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四年十一月,地上已积了一层薄薄的雪。
今日是小雪,袁世凯召集国民会议,讨论更改国体的第三天。
北京城外来的老人拄着根长棍赶路,许是因为年事已高,许是因为地上已积了层薄薄的雪。
他在路边的一张布告前停下脚步,聚精会神地阅读布告上的每一个字之时,一只淡褐色的蚊子于老人指间飞舞。
读到“君主”、“帝制”的字眼时,老人的手指轻微颤抖,蚊子无处落脚,仍是振翅,伺机下嘴。
老人安定的刹那,蚊子附在他枯如鱼鳞的手背,深褐色的喙对准了深根般蜿蜒突起的血管。
蚊子吮吸老人的鲜血,大快朵颐。忽地天摇地动,手腕翻转,拇指和中指将飞离的蚊子捏成尸体。
两指探到鼻下,轻吸一口气,老人庆幸于自己还没有老到嗅不出血味的地步。
他将两指的血分别按到布告上的“袁”字和“帝”字上,对着“帝”字上的蚊子尸体和血迹叹了口气:“你是不合时宜的。”
长棍闪动,布告裂为均等的四分,裂痕横平竖直,有如书法名家的笔画。
老人转身离开,寒风吹落布告,沾血的“袁”字飘到老人脚下,被他踩着的布鞋踏过。
一、老凤清声
“店家,要一碗龙须面。”
良记面馆的店家看一眼来客,来客恰好脱下毡帽,须发皆白,却不显老态。
“好嘞——”
店家捞起发着香气的高汤,盛上一碗热面,浮着猪肉、葱花。
客人先喝一口热汤,胃生暖意,有些麻木的手指恢复了知觉。两三口便吃干抹净,比码头工人更快。
客人叹气:“味儿变了。”
店家紧张地探出头来,等着客人的下一句话。
“变得更像北京的味儿了。”客人笑笑,表示自己无意生事。
店家长舒一口气,趁机攀谈:“这么说,您以前还在我这吃过?”
“很久很久以前了,大概是十五年前,来这吃过一次。”客人望向紫禁城的方向,露出缅怀的神色。
“那该是我爹给您做的了,我的手艺可比不上我爹,您见笑。”
“新的东西总归是比老的东西好的,你这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爹知道了也会高兴。”客人笑道。
店家客套一句:“瞧您面熟得紧,敢问贵姓。”
“免贵姓梅,梅成金,成事的成,金子的金。”
梅成金戴起毡帽,起身离开,往紫禁城相反的方向走去。
慈禧晚年沉迷戏曲,在宫内大起戏台,豢养戏班。慈禧死后,这些戏班大多被袁世凯揽入府中。戏班人数从十余人到数十人不等,袁世凯无一例外地给每一个戏班发了一套四合大院,把他们圈在里面。袁世凯不爱看戏,唯好美食,戏子演不成厨子,领着袁世凯给的钱无所事事。
然而这段时日有所不同,袁世凯称帝的路上遭到了很大的阻力,精神上承受了极大的压力。
自筹安会在八月二十三日成立以后,袁世凯每周都要同家眷听一次戏,十二个戏班轮流给他唱。
齐福班已唱完,这周轮到庆丰班。
庆丰班擅长武生戏,《长坂坡》是袁世凯的最爱,每逢演出,袁世凯不吝赏赐。然而庆丰班的当家武生两月前不慎受伤,至今未愈,班主只得请故友助阵。
梅成金扣响庆丰班的大门,直言:“听说你们的武生伤了,你们班主叫我来。”
开门者不敢怠慢,引梅成金去见班主。
庆丰班失了武生,已是颓靡不堪。班主宣布由梅成金代替武生出演赵云时,庆丰班上下先是振奋一番,看清了梅成金的脸,又复沉闷:“老先生这般年纪,可还跳得动?”
