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瑟谢尔庄园的春天最先从画眉开始。
那些勤劳的鸟儿一感到春天的气息来临,便从一整个冬天的蛰伏中抖抖羽毛,昂首挺胸,阔步向前。在方才抽出新芽的杜松子树的枝干间来回巡视,时不时发出一声婉转的啁啾,似是在呼朋引伴,又像是在评头论足。
杜松子的枝叶一直垂到了洋馆的花窗旁,从房间里抬眼便能看见褐色粗糙的树枝上,嫩绿的树芽正精神饱满地沐浴着阳光。
那只小雀儿踱着步子凑到了窗前——看它那副神气的姿态真叫人觉得是一位国王哩——微微歪着脑袋,用它那双黑珍珠般闪耀的小眼睛透过窗户看向坐在书桌前的那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一位少女,似乎正在翻阅一本有着硬质的封壳,就连羊皮纸都开始泛黄的大部头——不,用少女来形容似乎太大了一些,这不过是一个尚不满十岁的小女孩而已。
泛着柔和光泽的银发一直垂到腰际才微微蜷起,玛瑙似的酒红色眸子和如同人偶一样精致的五官与其说是可爱,倒不如说是让人觉得有些疏远的华丽与高贵,如果一直沉默不语就会给人一种充满压迫的感觉。右眼角下方的那颗泪痣反而加重了这种疏离的印象。
——不像小孩子。不光是容姿不能以寻常孩子常见的惹人怜爱来形容,更多的是她举手投足间那种熟稔的紧迫感......让人觉得非常违和。
这在成年人的身上非常常见,但出现在一个才过完九岁生日的孩子身上就显得很奇怪了,德斯库拉公爵一度以为自己的女儿得了什么奇怪的病症——但检查的结果却是一切正常,甚至比同龄的孩子都要聪慧。
越过她右手边斜放在墨水瓶里的羽毛笔,可以看到一摞摞有着明显翻阅痕迹的书籍:农业、经济、历史,甚至还有军中教典,似乎是毫无忌讳的来者不拒。
一枚小小的金色徽章钉在皮质封面上,用来辨别它们的所有人——赫尔卡蒂-凡-德斯库拉,这就是她的名字了。
刚刚过完九岁生日的,德斯库拉公爵的独女。
自从公爵夫人八年前过世以后,公爵大人似乎就再也没有续弦娶妻的意思了,因此直到现在德斯库拉家族也只有她一个后代而已。
毫无疑问是最为高贵的出身,无论是身份地位和物质需求都得到了最大的满足,按道理应该是 世界上最无忧无虑的那批人了。
但是,赫尔卡蒂小姐,现在眉头紧锁。
有哲人说过,千金难买智慧。
摆在她面前的,大概就是她思之不得其解的“智慧”吧。
羊皮纸上用玫瑰色的墨水写满了各种各样的摘录,全部是符合当下贵族审美的优雅花体字,可见赫尔卡蒂在书法方面也下了一番功夫。
如果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她摘录的内容大多都是关于历史文献和文学作品的考证,从羊皮纸的长度来看,恐怕这项工作已经进展了有一段时间了——尽管并不顺利。
清脆的敲门声富有节奏感的响起,三次,既有礼貌也能够提醒到主人。
“请进......”随着赫尔卡蒂的回应,一道熟悉的身影推开门,抱着几卷羊皮纸走了进来。
“早上好大小姐,又在看书吗?”一边说着一边走近的爱丽丝小姐今天也留着淡金色的纵卷,身材高挑,带着一副无边框的眼镜,透出了一股知性的气质。
“还在研究那个吗......?”她越过高脚椅望向赫尔卡蒂的书桌上散乱摆放的书籍,顿时把情况了然于胸,“真的是那么关键的东西吗?”
“嗯......总感觉只要知道了梦境的来历,就能找到什么真相的样子......”赫尔卡蒂小声嘟囔着,不知道是在回答爱丽丝小姐还是在自言自语。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被奇怪的梦境所困扰着,那些如同阳光下的露水一般的虚幻之物却又那么的真实可信......仿佛它们曾经真的存在过。
在梦中她不是赫尔卡蒂,而是拥有着另一个身份的某个人,她有着自己的家人,自己的朋友,虽然住的地方相比赫尔卡蒂而言十分寒酸,但却有着赫尔卡蒂所无法拥有的在蓝天下自由奔跑的权利——那真的是梦吗?还是说有谁想要传达些什么?
