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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祭司

火彩
发表于 2024-03-12 10:40:55

  威风凛凛走在神职人员最前面,身穿纯白单衣的男人名叫黑头。


  这当然不是他本名,天下哪有父母愿意给自己的孩子起个不着四六的名字。


  黑头本名无从可考。追溯起来人们叫他黑头还是从爷爷那辈开始的,而他们的爷爷似乎是听各自的爷爷这么叫他学来的。


  总之,黑头接受所有人为他冠以绰号般的名字,只是因为需要个代号。他也是人,需要当表述身为“我”的个体时,与其他同样以第一人称指代他们自己的个体进行区分的称呼。


  黑头是流沙城的大祭司,同时又是公认这个国家里皮肤最黑的人。黑成了指认他的唯一方式,更是独一无二的商标。黑头顾名思义,肤色黑得彻底,但凡有谁盯着他皮肤看久些,无一例外会产生错觉,觉得笼罩黑头周身的光线因为黑得彻底而微微发生光学领域的扭曲。光徐徐不断吸收进他体内,根本不会发生逍遥城里那群科学家宣称的“反射”效应。黑头确实黑出了个性,黑出了风范,仿若泡在时间的酱缸里吸饱了年代感十足的酱汁。他若是混进天还没亮便守着第一股沙穴喷涌,去沙漠地表上工的牧民和棉花农组成的人潮里,其他人顿时会显得皮肤无比白皙,根本不像每日辛勤的劳动人民。


  黑头扎眼的混在人流中,流沙城的居民必须恭敬的称呼他“黑头祭司”。他干起祭祀的工作熟练得让人心疼,仿佛成百上千年里,黑头始终以祭祀的身份做着同样的事情,日复一日,并且乐在其中。


  没人记得黑头何时成为流沙城大祭司,他的来历和本名一样神秘,王国里所有熟识他的人不得不承认,其实对黑头本人不甚了解。闲暇时黑头喜欢向新来的低级神官夸夸其谈,说自己服侍过流沙城历代国王,见证这个国家繁荣昌盛,陪着它经历日暮途穷。他还吹牛说曾经他和国王,以及王国的子民们生活在众神庇护的应许绿洲,如今陪着国王和王国的子民忍受流沙城的酷热与炙风无情的摧残。他还会厉声批评那些违背旧理的居民,斥责声中夹杂着对往日时光的眷恋。他总说现在的流沙城忘了本,导致信仰的光和神明对生活在此地的后代降下责罚。


  很快“吹牛祭祀”的诨名享誉全国。排除盘根错节的甬道所连接的地下市镇,所谓“全国”的国土站在王宫正殿前俯瞰,眨眼之间视线就会撞到岩壁粉身碎骨。


  因此在流沙城没人敢当面嘲笑黑头,他是大祭司,手中的权威少数时候仅次于国王,多数时候流沙城的事他说的算。


  众所周知,流沙城有三样东西不容置疑:祭司声称靠他们维护、且运转良好分毫不差的计时晶树;黑头祭司说过的话;以及黑头祭司传达国王说过的话。


  由此可见,黑头祭司对流沙城是如此的重要,以至于看见黑头就意味着全新的一天开始了。


  每一日的清晨,他都身着朴素白衣走在队伍最前面,像飞在白鸟群前面带路的乌鸦。他和他的祭祀团队此刻在赶往城中央的晶树路上,装作是祭祀以祈祷方式唤醒这座颓败的城市,而并非是人们体内的生物钟或冉冉升起的太阳的功劳。

  
  黑头身材不高,长得其貌不扬,黑灿灿的脸光滑平整,好似围困流沙城的绝望沙海。鼻子是这片沙漠里唯一突出地表的建筑,纵使如此鼻梁依旧低矮得从侧面几乎看不到隆起。他精神矍铄,一双淡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堆叠出褶皱的眼袋挂在深陷的眼窝下,像极了沙海里的致命沙坑。黑头瘦骨嶙峋,连狼见了都会流泪。白色祭司袍挂在肩膀上随风飘荡,第一次见他走路的看客会误认为这件衣服成了精。无论何时看见黑头,他总表现出一副随时会当场暴毙的模样。


  年轻的神职人员议论纷纷,他们相信黑头其实拥有不死之身。入夜黑头躺到他房间里的冰冷石床上等待死亡降临,赶在天亮前又再度复活,周而往复。


  深埋沙海之下的流沙城似乎沾染了和它的大祭司一样的怪毛病,总喜欢于一日间经历生死。


  夜晚月亮攀升,沙漠上空的黑色幕布透过精密计算,狠心掐灭依赖折光装置散发光芒的晶树余晖,整个城市顿时陷入死亡陵寝般遥遥无期的黑暗统治。翌日,光历经磨难重新钻进流沙城摇醒晶树之时,街道与四通八达的甬道传出细碎且低沉的说话声,催促晶树基座深处钻出光的嫩芽,稍微投出生机盎然的迹象。