梅成金将手中长棍踢得高高飞起,连翻十八个跟斗,稳稳落地,,空中长棍恰好落在梅成金身后,被梅成金反手接住。老人面色如常,身形比庆丰班众人见过的所有武生都要潇洒利落。
庆丰班的当家武生大为震撼,自问再练上十年,再年轻二十岁也做不到梅成金这般轻松写意,敬畏之心油然而生。
当即饱含敬意地起身询问:“老先生可唱过《长坂坡》?”
“只是听过几回。”
当家武生兴奋的面容垮塌,突听得梅成金高亢透亮的唱腔:
“嘿……翼德你好小量人也!
自古英雄有血性,
岂肯怕死与贪生。
此番寻找无踪影,
翼德!
枉在天地走一程。”
这一腔调唱起了庆丰班的神气,各戏子紧锣密鼓地开始排练。
傍晚之时,庆丰班歇息,班主感谢梅成金:“幸好梅兄愿意出手相救,否则失了袁大总统的欢心,又要过那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啦。”
受贵人供养的戏班,收入不如公开表演的多,但是托庇于贵人门下,便不必担心地痞流氓的骚扰。富贵对戏子而言太过奢侈,安定才是最需要的东西。
梅成金似是排练得有些累了,垂下了眉:“已是民国了,不是良贱平等了吗?”
“民国,民国,唉——”班主知晓梅成金的些许往事,不愿同他谈论这个话题,“成金,不要想太多了,你闹义和团的时候就不年轻了。”
“我知道,不会惹事,我这次来,只是想赚点养老钱,过几天富贵日子。”
得到了保证,班主放下了心:“北京城吃的玩的有的是,你想要什么?”
“妓女,我想知道北京城有哪些妓女,她们的名字,住址。”梅成金顿了顿,“还有年纪。”
“你今年,七十了吧?还在乎年纪吗?”班主愣了愣。
“六十九。”梅成金更正,“我要最好的。”
“你要把钱都花在女人肚皮上?”
“我的时间不多了。”
班主避开这个太过沉重的话题:“你知道那个小子怎么受伤的吗?他回来的路上同人撞了一下,初觉无大碍,过了一个月才发现伤了腰——”
若以掤劲在腰部上留下细微伤痛,伤者若不懂拳术、医理,即以为无碍,仍行动如故,然而日久天长,伤势不断加深,终成大患。
梅成金年少时拜在太极名家杨九镡门下,不过四年就胜过了师父,同杨九镡创出了这专为废人而生的阴损招式。
梅成金答应师父,除却亲传弟子,此招秘而不传。
“这药对腰伤很有疗效。”梅成金递给班主一瓶药,拿走了一个厚实的玻璃烟缸。
夜里,梅成金在房中敲了敲玻璃烟缸,听出了厚薄的差异。于是点起烛火,从怀中掏出一个枪头,连刺烟缸数下,苍劲有力的手拍下,烟缸裂成了大小接近的碎晶。
一连六个夜晚,梅成金把碎玻璃磨成了晶莹的假钻。
登台表演之前,班主笑呵呵地把搜集到的妓女名单交给梅成金:“北京城的‘花魁’都在这啦,诶对了,你那根棍子呢,没带过来?”
