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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运丨再現「不可見」之物: 中國科幻新浪潮的詩學問題 ● 宋明煒

Feder飞行员诺德
发表于 2019-05-28 17:39:39

  摘要:本文探讨二十一世纪初期中国科幻小说新浪潮的诗学特徵。新浪潮特指当代中国科幻小说中具有先锋色彩,并颠覆文本规范的文学实践。文中主要讨论科幻对「不可见」之物的再现,重点分析的作家是韩松与刘慈欣。韩松的小说再现主流文学秩序之外「不可见」的现实,为科幻文类增添了新的政治意涵和隐喻色彩。在刘慈欣的小说中,对於「不可见」之物的再现则有崇高化的转向,在科幻文学想像力的层面拓展丰富的可能性。

关键词:科幻 诗学 不可见 刘慈欣 韩松

  中国科学幻想(以下简称科幻)小说的新浪潮迟至2010年才开始吸引文学批评界的注意,当时一位年轻的科幻作家飞氘用「寂寞的伏兵」这个词语来比喻科幻文类的处境。他在「新世纪十年文学」国际研讨会上发言,相信听众之中几乎没有人了解中国科幻在那时已经进入到一个充满活力与荣耀的新时代1。飞氘说:「科幻更像是当代文学的一支寂寞的伏兵,在少有人关心的荒野上默默地埋伏着。也许某一天,在时机到来的时候,会斜刺里杀出几员猛将,从此改天换地;但也可能在荒野上自娱自乐自说自话最後自生自灭。」飞氘想像着科幻未来的历史,如同在讲述一个科幻故事:「将来的人会在这里找到一件未完成的神秘兵器,而锻造和挥舞过这把兵器的人们则被遗忘。」2将科幻比作「寂寞的伏兵」,首先是对这个文类在中国文学中边缘化地位甚至「不存在」的生动比喻。尽管在晚清最後十年,科幻小说曾有过充满希望的开始,但在二十世纪接下来的大部分时间里,它几乎是一个不可见的文类。在中国大陆接受苏联体制之後,流行过儿童科幻(如叶永烈的《小灵通漫游未来》〔1978〕),此外在香港的冷战时期、台湾的1970到1980年代,以及中国改革开放早期,科幻有过短暂的繁荣期。但直到二十世纪最後几年,尤其是到了二十一世纪的最初十年间,这个文类才在中国大陆经历新的复兴,对其关注或批评也才刚刚开始,尤其聚焦於三位作家——王晋康、刘慈欣和韩松——中国科幻小说的「三巨头」(Big Three);在关於中国科幻小说的英语资讯中,他们也被称为「三大将军」(Three Generals)3。时间或许会说明他们究竟是不是能够「改天换地」的「猛将」,但他们的作品迄今已经为当代中国文学注入了活力,并且使文学景观变得更加复杂。

  另一方面,飞氘的比喻也暗示了科幻的独特力量,尤其是由於它的反传统和颠覆性的文类性质而带来的文本活力。科幻被形容为一支不可见的军队,为了伏击的目的而藏身於荒野之中,这暗示了与「可见的」或主流的秩序之间可能发生的潜在冲突。因此,科幻小说不仅是一个边缘化的文类,它还有一种对抗「中心」或与「中心」相争的姿态。笔者将近年来中国科幻小说的一部分称作「新浪潮」(new wave),这是从英美科幻小说史中借来的概念,以此指出其先锋性的文学实验和颠覆性的文化/政治意义4。中国科幻新浪潮,如同英美科幻小说的发展轨迹一样,代表了一种新的创作尝试,这种尝试要「为科幻小说寻找一种与其技术想像一样先进新奇的语言和社会视角」5。换言之,新一代的中国科幻作家重新发明这个文类,使之带有新的文学自觉意识和社会意识,以此来再现中国乃至世界变革之中的梦想与现实的复杂性、含混性和不确定性,以他们独突的方式超越主流的现实主义文学和官方政治话语。

  关於文学再现,从飞氘的话中又可以揭示出更为错综复杂的隐含意义,它指向了中国科幻新浪潮的诗学特徵。他将科幻小说想像为某种在遥远的未来如考古文物般被挖掘出来、使後代敬畏的秘密武器,这想像虽然指向未来,却实际上重新定义了现在。正是在此时此刻,那些武器,连同整支部队,都在我们视野之外;而只有在未来,或是在科幻小说的未来想像中,它们才能够重现,并再现(对於未来而言)曾经有过、或(此时此刻)正在发生的「不可见」之事物。