  光拂过流沙城每寸土地,这里到处是破败不堪的景象,岁月的刀子在古老城市面前变得无比迟钝,没办法给它留下任何改变的痕迹。如果谁不小心踢翻沙墙拐角处的陶罐,第二天看见它仍大模大样摆在原处可千万不要觉得惊讶。


  “除非万不得已,别在流沙城里留宿过夜。”——这是往来客商们不成文的铁律。


  就连将流沙城当做接头据点的夜精灵们也宁可顶着炎炎烈日,屈尊在沙漠残垣断壁夹成的阴影间蛰伏,在臭气熏天的沙坑洞穴里办公。他们绝不肯日落时分走进流沙城,更甭提在此地耗到次日天明。


  流沙城的居民们对包括黑头在内的怪事习以为常,睡眠同样包括在怪事之内。睡觉对当地人而言只是眼睛一闭一睁的事情罢了。流沙城公然宣称昨晚做过梦的家伙会挂着“异端”石板游街示众,随后押解到沙漠深处的干帝谷,挖个坑种起来,确保日后成为众多干尸中的一具。睡觉时还能享受梦境,对土生土长的流沙城人是奢侈且美好的愿望。


  当晶树的亮度逐渐升高,所产生的光污染迫使城中居民睁开眼,准备迎接重生的一天。与此同时另一个愿望油然而生:愿黑头永远消失。


  人们对黑头敢怒不敢言。


  他并非大奸大恶之辈,更谈不上作恶多端。恰恰相反,黑头是个为流沙城着想的好人,好到像全天下所有家长那样,事无巨细过问城中全部事务,连坐在石头椅子里的国王都对他畏惧三分,顺手将权利掰碎了与黑头祭司分享。


  刨除畏惧的部分,国王们大概不多不少还可以拿出七分权利给黑头。


  因此黑头顺理成章的接过德高望重的桂冠,没人和他争。祭司阶级里数黑头资历老,他轻而易举就熬死了一茬茬企图取代他、前途无量的后辈。个别胆大的年轻祭司尝试用毒杀、暗杀、雇凶杀人、伪装意外等古典谈判技巧劝他尽早退休,让出祭祀的头把交椅。无论确认过黑头死的有多透,每当城中央顶天立地、拥有巨大晶冠的魔晶柱子闪出代表晨光的第一缕火苗时,黑头又会准时唱着赞美诗开始每天的固定工作。他威风凛凛走在祭祀队列前面,得意洋洋的看着杀人凶手,给予对方惊喜过度的冲击。


  祭祀的日常工作十分枯燥,换作别人可不像他这么精神矍铄。除了出席各种盛大活动,黑头最期待的就是每天八次的公开祷告。


  当太阳还在沙漠东方沉睡,计时晶柱刚刚露出点点白斑,黑头已从冰冷的石板床上爬起来。他站在流沙城居高临下的祭祀神庙广场前,卖力唱诵对太阳和光的祈福,试图用惹人烦的噪音搅醒城中居民。光化作火苗从布满细密裂纹的魔晶树基座底部缓缓上浮,预示外面的沙漠里太阳正驾驶火轮跃出地平线。他卖力唱诵着,情绪饱满且声嘶力竭。经文吟诵至高潮之处,黑头面朝晶柱匍匐在地,大声吟唱赞美太阳之神的古老诗歌。破锣嗓子爬上晶柱,攀越晶枝,引发晶树的共鸣。声音如潮水般响彻流沙城,难听的祷告声提醒人们喷涌的沙穴即将开启。要去地表工作的人们慌忙爬起来,抓了把沙子洗去一夜的疲惫准备上工。城里商铺陆续点亮灯火,与晶树里细弱的火苗交相呼应,如同地间璀璨的星光。人们收拾妥当开门纳客,满心欢喜期待能有顾客临门。

  黑头回头看着自己搅扰起的满城灯火。他心满意足点点头,毫不迟疑转身冲进碎石堆,雕刻精美的废墟里掩埋着塌了半边的王宫。睡眼形容的守卫向黑头投来复杂目光,半分是对他依旧生龙活虎感到懊恼,半分是出于对“大祭司”头衔位高权重的尊敬。黑头的行程排得很满,他要分秒不差趴在国王寝室门缝前,对着里面的人唱出成千个名字,并以生命之神的名义祝福房间里的国王今天还活着。他念出的那些倒背如流的名字,全是曾经统治流沙城的历任国王。黑头手舞足蹈唱啊唱,直到门后开始摔东西才作罢。


