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从军行
1.
俺爹去了的时候,俺也去了,去参军。
八岁那年俺爹参军,一去就是三十年。从此我成了没爹的孩子,成了村里排挤的对象。因为我八岁才没爹,其他的还没出生爹就没了。在俺之前被全村欺负的是田二羊,他三岁那年才没的爹。
这三十年要不是爹年年寄家书,俺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个爹。俺爹命硬,从军三十年都没死。年年开会的时候,村长龟大爷都会表扬俺爹,虽然他听不到。倒是俺娘总是骂俺爹,骂他命硬得和命根子一样,害得她没法和隔壁村的刘三叔叔结婚。
刘三叔叔是俺娘的相好,是个马头人。俺年纪小的时候就听村里的老人说,他喜欢在别人头上盖草原。他是俺爹离家第三年成了我娘的相好,总是给俺很多零钱,俺很喜欢他。
他说让我留心点,要是哪年我爹的家书来晚了,或者不来了,就告诉他,他早做准备。俺那时年纪小,可也看得明白刘三叔叔是想早点跑路。俺真想不明白,俺娘那么骚,他就不喜欢俺娘吗?
不过现在也不用想这个了,因为俺也要去参军了。
离家前,俺娘盘在俺身上,念叨个不停:“记着,你叫杨横虎,是小溪村的虎头人,我是你娘佘二娘。记好了,记好了!”她嘴里吐出的蛇信子舔得俺痒痒的。
自从她听说有的人打仗打到失忆,忘了自己姓啥,就天天盘在俺身上念叨这个。
俺走的时候,俺娘哭得很大声,一次又一次地点俺齐了被褥和厚袄子——听说俺要去的地方连虎皮都抗不住冻。
现在想想,俺最对不住俺娘的就是没能给她留下个一儿半女,替俺在她膝前尽孝,留下个念想。更对不起俺爹,让俺这一脉绝了根。
“所以陈太狼陈大哥,你就饶了俺这一会吧,我也是想尽一尽孝道才干的这荒唐事啊。你来的时候我钱都没给呢。”对于出营嫖娼被发现这事,我吓得要死。
“少他妈来,我来的时候你已经办完事了,你是打定了主意嫖霸王娼啊。”陈太狼眯起的眼里泛着冷光。
2.
陈太狼是我的教官,一个狼头人。说实话,我挺怵他的。虽然他不像他金狼一族的亲戚一样,整天把“家族”“荣耀”“狼性”这种屁话挂嘴边,但他脸上那道疤还是很吓人的。
和我一块受训的兄弟麻老六说他那道疤是他在战场上留下的,这个说法被我们接受。加上他平时总是冷着一张脸,很有威严,我和其他的十一个兄弟都很尊敬他。
直到前天,我逃营嫖娼被他抓了,自此我开始害怕他。
说真的这事不能怪我,麻老六用自己全家发誓不会被抓,我才跟他去的。谁知道他全家早死了啊。
我打了麻老六一顿,麻老六却说也不能怪他。
也是,谁能想到那个馆儿居然就是教官开的。他妈的,我是真没想到这陈太狼平时狼模狗样儿的,居然在军营外偷偷开淫窝。
“发生这种事,大家都不想的嘛。”麻老六顶着那张开了花的丑脸对我说。
我一想也是,这事也不能全怪麻老六,所以就停了手,本来是这样的。
“谁让你想嫖霸王娼被人发现了,把陈太狼招来了……”
这话说得我火气就上来了,又打了他一顿。
说好了嫖完就立刻跑,反正逃回军营他们就要不到钱。结果这麻老六年纪不小却和没见过女人一样,两三个啵啵下去什么鸡零狗碎都和人家说了,还大声嚷嚷。
“老杨你也别想着白嫖了,人家做这生意不容易。这话是你说的吧,嗯?”我捏着麻老六的脖子给了他两个大嘴巴子,把他扇醒了。
他支支吾吾地认了错,所以说,他们这些牛头人就是欠的。
3.
