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题

（3）

　　七星接过递来的水一饮而尽，他激动的说：“信上说，七国接连死了两任盟王，现在局势乱的很。家里人悉数去石斛的王宫维持秩序，我妈写信让我别回去添乱。”

　　“没了？”扎奇问。

　　“没了。”

　　“就这么一句话用了一本书的信纸量？”

　　“少见多怪。越是德高望重的法师，书面内容越是严谨。幸亏这封信不是我奶奶执笔，否则真会邮来一本书。”七星说着伸出手握紧拳头比量着书脊可能的厚度。他眼中再度迸发出对探寻宝藏的执着热情，整个人好似一根冒火的火炬。

　　“我也回不去了。”南坨的话言简意赅，“伊甸全城宵禁，并且封城。”

　　根据南坨父母信上所写，米拉迪沃德洛玛尔的首都威斯特希孚似乎出了一件不可明说的大事，搅得国内鸡犬不宁。伊甸城中一夜之间冒出许多穿着盔甲的士兵，第一理的天法卫兵把守在公会街的要道之上盘查过往行人，街巷里时不时还能看到行动诡异的探子。他们似乎在找东西，或是寻人。所有人都要严格接受盘查，哪怕从外地回来的，也免不了要关上几天细细审核。

　　“信上说，侏儒里那群‘伊甸复兴委员会’的疯子又借机活跃起来。”南坨抖了抖信纸把它们折放回信封，“最近几天夜里，天法卫兵驻扎的地方发生爆炸，火光冲天。家里人给我寄了一笔钱，要我去迪比利斯找个安全的旅店住下来，或者去朋友家借宿。”

　　“很好，我几乎都快看见命运之光普照四方啦！”七星幸灾乐祸，兴奋的心情溢于言表。他毫不掩饰笑容，问他的同乡道：“拉奇，你是不是也不能回家啦？”

　　“唔，”拉奇的脸色有些难看，分明是不想让七星得志却又不得不承认事实确实如此的尴尬表情。他说：“我这儿情况也不好。你也知道，我家除了干法师这行当，还做点金水这类稀罕东西的生意，影刃那群夜精灵打算利用七国混乱的局势插进来抢行市。”

　　“行市是什么？”扎奇问。

　　“就是抢别人家的生意。”韩柯夫解释道。

　　“我爸说，家那边乱糟糟的，让我别回去。”

　　“天意呀，天意！”七星高兴的开始胡言乱语，众所周知他并非是某个具体神祇的信徒，此刻他却把想到的神明老爷感谢了个遍。

　　“我要回去。”乔·希顿一脸死气，仿佛回家是一趟黄泉之旅。

　　所谓“黄泉”是从南部半岛的夏国流传出来的奇怪说法，他们相信黄泉是人在弥留之际，灵魂趋入灵界的必经之路。相传黄泉之路上不仅有别样的风景，还有强迫亡魂消费的卖汤大姐。

　　“你老家不是鼻涕吗。”扎奇若无其事的说道。

　　纵然乔·希顿想要尽量掩盖自己出身于一座名称古怪的南方小渔村，但多数人早已心知肚明。鼻涕位于逍遥城与黑烟森林之间，原本只是个不起眼的渔村，连名字都起的怪里怪气。可它地处要冲，加之黑烟森林吸引无数冒险家，因而逐渐发展成颇具规模的海滨市镇。站在鼻涕最高处的悬崖眺望，映入眼帘的景色美不胜收。

　　“亲戚说近期有村民失踪，让我回家帮忙调查一下。”乔·希顿连鼻涕的名字都不愿意提。

　　“看把你能的，你是名侦探啊！”扎奇不屑的用胳膊肘拐了一下乔·希顿，又把他弄得痛哭流涕。“名侦探”这个词是他从报纸上看来的，据说是个新兴的职业，专门负责为他人排忧解难。

　　“肯定是万事通写信的时候又把自己乱吹了一通。”韩柯夫一语道破实情，乔·希顿的脸红得发紫，恨不能钻进地板缝里。韩柯夫捻起山羊胡毫不留情的继续说：“比如学生会的工作有多么仰仗他，连阿斯托比拉的大法师和新任校长都倚重自己之类。你们看他平日里做点什么事情巴不得让全校都知道的做派，想也知道他会怎么标榜自己。”

