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我在住院的时候,常常在思考一个很纠结的问题,因为这个原因,让我经常被别人嘲笑。
不过对此我并不在意,每次病房里有了新的住客,我都会问同一个问题。
所谓的“存在”,究竟有什么意义?
所谓的“存在”,究竟是什么感觉?
所谓的“存在”,究竟是什么东西?
有个快活的年轻人听到之后,笑的非常大声,我觉得他的表情很夸张,于是问他为什么。
他说,你说,要问一个问题,但是从你开口,已经问了四个。
我想了想,还真是这么回事。
对他的敏锐我非常赞赏,于是我保留了他继续帮我想答案的权利。
我没有杀他。
其实杀人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情,这种行为只不过是我为了寻找自身意义所做的一种尝试罢了。
我住进这间病房的原因非常罕见,它被称为“无痛症”,换句话说,我感觉不到痛觉——听上去很美好是不是?
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是挺不错——感觉不到痛苦,便感觉不到自身的存在,这种奇特的病症缠绕了我二十年,最终令我自诩是一位哲学家。
除了哲学家,谁还会去思考这种有关存在啊本源啊之类的问题呢?
我曾经和一名医生探讨过这个问题,他当时显得很惊讶,半天没说话。
——然后我被转到了精神科,他说我在那边可以找到很多思想上的巨匠,他们说不定能帮我。
我在那里呆了一个月,感觉受到了愚弄。
于是我很不高兴,决定杀了医生。
但是那次很不走运,这家伙居然在我起意动手的当天出了车祸,令人遗憾。
二.
为什么我会染上杀人这个高雅的嗜好呢,原因是这样。
那时候我还年轻,嗯,其实也就一两年前吧,因为这个奇怪的病症,我尝试了很多种方法来刺激甚至虐待自己,但是它们都没有办法让我有“存在”的感觉。
我很苦闷,很困扰。
父母离异,我又独居,没人能帮我排遣。
直到有一天,放学回家的时候,几个无所事事的中学生似的家伙,似乎是觉得看上去浑浑噩噩的我很好欺负,趁着周围没人,一拥而上的把我拖进了小巷里。
啊,忘了说了,我是女的。
这几个家伙忙了半天,最后应该是满足了吧,我反正是没所谓。
虽然浪费时间不好,不过不浪费也不知道能拿来做什么,所以,没差。
转折点就在于,其中一个家伙,恶趣味似的用铁管揍了我一顿。
本来这种事情我自己有时候也会做,抱着万一的希望,看看自己会不会突然恢复感觉——当然,结果从来都是失望罢了。
不过那一次不同,其中一击狠狠的砸到我的背上,虽然当时还是不痛,不过我可以听到脊椎“卡拉”的响了一下。
我并不以为意,只希望他们快点结束——拖到天色太晚的话,回家的车子就不好找了。
不过下一个瞬间,我的瞳孔忽然猛烈的缩紧起来——痛楚,如潮水般涌来的痛楚,让我麻木了十几年的神经瞬间就绷紧了——那时候,我猛地跳了起来,在无上的狂喜中,抢过那根铁管,朝那个愣神的男人狠狠的挥了下去。
那个脑袋就像个烂西瓜似的,把坏掉的瓤溅了我一身。那时候,我真切的感受到了那温热而粘稠的触感,所有这些东西加在一起,构成了一种强烈的快感,让我头一次深刻的认识到了“感觉”的重要,“存在”的美好。
其他的家伙呆了一下,便吓得一哄而散,我站在那里没有动,等着警察来。
这件事情又浪费了我几天的时间,最终我被以正当防卫的理由无罪开释——当然,客观上来说,那些家伙施暴时留在我身上的伤痕大概赢得了警方很多的同情。
——虽然其中有些是我自己弄的。
后来,我就开始迷恋上了这种感觉——可是,自从那次的伤好后,我的感觉却变得益发的钝重,最后还是变得和以前一样了。
我试过对着镜子,用钝器朝之前脊椎上的伤口猛砸过去……可是不行,没有了之后血液和死亡的刺激,这种残缺的,单纯的痛觉,已经不能满足我了。
于是,我进了这家医院——没办法,我又把自己弄伤了,而在我对这个世界留下的“存在感”心满意足之前,我还不想死。
当然,医院也发现了我的无痛症,这种长期而且难以根治的疾病可是所有医院都向往的摇钱树,于是院方要求我住院治疗,或者至少,“观察”。
我不缺钱,而且……万一他们成功,怎么想也不是件坏事,于是我答应了。
三.