尽管狼爷在外头偷偷开妓院,可我不敢告发他。按照军中制度,若有同袍违反规矩,需要向上级报备,一层一层往上报,越级报备就是等罚。可狼爷就是我的顶头上司,他是我的教官兼队长,小队里十二个人都要听他的。
“狼爷,您那个开妓院事我知道了,麻烦您自己去和上头报备,领罚去。”如果我敢这么说,新兵营的厕所就会成为我的新家。
离出征还有三天的时候,我又出营了。这次不是逃出来的是,是军营给我们放一天假,许我们吃最后一口人间食。
离了军营,进了最近的城,从城门口向前直走六十二步,然后右拐,走一百二十步,是我老家人开的面馆。我是第一次来这,但我就是知道这是我老家的面馆,不是运气好碰见的,是闻出来的。
开档口的也是个虎头人,膀大腰圆得和头熊一样,他爹妈肯定有个是熊头人。
老家的面,多是虎头人做的,虎头人抻出来的面才够劲道。狼头人个子小,力不够,抻出来的面太软;熊头人和牛头人个子大,力气足,却不够精细,抻出来的面太粗硬;马头人劲力足耐力好,抻得却不够快。
只有虎头人,能把面抻得越快越好。
老板身前热着一桶面汤,暖呼呼的气往上涌。他就这么站在烟里,揪出个团团的面儿,手掌那么一搓,碾出个均匀的粗条。两掌掂量着,该是够份量了,轻轻一荡,两臂一开拉出了个齐人长短的细线。粗厚的虎掌碰在一起,就是两口面,开了又碰,就是四口面。一直去到八口,十六口,三十二口乃至一百二十八口。面密了,老板五指穿花般的溜进了面里,柔柔一拈,出来的面儿好看得和画出来一样。
老板的女儿是个身材纤细的虎头人,光看背影有点弱不禁风,可能连狼头人都打不过。从她爹手里接过碗面,从铁桶里捞上一勺浓汤,鲜香隔着三张桌都能闻得到。一整只老母鸡,下足了各样式的料,枸杞,虫草,都在里头。
细细的手腕转转了,匀妥了面和汤,老板和她说了句话,指了指我。
她直起身子看了我一眼,瞅得我心怦怦跳,来到我面前的时,我却不敢开口。
娘的,要是我早点遇到她,砍了脑袋也得娶她。
临走前,我把预计拿来嫖娼的钱和路费当成小费塞给了她,只盼她凭着这钱晚点嫁人。
我记下了她那双眼,新春嫩叶的浅绿,玉石般的圆润好看。
希望她也能记住我,没钱还要装阔佬般的傻气
4.
说实话我还是挺感谢那位不知姓名的虎头小姐,若不是把钱全给了她,我也不会要用脚走回军营,更不会遇上狼爷买发胶和护发素。
狼爷那头飘逸的狼毛,一直都是宿舍里的讨论热点。他那头毛带着年轻狼头人特有的朝气,柔顺飘逸,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医疗处的狼头女孩都为他着迷,宿舍里的兄弟有了点什么病痛都去找狼头护士,拿陈太狼的个人信息换优质服务。
本以为狼爷是天生丽质难自弃,没想到也是个工业造物,可惜。
其实我一开始只是没钱了,想去超市里偷喝几瓶啤酒。挑啤酒的时候对面货架一直有个人念叨:“这个牌子不方便带……这个牌子味大……”
我本来想喝完就走的,结果刚开拉环,我就听到对面那人倒地的声音。走过去一看,居然是狼爷,还醉倒了,我以为他很能喝的。
“嗅觉太好也不是好事啊,是吧,狼爷?”
捡起他购物篮里的护发素,看了眼价格,看完我也倒了。
一瓶护发素的价够我吃八百碗面。
到最后是我替狼爷保密,他请我吃喝一天,好耶。
狼爷本来是拒绝了,奈何我脸皮厚,还没钱。
5.
上路的第八天,狼爷带我们来到了黑石山。
山体呈现森冷的黑,凄厉的山形延伸出直刺天空的孤峰,嶙峋的怪石如参差的牙,将我身为虎头人的骄傲与胆魄嚼碎。
我问狼爷接下来要干嘛。
“爬。”
“哈?”