爱丽丝小姐拍了拍手,让赫尔卡蒂把注意力放到她身上,微笑着说:“大小姐,解谜游戏暂且放下如何?现在是上课时间了哦。”
“才不是游戏啊......”稍稍抱怨了一下,赫尔卡蒂还是乖巧地从一旁的书架上抽出今天要用的教材,今天的课是帝国史和帝国贵族史。
作为一个优秀的贵族,理所应当地对本国贵族们的历史了如指掌,这样才不至于别人在向你介绍他显赫的家世的时候陷入“啊哈哈”这样的尴尬境地,更加严重一点说不定会被贴上智力有缺陷的标签。
而对于德斯库拉家族而言,基本上也没有需要提前去应对的贵族家系了,因此贵族史的重点就在于皇家史了。
“因此,在英武的莱昂一世陛下的指挥下,帝国成功从异族手中解放了巴伦第地区......”
客观上来讲,爱丽丝小姐确实是一名好老师,不仅仅局限于书本,她将干枯苍白的历史事件绘声绘色的描绘,对于小孩子来说正式一个寓教于乐的过程......但是——
赫尔卡蒂有些无奈的看向窗外,一直额头翠黄的画眉鸟正歪着脑袋站在垂在窗前的杜松子的的枝干上,有些好奇的朝着房间里看来。
“这些都是我早就在书本上看过的了......”
记忆力也是女孩引以为傲的特长之一。
可惜她完美的记忆力也没能帮她找到梦境中的谜团。
“唔......据说在圣约战争以前存在过由传说中的巨龙统治的国家,说不定有炼金物品是从那个时代传过来的......”她漫无目的得想着,思绪也逐渐从眼前的书本飘向了更远的天空。
“大小姐......有在认真听讲吗?”
——糟糕,被发现了分神了。
赫尔卡蒂立刻装出一副无辜的表情,稍稍瞥了一眼爱丽丝小姐——金丝边的眼睛上反着光,总......总觉得变得非常恐怖啊。
她垂下眼眸,不与爱丽丝小姐对视,装乖这个技巧她早就已经炉火纯青了:“是的爱丽丝小姐,我一直都在认真听课呢。”
“是吗,那我可要随机提问了哦......”
赫尔卡蒂反而松了一口气,只要是书本上出现过的,就不可能难倒她。
“那么,现任安洛维特王室的第一顺位继承人的名字是什么?”
什么?这不是什么历史题目吧?!
赫尔卡蒂眨了眨眼,深吸了一口气:“是爱德华·阿尔特尔·安洛维特·奥古斯塔殿下对吧......”关于那位王子大人的幻想文学作品,如果想读的话可以装满一整面墙的书架,尤其是现在王室并不排斥同平民结婚的风气更让不少人做起了王子和牧羊女之类的美梦。
她手头就刚刚读完一本。
爱丽丝小姐的脸上明显露出了一丝惊讶,让赫尔卡蒂心中暗自得意,但是紧接着爱丽丝小姐立刻追加了提问:“那么第三顺位继承人又是谁呢?”
同样的问题问几遍结果都一样,这样想着赫尔卡蒂张开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她不知道,确切的说没有任何印象。
“如何?即使是天生聪慧的大小姐,不认真学习的话也会有失败的时候吧......”爱丽丝小姐推了推眼睛,镜片上的反光明晃晃地闪了两下,她继续说道,“我在介绍先女皇安德莉亚一世的时候应该提到过吧,帝国的第三顺位继承人,我国的第三王女,与她光荣的祖母同名。”
“莎夏·露易丝·安洛维特·夏洛特殿下——这就是她的名字。”
她说着,将手中捧着的有着鎏金封面书籍朝着赫尔卡蒂摊开,雪白的纸张在指尖的触感十分柔软,用一整页的篇幅描绘着一位少女的画像,她那和赫尔卡蒂几分相似的银发的末端微微卷起,只是比起赫尔卡蒂富有光泽的亮银色,显得更加厚重,让人觉得仿佛有铁的质感,蹙着眉头也不影响她让人惊艳的面容。
“要好好记住哦,如果见面却忘记名字的话,那可就是御前失仪了。”
爱丽丝小姐的话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带着一股空灵而虚幻的感觉,赫尔卡蒂却没有丝毫反应,她的眼神就像是被钉在那副画像上一般不曾移动分毫。
她的,到刚才为止一直习以为常的现实,毫不夸张的讲,彻底崩坏了。
在看到那位银发少女的一瞬间,却感觉仿佛是与阔别多年的老友相见一般带着怀念感。
赫尔卡蒂·凡·德拉库斯,拥有九岁人生的公爵独女,不曾与那位银发的公主殿下相见.....但是那张脸,那么出众的容姿......曾经在梦中出现过。