　　这话说得一点不错。依乔·希顿在给家里的信中所说，可要比在座几位小学徒的想象更加过分。信中他写自己如何受到同年级学徒的爱戴、女生的追捧，自己高大伟岸的形象跃然于纸上，俨然成为象牙塔建校以来最为耀眼的明日之星。

　　乔·希顿不想回去。一方面是对故乡的厌恶，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欠了这位亲戚一个人情。六月时，乔·希顿收到家人送来的包裹，那是一个捕鱼时打捞上来的细颈壶。在图书馆查阅资料之后，乔·希顿认为那东西有些危险，作为学徒的自己难以驾驭。于是他把包裹转寄给了一位在替人排忧解难领域独树一帜的专业人士，恳请对方收下这份大礼，并帮自己解决一个小麻烦。

　　这件事虽说再也没了下文。可拿了别人东西的这份情终归是要还的，现在乔·希顿的这位好亲戚提出要他回村帮忙调查村民失踪，怎么说他也逃不脱要回去一趟的命运了。

　　“你们不觉得这就是命运嘛。”提到命运，七星可不困了，他雀跃的发出狞笑。“鼻涕就在黑烟森林边上，嘿嘿嘿嘿。”

　　“命运就是，我们身为小学徒，研究研究纸面上的东西就好。拿我自己来说，毕业后还是得回家经商，”

　　韩柯夫的话得到了包括乔·希顿在内多数人的首肯，连扎奇也不得不承认靠小学徒的本事，大概率是一趟有去无回的旅程。安全又稳妥的做法，无疑是假期呆在象牙塔搞搞纸面上的调查研究。

　　“我可以借去阿斯托比拉实习的机会，偷偷去主岛的图书馆查资料。”拉奇说，末了补了一句犹如戳中七星心窝子的话：“但我还是觉得咱们没必要对这种虚无缥缈，超出力所能及范围的事情太上心。”

　　“我同意。”南坨难得发表自己的观点，他说：“我没想过自己能当法师，来上学只是因为不花钱而且的确有意思，但是没有理由以身涉险。”

　　“对对，太危险啦！”乔·希顿赶忙接茬，往七星那颗法师的骄傲之心上撒盐。“俺们、我家流传着许多黑烟森林的传说，老吓人了。经验丰富的冒险家在没有完全把握的情况下都可能有去无回，更别说我们几个。森林里不仅有蜥蜴人，还有比它们更危险的东西，我是当地人还能不知道有没有危险吗。”

　　“五比一。就这么决定了，吃完东西散了吧。”

　　韩柯夫说完拍拍手转回身继续跟堆积成山的零食搏斗。其他人纷纷加入战局，连乔·希顿也因为说了句人话而受邀加入暑假前最后一场零食派对，只有七星一个人颓丧的坐在床沿边，看着成为光宗耀祖的大法师捷径距离自己越来越远。

　　“你们果然聚在这里。”

　　校长的声音从地板下传来，细如柳絮的烟尘沿桌面满溢出来，零食山顶端逐渐汇集成个透明的人形。身为象牙塔校长，白天他通常选择蜗居在主塔下的遗迹之中，静待太阳落山后开始履行身为校长的职责。一枚薯片悬浮于透明躯体里，仿佛是条孤独游弋的鱼。

　　“校、校长！”七星失声的呼喊着，简直好比看见了所信仰的神明降临。他自己也不清楚到底在期待什么，亦如其他人所说，身为小学徒真要动身前往黑烟森林无异于送死的行为。

　　“对，是我。是不是想死我了呀。”疯疯癫癫的幽灵抖抖身子，把薯片挤出去，旋即又转了一圈把屋子里的人看了个清楚。“刚才我在打盹，忽然想起来个事情。既然你们人都聚齐了，那么我有个好消息要宣布。
“你们提交的课题通过审核啦！”

　　小学徒们面面相觑，原本刚才放下的心又再度悬了起来，并且还套上个渐渐收紧的套索。幽灵脸上洋溢着他这类生物不该拥有的幸福笑容，这表情生动鲜活，好似一只正欲踢翻绞刑活板的脚。

