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咱俩来打个赌罢?”
西京郊外,荒僻野径,一个小贼,跪在如同山间鬼影的狐神庙前,头上是不断打来的纷润春雨。
片刻之前,狐神的使女陈郁江,正躺在庙宇的石阶上,双目微渺,安享着足畔牡丹花丛盛送的芳香。已有不少时日未见凡人来此许愿,她打了一个哈欠,手掌轻抚微风,使落向自己的雨滴化为雾气,向阳而散。心中只感到无聊。
直到眼前这个小贼出现后,她今日总算开了张。
这人踉跄跑来,衣衫和脸上沾满泥土,一路上不时回头慌望,口中喃喃自语。不消说身后定有追兵。虽说来客如此不体面,但郁江早已习惯,在这娑婆世界,唯有穷途末路之人才会求助于狐神,这种人的痴态,她已不知看了多少年。
“赌...赌什么?”小贼的膝盖压在一滩烂叶中,颔首不敢高声。方才自己后有官兵,情急之下只得临时抱佛脚,本想在此躲一躲,万没料到眼前凭空出现一个活生生的女人拦在庙趾前;后顾一看,方还追赶自己的官兵们,竟然呆呆地站在原地。
“你叫罗越是吧?”她连这个都知道.....名唤罗越的小贼吃了一惊,更是不敢直视对方了;他眼睛向前虚瞟着,但见一赤足悬在牡丹花丛上,小巧脚趾轻轻蹭着粉红花瓣。他本想用余光窥其全貌,却发觉眼睛根本无法向上张目。
“适才听你坦白,你是京城一介偷盗惯犯。那末,你就从未想过,自己何以安身立命?"
“请...请娘娘指教。”
“唉,好蠢呀你。”郁江牵起一缕头发,缠在食指肚子上,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既然是贼,干的就是作恶的营生咯?你就没想过在这朗朗乾坤之下干你的行当?”
“这...这是何意。”
“譬如罢,你说你偷了神策军中尉上朝戴的乌帽子,所以引得满城追捕,可你瞧,现在那些丘八,压根理都不理你。”
听到这儿,罗越略领意思,撑着身子的双臂颤动不已。须臾前对自己张牙舞爪的那些官兵,经到她这儿堂口后仿佛与自己成了陌路人,再也不肯上前一步。若天下人都如此这般,荣华富贵不是唾手可得吗?
“上至天子下到蒸民,甚至极乐世界的释迦牟尼,都会对你的罪恶视若无物,呆如木鸡,够诱人吧?”
“与之相对的,你不能抱有丝毫良知行事,简单来说就是不能行善,能做到罢?”
“当然能做到!”他忍不住高声喊了出来,说的话都因激动而有些不太清晰了。
“别急。若你行善,那末法力就会解除,你也只能乖乖吃牢饭了,且天下人对你的恶行会新账旧账一笔清算。你赌嘛?”
“赌!顶天的赌!就按娘娘说的办!”
罗越大模大样地戴着偷来的乌帽子,折到追来的神策军面前,神气地拍了拍屁股,见他们没有反应,自知鉴明了狐神的明通,便连滚带爬的向长安城冲去。那模样,比来时更惹人耻笑。
“顶天的赌呀!” 郁江双掌合扣,撑向天空伸了个懒腰。
过不多时,雨停了。
二.
话说罗越来到了京城,自是如虎归山。他首先将春明门的门吏踹倒,大模大样的踱入城中,俄而又把戍守的铁盔抢来扣到脑袋上,逞尽了平时不敢出的威风,两手握腰直呼快哉。
做完这些,他打量着四周的动向,别说有官差来追捕自己了,就连行人也看都不看自己一眼,仿佛他的举动与黄口小儿哭闹讨奶一样平常。
“嘿嘿,好,狐神娘娘就是灵啊。”他露出满口黄牙,对天长笑。今后谁还能拦我呢?不过说完这话后,他还是隐有不安,于是四下留神。看到就连望楼上的禁军也对自己熟视无睹,唯一的动静,是残阳下的一阵钟声,坦然安下心来。
“好玩,嘿嘿,好玩。”
在尽情游戏人间一番-譬如吃白食,喝花酒,逛窑子这些平素就未少沾的买卖后,罗越忽觉不大对劲。在一家茶肆喝银耳粥时,终于知道哪里出了纰漏,于是狠狠地撂下汤勺,出门而去。
既然现今自己可做彼时之大忌,敢为旁人之大不韪,那末,方才那些小打小闹便无足挂齿了。一想到自己已如无人境界,自然是要一展胸怀之志,怎可耽于玩乐呢?
