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恬不知耻的命令你清理晶球基座。先用绳子把你捆个结实,再把你降到礁石边缘。清理基座只是个油头,塔里那些家伙急需的是生长在晶球周围的玛娜草。他们没有胆量下到悬崖底部,所以才使唤你。而你很高兴,可以和晶球近距离交流。”
“我小时候就偶尔能看见和听见些奇怪的东西。”
“那你运气可真不好。有这种能力的家伙许多靠偷听发了大财。有的地方地下藏不住宝贝,偶尔会冒出句‘金子一袋子’的提示,生怕别人听不到。把握住机会,这辈子可就不愁喽。”
“我从没遇到过。”
“废话!否则你根本没必要为了免费的吃住待遇跑来当法师。塔里的废物要是知道你有这本事,也会把你抓起来。”巴德用法杖指了指脚下,晶球感受到大法师的视线,表面浮出一抹骄傲的荧光。“他们会让你住在我下面。”
麦琪娅咽下茶水,她不敢想象晶球生吞活人的场景,更何况被害人还是自己。
巴德伸出骨瘦如柴的手凭空抓出个铜制信筒,仿佛大法师眼里,此时房间和平日里没有任何区别。
短法杖敲击桶身,发出清脆鸣音,房间自轮椅底下开始发生变化,一团黑影如涟漪般扩大,眨眼整个房间恢复如初。麦琪娅感觉自己如同夹在两片面包里的芝士,来自地板和天棚的局促感令人不由得呼吸紊乱。窗外晶球灿烂夺目,它重新聚起一道道锐利的光剑,和明媚的阳光交相呼应。
“你和我一样,天生对......就说魔法吧,这样比较通俗,对身边魔法的流动格外敏感。你想说自己知道我指的是伊安之力,对吗?”
“对。”麦琪娅十分自信,象牙塔学习期间,她的成绩始终名列前茅。她说:“伊安之力是周遍世界的能量,是地、水、火、风四大元素的本源,又称之为‘世界真如’......”
“不用背书。我记得书上还说过厉害的法师可以现见真如,从而现见世界真相。”巴德说道,淤塞在喉咙里的浓痰隆隆作响。
麦琪娅认为如果巴德去象牙塔教书,他的课程绝对比雷吉·唐纳德有趣。当年法环四级的火焰导师教授理论课,学徒们鼾声如雷是课上的常态,学徒们宁可浪费大把光阴也不想听雷吉·唐纳德枯燥无味的理论。假如混沌大师肯屈尊去象牙塔授课,预约课程一票难求的盛况肯定不亚于同为五指大师的柏修斯定期开设的公开课。
“你们看的通用法术教材是翠仙组织编撰的,修订版的工作由我负责。”
一声绝望的惨叫打断了巴德的话,大法师愤然抬头寻找声音来源,他的视线突破重重障碍穿透棚顶。麦琪娅跟着巴德的视线追去,她抓住如海潮般褪去的奇妙感觉,模糊窥视到了吊塔上层一出好戏。
侍奉巴德的那名年轻学徒痛哭流涕满地打滚,身上盖着开奖的彩票,花花绿绿的纸如同被褥将他整个人埋起来,好似一场喜丧。那位年轻人的发财梦彻底破灭,他面如死灰,双眼因绝望变得通红。麦琪娅的意识如管中窥豹,愈发模糊,直到心中那抹奇妙的感觉彻底变成黑色深渊。女孩视线所及,只有简单装饰吊灯的天花板,阵阵恸哭声传来震得吊灯微微晃动。
巴德仍旧盯着天花板看了许久,他把悲怆混着茶水一口饮下,心满意足的表情仿佛在说,这是绝佳的茶点佐味。
大法师扯起破风箱似的喉咙继续说:“我的侍者今早不干了,因此我需要一位新侍者,属于我这边的,你明白?”巴德在轮椅上挺直僵硬的身子,他眯着眼一脸严肃,用不容回绝的口吻威胁道:“你敢说‘不’,我就让你和晶球里的东西作伴!”
“是、是的!大师,我同意!”
