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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又搬了一篇旧文】耶利哥之山

寒夜
发表于 2023-10-24 14:5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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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争结束的时候我十五岁,那也是流星坠落后的第七年。

    那时候,神圣的盟约已经崩溃,东方的荣耀不再。肤色黝黑的迦南人和有着银发紫眸的异教徒跨越沙漠而来,带给了耶利哥不同寻常的异景。游牧民族的武士纵马奔驰在圣徒们赤脚走过的青石街道上,弄蛇人的笛声与歌女的七弦琴交织在一起,曾经恢宏雄伟的神庙早已被反叛军的炮火所摧毁,变成了贩卖香料、奴隶、丝绸与禽兽的市集。与诸神一同坠落的还有王座上的那个人。虔诚的耶利哥王被漫长的战争折磨得失去了心智,沦为了甜蜜女士的阶下之囚。黑伯爵不知所踪,心灰意冷的白王子退出了军团,投入了他那荒淫的姊妹的怀抱之中。圆桌议会的钟声一再敲响,死亡之声在城市的上方回荡不绝。

    有些人或许会说,耶利哥已在战火的余烬中重获新生。然而,那些人并未像我一样行走于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之中,也不曾目睹我所目睹的绝望:阴云塔上的渡鸦终日盘旋不散,因为饱食了吊死之人的血肉而腹部浑圆;海岸中漂浮着的不是游鱼与渡船,而是祭司们被挖去眼鼻的头颅;在红广场,饥饿的母亲将婴儿投入喷泉之中溺死,以免他们沦为奴隶主的玩物。耶利哥已时日无多,就如同插在水晶瓶之中的花朵,娇艳的花瓣之下,根茎早已腐朽。

    也就是那如回光返照的繁荣之中,在那一年的涨潮月之后,一个宁静闷热的傍晚,一艘来自北方的商船抵达了苦水湾。那座船的船头雕刻有哭泣的人鱼,沉甸甸的船舱里载满了珍贵的象牙、蓝宝石和藏红花。那些身着厚重毛皮,腋下散发着鱼腥味的北地商人迫不及待地走下船板,涌入耶利哥狭窄的街巷之中。而就在那些人之中,有一人与众不同。他既不是商人,也不是水手。他的牛皮长靴已经磨损,没有披皮毛也没有佩剑,低垂的兜帽下有一双明亮慑人的眼睛。从他挺拔的脊梁和矫健的步伐之中能看出他的职业,他是个战士,或者至少曾在军队之中打发过不少时间。

    这个人独自穿过港口前的祈祷者广场,在已经被异教徒挖去双眼的牺牲圣徒雕像前驻足了片刻。有传闻说,这座雕像乃是按照耶利哥人们最为挚爱的那位王子的容貌所雕刻的。随后,他穿过窄门,走进皮革匠街,从那里拐进静思墓园。他从东侧离开墓园,踏上了荣誉大道,最终走进了一家名为临终忏悔的酒馆。

    在这里,他终于摘下兜帽,露出了一头乌黑的秀发和一张清秀如画的面容。这面容过于柔美,只能属于一位女子。现在也该是改称他为她的时候了。她在酒馆角落的一张桌子边坐下,要了一杯清水。

    正是在此时此地,我初次与她相遇。

    她的皮肤光滑,看不出多少岁月的痕迹,应该不超过三十岁。然而,那双明亮的黑眼睛却仿佛已经见证过太多人事的沧桑变幻,饱经风霜。她的五官很精致,仍然保留有少女的纯真,算得上是一位美人。然而,那五官之中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神态,令男人畏惧,女人崇拜。

    正是这股神态吸引了我,我走到她的对面坐下。“你应该尝一尝这里的葬酒。”我对她说。

    “葬酒是为葬礼而饮的。”她说,“今日又是谁的葬礼呢?”

    “耶利哥。”我答道。

    她仔细地打量起我来,从上至下,那锐利的眼神轻易地剥离我的衣衫,穿透皮肤与血肉,一直刺到骨骼深处,灵魂所在。“你说的一点没错。”

    她起身想要去叫酒馆的老板,我阻止了她。“我请客。”我说。她犹豫了一下,并没有拒绝。所以我打手势叫来了女招待,点了一瓶耶利哥特产的葬酒。近些日子里,葬酒常常供不应求。这也正是我总是选择这家酒馆的原因,这里的葬酒永远也不会短缺。

    片刻之后,酒被送了上了。酒瓶是南方出产的烟色玻璃,便签早已磨损,显示出长久岁月的痕迹。酒色殷红,甚至盖过了玻璃瓶本身的颜色。我拔出软木瓶塞,为她和我各倒了满满一杯。“那么,敬耶利哥,还有我们挚爱的王。”我说。

    她举起酒杯与我相碰:“敬耶利哥。”

    冰凉的酒浆顺着喉咙涌入我的胃,厚重而苦涩。

    “苦艾、薄荷、海盐与处女之泪。”她说,“我有很久没有尝过这味道了。”

    葬酒的配方是耶利哥百年不传的秘密。“那么,你也是耶利哥人?”