他来到那家银楼前,这是罗越首次栽了的地方。当时他掩夜摸入店中,正撑着麻袋喜滋滋地往里头划拉珍宝时,被闻觉响动的官差当头一棒;他事后靠装昏脱了身,对这家银楼也抱有了怨怒,发誓总有一天要将其洗劫一空,这便是其志所在。
他现在兑现了誓言。罗越兜开布袋,不紧不慢的将战利品收入囊中,脸上挂着得意地笑容。
“心疼吗,哈哈哈,恨我吗?”当趟在柜台与货架之间的逼仄通道时,他附在立于柜台的店主耳边,道出了这番话。
可是,对方既没有心疼,也没有恨,只是淡然地抬起手,吩咐徒弟把店里的仆人和伙计都遣散掉。
“明天就关门吧。”
面对意料之中的反应,罗越反而觉得不舒服。他明知这是狐神法术的作用,心里头仍是涌出不解情绪。不过与其说不解,不若说是恨吧;他来此的目的本就是报仇,可既然对方全无所谓,这仇是算报还是不算报呢?
于是他把布袋封口,往上抛,又迅速倒立用腿夹住。
“喂!混蛋,看这里!”他倒立在店里走着,然而没有人看他一眼。
悻悻而返时,罗越不禁把门摔出比钟还沉的声音。
初战不利,往好处想,自己仍然白白得了他一大堆珠宝,也不算空手而归。而眼下这些珠宝的用途才是最要紧的。
他换上从成衣铺取来的棕色绸袍,戴着曾经属于神策军中尉的乌帽子,腰系鹿皮金钉躞蹀带,昂首走进东市察仁坊乐器铺子。
罗越并不是来偷盗的,莫若说自己唯一不愿偷的就是这家铺子。五年前,他身无分文,脸上还生了一大颗肿疮,恶疾缠身,饥肠辘辘之际只得在此当掉了父亲留给自己的龙首玉笛。
他从未见过父亲,也没见过母亲-该说是打记事起就没见过罢。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将那玉笛认作自己与双亲的联系,因此,他觉得偷或盗这种下三滥手段,无外乎是侮辱门楣。
他时常幻想,在襁褓中的自己,是否总是听着父亲由玉笛吹出的乐曲才肯罢哭入睡。那模糊记忆中的悠悠旋律,早就记不得了,但这无碍他打定了注意要把笛子光明正大地赎回来,然后就着朱雀大街的夜色,吹一首清曲。
道明来意后,他从布袋选出一颗玛瑙-那笛子,应该还要值钱点吧?迟疑了片刻,他又依依不舍地取出一块粗加工的蓝玉。
可是店家意外地拒绝了他。
“嫌不够?”罗越心想这掌柜也真是贪心不足,可是事关重大..于是又摸索出一片薄银叶子。
对方依然拒绝了。
“这一袋子全给你,这也不行?” 沉甸甸的珠宝袋子被罗越呈到了柜上。
店家叹了口气“不是我不做您这买卖,只是....那龙首玉笛在我这儿不假,我也记得当初就是您送到这儿来的。可这笛子,这笛子已经被十王宅的仆人定下来了,你给我搬来金山银山,我也不敢忤逆亲王呀。”
当罗越捏着笛子走出铺子后,外面已经黑了下来,只有天涯之际还泛着轻纱似地暮气。
一束月光洒在他的脚下。他终究还是靠可以恣意行恶的神力,从店家手里取走了玉笛。他在走到大街上时,将笛子捧在手里细细端详,总觉得和五年前的不是同一根,与记忆中的那根相比,手里的这个更像是赝品,蒙尘的仿货。
好心提醒一下,如果你执意吹奏曲子的话,嗯...那末法力就会消除。为世人普送芳音,可是实打实的善举。
罗越心中涌现了熟悉的声音,是那个狐神。
音乐这玩意儿无影无型,凡是听了你曲子的人,都算受善,你大可向每个看得见的人收钱,可总有照顾不到的地方,我劝你打消这个念头。