用不着威胁,塔里的小学徒做梦都想成为大法师的亲传弟子,更何况女孩刚才还切身体会到混沌大师的厉害之处。
“倒垃圾的活儿还得接着干,咱不能让他们起疑。”说完,大法师露出恶作剧般的坏笑。
“他们?”
“他们。门外那些人,将来我教你怎么甄别‘他们’。学会了一眼就能看穿,那帮人心里装的东西可恶心了。”
巴德干笑几声。贴在门上的隔音符文已放慢了转速,聚在门口的法师放弃了攻破城门的打算。
老人继续说:“他们绝对不敢走到塔外的栈道上,体重是一方面,更为关键的是那颗球能说会道,受到欺骗丢了狗命的法师可不少。明天起,你倒完垃圾就来房间报道,我教你一些好玩的。要是让其他人知道......”
“就去下面和水晶球作伴。”
巴德点点头,露出孺子可教的表情。大法师把书桌上的一个铜制信筒递给麦琪娅,一并交给她的还有两封信。
“几件事交代给你去办。”巴德大口喝着水。他情绪高涨,一阵咳嗽后说:“没盖戳的信交给本月的塔间日务管理法师。另一封信、信筒和桌子上的衣服你悄悄带走藏好,别让别人发现,务必妥善保管。”
五指议会法袍顿时在麦琪娅眼中褶褶生辉,这是无数法师梦寐以求的东西,巴德居然轻易交给其貌不扬的小丫头。
“法袍是出席阿斯托比拉五指议会的活动时必须穿的,你出席会议如我的耳目一般。至于其他的杂事,我都写进信里了。等你一个人的时候拆开来看看就会知道,信筒交给谁信里也有写。”
巴德满意的点点头,抬起手正想着命令麦琪娅离开房间时,大法师突然话锋一转问道:“对了。不会飞吧?”
“不会,大师。象牙塔念书的时候没修道具驭行课。”
“驭行?骑扫帚?那么麻烦干什么,我是说真正意义上的飞,像鸟儿那样凭自力遨游天空。你抱着这件衣服和信筒出门,下一秒各种法术就会蹲在拐角后面给你个
大惊喜。
“别笑,我是说真的,有前车之鉴,那人从我这拿了封信走。保洁部花了五、六天清理血迹,一年后还能从犄角旮旯发现碎肉。那小子曾经前程远大,是个得力助手,唯独做事情太毛躁,个性张扬。
“所以你得走窗,把东西放进垃圾车里再回来,装模作样从正门离开。今后也是,来找我最好走窗户。”
巴德驾着轮椅灵活的绕开书堆,领着麦琪娅来到窗边。他一把推开窗,迎着扑面而来的汹涌海风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对麦琪娅命令道:“跳。”
海边特有的咸腥潮湿钻进房间,风揉乱麦琪娅绿色的头发,吹得书页瑟瑟乱响,更加让人心烦意乱的是巴德强迫式的口吻。
跳下去意味着什么她比谁都清楚。麦琪娅屏住呼吸,望着海平面尽头,远方云门高耸,随时要砸向令人不寒而栗的黑色火山岛似的。厚重云层间电闪雷鸣,偶尔落下几道粗壮曲折的线,一头扎进噩梦岛深处,雷暴激起几许微光勾勒出嶙峋怪石张牙舞爪的模样。她胡思乱想起来,塔间法师盛传噩梦岛影响力日渐衰微,全是巴德坐镇混沌之塔的结果。当然,他们还有另一套解释。
“跳下去!”