    她笑了笑,转头望向窗外,微笑不语。然而,仿佛是被眼前的景象所触动,那微笑缓缓地散去了,只余下一抹悲伤的余影。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却只看到了暮色之下山峦残破的轮廓,那是耶利哥山。

    她突然转过头,再次斟满酒杯。“敬耶利哥山。”

    “敬耶利哥山。”我重复道。

     第三杯酒之后,她向我讲述起了她的故事。


                        1


    我的名字是恩迦。那也是黄昏女神的名字。我的父亲为我取这个名字,因为在我出生的时候,他刚刚雕刻完一座十四肘高的大理石女神雕像。我的父亲是一个石匠,他在红广场附近的鸦食巷经营着一家不大的店铺,靠着雕刻与贩卖石刻神像为生。我就出生在那里,是五个孩子中的第二个。我的童年就是在灰尘、石料、以及石雕神灵们沉默的注视之下度过的。

    在那些年,人们对诸神依旧虔诚,父亲的生意兴隆,足以养育我们五个儿女,并且为我们的大哥提供基础的教育。我的大哥每天回到家,便会将他所学到的知识教给我,而我又将这些知识教给我的弟妹。

    我是个耶利哥人。我热爱这座城市,就如同任何土生土长的耶利哥人一样。可不只是如此,我对这座城市爱得比普通的耶利哥人还要更多,更深沉。我曾是一位蔚蓝战士,或者,如其他人所称:反叛军。

    在我还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祸星在东方现世,横扫迦南人的土地。那时候,大城的荣耀犹存。流亡的贤者们跨海而来,带来了崭新的器物、服饰、音乐与观念。那些器物很快磨损破碎,服饰与音乐曾流行一时,不久便被人们遗忘,唯有观念扎根下来,留存至今。而观念是危险的,我的朋友,因为它们就如同火种,一旦种下就不会轻易熄灭。彼时的耶利哥,人们争相拥抱这些观念,如同扑火的飞蛾,丝毫也不在意自己被烧焦的身躯。于是,火焰越烧越旺,越烧越烈,终于掀起一场燎原大火。

    现如今,我们都知道那场观念之火引发了怎样的后果。

    战争爆发的三个月后,我加入蔚蓝之手,成为了一位战士。六个月后,我成了一名囚徒。

    不要误会,反叛军并未被击溃。如果你了解那段历史,你就会知道,事实恰恰相反,在那段时间里,反叛军连战连胜,势如破竹。人民热爱我们。每一天,都有更多的人加入我们的队伍。妇女为我们送来烤面包和无酵饼,孩子们用涂成蓝色的手指向我们挥手致意。蔚蓝的旗帜在耶利哥的上空飘荡。几个月里,我们接连攻克了港口、新城与湖区,一座又一座的庙宇在我们的炮火之下崩塌,僧侣与贵族则被推上荆棘台,为他们所犯的罪孽接受审判。当然,胜利也伴随着牺牲,而我正是其中之一。

    在群星镇,我被黑伯爵的军队俘获。随后,我被押送至伊夫堡监狱。

    伊夫堡坐落在耶利哥山的山巅,三面皆是陡峭的悬崖,悬崖下则是汹涌的潮水,来去都只有一道羊肠小路。城堡由黑色的花岗岩堆砌,墙壁坚固,塔楼高耸,然而,那不过是看得见的部分。看不见的则深埋地下:曲折的地道连接着如蜂巢般的密室,多达十二层之深。据说,在地牢的最深处,你能够听到熔岩巨人沉睡的心跳。当然,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如今,那里除了废墟和白骨什么都没有留下。

    在战争爆发之前,伊夫堡是关押渎神者和疯子的地方,那里被称作骷髅地,也正是这个缘故。人们都说,被关押到那里的囚犯永生都不得重见天日,骷髅地也因此得名。战争爆发后不久,黑伯爵清理了城堡,将其挪作囚禁战俘之用。没有人知道之前关押在那里的犯人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在我被囚禁于那里的那段岁月之中,我从未遇见过那些人,一个也没有。

     我是被押送至·伊夫堡的第一批反叛军之一。同我一起被送来的战俘一共有二十五人,其中有七个女人。我们被分别关押在地下的单人牢房之中。同样,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直到今天也是如此。


    “等等。”我打断了她,“你还没说你是怎么被俘虏的呢。”

    “这无关紧要。”她说。

    “无关紧要?怎么会无关紧要呢?”