  居民安居乐业,国王还活着,而且生龙活虎。这对黑头而言是天大幸事,他手持法器,以物理方式督促国王尽快享用完早餐,而后大步流星走向国王,通知流沙城之王今天该有哪些行程,又有什么事得取消。国王开始按计划日理万机前,还必须在大祭司押解下,站在晶树前完成每天必做的祈请仪式,以此向流沙城的居民证明国王今天的确活着,黑头没有篡位,更没有什么人假扮国王。


  仪式的末了,大祭司总会加上一句:“以大地母神、海神、水之女神和其他今天没有念到名字的众神名义祝福你们。这话是国王陛下说的。”


  临近中午,晶柱里的火苗剧烈燃烧,光芒万丈冲上晶莹剔透的树冠。这是一天中流沙城最美的时候,晶树分解地表的日光,把它们打碎、重组,信手洒在流沙城大街小巷。恍惚间流沙城回到了黑头口中旧日辉煌的时光,美得可以使人暂时忘却它颓败的现实,美得可以容忍黑头开始敲响晶树边的猪婆鼓。他开始赞美元素之神,城里的人利用他全文背诵又臭又长的颂词空档抓紧吃饭和午休。


  傍晚时分,火苗褪成金灿灿的光泽,眼见即将坠回基座。黑头把国王再度拽出皇宫,让他跟自己一同站在晶柱前接受流沙城人民的检阅,让他们亲眼确认国王安然度过平凡的一天。黑头开始歌颂命运之神,赞美本应如此,以及国王逃过无常追杀的丰功伟绩。


  晶柱如树冠般的枝头挂满璀璨星光,黑头照例蹲守在国王寝室外。他命人用平板车推来本厚书。书上记载的尽是前所未闻的房术指南。这些内容是从流沙城初代国王开始一直积累下的智慧结晶,靠智慧结晶会继续生产出新的国王。黑头以双月女神之名祈求国王今夜与佳人共度良宵,随即翻开其中一页指南,毫不脸红的向门后的人传授知识。哪怕知识对房间里的人来说没有任何用处,他依然坚持宣讲,直到门后再次摔东西才推车离开。


  黑夜席卷流沙城的时候,城中刮起旋风。风势之猛,连极北之地的来客都震惊不已。更令外地人惊讶的是风本身悄然无声,却在耳畔和脑海中烙下了呼啸的怒吼。无声的狂风吹动晶柱枝头发出心惊胆寒的颤音,本地人见识过次日伴随天明出现的肉块,这些刀法精湛、码放整齐的尸体曾属于某位坚持留宿流沙城,晚上又违反习俗外出的可怜旅客。


  黑头睡前的祷告声就藏在风里,他向夜神奈落送去当天最后的由衷祝福。


  流沙城,以及黑头大祭司的一天正是如此度过的。


  黑头对待大祭司这份工作认真负责,是爱岗敬业的楷模。纵使许多人对他有意见,甚至怀有敌意,却在祭司的专业领域挑不出半点毛病。

 
  身为流沙城首席祭司,黑头除了祈祷外,白天几乎泡在王宫里。


  他职责重大,既要辅佐老国王,又要教育新王子。看着王子变成新国王,成为业务熟练的国王,逐渐在时间长河里退化回迟暮的老国王,最终呈现死掉的国王这一圆满结局。而黑头,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每时每刻都呈现满脸死相的流沙城首席大祭祀仿佛不曾衰老,略微驼背的身板始终保持精准无误的曲度。黝黑光滑的脑袋上,除了眼袋之外看不到一丝岁月的褶皱。


  到处惹人讨厌与工作之余,他也有属于自己的生活。形容起来,大概是嚼蜡般无味的感觉——黑头闲暇时喜欢绘制壁画,而且是他唯一的爱好。


  离王宫废墟不远的曲折小路尽头是大祭司独居的房间,地面到天棚画满有关他自己如何服侍历代国王的简笔壁画。每幅画各有主题,背景多变,用色大胆且考究。看得出黑头的确在绘制没有景深、缺乏比例、强调意境、传达内涵的简笔画方面十分有造诣。观者看一眼便足以直击灵魂,并从每幅画里找出丰富的细节。