梅成金快速读完,目光最终定格在“沈昙芳”这个名字上。
对班主的问题不作答复,梅成金只道“多谢”,一跃上台,开始表演。
今日是袁世凯与儿子的家宴,看戏者除了袁世凯和他的儿子以外只有一个年轻副官。
梅成金唱至糜夫人上马之时,语调急切,极显忠义,袁世凯大受触动:“君臣义重,兄弟情深,刘玄德靠这两项从织席贩履之辈成了汉昭烈帝,可知要成大事,团结一心再是要紧不过。”
“剑光如霜马如飞,
单骑冲开长坂围。
保定怀中一幼主,
将军今日显神威。”
梅成金工架严整而不失灵动,手中枪把子翻转如飞。身后的四面白旗刮起猎猎风声,好似那个于千军万马之中救下幼主,在虎视眈眈的曹操手下护得新生稚子周全的赵云真个来到了面前。
猛地一抖枪把子,却见枪头断裂,跌落在地。
袁世凯暗呼可惜,班主大叫不妙的当头,梅成金飞下戏台,提断枪刺向袁世凯的咽喉。
枪把子断面尖锐,刺出之时掀起的破风声尖利难忍。年轻副官霍然起身,伸手去拦,厚实的手掌便多了个血洞。
“有刺客——”袁世凯起身逃离,大批护卫涌入院中。
梅成金松开枪,飞出一把尖刀,不曾刺中袁世凯。于是梅成金冲向围墙,奔跑之时连出飞刀,迫使护卫将精力花在保护袁世凯身上。
白发苍苍的老人猿猴般翻身上墙,出了袁府内院。撕下戏服,发足狂奔。他的身形起伏不定,行经路线蛇般蜿蜒的诡异,袁府的护卫难以瞄准,使梅成金全身而退。
梅成金哀叹:他们的枪法比洋人差得太多。
已是准备做皇帝的人了,其精心挑选的护卫的枪法却不如洋人的普通士兵。
袁府外的某个巷子拐角,梅成金抄起自己的棍子,套上了事先藏好的新衣服。
袁世凯的护卫失了梅成金的踪迹,仅有那年轻副官忍痛追了上来,立功受赏的念头使他不惧危险。
追至一处听评书的地方,年轻副官随意走进某个院子,说书先生讲的是《煮酒论英雄》:“曹操笑着说:‘袁绍色厉胆薄,好谋无断;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非英雄也’。”
年轻副官发觉其中某个听者身形与刺客极像,大着胆子探了一下。
指尖甫一触及那听者的肩膀,那听者便转头:“干啥?”
老眼浑浊,架势松散,没有奔跑后的表现,衣服颜色也不对。年轻副官断定自己认错了人,就此离开。
过了片刻,梅成金确认年轻副官不会折返,长舒一口气,汗如雨下,湿透了衣衫。
年轻副官回袁府的路上心情渐渐平复,仔细回想了之前发生的一切,惊觉不对:作为一个专注听书的老人,不该被轻微触碰便立即转身,太过灵敏。
他不敢让我搭上他的肩。
武士肌肉有别常人,按实了肩膀,梅成金必然露馅。
年轻副官悚然:刺客智勇皆具,如若不除,必成大患。
他返回袁府后,将自己的判断报告给袁世凯。
庆丰班上下被连夜拷问,袁世凯从班主口中知道了梅成金的往事。
梅成金是四川成都人,年少成名,闯荡南北,在川黔滇三省打下了“第一大侠”的名号,与义和团“大师兄”相交莫逆。昔年慈禧下令召见的人中,有他一个,但他委病不应。
义和团失败后,梅成金参加了景廷宾起义,自此销声匿迹,直至民国政府成立后才重现人间。
“原来是乱匪余孽。”袁世凯冷笑,“梅成金现从何业?可有家人?”
“不知,大概是以枪棒武艺为生,既无子嗣,亦无亲属。”
年轻副官提醒:“大总统,眼下正是多事之秋,万勿横生枝节。”
袁世凯沉吟片刻,以为的确不宜声张,令年轻副官秘密调查此事。
十二月九日,国民代表大会变更国体投票已到了最后的关头,目前的统计结果是国民代表无一例外地同意改共和国体为君主立宪,袁世凯难以自制。傍晚时分,年轻副官陪同袁世凯前往西洋美术馆散心。
西洋美术馆为环形走廊,袁世凯从左进。
馆中藏画多为复制品,袁世凯不屑用心欣赏,只是匆匆一瞥。
他在美术馆看的最后一幅画,画的是着白袍丧服的送葬人乘舟驶向作为陵墓的海上孤岛,昏暗的天色和明亮的石山形成的强烈对比让袁世凯心中有一股说不出去的憋闷之感。
“此画何人所作?”
“瑞士人阿诺德·勃克林画的《死亡之岛》。”
“可是真迹?”
