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山之所以叫长白山,不难想见是因那终年积盖着的皑皑白雪,与无数披霜失色的无名花草而得名。
可是,就偏有一支花未染风雪,与众不群,它不仅身上没有一片白色,就连身边飘散的雪花也在半空中蓦然化成水珠,顺着枝叶流点到地上,将白雪融去。所以,与安然现状的同胞们不一样,这朵花连同身边的土地,仿佛就是腊月严冬的一抹小阳春。
若问何故,恐怕它自己也说不上来。说到底,它在此扎根多久了呢?只知道见过万万次日出日落。至于自己为何如此独特,虽然一直在想,可想不出个原委来,唯一能联系起来的,恐怕就是那个和尚了。
“佛生五色茎,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那个和尚穿着苍青色的袈裟和同色僧袍,踏着积雪,脚也被雪水浸的红肿,他顺着山脚一路走来,走到这朵花旁边也不见停下,一直朝着山顶天水走去,口中一直重复着这句话。
从那之后,这朵花就开始记事了。起初,它有样学样整日复诵此句,可是身边的同胞,被白雪掩盖的黑土地都没有应过它,偶尔会有几只俊俏的海东青展翅飞过,嘴里响着怪怪的嚎叫,一开始这朵花以为它们是在回答,只是有点难懂,于是赶忙大声问到。
“唉!你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嘛?”
海东青依旧振翅高飞,现在它才明白,这不过是叫声而已,就像溪水冲过石头,树木被风拍打,只是在发出声音,而不是在说话。 这么想来,那个和尚去哪了呢?自那之后再也没有见过。它是知道人类这种生物的,因为在山脚下,就有很多人类生活着,他们说的话倒是与那个和尚不太一样,除此之外,他们会上山来挖人参,伐木,很少到它所居住的半山腰上来。最有意思的是,他们住的地方也会用木头搭盖好,下雪后还会扫去积雪。自己兴许和人类更像呢。
于是时间在思索中飞逝,太阳也沉了下来,长白山少有景致的变化,因此,夕阳投来的朱红,每每都让这朵花沉醉不已。 “一花一世界!”它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这种感情,不过这段话好像很有深意,于是每当触景生情时,它都会不住地如此赞叹。 只是这次,忽然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
“放下放下。啊看,那里一点雪没有,兴许那边比较暖和!”啼哭越来越近。原来是一对男女,男人衣服的下摆被撕去一块,露出参差不齐的毛边,操着与和尚相同的语言。女人则用布把婴儿裹在怀里。两人看来是冻僵了,贴在一起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而那婴儿的哭声,也在凄厉的北风中越发空寂,看样子是要与渐渐沉下的夕阳一道隐没了。
“真是可惜。这小人儿还未经俗世呢。” 女人把婴儿放在这朵花的叶子下,仿佛它的轻枝小叶能避什么风寒似的。那颗小脑袋,看起来被寒风折腾的不轻,一对脸蛋青中带红,让这朵花也心生怜悯。
“与其让他在这里冻死,不如让我来杀了他!”顷刻后,不知是被冲昏头脑,还是穷而生戾,男人被冻暗的脸上比先前更加凄凉,嘴唇也被牙齿咬裂了,活像山间的老虎。 “不行!你忘了端儿吗?当初你用端儿换来了一头牛,还对她说一定会好好的用这笔钱把她弟弟养大的!”女人虽然措辞严厉,话语却气若游丝。她瘫在雪堆中,目不转睛的盯着婴儿,可是那双空洞的眼睛,没有流露出什么感情,要类比的话,就像即将被人类用枪扎死的麋鹿吧,不过又不尽然...
“她是在斟酌吧。”这朵花心想。麋鹿也会护崽,身为母亲,应该不忍见孩子死在眼前,可身而为人.... 不知是不是预见了男人将行之事,婴儿的哭声撕心裂肺了起来,嘴巴张的比先前还大。
一花一世界 一叶一菩提。
声音又传了过来,如同点石入海,使这朵花有了主意。它弯下身子,把露水抖进婴儿的嘴里。 此时此刻,万般思绪齐来,而那句一花一世界,也在不停重复着。 婴儿的气色和缓了不少,他还在哭,只是这哭声不再有哀怨,因为这哭声直指这朵花的心间,牢牢刻上了“父、母,亲、爱、孝、顺等字句”,就像炉火一般,让不知父母为何物的这朵花感到有些不知所措。它知道动物有父有母的,可刻在它心窝子里的“父母”二字,似乎又有些不同。
“现在他的哭声暖着我的心脾,可方才他的哭声又代表什么呢?”
