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铁效应（44）
“跟你说，三合兄弟。赛先生可厉害了，”二子的心情格外好，几乎喝光了路过的熟人送给他的“消毒水”。矮人的鼻头红扑扑的，艳丽的颜色顺着面颊染到脖颈以下。“他能从沙子里变出水来！”
“法师也能。”
三合觉得操控四大元素没什么值得如此高兴，他见过那些花里胡哨的小手段，跟着商队到村子里贩卖魔法小饰品的法师总会在卖东西之前搞点即兴活动。小时候他还对此趋之若鹜，但长大以后，特别是他见识过商盟圈出阴界次日，找来真正的大法师改造渡口所释放的法术后，顿时对小法师们的花样再也没了兴趣。
“这话咋说的！”二子有些不高兴，倒不是三合搅了他的兴致。只要了解沙海的人都知道，水意味着什么。二子坐直歪斜的身子，醉醺醺的眼睛里顿时清澈起来，他说：“咱是正派人，正派人不扒瞎。在沙海里甭管多厉害的法师都变不出水来！”
“胡扯！”三合的内心默默在赌桌上堆满名为“正派人”的筹码，他认定对面的矮人这次输定了。“我在渔村见过变戏法的法师，他们搞那些翻云覆雨的变化可熟练了！”
说到此，三合还想起来曾经村里还有肥沃良田的时候，村里人每年都会跟着商队去往周边大的定期集市上，请走村转镇的巫师或是乡野法师来施法，确保当年的收成稳定。虽然他们的要价着实不菲，可作物的产出能确保让这笔你情我愿的交易不至于亏本。现在良田已经变成堆放货物的露天仓库，三合甚至有点怀念起那些轻松干完活，抽着土烟对着村里小孩编故事的长袍怪人。
“哈！”
二子极为不屑的搓着红鼻头，他压上的不仅有身为正派人的筹码，还有自己多年来走南闯北的博学知识。见三合打出了一手毫无见识的烂牌，手握王牌的矮人兴奋的叫起来，这场虚幻的赌局他赢定了。
“要是法师们有这本事，沙海怎么还是这副鸟样子？”矮人看见三合缩起脖子，意识到他内心追求凡事都要讲个合情合理的旧病复发。二子立马来了精神，他乘胜追击说：“但凡法师能从沙子里提出水来，商盟能放过改良土地，创造新商机的机会吗，嗯？”
二子的话一点没说错。三合所见识过的商盟，几乎是把赚钱的机会用细筛过了一遍又一遍，确保他们没有遗漏什么能拿来换钱的东西。就拿渔村来说，良田变成堆放货物的仓库算是常规操作。他们把隔绝阴阳两半的围墙按基本单位面积租了出去，很快墙面上花花绿绿的挤满文字和招贴画，好似一条无法弥合的补丁缝。后来三合才知道，那是一种叫“广而告之”的宣传行为。
至于沙滩划分的更加细致，阴间那部分的海滩由海底开始分割，承包给经营度假村的个体。每当夏日来临，来自墙对面的争吵便成了一道靓丽的风景线，承包沙滩的商人们为游客半条胳膊落进自己的片区，理应分割利润这种事闹得鸡犬不宁。渔民们闲来无事会坐在筏子拼成的浮岛上看热闹，顺便看看那些皮肤白皙的女人，满心期待她们身上的布料快点脱落。
*他说的是真的。*林的发言掐算得分秒得当，连嘲讽都恰到好处。寄居蟹丢下吃了一半的水果，水汪汪的眼睛里分明透露出对三合的同情，他说：*你就别犟了，这辈子第一次出门的乡下人能比个走南闯北的矮人还见多识广？*
“众神也不能改造这片沙漠吗？”三合脱口而出，也不知这话是对谁说的。
*沙海就是众神搞出来的杰作。*
“他们要有这本事，咋还能派个寄居蟹下凡。”二子露出胜利的微笑。矮人不再说话，一连吃下好几块肉以示庆祝，全然忘了这场话题的开端其实是想让陌生的两人彼此介绍，进而熟络为目的展开的。。
“哎呦，寄居蟹居然能说话？”
一旁观察的赛赢思开口说话了，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眼镜，砂砾把镜片磨得满是伤痕。赛赢思并不在乎玻璃镜片的磨损，现在有更值得自己研究的东西。他躬起背，凑近灯火仔细打量起拥有八条腿的小小生物。
“您能听见？”