“他人仿作。”
死亡这个词太过难听,且是赝品,袁世凯失去了细看的兴趣。走出美术馆外,广大的天幕缀满了璀璨的星。月色饱满明亮,辉光压过了群星,与浩瀚的天空相比却太过渺小。
一如送葬人的微小与岛屿的高大,生命的色泽与死亡的阴影。
死亡,是个太过沉重的话题,老朽与衰弱是它的前锋。
当上大总统后,袁世凯愈发地感到力不从心,他已是中华民国最有权势的人,却不能像当初在小站练兵时那样,凭自己的一句话决定冯国璋、段祺瑞的去留,升降。而是要同他们商量,与他们做利益交换,就像清廷指使袁世凯去做事时那样。袁世凯敏锐地感受到,他与自己的部下、老兄弟已经离心了。
袁世凯有野心,想做大事,他想让一盘散沙的中华民国成为团结的中华帝国。
做月亮,终究还是不够的。
“岳河啊,你说是太阳重要啊,还是天重要啊?”袁世凯询问副官。
“大总统,现在是晚上,等太阳出来了就知道了。”岳河望着那幅画,亦是若有所思。
二、浪子撷芳
二十八岁,对于一个以色相事人的妓女来说,是一个有些老的年纪。
沈昙芳清楚地知道,二十五岁以后,愿意找自己的男人就越来越少了。
在姐妹家中打了一日牌,返回家中,沈昙芳面带愁容。她不愁没有男人,她只愁没有钱。
点亮马灯,沈昙芳站在全身镜前,欣赏自己的动人身段。
她的母亲曾遭受俄人强暴,生下了她,五官深邃,眸如蓝釉,四肢和躯干柔美而刚健。唯一让人有些不喜的便是她的肩,宽得惹眼。沈昙芳本就高挑,身上一半的俄人血统使她不如寻常女子那般小鸟依人。
自上而下地打量一番,沈昙芳从镜子里看到的不仅是自己,还有一双男人尺码的缎面布鞋。
意识到家中进贼,不敢回头,她听说见了强人的脸,便绝对活不成,会被杀人灭口。
“沈小姐——叨扰一些时日。”身后的人嗓音浑厚,掷出一个袋子,落在马灯旁,散出几个映着晶莹的光的钻石。
沈昙芳自十五岁起出入于达官贵人之间,灯光昏暗,依然认出了这是水钻。熟悉的事物使她恢复了自信,淡然开口:“这一袋子,买不到哪怕一晚。”
说话时,手慢慢地伸向手提小包。
“我睡客厅你睡床,这算是合租的钱。”
沈昙芳掏枪转身,举直手臂,没能瞄准梅成金,被他抢先一步按到床上,震落了手中的枪。
“房间狭小,开枪可能会震聋你自己,这是其一。伸直手臂,时间太长,架势不稳,不仅瞄准不了人,还会震伤你自己,这是其二。你不懂枪,便不要用它。”沈昙芳的手臂搭在梅成金脖子上,被梅成金双臂拢住。
梅成金双手合十,身形紧绷,眉目闭锁,似在佛寺请愿:“我只想有个地方躲几日,绝无冒犯之意。”
门外响起短促的敲门声,是房东在催债:“沈小姐,沈小姐你在吗?这个月的钱——”
梅成金深吸一口气,脑袋再度压下,闭上的眼与沈昙芳的眼一掌之隔。
“我在,明天再给你。”
“现在就给了吧。”
松下肩膀,梅成金起身,任由沈昙芳离开。
他坐在之前的位子上,目光如神,威严若白鬃的雄狮。
沈昙芳出去付了房钱,回来之后坐在梅成金的对面:“我如何信你。”
从怀中摸出一个枪头,动作缓慢,以示绝无匪意:“我是四川成都人,清廷暴政,官吏张狂,父兄皆因之而死。六岁那年,翼王殿下进城,吊民伐罪,有幸听他讲天下太平的人间天国是何模样。”
枪头推到沈昙芳面前,灯光下色泽暗沉。
“七岁那年,翼王殿下在成都被凌迟,我目睹了全程,这枪头是他用过的。日夜保养,涂油抹拉,方留至今日。”
“我对此枪头起誓,梅成金对沈昙芳保持尊重,若生歹念,天诛地灭。”梅成金盯着那个枪头,眉眼低垂,目光如火。
梅成金不信天也不信神,然而说出此话之时比终身念佛的老僧更虔诚——那是沈昙芳自十五岁起就再也没有在男人身上见过的东西,诚意与尊重。
“不行。”
“你还要教我用枪。”