  这些壁画距离艺术仅一步之遥,缺陷是总有个涂得漆黑的人影出现在最醒目的位置,像个张牙舞爪的黑洞吸引观者目光。站在黑色小人儿对面的角色形象各异,手里无一例外全拿着像铲子似的权杖。与形象生动的墙面壁画相比,黑头房间陈设单调乏味,简陋得让人心疼。大祭司居所里,称得上家具的东西只有摆在房间正中,和沙海里随处可见的天葬台别无二致的石床。床围四周画着秃鹫、甲虫、太阳神、骷髅,以及写意的天国美景等元素,简直就是把天葬台搬回了家。曾有好心人送他礼物,希望借此在祭司阶级中稍微向上爬半个台阶。黑头爽快收下礼物,而且堆在房间显眼的角落,第二天这堆贵重礼物就会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倘若仔细观察房间的某幅壁画,就会惊讶的发现礼物绘制在一处不起眼的旮旯里。

  
  黑头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古怪、刻板、不苟言笑,对时间的分寸拿捏得死死,他的生活几乎与折射进这座地下城的日光一样准时,一样的坚持轨迹,一样的不容更改。


  当晶树的树冠缀满地表太阳金色的光芒,流沙城干燥的空气里浸满光明。黑头大祭司扬起骄傲的下巴,他站在王宫里,闪烁金光的黑色地砖为他黝黑的肤色让出位置,显眼的仿佛白纸上的墨点。他手持木棒,盯着对面大快朵颐的年轻人,相信这个国家有条不紊的运转全仰赖于自己的努力。


  “我想搬家。”

  
  流沙国之王放下餐具,突然从食物群山的掩映间探出头盯着大祭司如是说道。

 
  这原本该是个平凡一天的开始,黑头走进房间前才刚发出对生活的赞美,直到年轻的君主张开尊口,让普通的日子急转直下。


  头戴廉价宝冠的年轻人担任国王这份工作不过三天,已经成功引起身为大祭司的黑头的注意。


  黑头最怕新国王张嘴说话,他的舌头一弹准没有好事。黑头平整的脸微微泛起波澜,他想起昨天激烈的语言交锋。那场舌尖上的战斗火花四溅,谈话气氛剑拔弩张,黑头认为新国王忍住了当场用餐刀捅死自己的冲动。想到此,大祭司用粗得仿佛零号砂纸打磨低音号角的声音问:“伟大的太阳神地间行走的代表,流沙城的统治者,沙漠孤傲的雄鹰,凡子不可接触的太阳王,生命之神信赖的雄主,尊贵的圣甲虫。我的陛下,是房间又不满意吗?”


  “不是,你没明白。我。要。搬。家。”


  国王态度斩钉截铁,他摆摆手示意侍从们挪走碍眼的食物群山。他穿着世代传承的紫色棉纱长袍,袍子洗得松松垮垮,反复漂染的痕迹历历在目,就像把紫色瀑布穿在身上,肩颈还套着掉了色的镀金披肩。国王把刀叉推到桌边,用眼神向黑头表示今天他不会在如此鲁莽。新国王动作优雅,刻意用围在脖子上的白布擦了擦嘴。


  黑头明白,这是来自国王的示威。这位年轻人就职的第一天,黑头公开对新国王引进的宫廷礼仪大加鄙夷。他最看不惯围在脖子前的餐布,搁过去只有要砍头的时候才围这么晦气的东西。刀叉更邪门,新国王吃饭的样子让他联想起茹毛饮血的黑暗岁月。


  房间里的侍从机警而敏锐,他们闻到空气里散发的危险味道,本能驱使他们退进纱帐,避开足以致死的谈话氛围。


  大祭司摇摇头,叹了口气准备开始长篇大论。


  前任国王每当有什么新点子时,他总能凭三寸不烂之舌将新颖与想法扼杀在想象的摇篮里。新国王才刚入职,黑头觉得他或许还没适应身为国王的工作,万事开头难,这事有情可原。大祭司眼中新国王唯一擅长的工作,是入夜后应付后宫排位的复杂数学问题。他从女侍里引入许多新鲜血液,搞了个叫“关键绩效指标”的竞争机制,此举无疑让原本人满为患的后宫关系更加紧张。两天来黑头想找个时间心平气和的同国王谈谈此事。这位年轻人在某些方面的确非常有天赋,差不多可以写出本寝宫外大声朗读的新书。


  “伟大的太阳神地间行走的代表,流沙城的统治者,沙漠孤傲的雄鹰,凡子不可接触的太阳王,生命之神信赖的雄主,可爱的圣甲虫。好的,陛下。我这就派人搬家,您想把哪个房间设成新的寝宫?但是,我们今年的财政预算不允许盖新房子,我以为昨天已经谈拢了。”


  “不不不。”国王叫嚷着目光开始飘向餐刀,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于是态度缓和下来对黑头说:“不!尊敬的大祭司,你......您误会我的话了。”


  国王用烤肉棒敲打石头桌,故意截断黑头要说下去的长篇大论。侍从知道,黑头厌恶别人打断自己,包括国王,可偏偏新国王没这个眼力见儿。


  年轻君主继续说:“我所指的搬家,是指把国家,对,流沙城。把我们的国家搬到其他地方。还有,建议把神叨叨的形容词统统去掉,尽是些封建迷信的唯心主义余孽,而且太土气。作为一国之君,要有让人耳目一新的形象包装,改称谓是最直观的。”


  黑头暗自大吃一惊。他听不懂这位年轻君主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从语气和说话的表情上能读得出大逆不道和背离传统的味道。黑头一直认为,当年老国王憋着心思把他儿子送到宝藏湾留学就没安好心!