“爬过这座山。”
我说这不可能,狼爷也说这不可能,但我们还是要爬。
我们这一趟的新兵,一万三千人,黑石山,就是我们的要奔赴的第一个战场。这座绵延六百多将近七百公里的山脉,除了火车,再无其他出入方式。上方的乱流足以刮碎飞机,山势崎岖,修公路的时候十个羊头人里就有一个下不了山的。后来黑石山下了场大雪,路都冻裂了,干脆不修了。
除了羊头人,其他人都登不了这座山的顶。至今为止二十三个成功登顶的登山家,全是羊头人。上去的时候背着的是氧气瓶,下来的时候背上的是尸体。这就是残酷的黑石山。
火车一个星期来一趟,我们这一营运气不好,接到命令的时候火车刚刚出发,上头等不了,命我们三天之内翻过黑石山。
好在上头给了我们条生路,只在1500米高的地方走,走的还是以前的公路。
狼爷给我看了地图,260公里,不远。在平地上强行军,一天一夜就能走完,如果只有马头人,白天走完晚上还能睡个好觉。但在黑石山,想三天走完,就得有丢命的准备。
我的祖上是北边的,抗冻,但黑石山比我老家还北,不穿我娘给我的袄子还真扛不住。麻老六他们是南边来的,更不用说。南方的牛怎知北方的冻,营里给他们发的是加厚版的大衣,穿上它,在山脚下就抖得和做针线活一样,我真怕他把自己的骨头抖散了架。上下的牙碰在一起,也不怕碰碎了。
狼爷倒是不怕这个,他从小在北边长大,老家比黑石山还北,穿营里的大衣就不觉得冷。
路上抗冻的站外边,不抗冻的站里面,免得被风吹成了块。
营里交代一路上要和旁边的人多聊天,不然冻死了都不知道。
“虎哥,你这衣服不是营里发的吧,怎么是白的。”麻老六边抖边走。
“我娘的手艺,好看又保暖,看到这没有,Boki,她绣的。”
“哟,老人家手巧得很嘛。”
“我娘是条蛇,张开了就不会老。”我很得意地笑了,“我娘做菜,不会上了年纪就口味重,香得很。”
麻老六砸了砸嘴,很是羡慕:“我倒是年纪来了,我儿子总是嫌我口味重。”
我突然想起我还没问过他的家庭,好奇了一句:“你还有儿子啊?多大了?”
“认的,今年十二岁,等着他给我养老呢。”
“有儿子你来参什么军,不怕他没爹挨欺负啊。”我想起了我爹,和挨欺负的我。
“怕什么,这年头,没爹的人多了去了。再说他也不是第一次没爹了,不怕。”
如果麻老六说这话的时候能不抖,还真有点虎父的味儿。
“再说了,我不参军哪来的钱。我收养他的时候可没想到小孩子这么能花钱。”
我突然不想和他说话了,他冻死就冻死吧。
6.
走了半天,黑石山起风了。那风像是从天上掉下来要命的,一直盘在山里不肯走,吹得南边来的人走不动路。只能躲进羊头人以前开工时休息的洞里,等风停了再走。
照例地,抗冻的人在外边,我和狼爷守在洞口顶风。
梅花大的雪点在他的银白色的狼毛上,不仔细看还以为那是从他毛里长出来的白花,漂亮又好看。
我和狼爷不熟,没什么话好说的,所以看见他往腰里摸发油盒子的时候只能憋着,不敢笑。
时间长了,乏劲上来,我和狼爷就坐着睡了一会,迷迷糊糊听见麻老六说要去外面开下水闸。
出发的时候点名少了他一个,狼爷说坏了,怕不是被冻死了。
寻到的时候,麻老六那话儿硬邦邦地,在寒风里傲然挺立,他撒泡的那泡尿被黑石山冻在风里,让我和狼爷说不出话。
这算怎么个回事,还没到地方,敌人的面还没见到就死了个人,又一个娃儿没了爹。
“狼爷,你说这算个什么事啊。”
“打仗么,就是这么个混账事。”狼爷摸了摸发油盒子。
7.