他抬头,闷出一个“好”字。
说完,暗骂自己:梅成金,你是个擅闯空门,恃强凌弱的小人。你负了班主,欺了女子。
十二月十一日,参政院宣布国民代表大会投票结果,一共一千九百九十三票,无一例外赞同更改国体为君主立宪,推戴袁世凯为皇帝。
十二月十二日,袁世凯自立为帝,梅成金邀请沈昙芳去城外练枪。在路上,他买了一把短弓,十三支箭。
雪已落得大了,城外积雪无人清扫,行走艰难。徒步到无人的郊外时,沈昙芳气喘吁吁,俯身撑膝,显露腰背的窈窕。
梅成金暗赞一声:“你的背较平常女子更宽,很适合练弓。”
“不是练枪吗?”
“自古练武先练功,筋力不足,难有成效。”梅成金在三十步外的树上挂了一枚铜钱,连发三箭,俱入铜钱方孔中。
“我少时练武习功,后学西洋枪术,方知枪术与箭法,异曲同工。”
递给沈昙芳几个护指,将弓交给她,轻轻握住她的手,在耳边响起的嗓音浑厚低沉:“心要静,手要稳,眼要准。”
手心的茧摩挲沈昙芳光洁柔嫩的手背,红了她的耳根。
两腿顶开沈昙芳的胯部,胸膛撑开沈昙芳的肩:“看箭的动作。”
箭矢离弦,游入了方孔。
“就如这般。”
梅成金脱下衣衫,大片肌肉裸露,双手持枪,示意沈昙芳注意姿势。
枪声响起,在铜钱正上方一指处炸开一块树皮。
“再试试枪。”
沈昙芳模仿梅成金的姿势打出一枪,子弹不中树干,双臂发麻,险些脱手。
“每日左右开弓五十次,一月后,左右开弓一百次,又一月,左右开弓一百五十次。半年之内,除却西洋枪术,亦可打出一副好筋骨。”
他的眼神,分明是爷爷教导孙女。可为人妇的年纪,见了对自己的慈爱足已心生暖意。
十二月二十五日,唐继尧、蔡锷通电全国,号召拥护民主共和,反对帝制,宣布云南独立。
得知此消息的梅成金面色红润,难以自持,对比他往日的沉稳,显得像个孩子。
那一日,他邀请沈昙芳去西洋美术馆看画。
那一日沈昙芳穿的是束腰长裙,风姿绰约。梅成金穿的是深灰色长袍罩背心,腰背挺直如山,器宇轩昂。
他们从右进,看的第一幅画是死亡之岛。
讲解员为他们介绍,这幅画描绘的是生与死的和谐统一。
“那树,是从海里长出来的吗?”梅成金问讲解员。
“那只是一种表现手法,一种象征。”讲解员解释。
梅成金看那从深海生长而出,挤开了岛,为自己谋得了一线生机的树,觉得像极了无法遏止、无法抑制的怒。
回家之前,梅成金买了一本书送给沈昙芳,是米涅的《法国革命史》。
沈昙芳翻开书一看:“我看不懂。”
“这是法文,我可以教,你可以学。”
合上书,沈昙芳叹气:“人言女子不必读书。”
“现在已是民国了,男女平等,不必理会过去的繁文缛节。”梅成金言语坚定,眼角皱纹是刀削斧凿不可及的硬朗。
民国五年一月二十七日,贵州宣布独立,同日,梅成金从沈昙芳的世界里消失。
护国军人数不多,然而坚定且团结,袁世凯迅速镇压革命的想法受挫,每日焦头烂额,疏于安保。
袁世凯从袁府送到总统府,由岳河驾车接送,前后均有车辆护卫。
这日经过林间,前车忽地失控,岳河急停,仍撞在了一起。
前车士兵下车检查车况,梅成金自路旁积雪下蹿起,打晕其中一人,夺枪射击。他双手开枪,连伤数人,且伤的都是手或肩。
岳河大惊,欲倒车离开,左侧的两个轮胎均被打爆。
“皇上,趴下——”
后车士兵举枪压制梅成金,使他意识到今日之举还是太过冒险,于是遁入雪林。
岳河开门下车:“此人不除,终日不得安宁,岳河愿为总统除一大患。”
袁世凯当即应允,岳河奔如骏马,追出十余里,身上散着缕缕白烟,那是被蒸成水汽的雪。
望见梅成金的身影在前方数百米闪烁,岳河索性站定,咆哮般大吼:“庆丰班上下都被关进去了,姓梅的——你要想他们活命,最好束手就擒!”