  新国王继任当天,捧着本装帧精美的《流沙城改造项目可行性计划书》,连珠炮似的对黑头抛出许多新概念和与之配套的方案。诸如“赋能”、“绩效考核”、“生态宜居”、“产业升级”、“绿色环保新经济”、“工业化改革”等新词儿让黑头应接不暇。大祭司的嘴巴像濒死的鱼一样合不拢。不等黑头反驳,新国王就从桌子下面拿出一摞厚厚的莎草纸,开始研究起搬迁计划里可能遇到的问题。


  “陛下,我就是您最大的阻力。”大祭司态度坚决,他当场否定了新国王提出的每一条改革方案。


  黑头对新国王解释说,凡事多加一分则过,少添一分则亏。今天种下的种子,需要岁月的沉淀才能知道它是否能开出称心满意的花朵,结出预料之中的硕果。流沙城需要岁月积淀,才能有厚积薄发的改变,假以时日定会重现往日辉煌。


  年轻国王不懂,他满脑子装的全是宝藏湾的富足和繁华,目光所及是贫瘠的国家,和治下叫花子般的国民。能从头顶沙海沉淀进流沙城的只有沙子,没有任何他所认为的财富。两人就这样鸡同鸭讲的浪费了一下午,差点耽误黑头在晶树下唱赞美诗。


  “我这几天一直在回味我们之间的谈话。”


  “才两天。”黑头更正道。


  “两天,在宝藏湾可以起栋高楼了。”国王说。


  “是的。全知全能的圣甲虫,陛下。但宝藏湾和这里不能比,我们是历史悠久的光之国后裔,没什么可以比国王的陵墓更高。”


  “的确不能比。沙漠不适宜人类居住,王宫又那么破,垮了半边的遗迹居然好意思叫王宫。石板床太硬,我晚上都.......”


  “明白了,胖墩墩的圣甲虫。好的,陛下。我这就命人去找进口商。”


  黑头明白妥协的艺术在于什么,他深谙此道。提出过分的要求,是为了掩护另一个不那么过分的条件,从而让谈判的筹码显得十分合理。新国王想要张舒适、柔软、足够大的床,虽然年轻人的要求不符合传统,可和城市搬迁相比,又不是那么不符合传统。或许,黑头认为,自己可以在这个问题上退让半步,换来年轻的君主安静一整天。

 
  “好的,谢谢你,大祭司,今晚可以吗?”新国王生分的对黑头表示感谢。


  黑头眉头紧锁,眼前的年轻人显然缺乏身为君主的美德。新国王的父亲尊敬的称自己“黑头祭司”,他爷爷敬畏的称呼他“黑头大祭司”,他爷爷的爷爷亲切的把他叫做“黑子”。眼前这位乳臭未干的小胖子直呼黑头的阶级属性和职务,实在很过分。


  新国王灵活避开黑头祭司投来的凛冽目光,他若无其事继续说:“床的问题我们就说定了。接下来谈谈国家搬迁的事情。我考虑好了,财政问题并非主要矛盾的主要方向......”


  “如果您需要矛与盾,我这就让卫兵给您取来,先代国王珍藏的黄金矛和玉石盾如何?可惜实物早年间抵押给商盟了,我们库房里还有同等规格的金漆矛和白色理石盾。您拿着站在晶树前,戴着金色铜面具我想一定很威风,”


  黑头决然拦住新任国王的话头,他知道接下来年轻人会滔滔不绝阐述他自己的理论,而这些极端的内容听说是个叫“辩证法”的坏分子教给国王的。既然叫“某某法”,想来应该是位缺德法师。


  哲学,呵。大祭司内心嘲讽着未曾谋面的辩证法大法师。他服侍先代国王时,没人发明出如此无聊的东西。曾经沙海还是绿洲,当时的人们务实得很,他们更相信实践出真知。整天五体不勤,只关心“究竟物质是第一性的,还是灵魂是第一性的”家伙不配获得食物。


  “我说的是阻碍搬家的主客观条件。亲爱的大祭司。”