答案马上揭晓了。婴儿的母亲忙不迭的爬了过来,将他搂在怀里,那空洞的眼睛与方才不一样,这朵花现在知道,这叫做母爱。可刚才呢? 刚才她的眼神与现在跪在它面前的男人一样,与爱是截然相反的。
“神仙啊,神仙啊!” 男人连连磕头,把脑袋下面的积雪都给砸实了也没停下。见花儿迟迟没有回应,降下的雪花依旧在触碰到它之前便消解,男人方才停住,可是没过一会儿,又将手伸了过来。 于是,又有一些字浮出水面,分别是“贪、暴、残、虐之类。”
这朵花也赶忙别过身子,把枝叶卷了起来,避开男人的手掌。但他怎会罢休呢?他不会罢休的,因为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之前刻在花儿心间的字,那是贪,是残,是山中猛虎也不可比拟的人类之恶。
“阿宝!使不得啊。”女人紧紧搂住婴儿,语中暗含着抽泣。 “它是咱们的救命恩人呀。”可是,那个女人。不对,那名母亲,始终没有把头别过来,就像先前埋怨她的当家一样,嘴上虽不赞同这种做法,实际上却是微词不从口出而已。 不对,这还是不够概括的,因为花儿能感觉到,那母亲的神态,安抚婴儿的举止,分明充满着安心感,是人代其过的愉悦。
又浮现了一些字,刻到花儿的根茎中,分别是:懦弱、虚伪、欺诈等词汇。
“你懂什么!你不想医好爹爹的中风吗?而且我听说,官家罹患重病,再不医治也就没几天了。如果能将此物献上....” 这次没有再浮现出字了,但是花儿感觉心中燃起了一团火,这火不烈不暖,不温不燥。片刻之前的那些字句:爱与恨,情与憎,统统投入火中,再聚集一处,交织在一起,尔后又分散开来,落成四个大字。 生、老、病、死。
“原来人间就是这样的。”
花不再保护自己,卷起的枝叶慢慢摊开。 “人世既然如此,汝曹也是身不由己。取下吧,取下枝叶给爹爹,取下花瓣献殿上。枝叶换爹活,花瓣换荣华。”
“生来便是绝尘种,修渡极乐又何妨。” 正当男子的手指就要碰到花儿纤弱的身体时,虚空缓缓传来震动,但这震动却不使花儿惊乱,反而让她感受到一股馨香,一股由衷的安心祥和,并且一直束缚着她的那些字句,也顷刻化为齑粉,化尘而去。
“你已看破这世间的种种了么?” 声音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照面的第一个人类,那个穿着青色佛袍的法师。
“虽从未去过人间,但却已经尝过人苦,人乐。”
和尚听罢,喜上眉梢。花儿发现他足迹落下的地方,积雪顷刻融化。
“还不知道你的尊姓大名呢?” “四大部洲,三千世界,我有许多名字。”和尚缓缓走来,左手点在婴儿额上,右手点在女人额上,眼见不够,就又从背后生出手来,点在男人额上。三人昏沉阖眼,被一团紫烟裹挟着,飘渺不知何处。
“我俗名叫乔达摩·悉达多,按照这州的话来说,应是“义成”。不过按照大多数人的叫法,我应该被称为释迦牟尼。”
释迦牟尼。 花儿暗自重复着。这四个字与先前的都不同,这四个字仿佛是一把钥匙,一把通往宽广门扉的钥匙。
“弟子知道了。” “既已知道,那便随我回法位中,回西方极乐中罢。你本是莲池畔的一朵莲花,无须在人间感受奇妙了。” 和尚将手缓缓伸出来。这手与男人的感觉不一样,不具有猛虎也无法比拟的残暴,而且比那婴儿的哭声还要温暖。
“弟子还不能回去...”
“哦?难道守望着长白山,你不孤独么。”
“孤独,也很冷,但是,弟子不敢同行是因为修行不够圆满!。”
“恩?哦,对,对。”释迦牟尼连连拍掌,眉毛快要碰到嘴角了。
“好弟子,好弟子呀。可是,你知道你缺什么么?”
“缺一个“行”字。我在这天涯海角的长白山,通过一家三口撇见了人间苦乐哀怨,却未亲身领受过。古往今来的入灭开悟之人,具有此道。”
“是也,是也!我当初便是出城看见人间四大苦难才始有觉悟之心!好弟子,好弟子。”
“那么,你就到人间去吧。不过有一偈语要你谨记。”
“弟子备听周祥。”
“求珠玉者,必被珍宝所误。 求权位者,必被彪炳所耽。 求爱不得爱,求恨还生爱。苦受乐受,不苦不乐也要受。此几样乃是你修缘的命数,不过遗忘。”
“弟子明白。”
世尊之后吐出一口真气,缭绕着花儿。又把六个字刻在了心间。
长春花,白雪生。
紧接着,长春花便无影无踪,曾经在庇护下得以在长白山延续的小阳春也立刻被落雪覆盖。
“土地土地别埋怨。”
世尊唤来法驾,西游而去。
“长春花不败,时时在滋蔓。 若问何处开,人间乃根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