　　“校长，你刚才说提交了什么？”韩柯夫首先从震惊里缓醒过来。

　　“你们暑假作业的计划书呀。”

　　“你们谁提交的？”乔·希顿眨眨眼，赫然发现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他慌忙摇头否认说：“我可没写什么计划书，光是在地下查资料就够费神了，当时在宿舍里我真的只是说说而已。”

　　“是我提交的。”校长得意洋洋，浮在半空翘起腿来对众人说。

　　“您不是说要跟五指大师柏修斯商量一下？”拉奇的记性最好，他记得当时校长连珠炮似的话里确实是这么说的。

　　“嗯，这就是商量的结果。柏修斯很感兴趣，于是我连夜起草了一份符合你们现有水平的暑假作业计划，以象牙塔校长的名义发给法师公会。”幽灵校长是个很老派的人，走马上任至今，他仍然没办法接受阿斯托比拉这样庞大的组织形式，坚持以自己的理解称其为“法师公会”。“当年第十三研究所里，要是有哪个研究员想要搞新课题，都是这样的流程，依我看差不多。”

　　“我们刚决定，只做纸面的理论研究就可以，这正好是七星的强项。”韩柯夫为避免厄运降临而据理力争。
“光纸面研究哪行，你们可是研习魔法的人，是比普通凡子拥有更强求知欲的人。”幽灵透明的身体闪着激动的光，燕尾下摆雀跃的上下翻飞，好像再说如果不是因为自身原因，校长甚至愿意带队前往黑烟森林。

　　“校长，假如我们拒绝接受这次暑假作业呢？”韩柯夫祭出最后的招数，他想着实在不行只能以离开象牙塔为要挟了。

　　“你们不可以拒绝。记者们正在主塔的名人堂里等着呢，明天的报纸上就会登出你们的消息，好好期待吧！”

　　“什么记者？”扎奇问。

　　“什么报纸？”拉奇跟着说出自己的疑问。

　　疯疯癫癫的幽灵此时的一言一行完全超出了小学徒们的预料，不知他的话匣子里还装着怎样惊人的言论。

　　“当然是法师公会发行的官方报纸——《今日阿斯托比拉》。我让柏修斯联络了报社，记者们听说你们要重启一项象牙塔的传统活动，纷纷表示有兴趣刊发文章。今天先来采访你们几个，明天头版会刊载你们这趟暑假作业之旅，说不定你们一路上还会有记者的连续追踪报道。”

　　“我们要出名啦！”只有七星亢奋的如同中了混沌系法术一般。

　　“没错，出名了。报纸一出，全法师公会都会知道象牙塔培养出了真正的人才。你们是本研究所，不对，是本校的光荣，可要好好做课题，为我争光！”

　　“是不是人才我不知道，但家里肯定要给我准备棺材了。”拉奇拖起长长的哭腔渲染出慷慨赴死的悲怆气氛。

　　“哎，不能。我和柏修斯都看好你们，只要好好规划路线，懂得知难而退的道理，下学期想要回来上课还是很容易的。”

　　幽灵校长看着几位脸色不佳的小学徒，实在想不起什么激励士气的话。通透的灵体里突然冒出几许电光，让他想起身为第十三研究所的管理员，面对研究员们各种消极怠工的日日夜夜。幽灵清清不存在的喉咙，疾言厉色的说道：“一开始去黑烟森林就是你们提出来的。对，不用提醒我，我知道只是某一、两个人的想法，但我还知道你们之中有些人随声附和，并且对这趟科研冒险活动趋之若鹜、心向往之。

　　“别用那种哀怨的眼神看我。你们不去我也没办法，不会强迫你们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只不过等报纸连篇累牍把你们丢人现眼的光荣事迹登报，全法师公会、不，我想应该是全大陆的读者都会知道象牙塔有几位胆小如鼠的学徒。象牙塔不会因此丢了名声，因为千把年来确实碌碌无为。我丢得起人，严格来说我现在的状态很难称之为人，但你们可不同喽。

　　“有的人将来是要吃魔法这碗饭的，这件事计入档案，别说保送去公会里的其他机构深造、就职，连能否顺利毕业都会成问题。你们之中还有其他人的家里靠公会吃饭，有没有考虑过身败名裂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是说现如今的世道已经没有所谓‘商业信誉’的生存空间了？”