队伍又停了,这次不是风起了,是山裂了。
黑石山像是被什么了不得的人物生生撕开,开出一条大大的缝,在这山上留下深深的痕。宽宽的吊桥另一边链着的,或许是黑石山,或许是不可知的去处。幽白的浓雾落在桥上,遮断对前路的幻想。惊涛的怒吼自山下盘桓而起,沉雄的喧腾伴着江河的冷气漫上来,蒸进骨子里,寒了胆气。
队里的狗头人被吓破了胆,耷拉着耳朵蜷起身子,念叨着什么“雷公被锁在河里,发怒了”。我觉得好玩,便搭了一句“胡说,明明是天雷被拽了下来,淌成了河”。他却不回话,只是自顾自地怕。
狗头人住的地方缺江少河,再正常不过,见惯了大江大河的汉子也只是站得稳,并无胆魄上桥。
狼爷站在桥边,一语不发。我唤他一声,他闷闷地应了,而后又是一声狼嚎。左手搭索右手搭着前人的肩,一队连上狼爷十二人,没入了雾里。
雾厚遮眼,攥紧了狼爷的肩,才有胆气走这段路。
桥长得生厌,许是十里长,许是二十里长,平日敢和马头人比的汉子,这一小段路却是怎么也走不完。
正当胆气散尽那关节,狼爷又是一声长啸。
“妹儿哟妹儿!你莫怕哥哥上了船不回头!
妹儿哟妹儿!哥哥就在你心里不会走!
妹儿哟妹儿!哥哥回来给你酒肉满篓!
十斤酒肉送爹娘,十斤酒肉留岳丈!
八斤酒肉给亲朋,七斤酒肉赠邻里!”
狼爷平日里从不大声说话,未曾想这一嗓腔调,说不出来的高亢,如江河奔涌,响得浩荡。
“哥诶哥诶!妹妹不怕你落了个灰头土脸回家来,只怕你荣华富贵潇洒门外!
哥诶哥诶!妹妹不求你衣锦还乡,只求你心莫坏!
哥诶哥诶!妹妹只怕你鲜衣怒马,做的却是杀头买卖!”
又是一曲高歌,远远地传来,不知是谁在唱,响透了黑石山。
8.
走过了那桥,却见一碑。
碑的正面刻着三十八个名,都是没命下山的羊头人。侧面有两句“黑石山上话石黑,断魂桥边叹魂断”。
“狼爷……”
“说话。”
“其实我还欠麻老六钱。”
“你说过,你不想还。”
“可他死了,我突然想还了。”
“有命还再说吧。”
剩下的事我记不清了,只是木木地跟着走,很快就出了山。
山下有车载我们,睡一晚再出发。
出发前集合,狼爷被叫去点人数,拢共一万一千九百三十七人,少了一千零六十三个。狼爷说他报这个数的时候,上头还表扬了我们这一营,死得少。
车上大家都没话,只有狼爷一个劲地在抹发油,报复一般地,没命地抹。
9.
我的父亲每一年都会寄来一封家书,用歪歪扭扭的字向我书写月色。
父亲离家的第三十年,军队寄来了他的遗书,我也跟随他的脚步奔赴战场。
我问带队的将官,那儿的月亮好看吗。
将官嘴角拉出的是冷淡的嘲笑,他告诉我,我们要去的地方没有月亮。
我胆战心惊地回头,身后是黑蚁般齐整的队伍,无穷的远方,有一点微渺的白,那是家乡的月光。
10.
覆压在头上的不是天,不是云,不是日月,不是星辰。是雪,是抹白了天空的冷。
眼里只能看到雪,脚下也踩不到地。我踏着的,是匍匐在这片大地千万年的冻土与坚冰。驰骋天地间的,是永恒呼啸的寒风。
“狼爷,这到底是哪儿啊?我娘的大袄都扛不住冻。”
“比我老家还北的地方。”
“那我们的敌人在哪儿啊?在这天寒地冻的鬼地方拼命,闲的啊。”
狼爷笑了笑,指了指天边的一个地方,让我仔细看。
风雪稍缓时,露出一角天地,却见一团乌黑狂乱的线条,如孩童在幕布上的涂鸦。
11.
“冲!都他妈给我冲!”狼爷叫哑了嗓子,可是没人听他的。
“狼爷,他们都死了,都死了!”
“你他吗……你他吗为什么不开枪!为什么不开枪!”狼爷给了我一拳,打在脸上。
“他是我们兄弟啊!我这一枪下去,全尸都没了啊!”
“放你娘的屁!他们已经死了!在这鬼地方,死人也是敌人!”