她感觉像是无边黑暗中突然被点亮了一盏明灯,一切......都连接上了。
爱丽丝小姐的惊呼在她的耳边响起,她隐约看到另一个有些瘦小的身影正在朝她缓缓走来,随后便陷入了深沉而温柔的梦境之中。
她做了一个梦,一个如同烟火般稍纵即逝的梦。
早晨,醒来的时候,不明原因的赫尔卡蒂,莫名的流泪了。但是那个悲伤的梦,却像是真实存在的人生一般牢牢刻在她的心中。
让人凝神静气的熏香,不是记忆里那浓烈而刺鼻的医用酒精的气味。
宽大柔软的床铺,不是那洁白得有些刺眼的单人病床。
伸出手,白皙柔弱,但却不失健康的手臂,也不是记忆中那不带丝毫血色的瘦骨嶙峋的模样。
——唯有窗外的杜松子树依旧沉默地伫立着。
记忆中最后的景象,就是脸色苍白,瘫软的趴伏在床边的妈妈和低下了头,紧紧握着那只苍白瘦削的右手,怎么也不肯放开的爸爸。
那股苦涩和释然混杂着的复杂心情涌上心头。让她抑制不住想要大哭一场。
赫尔卡蒂小姐生病了。
这个消息在密瑟谢尔庄园引起了轩然大波——虽然大小姐看起来纤细柔弱,但从出生到现在都没有生过一场病,和其他家的那些隔三差五就会头疼心悸,小脸苍白惹人怜爱的娇弱的花朵完全不一样。
但是这次是重病了。
发烧一连持续了三天,朦胧中她的眼前闪过了爱丽丝小姐的脸和父亲的脸,不知过了多久,又出现了几个陌生人——也许是医师吧,不清楚,也没办法思考这种事,简直就像是刚出生的小婴儿一样的状态,所幸有柔软而温暖的床铺能让她感到安心。
而到她真正能勉强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星期之后的事了。
医生说的是,因为过度悲伤和心力交瘁而引发的季节性热症。看到爱丽丝小姐一脸自责悔恨的憔悴神情,和她肉眼可见变得很差的发质,赫尔卡蒂偷偷撒了谎。
“其实是因为刚刚看完那本《生死相随》,因为结局实在是太悲惨了,伤心地不知所以,才会一下子病倒的。”
笨蛋一样的理由,结果大家都毫不犹豫地相信了——毕竟大小姐们就是这种脆弱的生物啊。
等到房间里只剩她一个人的时候,赫尔卡蒂有些自暴自弃地想象着等到她十六岁教礼宴会上这件事被当做趣谈说出来时的样子......
不,现在的问题是,她能不能迎来自己的十六岁。
她在另一段人生中,获得了“真相”。
虽然那是短暂得如同一道闪光般的苍白的生命,未曾绽放就已经枯萎。
她在那段人生中除了反复治疗的痛苦,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那些被她反复读过的书。
在那本主打身份差恋爱,讲述男主角和女主角为了爱情披荆斩棘,最终走到一起顺便拯救了国家的王道少女向小说里,她看到了“赫尔卡蒂·凡·德拉库斯”这个名字。
德拉库斯公爵的长女......也是男主人公名义上的婚约者,自幼失去母亲的她,在被父亲冰冷对待之下,把所有的感情都倾注在那个男人身上,理所当然地成为了阻碍男女主人公的最大障碍。
直到最后,发现被一直仰赖的恶魔背叛之后,低声呼唤着男主人公的名字,跳进了炼金术熔炉中的炼金魔女。
是个半吊子的恶党。
那本小说的结局是大团圆式的结局,国家进一步发展,而男女主角都修成正果。
除了赫尔卡蒂。
太过分了。
从各种意义上来讲都太过分了。
名为“赫尔卡蒂”的少女,她从出生开始就在冰冷的庄园里,如同一只笼中的金丝雀,直到遇到她生命中的光——但是却是死亡结局。
特别是无论是名字和家庭背景都和自己一模一样这一点,让赫尔卡蒂觉得就是在看关于自己未来的预言,这种错觉令她毛骨悚然,
她赤着脚从床上站到稍稍有些冰冷的地板上,三月的天气还带着一点料峭的春寒,但就是从脚底传来的冰冷刺激才让赫尔卡蒂真切地感受到她还活着。
她稍稍有些蹒跚地走到了穿衣镜前,未经打理的亮银色长发有些散乱地垂到腰间,茜色的眼眸配着小巧的鼻子和因为大病初愈尚没有什么血色的嘴唇,给人一种精致高贵但却疏远的冷漠感,并不是惹人怜爱的类型。
是标准的恶党大小姐的嘴脸啊......她把额头轻轻顶在镜面上,和镜子中的自己互碰额头。
这真的是自己吗?