事实证明,医院不算是个适合我的地方,当我需要安静的时候,它总是很嘈杂,当我想感受“存在”的温热时,它却总是安静的没个能让人安然下手的鬼影子。
最麻烦的是,这个地方,一旦进来了,就很难出去。
无趣的生活持续了一年有余,唯一一个让人感兴趣的机会,就是那个倒霉的医生,然而上天却开玩笑似的没给我动手的机会。
我想那时候我心里一定在暗暗的咒骂,反正上天是要让他死,为什么要让他的生命给那个开车的司机带来困扰呢,还不如给我来下手。
至少,万一事发,我也有足够的钱来安慰他的家人。这一点,那个小司机比不了。
所以,你看,我还是很仁慈的,可老天总是剥夺我行善的机会。
不过,那个快活的年轻人来到之后,事情就多少有些转变了。
虽然我是没办法有所触动啦,不过在他心里,可能把我当做朋友了吧。
说不定,可能还埋藏着些更深更隐秘的打算。
我这样说是有道理的,因为他不止一次巴巴的夸赞过我,说什么“静女其姝”。我想是因为我平时不怎么爱说话的缘故,老是静静的在那儿想自己的事情,才让他产生了这种错觉。
当然,他一辈子也没法想象我平时在思考的那些内容——绝大多数情况下,只要我的目光瞄向一个人,心中的第一反应就是,他或她的血液和脑髓,沾在我身上会是什么感觉。
这样的内容,不管我用多认真的表情告诉别人,他们都会哈哈大笑绝不相信——明明我说的是真话的,不过他们最靠谱的反应无非也就是建议我再转去一次精神科而已。
我可不想去,所以后来我也想通了,没人信,就干脆别说。
虽然我希望这个年轻人能多帮我想一想存在的意义,不过他在那天之后,似乎就只对一些琐事感兴趣了,总是缠着我说这说那,这让我逐渐丧失了对他的兴趣。要不是看在他曾灵光一闪的份上,我可能会开始考虑要怎样不留痕迹的杀了他。
我不说话,他就自己说,我离开,他就追着我说。
我叹了口气,认命的坐下,我听,还不行么。
他说:他是个杀手。
四.
如果说我是个心智不健全的变态,这人就是个小孩一般的疯子。
很难说我们谁对这个社会的威胁比较大,我个人倾向于是后者。
我想杀人,是为了肯定自己的存在,他说他之所以当上杀手,只是为了玩。
对,你没看错,为了玩。
我承认我杀人的理由不能博取别人的同情,但至少不会招来额外的厌憎——但是他的显然会。
我杀过人,我觉得一点也不好玩。
要不是那种感觉已经作为体认“存在”的一部分,我觉得这个过程是十分枯燥无聊的,完全不值得享受。
他就冲着我笑起来。
我很不满,你是不是也想死?
他说不是。
然后跟我说,杀人是一门艺术,需要天分,需要修养,需要上升到哲学的高度来体会,才能感受到“杀戮”这一行为纯粹的美。
我表示不能理解。
于是他举了个例子。
不久之前,这家医院里有一个医生死于车祸,你知道吧?
废话,这件事让我抑郁了很久,当然知道。
是我杀的。
嗯?
我说,这家伙笑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灿烂的像个正炫耀着心爱玩具的孩子,那个医生,是我——杀——掉——的。
不是车祸么。
是车祸,不过这场车祸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怎么说。
要制造一场车祸其实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我尝试过很多方法,这次选用了一种比较新奇好玩的。
哦。
我跟他说,他一直以来都搞错了交通指示灯的涵义,其实绿灯是左转,黄灯是右转,红灯是直行,然后他就相信了,然后他就死了。
等等……就算是我,都觉得这手法简直千疮百孔,你怎么做到的?
秘——密。
他竖起一根手指,边摇边笑。
好吧,我耸耸肩膀,不再吭声。我无所谓。
不过话说回来,我还是没看出这有什么好玩的。
五.
我在这个病房呆了三个月,就听这家伙讲了九十天的杀人故事。
实在是太麻烦了,我连思考“存在”这样的哲学问题都没时间了——又不能杀了他,既然我没时间,就更加希望别人能帮我想出答案来,而他是重点关注对象。
最后,我决定出院——用尽浑身解数,也要出院。
院方当然不肯放手,到哪里还能找像我这样又安静又慷慨的客户。
不过最后我还是成功了,毕竟,我可以举证医院在长时间的治疗中收取了巨额费用,但是治疗进度上完全没有进展。
我至今还能记得签字放行的那位主治医生痛不欲生的表情,那是在为他的奖金而哭吧,非常有趣的表情。
临走之时,我忽然想起来一个问题,于是去问那个家伙。
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你究竟得了什么病?
秘——密。
果然,我就知道。
我对这里再没有留恋,拔腿就走。
呐——你还记得最开始问我的问题吗?后面遥遥传来快活的声音。
我停住脚步。
——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会给你一个答案。
哦。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回头,走出了医院。
六.