何二狗的尸身摇摇晃晃地走来,狼爷一枪融了他,连血水都没放过。
“他已经不是我们兄弟了。”狼爷嗓子眼里闷着把刀子,说出来的话绞得人心疼。
我们的兄弟死了,其他人的兄弟还在冲,数不清的黑影迎向那团杂乱的黑。昏昏的黑卷出一个个粗陋的人形,近了身就从鼻眼里钻进去。然后被旁人一枪融掉。
在这残酷纯白的世界,无论是黑与红都没能留下颜色。
12.
我和狼爷的战事告一段落,被要求待在基地检查精神状况,观察一个月。
虽然除了我和他,小队里其他人都死了,但上头认为这是天大的好消息,让重火力开赴战场。不再需要我们这些炮灰趟雷了。
何二狗死了,他在黑石山那座断魂桥边抖个不停的样子我还记得。
其实我挺愧疚的,他那本当成传家宝的写真集被我藏了起来,出发的前一晚他还在念叨。早知道他会死在那,我就该早点还给他,让他最后幸福一把。
不过既然他死了,这也没法当传家宝了。
这么一想我还挺畜生的,欠了麻老六的钱;藏了何二狗的传家宝;骗了柳大牛,说马俊生喜欢他。还有林深鹿的鹿角、熊忠河的乳牙。
唉,好在他们都死了。
这些畜生事,从今往后,就只有我知道了。
就只有我知道自己是个畜生了。
13.
娘,我这好得很,你别担心。天气很暖和,你的大袄都没机会用上,不会着凉的。
这儿的月亮和我爹说的一样,又大又圆,可惜没法拍照,不然寄张照片给你。
……
营里的兄弟和我关系好得很,从来不和我吵架。放心吧娘,我在来的路上遇到了个好姑娘,眼睛好看得很,回家的时候带给你看。
我把信寄了出去。还有麻老六的钱,林深鹿的角,熊忠河的乳牙,这些我藏起来的东西,成了他们家里人的念想。
妈的,我真他妈是个大好人。
何二狗的写真集我犹豫了,不知道寄回去合不合适。不过转念一想,这上面沾着他生命的气息,指不定他家里人喜欢得很,就寄了。
14.
放假的第七天,风可算停了,来这鬼地方,终于敢出去了。
雪还是不留情面地下,劈头盖脸地落,给死去的弟兄做法事的人在外头站一会就得抖身上的白冻。
娘的,说来也是搞笑,给死人法事,爷爷辈都不兴这个了。上了战场见了轮黑麻线,融了自己的弟兄,倒开始不安了。
狼爷和他老乡聚了一块,给同乡叫魂,整个营里的狼嚎响了一茬又一茬,雪花都飘得晃荡。
咱虎头人不兴这个,死了拉倒。
闲着也是闲着,我把何二狗他们的东西挪到外头烧了,给新来的兄弟腾位置。
那些臭袜子熏了我好几天的,在外头烧出烟,也让其他弟兄闻闻味儿。何二狗的袜子倒是干净,甚至还有些香。
出发的前一天晚上,他一夜没合眼,净在那洗袜子了。
熊忠河这家伙倒是看得开,做完针线活躺在床上,呼噜打得震天响。可能这就是为什么他上了战场第一个没了命吧。
也不知道我没了的时候,狼爷会不会给我叫魂。
15.
新的弟兄很快补进了宿舍,他们路上冻死了两个,算上我和狼爷两个,十二个人刚刚好。
“老狼,可以啊,二进宫了这是。”新来的弟兄的领头也是个狼头人,还和狼爷认识。
“进了这鬼地方,命就撂这了。就是把命挣回来了,上头也得叫你赔回去。”狼爷没搭理他,一边抹发油一边给新兵上课。
“小哥,这位爷是又丢了兄弟了?”领头的问我。
“十二个弟兄,就我和他了。”
“比上次强,上次死剩我和他,他回到营里就对自己的脸一阵划拉。”领头的是个会享受的,从内袋兜了瓶酒,匀了我半口,“现在能吹能睡,还有闲心抹发油。”
我没答话,可劲回味着那点人间的味儿。
“看你样子,也是个忠义的,喝了我这口酒,死了可得给我收尸。”
“死在战场上的人没尸体的。”抹发油的狼爷突然插了句嘴。
“小哥,结婚了没?”