梅成金闻言顿足,身形立在了原地。不等梅成金回头,岳河拔出手枪,打空了弹匣,却被梅成金一一闪过。
“卑鄙的小子。”梅成金心中燃起了一种不知想要烧死谁的火,这火迫使他停止逃跑,挺身迎战。
梅成金走近了岳河,毫无征兆地踢起大片积雪,他藏身于后,掩势扑杀。
岳河矮身扫腿,扫起更大的雪,断掉了扑来的雪。
两人撞在一起,梅成金被岳河紧紧搂住,如此接近的距离,绝无可能打出足够扭转胜负的一击。岳河自恃年轻,欲以体力耗出胜负。
若能擒下此贼,陛下必然对我赏识有加,如此,不愁富贵矣!
岳河已然看见了香车宝马,大宅美人。
梅成金的拳自下而上,近乎垂直升起,打退了岳河,也打碎了他的梦。
岳河唇齿渗血,身形大幅后仰:“形意,钻拳?”
铁肘砸下,岳河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西洋拳击。”
两度遇刺令袁世凯寝食难安,责令岳河全力查找刺客下落,但是不可声张,为外邦所知。
岳河找出了北京城所有认识梅成金的武人,以厚赏许之。
护国军气势如虹,各省各地先后宣布独立,刺杀袁世凯已无必要。跟天下的怒比起来,梅成金一人的刺杀之举与那渺小的摆渡人无异,然而梅成金还是放不下。
借大义之名行报私仇之举,梅成金,你是个小人。
悲叹一声,梅成金走向良记面馆,是就此离去还是继续刺杀,他打算暖了身子再说。
还未坐下,身子被硬提起来,一排不再年轻也不再熟悉的老友架住了他:“梅兄,上登云楼吃顿好的吧。”
登云楼为商贾来往之所,平日人满为患。
梅成金随老友上楼,一二楼坐满了人,三楼却只有一张大圆桌,落座的均是昔年反清抗洋的义士。
“登云楼包场一次不便宜,弟兄们这些年过的不错。”梅成金笑道,“今日邀我来,是要共襄义举,商讨反袁大计吗?”
“梅兄,今时不同往日了,汉人做皇帝,总比满鞑做皇帝好些。”
梅成金一语不发,拉着椅子坐在角落。
“是啊,这共和也好几年了,也没瞧出甚好处来。”
慢慢地给长棍扭上枪头,梅成金目光凌厉如刀:“你们怕了?吃皇帝的苦头吃了两千年,还没吃够?”
劝说的话哽在老武师们的喉头,出不了口。
梅成金大步走到圆桌前,对满桌丰盛饭菜喝道:“我已够老了!”