他本想问个清楚,然而对方的声音再也没有传来,把他独自一人留在了这朱雀大街漆黑深夜中。
他并未落实长久以来的想法-在朱雀大街上吹响父亲留给自己的笛子。踌躇一番后,他把这想法同自小遭受的各类屈辱,还有关于父母的朦胧回忆,扫进心房深处。
长安已经到了宵禁的时候,当然罗越是例外,在巡逻的官兵眼中,他无疑只是这漆黑之夜的平凡一隅罢。
三
三天后的晌午,朱雀大街凌乱散落着几颗人头,滚滚红血从中流出。
罗越剥开从朝贡队伍里取来的荔枝,茫然地举目四望。轩敞的朱雀大街,喧闹的各色店铺,从未像眼下这样陌生,令他感到厌恶。的确,他连天子的贡品都可以轻松夺取,可这又有什么呢?纵使自己坐在含远殿的御座上,也不会有一人管自己叫圣人,因为那是恶;他大可一把火把大明宫都给烧了,可那样也不会有人怪罪,甚至有无救火的意愿也未可知,因为他的恶,在旁人眼里和滚到脚边的石子没有区别。
罗越将四面坊铺的货物集中在朱雀大街中,一把火烧的精光,浓烟滚滚漫过云端。
“看啊,你们的宝贝家当,妻小的饭辙,都没啦!”
可是,还没有人看他。与其说不看,压根就是没注意到吧;在罗越之外的人眼中,这根本算不上恶行,应该说,罗越此人已经同恶毫无干系,自然吸引不了别人注意了。街上来往的行人,对此举的唯一反应就是被烟熏的咳嗽流泪,甚至无人有避开火堆的意愿;有个老头径直走向烈火,罗越本想阻拦,发觉自己不可行善,只好眼睁睁的看着他在眼前活活烧死。
最终促使他杀人的,是朋友-现在是昔日的朋友了,冷漠地将甩开他的肩膀,眼神如同刀子一样扎向他。
“你是谁?”
“宋有书,你他娘的几天不见不认人啦?我是罗越呀,那个和你一起调戏过寡妇的罗越!”
让我来解释一下吧。
又是狐神。
你朋友之所以对你十分冷淡,并不是出于人情世故;你与他可说是彻头彻尾的莫逆之交,然而,你们两个的友情起于小时候合伙偷西市茶肆点心,使你俩命运交织在一起的丝线,就是一个恶字。如今你已经是没有一丝罪恶的人,这因恶而生的善缘,自然也要宣告终结。
罗越看着渐行渐远的友人,一时之间不知所措。
还得补充一下,不仅仅是这个叫宋有书的人,还有那个你救回来的寻死女人-她当时身怀六甲,被丈夫所抛弃,正想自挂房梁时,被入室行窃的你发现,这又是一桩开在恶果上的善报。我记得你下一步就是想去找她吧?劝你不要动这个念头,平白无故自找没趣哟。
他不敢相信,也不想相信。
“狐神,你他娘的婊子,你阴我!我操你妈!”他几近疯狂的怒吼道
回应罗越的,只有噼啪作响的火焰。朱雀大街上身披各色服饰的五彩人潮,像小溪遇到石头一样与他冲身而过。
哦对,我还忘了一回事-你那尚在人世的父亲也把你给忘了。当年你母亲难产而死,那么对你父亲来说,毫无疑问啊罗越.....
你的出生,本质就是在对他行恶;对你父亲而言,你就是恶的化身啊。
这是狐神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你是恶的化身啊....不知怎地,这几个字一直在他心头盘旋,犹如雨后的燕子飞过屋檐。
罗越抽出刀来,一个一个地盘问行人。
“你认识我吗?”
“不认识。”
直到将头砍掉,对方也没有过丝毫反抗。
如此反复,他杀了许多人,除了半大的孩子外,他一个也不放过。一颗颗脑袋滚在朱雀大街上,犹如宫禁中的马球场,而罗越是唯一的骑手。
“你认识我吗?”
“你不就是那个帮我挑过水的罗越嘛!”