“没,路上倒是遇见了个喜欢的。”
“没结婚好啊,我这趟回家,做了个亲子鉴定,四个娃,三个不是我的。”领头的笑得有点苦,“全他妈是我兄弟的,妈的,共享了嘛。”
“打了十三年仗,就赚了三顶绿帽子回来。”
“那我娘也算是个贞洁烈妇了。”这句是我拿土话说的。
“什么?”
“没,羡慕你孩子兄弟多,打架不吃亏。”
“我草你妈。”
17.
我和狼爷的观察期还有一个星期,营里规定了作战要以十二人为单位,新来的兄弟还能多活一会。
睡我下铺的是个狗头人,长得又乖又可爱,我怕隔壁寝室的那个狗头壮汉忍不住把他办了。他和他对象一起参的军,现在就剩他一个了。
“兄弟,看啥呢。”新来的狗头人叫石清风,名字也俊得不像话。
“我家小翠,临走前又给我生了个娃。”石清风给我看了看他相好抱着小娃儿的照片。
照片里是个母羊头人,淡白色的嫩毛顺得发亮,隔着照片也让人想摸。对着相机的眼黑玉似的明润,端庄威严。
“小风啊,你可有的是福气啊。”不知道你也没有福气再见她一面。
“那是,这可是第七个娃了,就是我死了,石家也绝不了。”石清风颇为自豪。
“我知道为什么你们领头的会和我说那些话了。”
“啊?什么话?”
“没事。
手下的人七个娃,全是亲生的,这怎么敢说啊。”
18.
“你是不是有个喜欢的姑娘?”狼爷的话淡得像雪。
“是,但我希望她不喜欢我。”我一边融掉石清风的尸体一边大吼。
“你们只见了一面,你可以放心。”认识狼爷的那个狼头人变成了热乎乎的一滩,化在脚边。
“可惜了。”
“是啊,可惜了。”狼爷摘下了帽兜,飘扬的不是狼毛,是冻成一片的泪。
撤退的信号传来,狼爷哀嚎不断,如离群孤雁般地凄厉,被风吹回家乡,被雪埋在远方。
二、无间
1.
“狼爷,你什么时候回去。”今天食堂烤全鸡打折,我叫上狼爷一起来食堂。
“等大撤军的时候再回去,也可能到死都回不去。”狼爷大口咬下,连骨带皮一块嚼碎,面目狰狞。
“嘿,我爹当兵三十年,到死都没回来,让我娘守活寡。”食堂的鸡,又老又硬,就像家里那块种不出活物的地,“也不知道我还没有机会在我娘膝前尽孝。”
这一顿狼爷吃了四只鸡,我吃了七只,烤全鸡实在是太油了。
食堂和营房中间隔着叫人走不直的风雪,门往外开,若不使上十二分的劲道,决计推不开。
提上强光灯,顶着风雪出门。能够传出几百米的强光,在这冰天雪地只能探清身前几米的路。
在门外迎接我和狼爷的,是连绵不断的雪,是浓淡相异的白。
“这他妈走得回去吗。”营房和食堂只隔了三百步,我却看不见。
“慢慢走吧,终归能回去的。”
2.
“老虎,准备一下,明天带新人去前线。”狼爷开完会回来说。
“前线?我们这不是前线吗?”
“哪有一个月才打一两次仗的前线,我们这是离前线比较近的后勤基地。”狼爷带着那种轻蔑而又不屑的眼神看我,似乎在嘲笑新世代对战事的了解居然如此浅薄。
窗外的风雪依旧呼啸,走廊上的士兵依旧谈笑,我依旧在想那两次的出击,去了十二个,回来两个。如果这里都不是前线,那前线,难道是地狱吗。
“狼爷,你去过前线吗。”
狼爷先是沉默了一会,而后摸出腰间的发油,抹在淡蓝色的狼毛上。抹了很久很久,直到走廊上的人都走完了,直到发油都抹光了,他才开口。
“待过一段时间。”
“前线,到底是什么样的。”
“自从有了前线,世界上的公兽都不缺工作了。”狼爷的话,一共十八个字。坚冰淬成的冻铁般生硬,落入喉肠,寒彻骨血。
3.