    她微笑起来,可那并不是快乐的笑容。那笑容不喜悦,也不悲伤,更像是仅仅出于习惯使然。“因为,我的故事,从伊夫堡才真正开始。”


                       2


    就像我说的,这个故事真正的开始是在伊夫堡。

    准确的说,是在伊夫堡地下监狱第三层左翼的七号牢房里。正如传说所言,地牢之中暗无天日,犹如人间地狱。不过十五肘见方的狭小空间里,没有窗,也没有灯光来区分昼夜。食物是被盛在木盘里的冷面包和肉干,坚硬得如同神殿里的祭品,难以下咽。最初的几天,我试图通过食物被送来的次数来计算时间。可我很快就放弃了。在黑暗之中,时间被扭曲拉长,一分钟像是一天,而一天则漫长如年。黑暗与死寂足以致人疯狂。

    我曾经以为等待我的将会是冰冷的刑具。我以为他们会折磨我,强迫我说出反叛军的秘密。可是他们并没有。没有人来审问我,没有人来折磨我,他们根本不在乎。

    而这只意味着一件事:我们失败了。

    反叛军被击败了,溃退了,不复存在,再也不构成威胁,因而无人问津。我们付出了一切,到头来却还是一无所有。我们失败了。输了。再也没有什么我们。

    耶利哥输了。

    我说过,我曾经是个战士。我为了理想而战斗,为了耶利哥而战。而现在,战斗似乎不再有意义了,生活也不再有希望。可以说,我放弃了。

    我不想再吃东西了。

    我把面包堆在角落里,看着它们一点一点发霉,融入冰冷石板的缝隙。我只在干渴难忍的时候喝些水,不再碰任何食物。饥饿令我疲惫不堪,却也令我的思绪异常鲜活。我想了许多:生与死,梦想与现实,真实与谎言,无妄的努力与命中注定的绝望。我也想到了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我想念他们。我希望他们能够幸福快乐。我想起与我并肩战斗的反叛军战友,我为他们祈祷,祈祷他们不至于落入如我此刻的惨境。最后,我想起了我自己。不,我并不觉得后悔,我自己选择了自己的道路,我只是为我们的失败感到悲伤。

    我长久地回想着我的童年。

    渐渐的,我的身体不再属于我自己。我的喉咙无法再发出声音。我的手脚冰冷麻木,失去了感知能力。我的视线模糊不清,耳中仅能听到自己缓慢的心跳。很快,我发觉我连水都喝不下了。可我的心灵却越来越平静。这或许就是圣贤们所说的死前的顿悟,我猜想。我既不悲伤,也不恐惧。我平静地等待着属于我的最终结局,你可以说,我满怀期待。

    死亡的脚步温柔而轻盈。

    然而那脚步声并非来自身披永夜的死灵之神,而是黑伯爵麾下的狱卒,一个高瘦苍白的年轻人。他将长嘴漏斗插入我的喉咙,给我灌下了泡着面包的热牛奶。食物在我的胃里翻腾,好似滚烫的铁针。那痛苦有如重生一般。我想要尖叫挣扎,撕咬踢打,我想要用最恶毒的语言去诅咒他的灵魂和祖先。可我早已说不出话了,我没有力气反抗他。我早已放弃了抵抗,无论是对死亡,还是对生命。

    我活了下来。

    一天两次,他来到我的牢房,将打碎的食物灌入我的喉咙。最开始的几次,他会绑住我的手脚,防止我故意呕吐。当他发觉我并不反抗时,就不再绑我了。他用沾水的粗麻布擦拭我的脸颊,用牛角梳梳理我那一头纠缠打结的乱发。他的动作总是很温柔,像是在对待一个孩子。他的声音也很温柔,当他说话时,他有着淡淡的孩子气的柔软口音。

    “早上好,恩迦。”他对我说,“你今天看起来气色很好。”

    他说的没错。在他的看护之下,我又重新恢复了健康,一同恢复的还有对生命的渴望。我不再想死了。或许,我根本就不具备追求死亡的勇气。无论如何,我开始主动吃东西了。我也开始悄悄期盼他每天的到来。有一天,当他说话时,我第一次回应了他。只是一句“你好”。我看到他笑了。

    “反叛军现在怎么样了?”我问他。

    他的笑容多了一丝伤感,他摇了摇头。

    我又追问了许多关于战争问题,而他只是摇头不答。于是我明白,再问下去也只会是徒劳。可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他。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阿摩耶,”他回答,“是我母亲为我起的。”

    阿摩耶是古耶利哥语,意思是长生。他并非贵族,当然也不是来自迦南的异教徒,他和我一样是耶利哥人。他那柔软的口音,暗色的头发和眼眸也显示了这一点。“你为什么要为黑伯爵效力?”我问他,“你为什么要帮助他们奴役你自己的族人?”