当鲜血染红罗越的鞋底,罗越把刀架在一个坡脚老太的脖子上时,对方朝他笑着。
终于有不一样的回答了,罗越哭了出来,满心委屈终于得诉...
“哎哟,这是干嘛啊罗越,遇到什么事....”话音未落,老太的头也被砍下来了。
因为狐神又对罗越呓语道:罗越,帮了你这么多次,这次让你自己选择呗。狐神亲自降下策论:试问,这老太遇到你是必死的,结果你却没有杀她,这是在作恶还是行善呢?
另外怕你忘了,一旦法力解除,你将面对的就不是区区偷了神策军帽子这种小事了,整个长安都要向你讨命。当然,我可没说不杀她就是行善,我只是想见识一下你对这问题的见解呢。
罗越的选择直截了当,为免承担不必要的风险,他只得将老太的头斩下。
“对不对?!”他再次朝天空吼着,满是血迹的喉结在脖子中上下滑溜着。
“操你妈的,我问你我选的对不对!”没人回答他。
四周寂静无声,罗越却感到狐神的嘲笑近在耳边。他摊在地上,佩刀从手中脱出,无力地垂着脑袋;想象着那个女人-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就已经如此恶毒的女人捧腹大笑的场面。
但他赢了,他没有迟疑就下手了,他依然可以快活地潇洒长安。杀人只是头一遭,往后还有更爽快的,他要当街强暴民女,把长安城慢慢烧掉,还要把寺庙的供具砸碎,把佛世尊的金相捣毁,他要看看自己是否真的免于天谴,看看神佛会否对自己降罪。
“越哥,你干嘛呢?”
是曾经和自己斗蟋蟀的阿果。
“别过来!”
阿果今年才十五岁,她看到自己血淋淋的样子会怎么想,她会不会嫌弃自己?
“为什么不要我过来呢?对啦,你送我的“小秦王”好厉害,连赢了好几次!”
罗越想掉头就跑,却一屁股摔在了地上,只好使着双腿向后蠕动。阿果离自己越来越近了,黑夜盖住了她的脸,可那声音,那如潺潺泉水的声音...
“我身上不干净,你别..."
一缕月光照在阿果的脸上,紧接着她的脸不断变幻,最终话为水雾飘散。
“别干嘛呀,醒了。”
霎时,阿果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宋有书,帮过她忙的老婆婆,走向火堆的老头子,朱雀大街的漫天黑烟,还有血光飞溅的长安城...都消失了。
他感觉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然后愣了一会儿,发觉自己依然还在狐神庙前跪着,欣喜之情涌上心头,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太好了,太好了....阿果没有看到我的样子...."
“我是怎么输的?”他强忍抽咽,狐神就蹲在自己眼前,手里拿着一根狗尾草在自己鼻子尖儿上晃着。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郁江站起身来,把狗尾草随意丢掉。
“如果能从牢里出来,就和阿果成亲罢,她和你一样无依无靠,没爹没娘的。”
罗越之前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坏人。经这一遭后,他更是确信了这点,不过舍此之外,他也认识到自己所做的事情,所有人所做的事情,恐怕都难以用善恶来度量罢。
“嗯!”他露出了笑容,搞的狐神也笑了起来。这笑容和他在长安时的放肆大笑永远都不会一样。
罗越身后的神策军终于从恍惚中解脱,一齐上前将他压住。
“他娘的,挺能跑!”看到罪犯并不慌张,反而对着空无一物的狐神庙咧嘴笑着,神策军们不得不怀疑他已经被吓傻了。
可是, 罗越,之所以点破幻境,并非是因为你对心上人那发自内心的羞愧伴生出来的良知。
而是在你眼睁睁看着那个老头走入火堆中时,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如果我当时把他拉走呢?”
那末我依然会点破幻境,只不过会让那个神策军中尉忘掉你偷帽子这回事。
“谢谢你没有这么做。”
西京郊外,荒僻野径,在结束了唯一一次与罗越的心声对谈后,狐神的使者陈郁江再次隐介藏形。隐没于三千世界芸芸众生的视野中。
只有在她脚边殷勤献上芳馨的牡丹花,证明着陈郁江仍然懒散地躺在庙宇的石阶上,静候着下一个来客。
春雨又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