保暖内衣,高领毛衣,合身的夹克,厚实的棉大衣,防风眼镜,毛毡帽,围在脖子上的围巾。就算新人全是抗冻的熊头人,还是得添上这些衣物。
我们要去的地方,是世界最冷地区的最冷区域,没有兽人可以不借助文明织就的衣物在那存活。
“你们这一队,跟我来。那一队,跟老虎。”
“队长,俺们才刚来,就上前线,不合适吧。”熊头人浑厚的嗓音藏不住言语中的怯懦,就像酒桶藏不住酒香。
“放心,只是去接一下前线的伤员。”狼爷松开围巾,龇牙咧嘴地笑。
“这样啊,那就好。”
唉,他们就没想过为什么连运输伤员都要从后勤基地调人过去了吗。
4.
从基地出发,一路前行三百公里,我们就在那里把前线的伤员运回去。
上头的天象预测很是靠谱,风停雪住的天气,不用担心失了方向。
跟着狼爷的熊头人有十一个,跟着我的也是十一个熊头人。一共二十四个兽人,驾驶着八辆雪地车。引擎的轰鸣代替了风雪的声音,雪地车在雪上拖出深深的车痕。
八天之后,雪又会盖住我们的痕迹。
5.
几具尸体被冻在半道上,许是撤退时突然来了风雪,找不到地方躲风。在素白平坦的荒野上,他们的伫立显得那么突兀。
我小心翼翼地擦掉了尸体上的雪,尸体面上表情不一,有人在思索,有人在微笑,有人在恐惧。身后的熊头人窃窃私语,有人在恐惧死亡,有人在思念家乡。
“老虎,和我一起检查他们的雪地车。”狼爷唤我过去。
尸体离雪地车大概两百步,不出所料,引擎里全是冰块。
“走快点吧,下雪的时候,我们也会变成这样。”我叫熊头人们赶快上车。
6.
晚上我们用雪地车围出一个圈,插上几根能烧到天亮的火把。
铺上厚厚的毯子,睡在地上。
今夜的星空是极好极妙的,从东到西,郁金香色的天空慢慢变成了矢车菊的颜色,从南到北,薰衣草逐渐被染成了栀子花。
偶有狭长的光游离,如湖水倒映的天光。盘桓在我头上的那些光,和故乡的湖一样缥缈,他们都是真实存在的,但也同样是不可触摸的。
“队长,俺们,不会死的吧?”睡在我旁边那个熊头人在我耳边说。
他以为自己说得很小声,但是他妈的全部人都听到了,我看到那些熊头人的身子抖了一下,分明就是要偷听。
“早点睡吧,别想了。”
“队长,俺可不能死啊,俺爹就死在这的,要是俺也死在这了,俺家就绝后了,俺娘就没人养了。”那个熊头人一听就急了,直接上手给我可劲扒拉。
“你他吗,叫什么名字。”妈的我都快睡着了,给我摇醒了。
“熊五四,俺叫熊五四。”
“好了五四,抓紧睡吧,不然现在我就毙了你。”
熊五四立刻住了嘴。
7.
雪地里窜出一只无脸的四足兽,干瘦的躯体爆发出了将400斤的熊五四扑倒的力量。狼爷上前一刀砍下了四足兽的脑袋,喷出的血溅绿了白雪,随后被冻成了冰。
“难怪你叫我把刀带上。”我把熊五四扶起,他正抖个不停。
“出了基地,每个地方都可能会有这些东西。”狼爷点火烧化了血水,收刀入鞘,“这时候你只能动刀子,不能动枪。”
“这好像和我之前遇到的东西不一样,这个不会钻进人的身体,前线打的就是这些东西吗?”
“前线打的东西可比这恐怖多了,”狼爷叹道,“这东西都漏进来了,前线可能成筛子了,小心点吧。”
“我们还说不定要上前线补充兵员。”
我开了个玩笑,熊五四却是膝盖软了下去,哭出了声:“我,我不想死啊。”
8.
“虎头儿,你之前,是干啥的啊。”第二个夜晚,熊五四和我靠在雪地车上,裹着毯子聊天。
“我之前?我之前就一个臭种地的,红白喜事的时候就给人吹唢呐。”
熊五四来了劲,很是欣喜地说:“真的?其实俺是音乐学院的,唢呐俺也吹过。”
“音乐学院的大学生?真有你的,怎么来当兵了。”我确实吃了一惊,能读大学的都是以后社会的栋梁,按理来说不用挣这买命钱。
“嗨,俺要是不来,俺爹就得来了。”熊五四的无奈隔着厚厚防风镜和围巾透了出来。
“你爹,你爹几岁啊?”
