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铁效应（45）
“难道不是吗？”矮小的人儿借着桌子上的灯油壮胆，说出自己的感受。
“那要看你怎么定义无神论了。”
“呃，不信神？”三合感觉赛赢思反将了自己一军。
“大陆南部半岛上的夏国人，他们祭拜列祖列宗，憧憬先辈与过往的英雄豪杰，并将其封圣供奉，算不算有信仰？”赛赢思侃侃而谈起来。
“算……吧？”
三合从没听过，更没想过如此尖锐的问题。他的合情合理每天只会围着周身的一亩三分地打转，根本没有以更加开阔的视野看过世界，也从未想过这世界之大，大到足以容纳许多稀奇古怪，远超他一个乡下人的贫瘠想象。
“但在他们的半岛上，香火旺盛的宗祠数量比供奉神仙的庙堂还多，或者一样多。”
“那里也有法师，不是吗？”
三合试图用道听途说的内容驳倒对方。他确实听说过有关与世隔绝的夏国故事，往来的船队有不少间接同他们做生意。甚至他知道阿斯托比拉的机构在夏国也有办事处，还曾亲眼见到不穿法袍，选择穿长衫马褂的法师从暂时停靠的客船里走出来略作休憩。三合觉得，既然是法师，怎么可能没有信仰。
“法术说穿了不过是操控和转换四大元素的过程，这期间不需要信仰干预。法师们在学校里学习法术的时候，教材里也是这么写的。”赛赢思说道，仿佛猜透了三合心思。
*他说的没错。倘若搓火球的凡子每次施法都需要元素之神出马，那他老人家还不得烦的天天朝地上丢石头。*
林的话勾起三合某段近在咫尺的回忆，让从天而降的石头砸一下可不是闹着玩的。
“所以，我们还是回到最初的问题，你如何定义无神论。”
赛赢思的问话让三合继续保持哑口无言的状态。凡事都要追求合情合理的脑瓜里瞬间短路，黑灯瞎火不见一丝灵感迸发的火花。原本强词夺理的合情合理此时正躲在内心深处，佯装无事发生。
“狭义上来说，只要不信十三位主神，外加恶魔和上古之神伊安的，都算无神论者。好吧，姑且再把伪神之类的也加上。”赛赢思继续说道，“再缩窄范围，只要不信某个特定神祇的人都可以扣上无神论者的标签，你觉得合理吗？”
“不合理。”三合说。
虽然他很不情愿的接受自己辩经失败的事实，而且是如此之快的败下阵来。但联想起最近的遭遇，以及神殿那些古老记录里，隔三差五从外面捆来个别家信徒放在火上烤，美其名曰“祭祀”的活动，就不得不承认对信仰的狭隘理解有多么荒谬可笑。
“这个世界上，真正什么都不信的人非常少，比如不相信因果循环、不认同事物客观的发展规律。他们真正喜欢做的，是攥着解释权的幌子打压异己。”
赛赢思的话在三合听来无异于又是一段高深莫测的开示经文。从他眼神里流露出来，发自肺腑的真情实感却让小矮子觉得自己确实有点太过于极端。
“所以，相信科学又未尝不是一种信仰？”
赛赢思说完，冲三合点点头，表示今天的谈话告一段落，余下时间全留给小矮子自己消化吸收。
博学的老者拿着半截黄瓜走到墓穴另一侧的壁龛旁，那里一人宽窄的凹槽里放着供人休息的石枕。赛赢思着实有些累了，不仅是多日来与沙海搏斗让自己有些体力不支，更是遇到能一同伴行的旅人所产生的安心感让他终于卸下孤身一人的防备。
踏出涑蒲城门的那一刻起，赛赢思的内心就有股冲动驱使着他，心声一遍遍告诫自己还不能死，还不能死在任何一处看起来像是生命最终归宿的地方。
流放之路即是某种意义上的朝圣之旅。一路上赛赢思把看到的、听到的记下来，糅成独属于自己的思想。他坚信，与老师多年来潜心研究的精华终有一天会改变这个世界。