老到无所畏惧。
圆桌飞起,菜肴四溅,武师离座,兵刃入手。
他们曾是各省各地最好的武师,年轻时为了反抗清廷曾歃血为盟,发誓以反清为毕生事业,不死不休。
持洋枪向洋人清兵冲锋的猛士在六七十岁的年纪再聚一堂,为的是拿下在七十岁仍要刺杀皇帝的梅成金。
梅成金持枪连续挑起椅子,迫使他们分散,难成合围之势。
“梅兄,识时务者为俊杰!”
率先出手的是声若洪钟,魁梧如牛的杜凡,一手破风十三刀天下闻名。六十六岁的他再度出手,只见刀光涨落如潮,刀幕密不透风,竟迫得使长枪的梅成金连连后退。
梅成金怒吼:“识时务?李莲英侄子霸你田产之时你可曾识时务?杀李莲英侄子的时候你又可曾怕了?”
此言一出,杜凡的刀幕出现了一处微不可查的缺漏。梅成金点出一枪,碎了杜凡的刀。
刀碎如泪,杜凡跪在地上,大大小小的亮片映出了许许多多张沮丧的脸。
未有片刻喘息,身后又是一声清越剑鸣,梅成金不需回头也认得出手之人。
梅成金高高跃起,避开这直指后胸的要命一剑。他扭转身形,在半空中使了招回马枪。
出手之人的左腰被洞穿,倒在地上再起不能。
“李竹,你忘了你妻女受洋人玷污,告上衙门的时候,官府给谁撑腰啦?”梅成金瞪着李竹,满目萧然。
耳边响起沉厚的风声,是“棍王”陈眉的棍法。梅成金旋身砸肘,正中陈眉太阳穴,棍王当场昏迷。
兔起鹘落之间连败三人,梅成金此刻说不出的风流倜傥。
他仿佛花丛浪子,摘下了这天下最瑰美的武术之花。
名家们不愿收手,一一上前,却被一一击败。瘫软在墙上,口歪眼斜,风度尽失。怠于生死的武师纷纷从楼梯滚落,眼角渗出一滴晶莹,悲戚于前半辈子拼命攒下的名声一朝丧尽。尚未落败者睹其丑态,大生兔死狐悲之感。
提枪酣战许久,血与汗的混合,体力的急剧下降让梅成金握不紧手中之枪。他松开了枪,疲态尽显,敢向他动手的却只剩下一个腿法名家。
梅成金步履拖沓,名家断定自己绝无失败可能。
名家先抬腿,先倒地。这个精通南北十种腿法的名家,败给了一招跳起的侧空翻踢击。
“那一招,没见过。”名家大脑混沌,躺在地上勉力向梅成金要一个答案。
“我在南洋学来的,他们称这招为‘阿乌’。”梅成金提起枪,再无一人敢上前。
武师们想要钱,更想保住名声,名声还在,钱总归会有的。他们以反清义士的资历受人尊敬,不乏富贵,早已失了早年的雄心。
但梅成金不会,不仅是因为清廷是他家破人亡,不仅是因为石达开对他有救命之恩,更因为他是梅成金,更因为他已知晓了皇帝之害。
梅成金横眉挑衅,其余武师默立原地,如木偶泥胎。他纵声狂笑,提枪下楼,说不出的豪烈,震动登云楼。
三、武者天伤
“我要走了。”梅成金站在沈昙芳床边,向她道别。
“你要去杀袁世凯,是不是?”沈昙芳弹起,紧紧抱住梅成金,“那本书我看完了,你骗不了我。”
读到了法国人民砍下国王头颅,沈昙芳对梅成金所求已然有所明悟,
“你是有学问的人,做不成刺客的。”
“昔年刺杀清廷高官的,多是留学归来的才子。”
“难道辛亥年的起义是靠暗杀成的吗?”
梅成金瞪大了眼,手足无措,解除了革命者的伪装,抽掉了支持他停止衰老,使他刚强的东西。
沈昙芳把梅成金压在身下,脱掉衣服,包容了头脑如婴儿般空白的梅成金。
抚摸她的背,脂玉般的细腻。再看她的眼,蔚蓝深邃的海。
“什么时候娶我?”