巴德的声音再度响起,听起来缥缈高远,像从另一个世界穿越星际而来。
我太胖,可能飞不起来。
麦琪娅试图镇定心神,但无论怎么做只是徒劳。
巴德的声音如同卷起的滔天巨浪,把她拖入深渊。女孩感到身体逐渐陷入地板,重力终于有了可以作为主角粉末登场的舞台。平时人们总习惯无视它的存在,重力只能卑微的在鸟粪砸头、坠落尸体、脑袋上落个苹果等小场面里打下手。
麦琪娅一阵恍惚,她意识到自己又进入到神游状态,脚踝处吹来阵阵死亡气息,海风将她的法袍鼓起,像个悬在塔尖的花苞。一双白皙的肉腿蹬个不停,这样的花蕊可不多见。
重力仍在继续发挥作用,它第一次有当家做主的感觉。多年来重力致力于让一切悬在空中的东西接受大地制裁,眼下马上能有个成功范例了。
恐惧死灰复燃完全压过内心的好奇,带刺的藤蔓再度自心间发芽,很快成为女孩内心绝对的统治者。它盘踞心头开始发号施令,麦琪娅记不得最擅长的咒语、想不起这种时候该以何种方式保全性命。恐惧一刻不停的向她灌输着塔间法师背地里议论有关巴德的另一种可能——混沌大师对麦琪娅示好,东拉西扯全是伪装,目的只为让猎物放松警惕。
是的,麦琪娅的确放松警惕了。她吃了茶点,一度笑得前仰后合。
麦琪娅内心的恐惧茁壮成长,它适时掏出画板,开始在女孩心中勾勒出巴德另一幅形象。老人只是一层外衣,皮囊里他是个来自噩梦岛的恶魔,这符合象牙塔学徒们刊印的《恶魔考》中的描述。
恶魔天性古怪,而且报复心极强。他们的肤色异于常人,擅长花言巧语令人放松警惕,从而摄人心智。虽然巴德没有角,缺少尾巴,不是红色的,身边更看不到半只魍魉小鬼。
但不知怎的,向悬崖底部加速坠落的女孩看着坐在轮椅里风烛残年,瘦小枯干的小人儿,感觉他愈发邪恶,那双望着自己的黑色眼睛里闪动着异光,须眉化作追命的触手拍打地板,就连笑意之中也塞满了贪婪和恶意。
麦琪娅完全慌了神,她屈从内心的恐惧为自己指出的明路。混沌大师巴德撕开伪装的面具,獠牙下鲜红的舌头铺就荆棘丛生之路,从血盆大口直通塔下安耐不住雀跃心情的晶球。这是条有别于先前窥视人心的臆想之路,路尽头立着个牌子,上面分明写着“你终于下来了”。
女孩想张嘴呼救,风灌进嘴里堵住喉咙。她后悔不该顺从的走进大法师房间,狂风又忙扇去悔恨,只留恐惧萦绕心头。
风躁动不安打着旋发出尖厉的呼喊,声音拂过麦琪娅耳畔送上让她毛骨悚然的问候:“你终于下来啦!”麦琪娅闭着眼,她本能的感受到了脚下晶球的躁动,无数双手伸向天空,争先恐后想要接住女孩。他们的影子甚至遮蔽了太阳璀璨的光辉,而晶球对面,正是万劫不复的噩梦岛。
“第一课。”
巴德沉稳的声音驱散死亡,泯灭麦琪娅内心莫名的恐惧与幻想,又赶走晶球里躁动不安的鼓励。大法师说话的声音再度变得纯净无比,嗓音如水晶般锐利。他问麦琪娅:“法师能够借助道具飞行,现行教材上是这么写的。你认为原理是什么?”
我要掉下去了!
麦琪娅张着嘴,幻想自己声嘶力竭惊呼起来。女孩的呼救声只能在心中回荡,震得她自己头晕目眩。
终于,她不争气得像个女孩子一样尖叫。直到此时麦琪娅才想起除了法术学徒这层身份外,她还是个女孩,拥有可以肆无忌惮尖叫,以及惊慌失措的特权。风卷起数条毫无规律的气旋,有的缠住她的胳膊,有的拽住脚,它们势力强大,和巴德话语形成的力量拉锯、对抗,试图把就要得手的猎物拖向崖底。
“因为风元素的作用。”巴德不在乎狂风如何撕扯麦琪娅,大法师的呢喃乘风而来,加入戏弄女孩的行列。四面八方全是巴德的声音,他说:“教材里的确这么写的,可就算是元素系学徒也不见得各个都会骑着东西飞。为什么?”
救我!谁能来救我!
恐惧趁大法师与晶球拉锯的时机偷偷跑回来,重新蚕食麦琪娅的心智,让她忘记绝望关头还可以哭泣。虽然眼泪对脱离险境没有任何帮助,但麦琪娅有哭的自由,她只是个长相普通的女孩。
“你信书上那一套吗?”