  飞氘对於这个文类的比喻性说法,引起我们重新思考在当前这个时代的现实中,是否有一个只有在科幻小说中才能得到再现的「不可见」部分。本文主要讨论科幻对「不可见」之物的再现:从历史回顾来说,科幻小说作为一种「不可见」的文类;新浪潮科幻小说中对於中国现实之「不可见」部分的再现,这尤其体现在韩松的作品中;以及在诗学意义上,韩松和刘慈欣在文学想像上创造的另类视野,包括失去象徵与现实之间连接的文本世界,以及其中那神秘莫测的不可见的身体,以及浩渺的宇宙中不可见的维度。下文通过分析韩松的小说,讨论「不可见」的当前现实如何转化为一种科幻再现,以及这种转化为中国科幻新浪潮所增添的政治意涵和诗学暗示。在刘慈欣的小说中,对於「不可见」之物的再现则有着一种崇高化的转向,使科幻打开了一个想像的域界,从中发生无限的可能性和丰富的感知力量,超越了约定俗成的所谓「现实」。本文将结束在对陈楸帆小说《荒潮》的讨论,其中塑造了隐身於中国农民工中的不可见的「後人类」(posthuman)形象,从而延展并重新定义了人的存在意涵。

  一 《三体》现象与科幻小说的黑暗面

  刘慈欣的长篇科幻小说《三体》於2006年开始在《科幻世界》杂志连载,连同两部续篇《黑暗森林》、《死神永生》至2010年间在中国完整出版6,构成了中国科幻文学中罕见的多卷本太空史诗——「粉丝」称之为「《三体》三部曲」,作者的正式命名则是「地球往事三部曲」。《三体》不仅在中国科幻复兴中起到了关键作用,而且重新定义了中国的科幻美学。《死神永生》出版之後,刘慈欣在许多媒体(包括中央电视台的节目)中出现,几乎成为家喻户晓的作家,这在中国形成了「《三体》现象」。

  复旦大学的严锋教授多年前就认为刘慈欣「单枪匹马,把中国科幻提升到了世界级的水平」7。事实证明,这样形容刘慈欣并不夸张,《三体》被翻译为英文之後,获得了世界科幻文坛的最高荣誉「雨果奖」(Hugo Award),这是该奖第一次授予非英文创作的小说。美籍华裔作家刘宇昆的精湛译本於2014年发行8,这本小说不仅畅销,而且获得了美国主要报刊杂志的诸多好评,引起英文读者的关注。「磁粉」(刘慈欣的粉丝)更期待《三体》在美国取得和在中国一样的巨大成功9。可以说,刘慈欣在中国科幻新浪潮兴起过程中的地位,几乎等同於金庸在新派武侠小说中的地位。

  但是反过来说,把刘慈欣看作中国科幻唯一的英雄,只关注其史无前例的商业成功,可能会遮蔽这个文类更大的发展前景。作为一个长时间被压抑和边缘化的文类,科幻在中国重新崛起,并且由此产生具有先锋性的新浪潮,其中呈现出更加幽暗和更为复杂精密的诗学特徵。要理解当代中国科幻(包括刘慈欣的小说)的文化活力,有必要从一个更为丰富多样的历史和文化语境来看。

  科幻小说曾经是现代中国文学中「不可见」的部分,这一真实的历史处境启发飞氘将它比喻为「寂寞的伏兵」。中国科幻小说几乎从来没有一个连续的、未经打断的发展历程。它在二十世纪的几次短暂繁荣期被长时间的休眠期分割开来,每次这个文类得以复苏时,新一代的科幻小说家几乎都遗忘了前辈的创作,不得不重新创造这个文类,这就给中国科幻带来多元的发源起点,以及碎片化和非连续性的传统。

  早期的中国科幻小说(当时被称为「科学小说」)在晚清改良派知识份子中流行,他们在其中注入了强烈的乌托邦思想,将新中国的未来作为主要情节bk。但在五四运动之後,当现代中国文学主流为现实主义模式主导时,科幻小说几乎完全消失了。在民国时期的文学中,科幻小说作为一种「被压抑的现代性」,没有在现代中国文学的范式转换中得以幸存bl。从晚清到1950年代只有少数科幻作品诞生,其中最着名的是老舍的寓言性「恶托邦」(dystopian)小说《猫城记》(1932)。在社会主义文学体制下,科幻小说被界定为儿童文学的一个次生文类,