    “我别无选择。”他说。

    “你有。”我说,“你有选择。我们都有选择。而你选择了他们。”

    他转过身,默默离开了。

    我以为他不会再回来了。一连几天,他都不曾出现。我开始后悔自己冒失的言语,又为自己的悔意而羞愧。可是他还是回来了。几天后的早晨,他再一次出现在了我的牢房门口,带着他始终温柔的微笑。

    “早上好,恩迦。”他说,“我为你带了一件礼物。”

    那是一条夕阳红的绸带。并非是全新的,却还保留着鲜艳的色彩。我将它绕在手指之间,冰冷而柔软,像是一个流逝的梦。他梳理我杂乱毛躁的头发,用丝带将之束起。

    “你说的对,我是可以选择。”他说,“我母亲是耶利哥人,我父亲是个被流放者。我本可以跟他走,但是我没有。我在寺庙里长大,没有一天忘记过自己的身份。”

    “你爱他吗,你父亲?”

    他想了想:“不,我想我不爱他。”

    “我爱耶利哥。”我告诉他,“我为耶利哥而战。你又是为了什么而战?”

    “我不知道。”他回答。

    过了许久,他又说:“我不喜欢战争。”

    不久后有一天,他带给我一朵白色的百合花,花瓣上沾着晶莹的晨露。我忍不住哭了起来。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恩迦。”他拍着我的后背安慰我,“会有好事发生的。总有一天,命运会对你微笑。”

    “不……”我说,“不会的。”

    我会死在这里,我想。可我没有说出口。

    我只想再在他的怀里多靠一会儿。

    

                       3


    “你爱上他了。”我说。

    “或许吧。”她回答。可她的语气中并没有女人们谈论爱情时应有的喜悦或娇羞,只有一种超然物外的平静。“那时候,我肯定是爱他的。”

    “后来呢?发生了什么?”我问。

    “后来……”她沉默了,低头把玩起手中的空酒杯。

    “后来,流星来了。”许久,她说。


    流星来的那一夜,我做了个梦。

    在梦里,我回到了红广场,回到了我父亲的店铺里。我仿佛又成了一个孩子,同我的兄弟姐妹们一起在那些高大的石雕神像之间玩耍。我们在玩捉迷藏。可不知怎的,我就迷了路。天渐渐黑了,我一个人在高大肃穆的神像之间徘徊,而那些神像们全都长着我所熟悉的脸。父亲成了工匠的保护神安托,母亲是海洋与季风之神萨拉什,我的哥哥是狩猎神凯格里耶,我的妹妹们是缪斯女神,我在蔚蓝之手中的长官成了谜语之神瑞席,阿摩耶则成了冥河的船夫。我开始寻找我自己,寻找黄昏女神恩迦。我莫名地相信,只要找到了她,我便找到了回家的路。可我绕来绕去,却怎么也找不到。

    然后,石像们崩塌了。

    巨大的轰响声铺天盖地,我惊慌失措,却无处可逃。我惊醒了过来,才发现那并非是梦。

    世界真的崩塌了。

    不知何处传来阵阵震耳欲聋的可怕巨响。大地摇摆着,如同是风浪之中的小船。墙壁崩塌,无数碎石从天而降,尘土飞扬。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吓坏了,呆住了。我想要逃跑,身体却不听使唤,动弹不得。我想要呼喊求救,喉咙却无法发出声音。恐惧紧紧地攥住了我的心,如同一头有着冰冷滑腻触须的深海巨兽。我想起了儿时听过的神话故事:世界末日之时,诸神彼此争斗,直至天崩地裂,无人生还。那首诗的最后是这样说的:

    “夜之神射出银箭筒中的最后一支箭,

    “射穿天空的心脏。

    “众神之父吐出垂死的呼吸。

    “太阳熄灭,星辰陨落。

    “大地之母流下血色的泪水染红黄昏。”