沈昙芳十指陷入梅成金的背,勒出深深血痕。
梅成金昂首亮出一句:“一定娶你。”
沈昙芳摊开自己,孩子般不雅的姿态。
“我行踪败露,不能久留,要走了。”
“去哪里?”
“回成都。”
“我也去。”
“老夫少妻的闲话,坏了你的名声。”
“现在已是民国了,男女平等,你不怕坏了你的名声,我也不怕。”沈昙芳一跃而起,跨坐梅成金身上,乌发倾落如瀑,四目仅一掌之隔。
二月中旬,沈昙芳和梅成金买了火车票,准备离开北京。
岳河手持包着厚布的长棍物体,立在入口处等候,梅成金对沈昙芳:“你先上车,我一会就来。”
“老爷子艳福不浅。”岳河调笑一句。
梅成金注意到他穿的不是军装,“聊聊?”
“沿着铁路边走边聊吧。”
走到人烟稀少的地方,梅成金问:“怎的不穿军装了?”
“袁世凯马上就要失势了,我何必再给他卖命?”岳河解开厚布,风吹出利落的声响,携它飘远。
“本以为可借势闯下一番事业,封妻荫子,光宗耀祖。”岳河自嘲,“可惜我是个只懂厮杀的武人,看不清天下大势。”
“现在看清,也不晚。”梅成金扭紧枪头,谈起过去,“我七岁得听翼王教诲,即以反清为业。各地起义,多有参加。”
“景廷宾起事,我亦在其中。”
“然而举义之时声势浩大,却一败再败。”
“为了一个答案,十年间,我走东洋,下南洋,闯西洋,这才明白其中关窍。”
岳河枪尖低垂:“我今日来,不为一个答案。”
“你想要,我也给不了。”
已而残阳西坠,大雪纷飞,隆隆作响的运煤火车吐着黑烟路过,梅成金叹气:“西洋人在我们的土地上修了他们的铁路,运走了我们的煤。”
“庆丰班的班主死了。”岳河慢慢抬起了枪尖。
梅成金呼出一口冰花,有若白菊:“我不得好死。”
各抖枪花,同雪花斗艳,试探许久,岳河的突刺划开了梅成金的手臂,鲜红溅落,散若梅花。
“年轻人,你输了。”岳河的额头裂开一道平稳的血痕,若梅成金愿意,这道血痕可以是在岳河颅骨上画的。
“梅老前辈,你看过西洋美术馆的那副画吗?叫死亡之岛的。”岳河索性认输,盘腿坐下。
“看过,我觉得它不该叫死亡之岛,该叫劈山。”
“唉,那副画太玄乎了,我看不明白。但是我想啊,人总归会死的,死之前一定要做一番大事业,劳什子送葬人撑船渡我的时候,不仅要有一口上好的棺材,还要有数不清的陪葬品和足以证明我功业的东西!渡我魂灵者,绝非小舟,必为万吨巨轮!”岳河眸光炽烈,压过了夕阳,“我打算去云南,做个武术教官。”
岳河盯住梅成金,期待武术上的前辈的答案。
梅成金眼角余光看到了火车上的沈昙芳,小步快跑,半道上车:“我打算回家。”
回到故乡后,梅成金做了个教授西学的先生。
三月二十三日,袁世凯宣布取消帝制,梅成金大醉,把自己喝进了医院。
六月六日,袁世凯逝世,梅成金亦感大限将至,后来果然大病一场。
逝世之前,梅成金交代自己的遗言:“穷于武者,必有天伤。袁世凯想用武力解决所有问题,到最后无法依靠武力解决任何问题。我的武夫做派,害死了老友,也让自己遭了报应。我死后,你嫁的人不能是个武夫。”
沈昙芳深以为然。
梅成金死后,沈昙芳嫁了一个知识份子。她不能生育,收养了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取名若梅。
一九三七年,若梅随军出川,再未回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