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八月,是学子们痛并快乐的时候。
首先是天气。当太阳东升,炽热火球释放无限光明,遮蔽了横亘天穹顶端那道散发无数恶意星芒的大裂隙。袒露第一缕阳光之时,便会让人感觉闷热难耐。中午一过,温度直线爬升到全天的顶点,太阳淫威大发,让所有呆在户外的东西享受浸泡在酷刑一般热气里的待遇。纵使挨到太阳落山,炎炎夏日还不忘用摧枯拉朽的热浪为今天做个小总结,以排山倒海的一击闷热结束今天的巡游。
其次是考试。为一个学期进行总结的测试化身为一柄缓慢落下的铡刀。至于刃部锋利与否,全看平日的用功程度。有人干净利落斩断对本学期的留恋;有人临时抱佛脚,钝刀子割肉不说,很大概率还需要以补考的形式再挨一刀。
遭天谴的神明老爷和教务组怎想得出创造如此恐怖的双重折磨手段。痛排在第一位,假期作为快乐的代言人,在气温和压力逐渐升高的夏日只能屈尊末席。学子们心中早已有了许多计划,无数事情排好队要在记忆里刻下点关于夏天美好回忆的排泄物。
此时节,也有些人会被迫在痛与快乐之外,多套上一层磨难重重的外壳。
迪比利斯郊外的法术教育机构象牙塔上空,正弥漫着如上所说的浓烈悲情。这座历史悠久、闻名遐迩的魔法学院,七月刚刚经历近乎毁灭性的动荡,至今余波未平。穿夏季校服的小学徒们忍受着缺乏传统美食滋润与校区重建的磨难,在户外挥汗如雨的进行法术备考练习。一个个绚烂夺目的魔能异光点缀如同战场般萧瑟的湖畔,小学徒正为法术实测考试做最后的挣扎。不时有人因体力透支面朝下栽进倒灌湖水的泥潭陷坑。
坐在阶梯教室里复习理论课的学徒暗自庆幸,他们比鳞光湖边的同窗幸运一些。身处阴凉的室内,感受身边学徒身上所散发出的热量,原本通风又干燥的环境一去不复返。有的只是比室外练习者多了个房顶遮阳,人满为患的教室门口增加许多骇人的告示,警告小学徒不要使用任何法术。这是七月骚乱持续至今的证明,为防止魔能失控、重修教室,以及迎接假期时阿斯托比拉的安全检查,他们不得不在教学楼内禁用一切魔法符文,并尽可能将人塞进少数几间教室里。
反对统一着装的呼声比往年更为汹涌。纵然象牙塔管理委员会的法师们坚持把麻袋一样的行头定义为“夏装”,可麻袋装终归还是麻袋装,多几个袖子少几个袖子都改变不了既不通风又不透气的现实。倘若有学徒投诉的过分,他们还会继续搬出“磨炼意志”、“锻炼精神”、“我年轻时也这么穿”等荒唐理由搪塞。
小学徒们比往年更为强烈的盼望暑假,盼望脱掉麻袋装,盼望离开象牙塔这个今年发生了许多荒唐事的鬼地方。眼下,期末考试的倒计时响起,无论身处户外饱受骄阳蹂躏,还是闷在教室里昏昏欲睡,所有人无一例外都盼望着夜晚来临。只要太阳落山,他们便可以躲回七扭八歪的丑陋宿舍楼,关在屋子里享受魔法符文带来的清凉。
肩负教职员工重任的法师在假期来临前的日子里忙得焦头烂额,他们挑灯奋战,忙着同下学期教学计划、制定资金使用规划、预估教学用具使用量、评估本学期某位水蓝色头发的小学徒捣毁教学资产的次数等表格搏斗。在放假前提交报告是支撑他们努力工作的唯一信念,他们渴望好好休息一个月,抚平七月骚乱时带给所有人的心灵创伤。
偏偏就在这节骨眼上,还有更棘手的事情等着教职员工处理,他们必须赶在放假前彻底取缔象牙塔内的非法结社。
这学期开始象牙塔流行起带有复杂暗号的秘密组织。说起来法师本就擅长搞各种奇怪的小团体,简直是身为法师,除了施法之外需要掌握的第二天赋。瞧瞧阿斯托比拉主岛上的情况,土豆泥派、豌豆泥派和地瓜派的斗争如火如荼;符文爱好者和素材使用者势同水火;偏爱飞行道具的法师与坚持使用传送门的人绝对不能同处一室。