  并且被委以传播科学知识和正统意识形态的任务bm。意识形态目的论和历史决定论没有为超越已知和熟悉事物留下多少想像的空间,这严重制约了该文类的活力。在1970至1980年代,台湾作家通过书写反乌托邦想像,以此进行社会批判,重新激活这个文类的想像力bn,差不多同时期,在文革结束後复出的大陆作家(如郑文光、童恩正)也开始探索科幻的丰富想像,以此进行政治反思,但很快就遭到「清除精神污染运动」的严厉压制bo。整整一代中国科幻作家被政治批判和体制惩罚禁声,除了在成都出版的《科学文艺》(1991年更名为《科幻世界》)之外,所有改革开放初期兴办的科幻杂志都在1983年前後被关闭,此後十多年间,《科学文艺》成了这个文类唯一的根据地。1990年代後期,科幻出现了新的复兴趋势。这很大程度上是由於互联网为文学创作提供了新的平台。至二十一世纪初期,科幻开始获得主流媒体的认同,并形成了「科幻热」,这个浪潮尤其在《三体》获得成功之後达到顶峰。

  我们很难把这个文类最近的发展与此前曾经出现的短暂繁荣期,或西方语境中的美国科幻黄金时代、英国新浪潮做简单的类比。当代中国科幻是一个庞杂的存在,其中聚集并重新发明了一系列的文类传统、文化要素和政治想像:从太空歌剧(space opera)到赛博朋克(cyberpunk)bp,从乌托邦到後人类,从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的戏仿想像到解构国家发展的神话,各式各样的文本要素都汇集其中。可以说,在过去十年中,中国科幻以一种独特的方式既进入了它的黄金时代,同时也发生了针对自身文类特徵的「新浪潮」式的颠覆革命。正如《三体》三部曲那样,它展示光年尺度上的最为辉煌壮丽的宇宙景观,重新激活了太空歌剧的敍事传统,但同时也揭示了以人类为中心的道德悖论所具有的复杂性与问题,由此导致对後人类状态的思考。其光荣与梦想,与阴影同在。

  尽管中国科幻过去有过几次短暂的繁荣期,但今日的新浪潮所具有的艺术复杂性和丰富想像力是这个文类迄今所取得的空前成就。新浪潮的第一部作品当属刘慈欣的政治赛博朋克小说《中国2185》,描述毛泽东的复活和随之而发生的一场网络暴动。这部小说在1989年春天写成,迄今并未正式发表。有关1989年,刘慈欣也曾撰文追忆他是怎样构思後来公开发表的第一部科幻小说《超新星纪元》:1989年6月3日晚上,当他一个人驻留在北京的一个旅馆时,他在阴森恐怖的噩梦中看到荒凉的雪原、行进的孩子、刺刀的寒光、正在死去的太阳、即将爆炸的超新星bq。《超新星纪元》描绘末世想像中失控的未来,儿童在进行一场战争游戏。

  如果有人要写一部「秘密」的中国科幻史,这两部小说或许标志着新浪潮「不可见」的源头。「不可见」的原因是,这两部小说几乎从来没有在1989年的历史语境中被思考br。《中国2185》後来在互联网上流传bs,《超新星纪元》经过作者的多次修改之後於2003年正式出版bt,当时中国科幻已经从1980至1990年代的低谷中走出来了。中国科幻新浪潮诞生於1989年之後的政治文化情景,它不仅复苏了这个文类,还颠覆了它自身的传统——即曾经几乎持续了整个世纪,直到1989年後瓦解的政治乌托邦。直到二十一世纪新一波的中国科幻小说流行起来的时候,中国政府开始倡导「中国梦」,但科幻新浪潮已经使梦魇一般的潜意识浮现出来。新浪潮的黑暗面和颠覆性在於,它要麽表达出现实中「不可见」的方面,要麽表达出再现某种「现实」的不可能性——这种「现实」被国家的「梦」的话语所支配着。

  二十一世纪双月刊 2016年10月号 总第一五七期 *本文原用英文写成,由上海外国语大学路程博士翻译成中文,特此致谢!

  宋明炜,卫斯理学院(Wellesley College)东亚系副教授,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研究员。兼任哈佛大学费正清中心研究员。专业领域为中国现代文学、比较文学、科幻文学。哥伦比亚大学博士。著有《浮世的悲哀:张爱玲传》、《德尔莫的礼物:纽约笔记本》、《普利茅斯的冬日花朵:新英格兰记》、《批评与想象》,Young China: National Rejuvenation and the Bildungsroman,1900-1959.关于中国科幻文学的论文以英文、中文、法文、德文等文字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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