    世界就要终结了,我想,我就要死了。

    可是我没有死。不知道过了多久,震动与轰鸣都停了下来。世界安静了下来,像是被蒙上了一层厚重的羊毛毯。我从地上爬起来,抖落身上的尘土。我还活着。是的。我还在呼吸,我的手指仍有温度,我还活着。

    囚禁我的墙壁已经支离破碎,所以我离开了牢房。几个月来,这是我第一次走出这间牢房。牢房外是一条狭小黑暗的走廊,走廊两侧,尽是一间间同样狭小黑暗的小牢房。到处没有人。无论是走廊还是其他牢房里,一个人都没有。

    “阿摩耶?”我轻声呼唤。

    没有人回答。我沿着走廊向前走,爬上一段陡峭破碎的楼梯。另一条走廊,然后是另一段楼梯。伊夫堡安静而空旷,如同被遗忘的墓穴。自始至终,我没有看到任何人。我甚至怀疑我已经死了,进入了阴森的冥界。可我并不甘于死亡,我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现在,我比任何人都更加渴望生命。

    于是,我一层一层地往上爬,爬过破碎的墙壁,凌乱的碎石与断裂的阶梯。终于,我回到了夜空之下。冰冷清澈的夜风吹拂着我的头发。

    我自由了。

    我……

    我必须找到反抗军,我必须回到我的战友们身边。

    我奔跑起来。耶利哥山自古都只有一条路,如今山峰已经崩塌,可路的轮廓还在。我向城市的方向奔跑。碎石割破了我的脚,而我毫无知觉。我只有一个念头,也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继续奔跑。

    然后,我听到了脚步声。

    并不是一个人的脚步,而是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人的脚步。脚步声与马蹄从我的正前方传来,在狭窄的山路上,我们迎面相遇。我看到了三足鸟和滴水鸢尾花的旗帜,他们是白王子的队伍。在队伍的最前,是一骑高大的黑马,马上的男人穿着黑色的铠甲,胸前佩戴着银色夜之瞳。我知道那是夜灵宫的标志。毫无疑问,那个人就是黑伯爵。

    可我认识他,我熟悉他的脸,我熟知他说话的语气,他眼眸的颜色和手掌的轮廓。我甚至知道在他成为受诅咒的死亡信使之前,他母亲为他取的那个名字。在一切谎言之中,那似乎是唯一的真相。

    阿摩耶。

    我愣在原地,而他低头俯视我,笑了。

    然后,他策马绕过我,继续前行。


    她闭上眼睛,长叹了一口气,仿佛故事到此便已告一段落,再没有什么值得叙述的了。流星降临时我不过八岁,可我已经不是一个不讳世事的孩童,我还记得……

    “那个时候,反抗军已经失败了。”我说。

    “是的。”她说,“早在流星来临的三个月前,反抗军的主力在铜湖镇被黑伯爵剿灭。幸存的残部很快被镇压,蔚蓝之手的六位将军中有五位被处决,还有一位叛逃去了无尽之海。起义彻底失败了。”

    我打量着她,发现她的神态平和,明亮的黑眼睛之中没有一丝波澜。

    “后来发生了什么?”我问。

    “后来,我成了黑伯爵的部下。”她平静地回答,“我随他征战白沙塔和孤陵,平定三总管叛乱,诛杀异教徒和亵渎者。自始至终,我一直陪伴在他的左右。”

    “他现在在哪儿?”

    “他在冰海以北的兰心木长船上,距离苦水港只有一周的日程。砂海部族的四位酋长和他在一起,他还带回来了十三艘长船,三千步卒,五百长弓手,五百骑兵。战火就要重新烧起来了,这一次,它会烧得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更大,更壮烈。”她抓过酒瓶,将自己面前的酒杯斟满,一饮而尽。“真是好酒。”

    我站了起来:“我该走了。”

    “那就快走吧。从这里回王宫,还要走很远的路呢。”

    “你认识我?”我问。

    “我见过你。八年前,在耶利哥山,我看到你骑着鎏金汗马跟在白王子的身后,艾塔莉莎公主。”她微笑着回答,“去吧。去告诉你哥哥,黑伯爵就要回来了。告诉他,黑伯爵没有辜负他的期望。耶利哥,即将获得救赎。”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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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3)
  • Arantir

    Arantir 2023-10-25 11:03:01 1#

    看完了,文辞是优美的,但是整体挺平的,是因为想要突出那种超脱的神性感受吗?

    寒夜 作者 10-26 09:34

    就是想写个简单的奇幻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故事(*/ω\*)

  • 梅墨

    梅墨 2023-10-24 19:21:32 2#

🐧人间办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