以开放包容的教学理念为先,在学生会登记注册“黑珍珠同好会”这类偶像崇拜团体倒还无伤大雅,毕竟事关小学徒们的精神文明建设。可秘密结社不行,特别是暗号复杂的秘密结社,万一为人师表的导师和教职员工想加入怎么办。
最先搞暗号谜语且拒绝在学生会注册的,是个叫“先知不懂草茶预言帮”的小团体,它的兴起全拜年初与尖帽大学的学术交流所赐。学徒们对枯燥的理论知识和纸面数据完全不感兴趣,反而对听到的奇闻异事格外上心。诸如公会街流行何种暗号,哪些接头方式最时髦,他们学起来简直比掌握一门零环戏法还要得心应手。如果小学徒们肯把心思用在如何正确施法和背诵咒语方面,注定会记入校史的七月骚乱对校园的破坏力恐怕会减小许多。
很快各种名字比着看谁更长的暗号结社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说它们是春笋莫不如说是蟑螂更为恰当。当你在灶台上看见一只活蹦乱跳的觅食害虫,便意味着挪开柜子会迎面撞见成百上千只带给人惊喜的同类。
象牙塔管理委员会和学生会反应很快,他们重拳出击一个接一个取缔非法组织。最先覆灭的就是“先知不懂草茶预言帮”,虽然没有找到该组织的创始人,可杀鸡儆猴很奏效。小学徒的秘密团体转入地下,潜伏在扭曲生长的宿舍楼里,暗号口令进化的越来越复杂,长到想加入某个秘密结社的人听了就会打退堂鼓的地步。指望现任校长出面解决乱象可没用,他只关心今天深夜谈话的女学徒是哪一位,还热衷于半夜吓唬把教科书落在教室里的小学徒身上,并且乐此不疲。
“是谁。圆月的时候狼在嚎叫。”
当晚残月当空,惨白的光斜刺进象牙塔野蛮生长的宿舍楼二层。这里塞满今年刚入学的小学徒,昏暗灯光与古旧地板向远处延伸看不到尽头,仿佛宿舍浸淫魔能年深日久,已然变成永无尽头的迷宫。
此时有人叩响一扇宿舍木门,旋即传来故意压低嗓音的暗语,偶尔伴随咂嘴和咀嚼食物的声音。
“人鱼弹起心爱的噼啪。”站在门外的访客哑着嗓子如实作答。
他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身着单衣有些微微发抖。象牙塔的夜晚寂静无声,多数学徒为了保证睡眠,选择在宿舍里贴上隔音的符文,以至于站在走廊上能听见木质宿舍楼唱起热胀冷缩的小曲,吱嘎声不绝于耳更突显了几分恐怖。月光透进来渲染当下的万籁俱静,只有白天晒得滚烫的木头发出怪叫呻吟,深邃幽深的走廊里好似潜伏着一头专门吞噬留级生的怪兽正在剔牙,徘徊狩猎擅自离开寝室的牺牲者。无论是观感还是深切的肌肤感受,今夜一如往常浸透了寒意。
“是‘琵琶’,文盲!”门后大快朵颐的接头人态度严谨,这是秘密结社的天性使然。他用力咽下嘴里的食物,继续低声说:“有什么比老狗变茶壶更稀奇。”
“没什么比金币挤出牛奶更怪异。”门外的应答者冻得牙齿碰撞发出怪响,他极不自然的扭着脚试图抱住自己用可怜的体温取暖。这人赶在象牙塔大门闭锁前返校,走得太急身上的汗还未完全消退,借窗外微微的月色,头顶升腾而起的白气清晰可见。
“三乘八。听啊!众神在域界里畅饮。”守门人惬意的嘬了口饮料,故意发出让屋外饥肠辘辘之辈怨恨的声音。
“五乘六。在刽子手面前,众生平等。”敲门者听见门后喝水的声音,不自觉抿了抿干裂的嘴唇,他还隐约从锁孔里闻到了肉香。
“这么说,我们亲如兄弟。”门内人发出一声感慨。
“谁跟你亲如兄弟!”门外人说。
他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巡夜的学生会纠察队最近活动频繁,而且神出鬼没。带袖标的高年级学徒随时都会出现在背后,而且眼下他已饿的没办法眼观六路,给块饼就能出卖秘密结社的同窗好友。
“什、什么?”守门人倒吸一口冷气,随即大声斥责道:“你敢污蔑‘神圣(晚间零食派对)兄弟会’,诅咒你明天早课的小测试不能通过!”