  新国王看穿黑头装疯卖傻想蒙混过去的企图,只是他的说辞还缺少润滑。


  新任国王的措辞令黑头警觉起来。新国王爷爷的爷爷每当在人名前冠以“亲爱的”,意为该人既不亲也不爱,是个罪大恶极需要立刻抹杀的坏分子。黑头希望新任国王最好避免重蹈覆辙,他爷爷的爷爷临终时的下场丝毫没有体面可言,结局全画在壁画里,如果新国王愿意,可以随时去黑头家观摩,学习如何总结历史教训,从而避免重蹈覆辙。


  国王一心只想着搬家,完全没有发现黑头浅色的眼珠里冒出愤怒火苗。


  年轻人习惯性拿出一摞莎草纸开始计算起来,他说:“钱不是问题,我们可以靠宝藏湾的银行贷款解决,用流沙城的国家主权信誉为担保。如果资金缺口较大,我们还可以发行国家公债,或是售卖地皮,就先从周边荒废的陵墓开始拍卖。不过在此之前需要兴修水利,让附近看起来适宜居住。全国动员的话,引水灌溉工程实施起来难度不大。我国的人口统计数据虽然陈旧,但看起来和实际人口数字没那么大差距,这些我都核算过成本。”


  “这些都是那个什么会计精告诉陛下的吗?”黑头按捺内心的愤怒,仍旧不动声色。


  “我在宝藏湾学的是会计和精算。新兴行当,挺有意思的。大祭司,数字不会说谎。”


  “这点我非常同意,幼小的伟大圣甲虫。陛下,流沙城传承至今靠的就是严谨数字记录下的继承制度。历任国王把象征王权的权杖传递到您手里,大家伙儿都记着呢,书上白纸黑字写得明白。所有国王的在位历史和年表都对的上,不会说谎,更不会出错。”


  黑头把卖傻充楞发挥到极致,他打算搪塞过去再找个借口开溜。他看着年轻君主涨红得如番茄般的胖脸,内心笃定他本人一定擅长说谎。


  “对,权杖,那也是个问题,我觉得......无意冒犯,可它更像个铲子。”


  新国王从桌下拿起权杖晃了晃展示给黑头看。大祭司看过无数次,他知道这是把如假包换的铲子,金属部分锈迹斑斑,木柄油亮,连接部的铁丝还是他亲手扭上去的,可以保证坚持用到下一个百年。权杖表面每一寸都和铲子密切相关,而且没有任何细节可以体现它身为权杖的价值。


  “我希望你清楚,要想吸引投资、发展旅游业,对流沙城重新包装是必须的,人文风光和自然风光并举。我们现在的城市,恰恰既不人文又没有自然。”


  新国王故意把可行性研究报告翻得惹人心烦。他顶住黑头目光中夹带的恨意和压力,滔滔不绝说着,生怕闭上嘴巴,大祭司会人间蒸发,就此消失。


  “就拿权杖来说,它理应是权利和王室的象征。所以应该看起来颇具威严,散发历史的气息,而不是从沙子里刨出来,属于某位遇难者拥有的铲子。镀金、镶宝石是必须的。奢华象征地位,地位象征权利,权利你懂吗?把它拉长一点,看起来古色古香,这样的外形游客们才喜欢。如果你认为非得是铲子的形状,那么我们就保留外形。


  “此外国家形象也要重新设计,米拉迪沃德洛玛尔的火炬、罗兰斯特的立狮、阿斯托比拉的五指,这些标志通俗易懂,让游客看见就想买周边纪念品。我们的圣甲虫顶着一坨东西,挂着大翅膀,脚底下踩着......我一直觉得它应该是海带。真是个恶心东西,图案复杂不利于传播。


  “到时候举国搬迁,回到地面,拥抱阳光。我们可以盖个金碧辉煌的皇宫,我手持权杖和游客们握手。和国王握手的旅游项目,你觉得怎么样。我专门为你设计了和大祭司握手的环节,握手费用由你自己定价。再设计两套印章和旅游手册,这些的收益我们都可以坐下来谈。


  “你看,我并非白日做梦,计划都写在纸上了。我们不仅要重回地上的生活,还要搬出沙漠。之后我们俩要集中精力,重新设计合乎审美的王家风格。制订些具有观赏性的仪式,服装也得换掉,今年的流行色不是紫色。”


  “搬家免谈,天真的圣甲虫。”黑头态度斩钉截铁,口气不容反驳。为缓和气氛,他补充道:“床可以,请陛下允许我告退,去联络走私......抱歉,我这就去找进口商给您来个大号的软床。”