救我!
麦琪娅挣扎着抬起头,正好瞧见巴德枯干的身姿,他躲在太阳光芒深处窥探,像个不起眼的黑子。大法师话音掷地有声,无法让麦琪娅忽略他的存在。恐惧凑近麦琪娅耳边,对女孩轻声细语。它告诉麦琪娅每当夜晚来临巴德都会死去,待到清晨再度复活,所谓收徒是骗人的信口雌黄,他把无知的小学徒骗进房间,把他们推下悬崖,与晶球分享汲取养分的喜悦。
“飞行只是种想法,想法不是外在的道具,想法是我们心里所起的波澜。”
恐惧乘胜追击支配麦琪娅,将她当做提线木偶般操弄着。女孩已分不清何为恐惧,何为幻想。它擅自开始为女孩追忆过往,倒放起跑马灯似的黑白画片。同时告诉她门外的守卫并非如巴德所说,是“他们”防止外人接触大法师。恰恰相反,“他们”一直在暗中保护其他人免遭巴德毒手。这位性格孤僻的大法师,其实是十三位大恶魔中的一位。
几许泪花飘散,女孩哭了出来。她感到距离晶球已近在咫尺,追悔莫及的啜泣是此刻唯一能做的努力。
太迟了。
麦琪娅无比悲哀,任由风带走眼泪。她能听见晶球发出贪婪的喘息声,感觉到无数只手攀上膝盖,仿佛千万把刀割开皮肉的冰冷触感疼得让人近乎昏厥。
“并不迟。”
就在麦琪娅臆想着晶球快要把自己吞噬的瞬间,头顶突然传来一阵剧痛。那是犹如头盖裂开的疼痛,女孩禁不住倒吸一口气。刺骨的寒冷逐渐驱散,一股暖流从开裂的头顶钻进体内,沿脊椎骨不断渗透。一并冲进体内杀退恐惧的,还有自头顶倾泻而下的柔光。
麦琪娅猛然用力睁开眼,酸涩的感觉令她怀疑自己是否沉沦在噩梦里太久。女孩发现自己站在书桌旁,脚底是柔软的羊毛地毯,手里仍旧杵着清洁用具。唯一的变化来自窗外晶球的光芒,那是麦琪娅从未见过的光谱,像让人搅了好事似的在闹别扭。窗口洞开,海风吹过脸颊,擦掉女孩最后一道未干的泪痕。
“我和那颗球不算一伙的,多少有点互相利用的价值。你也看到了,它极力渲染之下的我有多么不堪,简直不配做人,呸!”
巴德藏起敲醒麦琪娅的短法杖,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残留的魔能光辉转瞬即逝。
“刚才是我想让你亲身体会的最后一个测试项目,认清自我。到底是被那玩意儿灌输的恐惧控制,还是不自量力的以为能控制恐惧本身。”
麦琪娅听大法师这么一说,腾得一下涨红了脸。依巴德的标准,她或许属于门外垃圾中的一份子。
巴德装作没有看见女孩脸上的愧色,继续侃侃而谈。
“风对飞行来说毫无作用,对吧。你太沉,人都太沉。拿个可以骑在屁股底下的道具就能御风飞行,这种天方夜谭只存在于民间故事里。”
大法师说完,重新掏出法杖,赶着已经是自己门徒的麦琪娅爬上窗框。
“最后一句:所谓地面。
“你所站的地方就是地面。”
麦琪娅呼吸急促,耳畔大法师的声音洪亮,如同一股暖流在心间缓缓流淌。
巴德的话像句咒语,为麦琪娅套上保护性命的铠甲。此时女孩心中已全无恐惧,大法师的话醍醐灌顶般令她迷茫的心豁然开朗,虽然还无法与现见真如的巴德相比,但她确信当下已超越混沌之塔里其他碌碌无为的法师与学徒。麦琪娅摘下眼镜,毕恭毕敬放在巴德膝头,心领神会对窗下透着邪念的晶球微微一笑。
旋即女孩纵身一跃跳出窗外,笔直的朝太阳所在的方向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