“呃、不、不是,我是说......咦,兄弟会?等一下,走廊里的光线不是很好。”门外的人虽然疲惫,但态度诚恳。他献上十二分的歉意,过了半晌才重又问道:“这里不是‘乔·希顿是个狗腿子请保持意见一致同盟’的大本营?”
“有必要提醒你,这里是‘神圣(晚间零食派对)兄弟会’的总部。”应答的守门人对房间里其他咀嚼食物的同道说:“兄弟们,有人盗用了咱们的暗号创意!”
“可、可七星总住在这里吧!”访客忍受着锁孔里折磨人的食物香味,他饿的快要哭出来了。“我是来找七星的!”
“是嘛,那你稍等。”
很快门后应答的换了人,一个尖哑嗓挤过嘴里过量的食物说道:“是我,这里是‘乔·希顿是个狗腿子请保持意见一致同盟’的大本营”
“七星!”门外的声音如同听到了救命稻草一样拉长哭腔,“快开门,我又冷又饿。”
“暗号!”七星决不允许有人打破秘密结社严谨的组织制度,他喝了口水斩钉截铁的说。
“去他妈的暗号!!!”
“嗯,通过。”
一阵自下而上锁头咔哒的乱响,紧跟着又是从左到右解除封闭状态的忙乱,七星拉开门,长长的影子贴在走廊对面的墙上。温暖的光挽起食物芬芳的臂膀鱼贯而出,期间夹杂些许麻袋装的馊味。七星个头很高,他俯身看着门外的可怜鬼,皱皱眉示意对方赶紧进门,免得遭遇巡夜的学生会干部。
这是一个标准的学徒四人间。除了七星,还有那位分属于“神圣(晚间零食派对)兄弟会”的胖子,他是这间宿舍里最年长的小学徒,鸭蛋脸上八字胡和山羊胡一应俱全。
另一位矮个学徒趴在上铺,正用脚勾起一袋爆米花向上搬运,灵巧的让人相信就算他没了胳膊也能自如施法,这孩子是“黑珍珠同好会”的会员,同时也不排斥“神圣(晚间零食派对)兄弟会”的定期活动。活动内容,正是在宿舍里举办一日一度的晚间零食派对。
至于应门的七星,他是“乔·希顿是个狗腿子请保持意见一致同盟”的发起者。
七星的样貌独特,令人印象深刻到过目不忘的程度。他的下巴海拔比鼻梁高,念咒语的时候但凡涉及到咬舌音、唇齿音,一不留神吐沫星子就喷到自己脸上。身材瘦高的七星还有些耸肩,捎带略微驼背。从侧面看他的脖子直愣愣向前刺出,像极了一只营养不良的乌龟。
七星对屋里的人嘟囔了句有的没的,又回头眯着眼确认造访者的身份。他眼神不好,可就是坚持不戴眼镜。吐沫星子总喷花镜片是一方面,主要还是因为七星觉得戴眼镜会显得自己羸弱不堪。
综上所述,七星算象牙塔今年入学新生里最有法师气质的学徒,甚至比那些挂在大堂里的历代大师更像个弱不禁风的法师。七星能在气质这一块拿捏的如此到位,得益于他的法师世家出身。
据他自己说,老宅一楼进门的迎宾墙上画着巨幅家谱树,把名字和肖像留在上面供后代敬仰的无一例外都是精通某一领域的大法师。只可惜七星擅长的法术方向仅限于纸面的理论研究,他的笔试成绩在同期学徒里名列前茅。
大家都说七星学识渊博,熟悉他的人都清楚七星短期内也就只能止步于学识渊博。入学以来,他的法术实操课成绩始终在及格线上潮起潮落。
学徒间都盛传,与尖帽大学的交流活动还没结束,七星就已经上了预定名单。只要他按时毕业,且考试分数没有低得太离谱,四年后便能以保送身份直接去安克维城的尖帽大学从事法术理论方面的研究工作。
但七星并不高兴,他甚至有些抵触理论研究。按七星自己的话讲,所谓理论研究无非是把旧内容从落满灰尘的古书里摘录出来抄进新书里,旧书可以烧掉取暖,新书则堂而皇之当成最新的研究结果公之于众,这对他而言无异于公开羞辱。毕竟自己所抄录的古卷之中,很可能出现自家老祖宗的得意之作。