　　幽灵校长目光如炬，喷出咄咄逼人的魔能火焰。他的身子腾然膨胀，浑身上下散发出的权威气质甚至逼退了窗外的艳阳。连刚才狐假虎威的七星也蔫了下来，小学徒们面面相觑，意识到拉奇带回来的废纸已经成了张催命符，打从一开始提议要研究它就不是个好主意，搭上校长这架灵车更如绑在快车道，一路下坡冲向死亡的终点。

　　“当然，”校长稍稍降低自己权威的高度，浮在零食堆的山间上翘着腿。严厉的目光有所收敛，态度愈发和蔼起来。他说：“我明白你们的想法。担心这一趟有去无回，担心自己的能力不足以应付未知的险象环生。但是，你们大家伙想一想，或许事情未必有那么糟。傻大个儿，我问你那个蓝头发的小矮子去吗？”

　　见校长问自己，扎奇赶忙说：“矮子维吗？他说有兴趣，但得先回家一趟，稍后与我们汇合。”

　　“很好。我记得他，是个惹祸大王。”幽灵透明的身体里迸发出几团模拟火元素魔法炸裂的火花，看起来他的确对那位小学徒印象深刻。“柏修斯也提到过他，还说要是那位学徒跟你们一起去，虽不至于一帆风顺，但也肯定能逢凶化吉。而且，我对你们要求不高，真的。不需要找到什么遗迹啦，秘宝啦，只需要把你们一路上看到的东西记录下来就可以。换言之，尽自己所能走到尽头，撞上学术与生存极限的墙就回头。”

　　“比如，一只脚踏上黑烟森林？”七星试探性的语气压不住内心暗涌的激情。

　　“没问题，如果两只脚都踩上去再回来也可以，能多走几步记录些珍奇异兽和古代遗存更好。”

　　幽灵校长的话，顿时让沮丧的众人有了精神。矮子维的确在象牙塔求学期间闯过罄竹难书的祸事，可没有人敢说他学艺不精，至多只是有点惊心动魄的附加伤害。其次，校长提出的要求也并非苛刻。

　　幽灵敏锐的发现自己的大棒甜枣教育法有了效果，他赶忙趁热打铁接着说：“你们可是数百年来第一次主动要求提交暑假作业的小学徒，为表示鼓励，法师公会和本校会完全负担你们这次前往黑烟森林的研究经费。”

　　听见校长提到经费，韩柯夫瞪圆眼睛，犹如两盏夺目的明灯。

　　“本校鼓励学徒们的探索精神，同时也会把确保人身安全放在首要位置。因此，只要你们带着些许成果平安归来，下学期可以免除期末考试。当然啦，平日的测试还是要计入学分成绩的。”

　　扎奇一拍大腿，果断重新回归课题小组的行列。

　　“象牙塔的名人堂里会首次出现在籍学徒的照片，光宗耀祖呀，光宗耀祖。”

　　幽灵校长感情饱满的呼唤之声带着七星遨游幻境，他看到自己亲手把名牌贴到家族族谱树的顶端，牌子金灿灿的。

　　“当暑假作业通过评定，法师公会还会给你们发证书。等毕业的时候优先择业，公会那边同样会考虑优先录用你们。”

　　乔·希顿和拉奇丢掉隔阂与彼此的芥蒂，搬起凳子朝七星所在的床铺挪了一步。

　　“如果毕业后，你们不想留在公会的体制里也没关系。你们之中家里有产业的，公会一定会大力扶植、帮衬。”

　　做为屋子里最后一位没有表态的小学徒，南坨显然听出了弦外之音。要是他家的良田能直接与阿斯托比拉交易，从而跳过层层中间商，那定然是件天大的好事。

　　“我说完了。”

　　校长闭着眼，体会屋子里弥漫的雀跃情绪。幽灵仿佛回到了自己身为第十三研究所管理员的辉煌时代，再没什么比激励、鼓动他人努力完成计划更让他感到骄傲和满足的。他故意停顿，让学徒们的幻想充分发酵。

　　而后他幽幽的问道：“所以，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出发？”

-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