三合顿时来了精神，他就知道赛赢思一定是位深藏不漏的沙海隐士。就如同吟游诗人或经文里提到的那样，他们游荡在沙海腹地，偶尔为路过的迷茫者提供帮助，有时还会慷慨的示现神迹，以此让恶徒凶蛮皈依众神。三合决定自己也慷慨一把，将自称羽神的寄居蟹转送给同样能聆听到聒噪天启的赛赢思。
“不能。”
赛赢思干脆的击碎了三合的幻想，石桌上的林更是举起一颗小石子，用大螯将其砸得粉碎。三合知道寄居蟹想表达什么，他叹了口气冲林点点头，又扬了扬没有眉毛的半边脸，向寄居蟹保证不会再有把他转赠给别人的愚蠢想法了。
“但是我知道他是在表达什么。”赛赢思收起眼镜，他用充满探究的眼光表示这只寄居蟹是个非常好的观察对象。
“那您也信海洋之神？”三合依然觉得这人终归还算是个沙海隐士的形象，就算真如林所说是个“异教徒”，那充其量也该是怀揣众神信仰的异教徒。
“不信。”赛赢思二度击碎三合的幻想，不忘冲过来补上一脚把碎了一地的幻想踩成齑粉。他说：“我不信任何神。”
“跟你说，赛先生可厉害了，他答应跟咱们一起去石岭，帮忙看看俺造的真理。”二子醉眼惺忪，大白天便酗酒可不似矮人的作风。起码在同三合行动的那几天，二子没有如此暴露本性。“他说自己相信科学。俺在逍遥城见过所谓的科学家，没有赛先生这般本领，俺见过他从沙子里搞出水，事情一定没那么简单，嘿！”
“科学是信仰的死敌！”三合原本对矮人口中的“真理”有些莫名，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却是压抑不住的冲动。就在刚才他还认为赛赢思是位沙海隐士，就是那种助人为乐的世外高人。
*哎，别把路走窄了。*林吃饱喝足，他蹲在信筒边沿耐心听着几个人扯东拉西。
“信科学的都是无神论者，太可怕了！”三合还是憋不住，说出了内心感受。他甚至觉得赛赢思沧桑坚毅的面容开始融化，一对犄角自头顶慢慢长出，说不准背后还有根尾巴。林说他是异教徒，三合认为太过温和，该称之为“异端”，享受十字型烧烤架双面烘焙的待遇。
*你这个时候怎么就不讲合情合理了，还尽想着不合法的事情。*寄居蟹敲打信筒提醒三合注意礼貌，*照你这么说来，我觉得他说的话没错，是不是我也要享受双面烧烤外加辣椒面的待遇？*
“你不一样！”三合争辩道，他本能的认为林不是异端，至多只是个身份可疑的羽神。“他刚才说什么了，你就认同他。”
*他说：“大气温差在地表附近造成的视觉假象。”*
“那不是一句咒语？”
*算是一句咒语，如果名曰“科学”的学问算是一类魔法，那么他的那句话也算是入门级的咒语了。*
赛赢思小口喝着水，兴致盎然看着三合单方面的大呼小叫。他的确知道此时，这个矮小的人儿正在同他奇怪的羽神宠物交流，而且从人类的只言片语，以及寄居蟹丰富的大螯动作，赛赢思还能大概推断出对话的情景与内容。
至于二子，他已经醉得东倒西歪，不知何时滚到石头棺材旁睡了过去。轰鸣得如同石磨摩擦的鼾声中，林仍在开导三合。站在寄居蟹的观点上来说，的确正在努力充当知心大哥哥的角色，只是说出来的话多少让听众有些火大。
*假如你要问我的意见，之前你已经体会到信仰的苦难，现在也是时候该接受一下科学的洗礼了。*林说，他自己觉得这是善意的开导，而不是把三合离村数日的故事浓缩起来的恶意嘲讽。如果把你最近的事迹搁进某位文笔拙劣还沾沾自喜的不入流作家笔下。当故事过半，定会赫然发现自己竟然写出了某种规律，并且开始认真思考要不要来个阶段性总结，并把故事生硬的分成上下两半。一半讲信仰，一半讲科学。
“但我们所经历的那些事情不是小说，被你劈掉的眉毛只是简单的‘眉毛’二字吗！
“白桦林地里的小鹿、小兔、小蚂蚁和北地、北地候狼呢？总不能是某位高高在上的神明老爷注水撑字数而胡说八道生造出来的情节吧！
“况且我之前还经历过三十多年的人生呢，未来肯定还有更长的人生。”
*假如，我是说假如。小说里可没读者喜欢阅读背景内容，特别是一个矮子的三十多年人生。假如真的有谁正在阅读，他可能会想，三合这人真傻，还想占用宝贵的字数讲述自己的前半生。*