回到了久违的家,我忽然被一股冲动所包围。是杀人的冲动。
仔细想想,我住院期间,一次都没有能确认自己的“存在”呢。
我看着自己的双手,莹白冷漠。
曾经的伤痕在医院慢慢消褪,居然变得这么光滑普通了。
脊椎上的伤口微微的麻痒着——就今晚吧,一定要赶快,杀一个人了。
夜。
丑恶的,深沉的夜。
这个世界果然是沉沦了吧,我走在街上,许多小巷里都在进行着罪恶的勾当——连混混都没空,真是非现实。
不过毕竟是这个时间了,单身在外游荡的女性本身就是最好的诱饵——看,这不就有人上钩了吗。
不用回头,我就知道身后已经多了个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一点慌乱也没有的坚定步伐,看来是个老手。
我微微有些犹疑起来,上一次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了,这次可别失手啊。
许久之后,那人大概觉得,终于到了个可以安心犯案的环境了吧,确实,周围一点人声都没有了,静得可怕。
那人的脚步声变得急促起来。
我吁了一口气,转过身去,该是时候看看牺牲者的脸了。
咦,这很熟悉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你好,他朝我打了个招呼。
我记起来了。
这不是医生吗,出车祸死掉的那个。
医生,你好。我礼貌的向他问好。
医生嘛……他想了想,恍然大悟似的。
嗯,对,在你印象中,我就是医生没错。
嗯?我歪歪脑袋,这什么意思?
算了,没差,我的专业……或许该算在心理医生的范畴内吧,心理医生也是医生。
哦,原来您是心理医生吗。
当然,否则你以为这是哪里?顶着医生脸的家伙笑了起来。
废弃的小巷。我答道。多显而易见啊。
是什么时间?
我看看天色,一片漆黑。
半夜了吧?我想了想,又补充道,大概,一两点?
真的,你仔细想想?那家伙的语调很奇怪,充满着嘲弄和挪揄的意味,听上去,忽近忽远,似幻似真,却又有一股不可辩驳的说服力似的。
我突然没那么自信了。也许,三四点?
你在说什么呀,现在不是才傍晚而已吗。医生微笑着,吐字清楚,意义明确。
傍晚?我眉头皱到了一起,又仔细的看了下天色,不知为何,明明只有淡淡的暮色而已,为何我刚才会以为已是深夜了呢?
而且,这不就在医院大院里吗?
哈?这次就绝对是他在开玩笑了,虽然时间不长,不过我出院也至少有十个小时了吧,还去大院里干嘛。
我也跟着他笑了起来,准备装作打趣似的嘲笑他两句——我讨厌这样,不过既然在路上碰到了,也是没办法的事。
医生,你看……我指了指旁边荒凉的待建设用地,刚想开口,医生却抢在了我的头里。
你身后不就是住院部吗,小姐?他的笑容温文尔雅,声音也很好听。
吐字清楚,意义明确。
我情不自禁的回过头去,感觉记忆混乱了起来——怎么回事,居然真的是那栋镶嵌着巨大红十字的白色建筑。
再看周围,小径分叉的花园,凉亭草地喷水池,大概是因为傍晚的缘故吧,没什么人而已。
怎么搞的……我不禁抱住头,一定有哪里不对劲。
小姐,我看你的状态不太好呢。医生关心的说道,朝我探过身来,我扶你回去休息吧?
不,不用……我扶着额角,谢谢,我自己能走。
那好,请小心。他不再坚持了,站在那里,望着我微笑。
我转过身去,跌跌撞撞的跑开。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笑容虽然好看,却没来由的令我不安。
不知跑了多久,我似乎也没跑进住院部去——明明就那么点距离而已,怎么老是到不了呢。
我有些慌张了,对一个无痛症的人来说,慌张这种情绪实在是非常罕见的。
仔细想想,医生不应该早就在车祸里死了吗?是我看错了,还是我记错了?
可恶……我不知道啊。
正在我的头脑激烈动摇的时候,忽然脚下一空,我从草径上摔落了下去。
明明是平整的道路的……怎么会摔下去啊!
这洞……深不见底,下一个瞬间,我被什么东西撞到了头,晕了过去。
这时候我才知道,就算是无痛症患者,脑部受到强烈的冲击,也是会晕过去的。
七.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来了。
眼前是一张熟悉的脸。
哟。他朝我打了个招呼,眼睛眯着,嘴角弯着。
我看了看周围,这是医院里,我的病房。
怎么搞的……记忆的前后完全连不上,要是正常人,会头痛欲裂的吧。
但我只是麻木的躺着,什么感觉也没有。
……我的存在,渐渐的连我自己都不敢确认了。
喂,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这家伙突然向我攀谈起来。
我努力回想了一下,似乎还有些散碎印象的样子。
——答案?我问道,其实我也不太确定。
——嗯嗯,没错。他满足的不断点头,果然像个小孩。
存在的意义,是不存在的。
存在的感觉,就是有“感觉”。
存在,就只是存在,如此而已。
他说,这就是我的答案。
想了想,我没法说他错。
那么我们两清了——作弄了你,真是不好意思。他哈哈大笑。顺带一说,我可以确定的告诉你,那个医生,真的死了……你不用怀疑。
为什么说起这个?我问。
我只是负起责任,总之,记住就行,医生——已经死了。
他加重语气,认真的说。
吐字清楚,意义明确。
恍然间,我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明白。
我忽然有些困了。
临睡前,我招手叫他过来,问他。
我现在在哪里,说实话。
……他沉默了半天,却不说话。
好吧,我又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该告诉我了吧,你到底是因为什么病,进医院的?
这次他干脆的笑了,明快的回答了我。
妄——想——症。他笑着说。
哦。我似懂非懂,但是好困,越来越困了。
我睡了过去。
再也没有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