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新开张一家冷饮店,名字很常见地叫做北极。
“北极”的logo是一只吃冰激凌的卡通北极熊,白胖胖圆滚滚,憨态可掬地坐在招牌上,冲街道嘻嘻地笑着。
logo手臂的部分,是一块独立的活动板,像招财猫那样前后摇摆,很多孩子都是受了它的召唤,才强拉家长走到店里去,真进了里面,才会发现店里的员工是一只灰狐狸。
有些孩子会哭,但更多的孩子,会带着疑惑挑选起自己心仪的点心。在家长付账,甜品到手之后,那几分疑惑也就被味蕾上传来的甜味冲散掉了。
成人们更都没有意外的情绪,“图片仅供参考”的例子,他们见得多了,更何况“北极”商品展板的图片是“不仅供参考”的,只要果酱鲜艳明亮,冰块足量剔透,奶油和冰激凌垒得高高的,谁又会在乎那只调果汁的爪子是不是灰的呢?集明从狐狸的手里接过甜筒,用不可理喻的眼色打量起门口哭泣的孩子。
“骗子!”那小孩抹一把泪,“骗子!北极哪有这样,什么也没有,没有雪,没有熊,没企鹅!”
店里头哄笑起来,孩子的妈妈忙抱起他,用致歉的神情向店里的顾客们点点头,又拍拍小孩爸爸的肩膀,嘱咐清要买的东西,自己抱着小孩,推开玻璃门走了出去。
“我早说过你叶公好龙!”同事看集明一手拿着甜筒,一手拉开椅子坐下,“你不是那个什么什么,furry控嘛,怎么不给人家多支持一下?就买一这个?”
“你管我呢,没钱。”集明坐下来,用余光瞥向柜台,那小孩的爸爸正在对展板指点着,灰狐狸一边点头,一边敲打着键盘。头顶折起的双耳时不时地抖动一下。
她的背挺得笔直,到后脑勺到翘起的尾巴划出一条富有活力的曲线,灰色毛发和这曲线是相同的走向,丝丝毫毫都闪着柔顺的光。
“蛮好看的。”
“啥?”
“我说,她蛮好看的,但——”他把蛋卷最后一点碎渣塞进嘴里,“嗯,怎么说,很寻常。”
“我从前总觉得,兽人这种东西,就像梦境里童话里的一样,可现在真出现了,好像和人也没什么区别。”
“和人类完全一样嘛,色彩不绮丽也不纯粹,美或丑,也都没什么太超脱的吸引力,一样吃饭,工作,休息,拉屎撒尿——”他想起公司厕所里被熊人拉堵住的坑位,“总之,也就那样罢,跟外国人没什么区别。”
“你从小就住在这,我也一样,”同事刚吃完一个甜筒,去拽那杯颜色斑斓的冷饮上的吸管,“这座城市住了二十多年,这儿都有什么,你还不清楚吗?蓝精灵都要说在山的那边海的那边,你坐在这,就想等梦和童话自己找来?日常也很美嘛,你不乐意,那就买票去旅游咯。”
.......
他俩走出店门,正巧跟那小孩的父亲一道,门外的小孩还抽着鼻子,眼眶红红的,他爸爸快步地走过去,把手里粉红色的杯子递给了他。
“别哭啦,别哭啦,”小孩拧着嘴巴,却扯开了吸管的塑料纸,他爸爸揉着他的头发, 继续说道: “那个姐姐,我问过了,是北极狐哦。”
“骗人!北极哪会有灰色!”
“北极狐的皮毛要换季的,和你穿的衣裳一样,现在穿T恤,冬天可不要换棉袄嘛?到冬天我领你再来看,这姐姐就跟雪塑的一样,毛发里寻不到一缕灰。”
小孩吸一口果汁,将信将疑地嗯一声,却又被抽泣噎了个嗝出来,父母拍打着他的背,一同携手离开了。
集明驻了步,回头去看门内,柜台前没有客人,灰狐狸得闲伸着懒腰,两只眼睛都眯成了惬意的斜线。
“喂?”同事拍拍集明的肩膀,“想什么呢?”
集明眨眨眼,回过了神来。
“今天是几月几号?”
......
“谢谢。”集明接过甜筒,“嗯——今天,是几月几号?”
“八月十四,”集明的身后没有客人,灰狐狸小姐也乐意替他看一眼工作日志,“早入秋了,您还是每天来嘛。”她的尾巴稍卷了起来,“我们店里很合你胃口?”
集明的眼光从尾巴划到狐狸抖动的耳朵上,“嗯,”他咬下一口奶霜,“嗯,那个,我听说,熊为了过冬,要在秋天积蓄好多能量 吃的胖胖的,和以前很不一样。”
“嗯?”狐狸用手托起下颌,睫毛弯长上翘,蝴蝶似地扇动在两弯狭长的黑眼睛上,“这还用听说吗,小学的科学课就讲过嘛。”
“我是说,那个,”集明低下头,“我们也得换秋衣,就是,那个,那......”
狐狸的耳朵又抖了抖,换一只手掌来撑起那茸茸的脸颊。
“什么呢?”
“没事,没事,您忙吧,”集明后退一步,往门口走去,“嗯,明天我还会来,我是说,店里会有什么新品吗?毕竟,入,入秋了,秋老虎也要过去了。”
“要换新的,”狐狸睁大眼睛,在商品展板的灯光下闪烁得像黑曜石,“从里到外,全换成新的。”她伸出修剪整齐的爪子,对店内陈设比划起来,“那里,是要换成煮茶的炉子,这里,要添一个烤架,后面的柜台听说要摆上酒,门口的logo也会换,会更契合冬天的主题。”
“啊,嗯,那很好嘛,”集明的头险些撞到门上,“很好,您那时候,也,也要换新装吗?”