在梦中的她也有过一头乌黑的长发,后来......在一次次的治疗中,她的头发开始脱落。起初她还伤心地哭过,到后来只是沉默地把头发收拢到盒子里,她拒绝照镜子,害怕看到那个形销骨瘦的自己,明明之前还是个有着圆圆脸蛋的可爱女孩。
那个是自己吗?
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现在的赫尔卡蒂才是自己。
毫无征兆地,她朝着镜子做了个嘴歪眼斜的鬼脸。望着镜中那个银发女孩摆出了一副滑稽的姿态,她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举动是有多蠢,立刻就从镜子前离开了。
要是被爱丽丝小姐看到了,说不定又要把医生找来了。
她从来没有度过像这样奇异的早晨——在恍若隔世的熟悉而又陌生的卧室里醒来,寂静而冷清的庄园在冷峻的初春景色中仿佛是一座遗世独立的孤岛。
只有她这样一个小女孩,赤着脚,穿着棉质的睡裙,就像一个彷徨无依的鬼魂,漫无目的地在卧室中徘徊游荡。
比起梦中熟悉的始终飘着酒精味的病房,她的卧室要大上许多。
壁炉里燃着旺盛的火苗,哪怕站在房间的另一端依旧可以感受到浓浓的暖意。在壁炉架的上方挂着一张肖像——她记得那是六岁生日的时候父亲替自己画的,明明没有刻意表现,看上去却还是那么冷漠疏离......
墙壁上的挂毯大多都是天鹅绒的,用高超的刺绣手段编织着传说故事或者是历史事件。
还有一个橱柜,里面摆的都是她的父亲出使别国时给她带回来的礼物——有像手掌那么大的黑色珍珠,被和其他小珍珠一起雕刻成花朵的样子,还有据说来自海的另一边的奇异机关玩偶。她对于这些收藏品简直就像自己的手指那般熟悉。
但是不对,她想找的不是这个,她越是熟悉这里的一切,就越发打心底感到不可言喻的孤独。那种像是被整个世界遗弃的感觉在她的眼眸中打转,几乎要凝成眼泪落下。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声啁啾的鸟鸣,那声音就像是云端传来的婉转的和声,赫尔卡蒂望向窗外,仿佛受到了什么天启一步一步走到绘着彩绘的窗前。
推开窗。
晨风轻柔地抚过她的面庞,她听见了小鸟飞行时翅膀发出的轻柔的拍打声。
与此同时,一件几乎令赫尔卡蒂兴奋得屏住呼吸的美妙事发生了——那只明黄色的鸟儿,炫耀似的在她头顶盘旋了一圈,随后便鼓了鼓翅膀,轻松惬意地停在了窗台上——她的面前。
它有着娇小而丰满的身体,优美的鸟喙和一身引以为傲的鲜艳羽毛,像一个国王,在赫尔卡蒂面前来回踱步。
她有些颤抖地抑制住想要大叫的心情,尽量轻柔地低声说话,就像在模仿画眉的娇啼:“亲爱的......你还记得我吗?”
小鸟把头歪向一边,用温柔闪亮,像露珠一般的眼睛仰望着她,仿佛是在和一位故友相认一般,一点也不怕生发出一阵细声鸣啭。
在那一瞬间,它那玲珑可爱的身影和梦中那个在窗台上跃动的鲜活生命重合在了一起。
“你还记得!我就知道......”赫尔卡蒂抑制不住狂跳的心脏——事实上她是直到此刻在真正感觉到自己心脏的脉动。
梦中的女孩和现实中的女孩终于重合了。刚才还萦绕在她身边隔阂仿佛阳光下的雪人,瞬间融化殆尽。那段如雪花般脆弱而短暂的人生并不是虚幻的旧梦。
她是赫尔卡蒂·凡·德斯库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