“拉夫拉诺里加托夫拉斯诺维奇,你来这儿干嘛。”七星谨慎的抻长脖子,朝黑洞洞的走廊两侧谨慎张望。
确认一切安全之后,他小心翼翼关上们,扣上三个插销、拧紧五个铜锁、落下一个门栓,最后不忘系好门链。
现在是非常时期,以学生会为首的敌人在明处,事关秘密结社的存续,一切过度的谨慎都是有必要的。七星把隔音符文贴回门上,转身盯着进来就扑向零食堆的小学徒,话语间充满质询的语气。
“是拉诺拉夫里加拉斯托夫诺维奇,不是拉夫拉诺里加托夫拉斯诺维奇!”拉诺拉夫里加拉斯托夫诺维奇争辩道。由于他的名字实在太长,大家伙主动砍掉中间那些多余的部分,直奔主题,只称呼他“拉奇”。
“看把孩子饿坏了,要来点薯片吗,拉奇。”胖子独占两个没有椅背的凳子,嘴里塞满东西含混不清的向拉奇打招呼。
胖子本名韩柯夫,是宝藏湾一家大户商人的孩子。由于物质文明空前繁荣的关系,他成了象牙塔里脂肪比例最高的人,三层下巴随他的动作微微起舞,仿佛油脂构成的果冻。
无论做什么韩柯夫都比其他人多消耗两倍资源,上课时要占两个人的位置、吃饭要吃双份、宿舍床铺必须额外延展出一个床位。连用餐次数都是双倍,在早中晚三餐和下午茶点之余,还有上午间食、傍晚茶歇、睡前夜宵。如此看来,韩柯夫创建“神圣(晚间零食派对)兄弟会”丝毫不令人意外。
别看韩柯夫胖的如同一个巨型鸡蛋,他本人的身手却十分灵活敏捷,入学至今屡次躲过各种小学徒引发的法术事故和灾难。他并不讨厌象牙塔的学徒生活,甚至还有些乐在其中。韩柯夫对学习的态度端正,法术实操课极为认真,如今已学会利用符文施展课本里几个零环小戏法。与他熟络的人都很好奇,商人世家怎么会决定让一个胖子来象牙塔念书。
韩柯夫说来象牙塔是某次家庭会议上临时抽签决定的,这么做的唯一目的只为巩固与阿斯托比拉之间的生意,说起此事他口若悬河,“赋能、”、“打通上下游”、“全产业链”、“直击痛点”、“短平快”、“点线面”之类的词汇仿若魔法的咒语般脱口而出,逗得小学徒们发笑。
倘若能学会几个作为节日助兴的法术更好,没有天赋也没什么大不了,关键在于送去象牙塔念书的人一定要平安毕业,不能中途退学。韩柯夫运气不好,他第一个抽签,一下就拿到了短签。
事后复盘整件事的经过,他便觉得是家里人合谋把他送来念书,免得再参和家族生意,搞得对家放出话来要雇凶杀人。如此一说,把他送来象牙塔确实比雇佣全天候的保镖更安全,同时也更省钱。
在小学徒间的非公开分类里,韩柯夫明显属于保送组。不经入学测试而跻身同窗行列的人,要么家世显赫、要么身份特殊;有些依靠大法师举荐,还有人通过更简单的渠道进入象牙塔求学——家里特别有钱。
说来不知是有意还是偶然,韩柯夫所在的四人宿舍里,除了他,另外三位同样属于保送组。家里祖传当法师的七星,还有一位保送生把宿舍当仓库,只在拿东西的时候才会大驾光临。住在韩柯夫上铺,总喜欢躺着用脚灵活抓去食物的小孩是某位大法师举荐入学的,不过他十分有自信,因此坚持参加入学考试,并以高分通过测试。
韩柯夫虽然学艺不精,却对混沌系法术心驰神往。这门法术分支是学徒们最想学,同时亦是最难学有所成的一系。
象牙塔流传许多关于魔法不切实际的传闻,其中就包括混沌系法术学好了能在脑子里变出个不穿衣服的漂亮姑娘,要多漂亮有多漂亮。
话说回来,历尽千辛万苦学有所成,变出不穿衣服的婀娜少女却不知道拿幻象如何是好的法师比比皆是。
-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