从往来客商与旅者口中，赛赢思听说了老师的著作在宝藏湾当做一种时髦文化风靡，更听说米拉迪沃德洛玛尔的义军靠一知半解的理论差点干出一番作为。他下定决心，要穿越沙海边缘寻找这支迂回南下的神奇军队。
现在赛赢思打算好好睡上一觉，因为他有了两位奇特的旅伴，更多话题可以留着在去往石岭的路上慢慢聊。
清凉的墓穴里唯一清醒的只剩三合，他还没有想明白为何白天要如此奢侈的虚度。但只要小矮子愿意，大可以爬上旋梯用手掌感受头顶石板积蓄的温度，以此明白一些科学道理，比如深色石头是积蓄热能良好的载体。
此时沙海已火力全开，滚烫的地表升腾足以反射千里之外光景的扭曲热浪。哪怕在沙海边缘的白金海里种棉花的农人，此时也停下工作纷纷躲回运输沙船支起的巨大帐篷里休憩，那附近的牧羊人带着宽边帽子驱赶羊群，在为数不多的绿洲草场间寻找躲避高温的阴凉所在。
*你有没有想过，正是因为“有神”这样的概念标尺存在，才产生了“无神”的对立面。就好比有“左手”，才会诞生“右手”。*
*而广义上来说，无神论者把自己推到“有神”理论的对立，进而创造出了新的信仰。*
林把赛赢思没说完的半句话补上，寄居蟹重又爬出信筒，示意三合再给螺壳里倒点安神的烈酒。
“无神论也能算信仰？”三合压低声音说，他睡不着，脑子里净是对固有观念冲击后留下的惨烈现场。
*当然。在你们这群凡子吃饱了撑的，成天瞎寻思的时候，当瞎了心一样琢磨出“没有神”这概念的时候，就注定把概念落到了实处。*
*无神论之神，我和他挺熟的。现在人家日子好过得不行，逍遥城里到处都是给他充值的信徒。特别是那些以此为幌子招摇撞骗的人，好像宣扬无神论是个什么潮流似的。*
“我以为……”
*你以为你以为就是你以为的？*林不屑一顾的口吻要是让外人听了，准保想把它从壳里拽出来暴打一顿。*让我来告诉你什么才是最可怕的。*
“什么最可怕？”
*你。*林伸出两只螯钳指向三合，他说：*凡事都求个合情合理的说法，这才是最可怕的。你以自我为中心，觉得世界规律都围着自己翩翩起舞。但事实却是你认为合情合理的事情，别人未必这么想。就说昨天咱们碰到的糟心事，哪个能用合情合理解释的通，嗯？是天降大石头，还是来南方度假的北地候狼。*
“可……”
*可什么可，你相信有神对吧。*
“对。”
*这就是了。那我问你太阳和月亮交替、春夏秋冬四季更迭、种子落地生根，你觉得有看不见的神明老爷在后面操弄吗？*
“如果真有，他们可真的很忙，我觉得起码众神参与了规则制订。”
*如果众神真的参与制订了世界运行的法则，我想这个世界会清静不少，因为凡子差不多都死光啦。*
“你的意思是众神也受制于规则？”
*我换个说法好了。认为凡事都该有个合情合理缘由的凡子越少越好，因为时间久了他们会发现，身处物质界，被迫受到各种法则束缚的神也没什么了不起。*
“真的？”
*你就当真的听。*
正当三合困惑不解的时候，二子猛然一个翻身坐起来。他犯了梦呓，小眼睛里仍旧醉醺醺的。矮人看着灯火摇曳间的三合，语言含混的说：“咋还不睡觉？快睡觉！天黑后再上路。”说罢，又直挺挺的躺倒，如雷的鼾声旋即成为墓穴里的最强音。
三合钻进身后墙壁间的凹槽，他头抵石枕努力闭着眼催促自己快点睡过去。内心纷繁复杂的幻想里，有一个格外丧气，它提醒这处石龛凹陷里，曾经肯定也有个人形的东西如此躺着。
*你忘了件事。*林冲进三合脑海之中，把挥之不去的杂质统统赶走。三合还没来得及感谢林，寄居蟹便带着苛责的口吻说道：*我说，你这人还真不知好歹，我口干舌燥开导你这么久，前是不是该来段祷告为海洋之神的信仰充个值啊？*
-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