“七十六喽,锄头都挥不动了。”
“你就没个哥哥?”
“哥哥都成家了,孩子都没长大,总不能让小孩没爹。”熊五四掏出一张照片,上面全是熊头人,都是两米三往上的个子,“这是俺妹,明年结婚,嫁妆就是俺的粮饷。”
穿着粉色裙子的熊头人,眼睛很大。
“活久点。”
“是啊,俺要是死了,俺哥说不定就要上前线了。”
头一次,高远浩渺的天空,压得我喘不过气。
三、地狱
1.
高塔突破厚雪,直刺苍天。狼爷告诉我,那是陆地上的灯塔,也是补给的中转站。过了这座塔,每隔十五公里就有一座一样高的塔,为行走在雪堆积的沙漠上的旅人,指引方向。
狼爷摊开地图,广袤的冰原上遍布着数百座黑塔。在地图上是一个个黑点,在大地上是一颗颗铁钉。
难以想象,将成千上万吨的砂石土木从海上运到一无所有的雪原,让他们在寒风中存留,那是何等的伟力。
2.
约莫数十公里,我们看清了那座高塔,还有围着它的数万四足无面兽。
高塔不断吞吐火舌,将无面兽淹没,撕碎。
“他们很快就坚持不住了,塔的设计限制了他们的火力。”狼爷做出了判断,“迅速接近,构筑防御,布置炸弹。快!”
近了才发现,当“狰狞”汇聚在一起,竟是如此地骇人。
熊五四走下车装地雷,三步摔倒五次,架设机枪的熊头人架了七八次都没架好。
将雪地车围成半月形,八个熊头人架重机枪,八个熊头人扔手榴弹,剩下的人负责填补火力空隙。
一声狼嚎,无面兽应邀而至,潮水般涌来。
“放轻松,活下来,你们也是老兵了。”我安慰熊五四。
3.
我至今还记得那日我们是怎么打空雪地车上的弹药的。地雷,手榴弹,重机枪,轻机枪,冲锋枪,手枪,军刀;超远距离,远距离,中距离,近距离,超近距离。
那些干瘦却有活力的尸体,那些刺耳而又尖锐的嘶鸣,那些腥臭的血液,直到今天还会出现在我的梦里。
高塔里的动作很快,在我们的军刀钝到砍不动之前,解决掉了那些无面兽。
可惜他们的动作还是不够快。
熊五四踉踉跄跄地走,走到雪地车旁,靠着坐下。呼出的热气被冻成细小的冰渣,他想要和我说点什么,却被凝成了冰的血封住嘴。
淋上汽油,让他化做烟,成为星空的尘。
4.
高塔里有两百个人,都是鸟头人,还是白眉鹰和海燕,这两个种族都是天生的王牌飞行员。
“介绍一下情况吧,这么多无面兽,前线失守了吗?”狼爷和领头人交涉。
“前线没失守,但是空中防线被打穿了,那些东西都是从天上过来的。我们奉命前往哈瓦那要塞,从哈瓦那的机场起飞,支援前线。”领头人的脸色不好看,“但我们被一场雪留在这里三个月,物资耗尽,没有汽油。我们需要你的雪地车,把我们送到哈瓦那要塞。”
“抱歉,我们接到的命令是运送前线伤员。”狼爷断然拒绝。
“如果我不能按时到达哈瓦那要塞,前线和后方的联系就会被那群该死的畜生切断,你一个伤员都别想接到!”领头人的叫喊碰上了狼爷冰冷的眼神。
“我是上尉,你是少尉。你必须听我的命令!”
“拜托了。”
5.
“狼爷,咱被骗了。”架机枪时,我和狼爷闲聊。
“早该猜到的,”狼爷叹了口气,“空中防线都穿了,哈瓦那怎么可能安全。”
在我的头上,盘桓着漆黑的巨龙,在城墙之下,覆压着无面的猛兽。身后的工厂升起了浓烟,把月亮染成铁灰色。
这一轮月亮,比家乡的寒冷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