“嗯——”狐狸眯起眼睛,“我那时候也要换新哦。”
他走出门去,像往常一样把剩余的蛋卷通通塞进嘴里,却猛然在舌尖感受到和奶霜不一样的风味——他咂摸出果肉的碎渣,是黑莓酱的味道。
店内的狐狸见他回过头来,又眯弯了眼,双爪捂住微咧的嘴角,却依旧露出几点犬齿的白芒。
......
装修数周的北极终于重新开张了,既换了logo的图画,也换了招牌的字样。
新的logo是一只戴墨镜和墨西哥草帽的骆驼,笑容张狂肆意,嘴里叼着一根雪茄,有一排肉串环绕着它展开来,新的标牌摆在下面,叫做“热砂”,在外头缠吊着许多霓虹灯线。
集明从门外遥望,门店里的柜台上,忙碌的身影仍是灰的,他觉得有些失望,却又释然了,北极狐本就是灰狐狸自己都没提起过的传言,他每天掐算着日子,起初是为一睹雪地精灵的样子,可现在么,那个往蛋卷里添一点黑莓酱的灰狐狸也一样扣人心弦——他推开门,快步地走近柜台。
“新换了些什么?麻烦帮我介绍一下?”
柜台上的身影直起身来,是一只长耳朵的跳鼠,圆瞪的眼珠滴溜溜地转着。
“您好,要来点什么?”跳鼠是位男性,声音却很细小。
“啊.......”
集明半张着的嘴巴合不拢了,他的下颌卡住,舌头也打得笔直,话从脑袋里下进喉咙,呜噜噜地堵在那里。
跳鼠偏过脑袋,“您好?”他试探性地问着。
“狐,狐狸呢?”集明终于反应过来,“狐狸呢?原先在这里工作的狐狸呢?这以前是卖冷饮的,狐狸,那只狐狸呢?”
“没人在冬天买冷饮,先生。”
集明捂住了脑袋。
“我们换主题了,人也要跟着换的,这里现在卖热饮和酒,还有一些烧烤,您有没有——”
“那夏天,她会回来吗?”集明打断了跳鼠,“那只狐狸,是北极狐,对吧?”
“她是北极狐没错,人事部看过身份简历,可她被辞退啦,企业要改革,她的模样和一般群众脑子里的极地可太不沾边了,听老板说是要都换成企鹅,以后夏天的门店,也要改叫南极。”
“她是北极狐,她会换毛啊!”
“是,是啊,可那会是在冬天,现在,先生,我们企业的目的,是给人的日常里添彩,雪花纷飞的日子里,白色的狐狸就没那么吸引人了,你看看,除了你——”
“狐狸姐姐!”裹着棉袄的小孩冲进门来,眼睛落在那只跳鼠身上,又和从前一样愣在了原地,过一会儿,就哇哇地哭了起来。
......
“我为开冷饮店的北极狐从酷暑里等到寒冬,只记得那时她会有白衣素裹,却忘了冷饮店开不到冬天。”
集明想了想,还是把编辑的动态全部删除了。
“就好像她在骗我一样,其实根本就不是,”他枕起双手,“店也不是她开的,对,嗯。而且,这样写,哈,哈哈,非主流初中生,自我意识也太重了点。”他一个轱辘,从地板上站起来,窗外大雪纷飞,给一切都染成素白。
风吹得紧了,携着雪花呜呜地打进屋里,集明走过去,顶着风吹合上了窗儿。窗里镶嵌的玻璃在户外被吹打的冰凉,他的手掌温热,便从玻璃上抹下一把水来,集明愣了片刻,使袖子将玻璃上水渍擦净了,又把唇贴近,慢慢地在窗户上呵起了气。
水雾模糊了窗外的雪景,贴合它自身的颜色,却在窗户上形成一片复杂的灰,像是纪录片里极地上阴沉的天空。集明伸出手指,在这一片蒙蒙的纸张上做起了画,他想要画一只狐狸,要先划一个大圆圈,再在圆弧上对称地画两个三角,完成后,却不禁失笑,想起这是小学时的美术课,接下来怎么画呢?老师在黑板上用粉笔起出一条弧线,在弧线的顶端勾出一个新的圆圈。
“这是狐狸的鼻子。”老师指着黑板,用粉笔涂匀了圆圈内部,他也伸出手指,将圆圈内里的水雾擦得干干净净,使其恢复透明的状态,照出来了窗外的图景,他眯起眼,嗯,一只鼻子,真正的,抽动着的湿润鼻子。
他匆忙地将水雾全部抹去,白狐正坐在窗外,像从前那样两眼弯弯,正冲他笑着。他从没想到过,北极狐的毛发竟会这样纯粹,天地间的风雪楼台都成了或深或浅的墨迹,独她一身像宣纸上的留白那样显眼夺目。窗外北风凌冽,将白狐的绒毛吹得蓬松,又把那一件新披的宽袖白袍鼓得猎猎。相隔着一片窗儿,她正在说着什么,唇瓣起落间,又在窗上凝起朦胧的水雾,把具体的形貌模糊成剪影——于是看不清了唇齿眼眉,只能知道她头顶上的两只尖尖细耳,还在时不时地上下翘动。
集明猛地拉开窗子,白狐已没了踪影,只有风雪里的一声再见,飘飘然地落在空调外挂机上的一排脚印里。
“你真的要辞职?”同事帮他把杂物放进纸箱,“现在工作可不好找哦。”
“是啊,我攒了笔钱,能做些小生意。”
“现在实业更不好做!你要做什么,给我说说,多少去支持一下。”
“我要去别的城市,”集明抱起纸箱,冲同事吐了吐舌头,“去开一家冷饮店,卖点嘛,就用北极做主题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