  “搬家的事情今天必须谈出个结果。”新国王据理力争,手激动的在空气里抓挠,仿佛只要黑头转身,他就会用桌子上的餐刀戳死大祭司。


  “圣甲虫!陛下,您必须了解,我们所居住的土地是众神赐予我们的。流沙城的第一任国王,也就是您的祖先,他放牧途经此地,用这把好铲子挖开泉眼,把水赐予远道而来的濒死旅行者。此后广袤的绿洲上诞生了称之为故乡的国度,您的王座就是他当时挖泉眼前休憩的石头!我们要守住土地,等着王国再度繁荣兴盛。”


  “好哇!你终于承认这玩意儿是铲子了!”新国王再也抑制不住火气,他抓起餐刀,一只脚踏在石桌上高声嚷着:“兴盛?大祭司,天真的不是我,而是你,还有封闭在流沙城里脑子填满沙子的所有人。我问你,靠谁再度繁荣兴盛?是靠那群住在先王陵墓里欠缴房租的毁灭法师,还是靠偷税漏税的走私贩子?有谁敢向影刃的夜精灵抽税?”年轻人手握权杖戳向黑头所在的位置说:“你看,我们能种棉花和产羊毛,这很好,但是还不够。流沙城一直干着贩卖低级生产资料的低端工作,想发展就得把棉花和羊毛链条全部打通。生产、加工、成品深加工都得涉及,不能指望商盟或是米拉迪沃德洛玛尔的收购商。那是剥削,那群人正在赤裸裸的盘剥我的人民,他们以低廉价格掠夺我们的生产资料,占有属于我们的剩余价值!”


  “这又是会计精告诉陛下的?”黑头以手扶额,防止自己眼中的怒火迸发烧到眼前沉浸在理想国度里的年轻人。大祭司听不懂国王宣说的新名词,说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黑头步履蹒跚走在回忆的小径里,两旁有许多雄心壮志,想大展宏图的国王。只可惜他们对时间缺乏概念,对流沙城缺乏了解,只凭一己私欲的满腔热血行事,最后无一例外随沙海风化逝去。他只觉这位年轻君主更加过分,完全是个只顾享受的外乡人。


  “是我念书的时候,从别人手里借来的霍尔斯克思著作里的观点。”新国王重新坐下,压抑愤怒说道:“听起来你似乎厌恶改变。”


  “你错了,陛下......圣虫。我比谁都更盼望改变。”黑头咬紧牙关,板起面孔说道,“但一切都要经由时间校验,运行起来很精妙,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我们允许重复试错和积累各种变量,我们还需要再调整一些细节。”他自言自语,似乎对隐形在空气中的另一个人如是说。


  卫兵小心翼翼推开门走进来,屋子里针锋相对的火药味呛得他眯起眼睛。他一只脚的脚尖指向国王,另一只脚则做好准备随时逃离。卫兵说该让民众们见见今天的国王了。


  第三者的出现,让二人同时松了口气。


  清晨的细微波折未能改变流沙城安然度过平凡一天的轨迹。黄昏之火如期降临,红光洒满流沙城。黑头一整天都沉浸在阴郁气质里,他也让其他人感到不好过。人们仿佛看见大祭司消瘦的身形轮廓外光线扭曲成骇人模样,像外地说书人讲的惊悚故事里经常暖场的触手魔怪。黑头心不在焉,赞美命运之神的颂词念得马马虎虎,人们有理由相信他跳过了中间关键的祝福词,只为赶紧回家。


  夜风无声怒吼起来,外出上工的人们早早躲进屋里,流沙城此刻万家灯火,要是去掉每家每户封闭门窗的堵塞条,定能将此情此景称之为温馨。


  乘风而来的黑色气团吹进大祭司房间,它张牙舞爪,露出藏在里面的人形生物。上任三天的流沙城国王循着张简笔画地图亲自驾临大祭司陋居,这张图是某位贴身侍女画给他的,侍女因此项贡献晋升为后宫一员,今晚服侍新王。


  国王今天同样心事重重,他迫不及待做完本职工作,坚持赶走贴身侍从,躲过定时巡逻的卫兵,晃开匆匆返家的行人投来的狐疑目光。只身跑出王宫为的是找大祭司继续谈谈关于国家整体搬迁计划的细节,在宝藏湾人们总说夜长梦多,他不想把这件事拖太久。


  哪怕今夜不能口头说服黑头,国王也想在物理层面让大祭司心服口服。想到此,他伸出浸满冷汗的手掌在袍子上擦了又擦,无意碰到腰间别着的金属餐刀,更令他心头一紧。


  黑头的家果然如王宫里传闻那般只有张石板床。单调的陈设让新任国王感到震惊,与之相比塌了半边的王宫确实可以说是富丽堂皇了。此刻,国王站在石板床前,大祭司房间里空无一人,他借手里提灯的摇曳灯火独自欣赏起房间里的壁画。年轻人认出其中一幅,是前两天接受加冕时的内容。黑头大祭司站在国王身边,那一定是他,还有谁黑得跟个墙上的洞一样。大祭司从尸体手里抢过铲子形状的权杖,硬把它塞进继任者手中。