“众神是阅读凡子一生的读者，神殿里都这么讲。”
*别闹了，我都没这种闲工夫，更何况十三位主神。一个一个读过去，我们还怎么开展工作。*
林最怕碰见走极端的信徒，他们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比如觉得烧指断臂能取悦众神，也不管自己有没有那个修为，想到惊悚的项目便会义无反顾的去做。
寄居蟹在心里向海洋之神祈祷，三合最好不要堕入极端的邪道，他是林能找到的信仰最充沛的信徒，这一路上虽然跌跌撞撞经历千难万险，从结果来讲也算是各种意义上的歪打正着，接下来去往石岭和新神宫的路上可千万别出岔子。
想到此，寄居蟹继续耐着性子开导三合说：*没错，你的确有人生。可凡子们不也说，人生就是走过、总结、再出发嘛。我觉得和写的不咋地的地摊文学差不多的套路。就算没有读者，你们还是会在历史的长河里留下存在过的痕迹。哎呀，我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文艺起来。*
赛赢思坐在一旁看着三合一人仿若独角戏般自说自话，信筒里的寄居蟹尽可能调动起身上的每一处关节与之互动。他脸上笑盈盈的，岁月磨砺的眼角皱纹里都填满欢乐。
自从赛赢思离开涑蒲以来，很久都没有如此开怀。无论是醉倒的二子，还是三合都让赛赢思回想起跟着老师游历世界走街串巷的日子。
*我还是建议你听听这老头儿的见解，就算你不认同，还有可能增长见识不是。看他应该只是个中年人，说老头儿可能不适合。总之，你先试着和他相处一阵，矮人也说了他要去石岭，这一路上不能一句话都不讲吧。*
“那代价是什么？”
三合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气氛一度尴尬。林用小螯挠挠头，分别向看热闹的赛赢思和三合投去质询的目光。
“神官们说信仰和科学势不两立，我怕到时候招惹海洋之神不悦，还得献祭另一侧的眉毛。”说罢，三合想起自己一路上经历的苦难，慌忙用手捂住另一侧浓密的眉毛。
*你把众神想的过于小肚鸡肠了。*林颇为不屑，他转念想起前一天三合的遭遇，觉得有必要补充一句。*当然啦。某些极端情况下，众神可以选择小肚鸡肠的打击报复。*
“信科学的都是恐怖的无神论者，是被众神抛弃的弃子。”三合不管不顾，仍旧念着自己从神官那学来的理论。
*听这口气，又是神官说的吧。*
“对，海洋神殿的神官。”
*他们才是真正的恐怖分子。*林说，*你想要成为自己说过的那类人，就要尝试接纳不同的声音和意见。*
“哪类人？”
*开宗立派的圣人？*林依稀记得三合好像挺憧憬成为他们中的一员，甚至不惜把与自己的对话如数记录在本子里。
“但我还是觉得不同的声音里还是不能包括科学。”
*要我说，甚至包括科学。*林说。寄居蟹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转向赛赢思，他对三合说：*我想和赛赢思好好沟通一下。*
“他又听不见你的声音。”
*沟通又未必只靠语言。*说罢，林用力敲打信筒吸引赛赢思的注意，旋即和他开始了长时间的静默交流。
掩盖在沙海外围的墓穴中只有矮人醉醺醺的梦呓作为烘托寂静气氛的佐料。他似乎梦见自己回到石岭，一手握着卖掉地图的巨款，一手拿起赛赢思改造的那个叫“真理”的东西。二子在睡梦间咧开嘴笑起来，身体窝成奇怪的形状。梦里喜事连连，笑到脸色发紫，矮人一阵痉挛，打了个鼻鼾换个姿势继续在美梦间徜徉。
“这么说，你认为科学就意味着内心没有信仰，进而成了无神论者？”
长久的对视后，赛赢思忽然开口说话，惊得三合差点扔掉手里的水碗。
-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