你饿死。*林的声音再度钻回三合脑子里嗡嗡作响。
一路之上,引来猎物自我牺牲填饱他们彼此的肚子已让林筋疲力尽,现在袖珍羽神能使用的神力所剩无几,恐怕应付不来随时都会遭遇的黑衣人偷袭。
三合努力依靠日出日落串起几日来的旅程,身高相仿的两人结伴走出森林仅仅过了一日,迎接他们的便是山坳连着山坳,土路两侧插满群山的丘岭地带。
此处称不上贫瘠,但和林间的绿意盎然、勃勃生机比,只能称之为植被稀疏。石质山丘俯瞰蜿蜒曲折的通路,漫山遍野爬满低矮灌木。三合偶尔看见几株乘凉植物依山而立,剥离山体的片状石块堆叠在树根旁,让人担心坐在下面会随时有山崩的危险。他们踩着碎石铺就的黄土路向北而行,二子说这条路的尽头就是名曰沙海的死地。
三合对于沙海的危险缺乏概念,对沙子的唯一概念是夏天最热时光脚走在沙滩上的感觉。相比远在意识之外的死亡国度,眼下这片荒郊野岭更让三合感觉肃穆萧杀。他不喜欢岩石裸露的山,更讨厌那些为了生存武装起小尖刺的灌木。为了到高处安营扎寨,它们没少折磨三合,有时候尖锐石片会划伤手掌和小腿,有的时候是灌木丛里的倒刺造成大麻烦,更多时候麻烦以叠加形态同时作用在三合身上。
二子灵活的攀上一处陡峭岩壁,回头刚想提醒三合小心松脱的石块,矮人还没喊出口,就目送着三合再一次失手,沿山坡滚落栽进路边的荆棘草丛。
今晚,经验丰富的矮人选了半山腰视野开阔的小平台作为落脚点。三合费劲攀上半山腰,矮人早已生火起灶,把兔肉烤出阵阵焦香。紧靠山崖的地方风吹松岩层,形成一块面积可观的浅洞,恰好能容得下两人侧卧。对三合而言,可以躺在平地睡觉已是离乡后规格最高的入睡待遇。
“这几天俺反复想了想,就是觉得不对。”一口兔肉一口酒,矮人试图重又拉开话匣子,半句话出口好像又想起什么似的对三合说:“要来一口吗?”
“谢了,你们喝吧。这玩意儿真难喝。”
三合摆摆手拒绝二子递来的水袋,那里面盛着一种颜色透明的烈酒。相伴而行第一天,他曾受邀品尝过一回,除了感觉食道和胃剧烈燃烧外,根本没有矮人吹嘘的好喝。二子和林喜欢这种产自沙海,俗称“消毒水”的烈性饮料,宿营的时候寄居蟹总会要求三合把烈酒倒进螺壳,享受飘飘欲仙的沉醉。
“嗐,好兄弟,你细品。这可是人间极品佳酿,除了牛奶就属它好喝!”二子开怀畅饮,就仿佛这全天下对他来说就没有烦心事。
“细品也难喝,辣了吧唧的烧胃口。”
“那说明你还不够醉,喝醉了什么都好喝。”
“什么叫喝醉?”
“俺不知道什么叫喝醉,因为喝多就断片啦。”
二子又是几口酒下肚,烈酒漏出来,快速蒸发的气体接触到篝火转瞬化为青蓝色火苗。三合体验不到什么是喝醉的感觉,他从来没有喝醉过,只知道酒喝多了头疼欲裂,接连几天没有精神。
和二子相处数日,三合明白了一个道理。眼前这位心思单纯,只追求酒肉穿肠过的石岭矮人说话效率很低。并非是说二子天生憨傻,实际上恰恰相反,这矮人脑筋转的飞快,嘴巴总会落到脑子里冒出的想法后面,因此会常常忘记想要表达的核心观点。他前一秒还在为黑衣人的事情耿耿于怀,下一秒出现一个造型绝佳,适合做弹弓的树叉,二子就会把这个话题忘得一干二净。三合不知道这是石岭矮人天生的性格使然,还是二子有点特立独行。
“俺想起来了,还有个事儿没掰扯明白。”矮人终于想起月亮升起前要对三合说的话。
“肉太多?”
“不。俺寻思着咱们遇到的贼人太多。”
矮人的话让三合心慌,他偷眼窥视自称羽神的寄居蟹,期望不靠谱的羽神给点提示。
*哦嚯,他终于反应过来了。*
林的声音在三合脑海中回响,让他又稍微相信林可能是位羽神。
*我早就提醒过你,该想好说辞。逻辑上不用严丝合缝,当他们品出说辞里的漏洞恐怕早忘了说辞是因什么而生。*
*知道吗,我上一次地间行走的时候,矮人们还习惯性的用石板记事,羽神战争过了很久他们才反应过来石板记事这项传统手艺太蠢,所以他们决定改革,统统用纸,先从厕所下手。*
所答非所问的长篇大论引得三合朝寄居蟹所在的位置丢骨头,他气得想把林放到火上烤,酒酿寄居蟹一定是道颇具风味的佳肴。考虑到屠神所付出的隐性成本,以及他另一边眉毛的去留,三合压住把想法付诸现实的冲动,继续用渴求拯救的目光看着林。
虽然三合表现得像跪在庄严神像下祈祷,扮作无比虔诚的教徒,实则只是为了考试能顺利过关临时抱佛脚的俗人。但林那对水汪汪的眼里,此时三合浑身沸腾着信仰光芒,林望着信仰化作的烈焰喷涌翻腾,感到通体注满能量,虽然距离千年前羽神战争时那般翻江倒海的威能还有很大差距,可三合对神明的虔诚笃定还是令化身寄居蟹的羽神精神为之一振。天顶的神性之光悄悄落下,为林显示本次成功充值的信仰额度。
-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