  新国王对此记忆犹新。四天前他坐沙船赶回流沙城,风尘仆仆像个逃难的少爷,卫兵在沙船码头恭候多时。他们押解没来得及休息的年轻人走进王国墓地,气氛压抑的石室里尸臭味浓烈得刺鼻,他干呕着完成了所谓的继任大典。


  夜风拨弄起晶树发出颤音,提醒人们无声的狂风将至。新国王回过神来,他提着紫色袍子朝王宫方向摸索前行。想到今晚有场鏖战,他的内心就一阵雀跃。


  *算了,明天还有机会。*新国王想,总有机会捉住黑头祭祀。


  目送着国王离开黑头的家,旋风便迫不及待撞开没有上锁的房门。它拂过墙上的壁画,将其一幅接一幅从墙上隐去。


· ~ · ~ · ~ ·


  又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牧羊人哼着荒腔走板的歌,驱赶羊群来到绿洲边缘的草场。


  这位年轻人身材健硕,空身穿件羊毛坎肩。他头上绑着毛巾,四方大脸渗出健康的油光。那双眼睛清澈得令人迷醉,仿佛有一双合脚的草鞋便是天底下最大的幸福。


  年轻的牧羊人身后是片名副其实的陆上孤岛,人们在茂密丛林的绿洲深处安享太平。这群人衣食无忧,饿了随手摘树上的果实,里面就有满足心意的食物。比如热气腾腾的咖喱,还附赠鸡蛋汤。要是谁渴了,随手在地上挖个坑,很快会冒出甘甜的泉水。


  此地偶尔会看见奇怪的蓝色生物出没,绿洲的人们称呼蓝色生物为“巨人”,幸而与其接触过的人则尊称他们“神”。很久之后人们才了解,巨人是最先抵达绿洲的住客。再后来巨人教授懵懂快乐的小人儿知识,帮他们记录历史,同时告诉人们巨人的历史,以及巨人究竟来自何方。


  绿洲是名副其实的乐土,处处生机盎然,充满活力。牧羊人所面对的草场之外则是另一幅景象,那里属于一望无垠的沙海,由绝望和死寂统治。干燥热浪没办法和清凉湿润的微风对抗,它们在犹如国境线的草地外徘徊,发誓终将有一日要把绿洲变成黄沙。


  沁人心脾的风从树林深处吹来,湿润的气息徐徐庇护绿洲里的万物生灵。此时牧羊人累了,他坐在石头上吹响树叶哼着歌。歌是一位巨人教他的,作为回礼,年轻人送给巨人一杯羊奶。羊群在视线所及的草地上贪婪啃食,他心想这又是个平凡的一天。


  沙海的风突然撞进来,发出一声沉吟。牧羊人寻声望向沙海尽头,地平线外突兀的跃入个剪影。黑色剪影像个人,而且正朝牧羊人蹒跚走来。他身穿破烂不堪的白色袍子,肤色黑得十分有特点,仿佛白布上的墨汁般扎眼,像把黑夜当做染料似的独特,淡色的眼睛嵌在眼袋上的深邃眼窝里格外醒目。


  这是牧羊人生平第一次看到沙海之外的来客,在此之前巨人曾经告诉过他有关这个世界的故事。巨人的故事里存在很多长相奇怪的生物,还有许多类人的种族。在见到这黑头黑脑的家伙之前,牧羊人觉得那不过都是巨人的童话。


  “好心人。”黑头黑脑的人张开双手,表示自己并无恶意。他步伐踉跄,速度却出奇的快,在他开口说话的同时已来到牧羊人近前。皮肤黝黑的人声音嘶哑,和零号砂纸打磨的低音号角一样。


  他坐在牧羊人所在的石头旁,对年轻人说:“我远道至此,能给我点水吗?”


  “当然可以。”


  牧羊人掏出小铲子,蹲在地上开始挖掘,水很快润湿草皮下肥沃的土地,片刻便有了个水洼。


  羊群闻到水的味道,向两人涌来,将他们包围在羊毛构成的圈中央。


  牧羊人好奇打量着衣衫褴褛的陌生人,他问:“你是从外面来的人吗,你叫什么名字?”


  “你可以叫我黑头。”陌生人说。

  随后黑头黑脑的人接过铲子,将里面的水一饮而尽。


- 本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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