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题

（1）

　　要论起夏日出行的最佳时刻，若非选在清爽宜人的清晨，也该挑个风和日丽的天气。伴着夏日威风迈开步伐徜徉于山林，纵情于河川，抒环宇豪迈之情，写当下对境之意。或者选择暖风和煦的午后找一片风景如画的净土，悠然度过美好时光。无论如何抉择，人们通常希望借好天气博个好彩头。

　　任何正常人都不会特意找一个月黑风高的时刻动身远游，连绿林好汉公会都会恪守原则，绝不在太阳落山后开展业务。夜幕之上阴云甚至压过大裂隙的锋芒，此时恰是某些特殊行业开始营业的信号，其中包括盗贼公会、偷情的吟游诗人、走私贩，以及特殊营业场所的从业者。

　　今夜就是这样一个月神隐去尊荣的日子。一叶快船借夜色掩护溜进鳞光湖，把偶尔散在湖面上的星光劈成两半。这艘小船是如此的轻盈，它悄无声息划破湖面，割出两道工整的细线。小船在湖面急速过弯，又转了几个浑圆的圈，待做好热身运动后，一个猛子扎向鳞光湖下游的河口。

　　“胖子，你家的船可真有意思。”

　　扎奇盘腿坐在船舱的一张白色绒毯上。从上船开始他就一刻不停的左顾右盼，对这艘造型奇特的小船好奇不已。几位船客身处四方形的开阔舱室之中，船舱的天棚很高，就算扎奇这般膀大腰圆的人站起来都不会撞到顶板。小学徒们万万没有料到，这艘外观看起来其貌不扬的舢板里，竟别有洞天。船舱两侧的墙壁向外膨胀弯曲，好似鱼肚。横梁和立柱上随处能见到宝藏湾特色的藤蔓花纹。韩柯夫自豪的说，船是他们家专门用来跑生意的，此番话一出，引得人们遐想连篇，迫不及待对韩柯夫家操持的事业一探究竟。

　　碧奇坐在她哥哥身后，正端着托盘小口喝茶。产自大陆南部半岛上名曰夏国的茶叶，在大陆各处广受欢迎，韩柯夫夸耀说茶叶是今年春天刚采摘的嫩芽，为了解释茶叶的珍贵他还说了许多旁人听不懂的名词。韩柯夫不擅长施法，却对流通于大陆间的紧俏商品如数家珍。

　　麦色皮肤的北地女学徒眨着长睫毛，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好茶。”她说，“船也很有意思。”

　　“完全不会晕船，而且听不到打水切浪的声音。要是将来搞几艘在北地雪原上跑就太方便了，感觉比牦牛拉货还好使！”扎奇难得奉上赞美的感慨。

　　“什么打水切浪，那叫劈风斩浪。”韩柯夫纠正道。

　　“你家船的后舱可真有意思。”拉奇从船舱后部一道隐秘的暗门里爬出来，打断韩柯夫在茶叶方面进一步科普的企图。他抖抖发梢上不存在的灰尘满脸兴奋的说：“有不少上等丝绸，还有紫色染料，我看角落里还堆着云海鲸制品，难道你家......”

　　“你们从来没有见过这艘船，从来没有登船，更不知道船上有什么。”韩柯夫用一块小酥饼堵住拉奇兴奋的滔滔不绝，冷静的语气里不经意流露出自豪之情。“不要忘了登船前我嘱咐你们的话。”说罢，他站起身变戏法一般打开船舱角落另一处暗格，拿出许多干果蜜饯递给碧奇，“来，黑珍珠，喜欢吃就多吃点。”

　　“没啥好隐瞒的。这就是经过改装，走私用的平底潜沙船。”通往上层甲板的悬梯口外飘落一个声音，说话的腔调仿佛一袋不停摩擦的碎玻璃，那声音感慨的说道：“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再搭乘这玩意儿。”

　　“从你嘴里说出‘有生之年’这个词，感觉是在讽刺韩柯夫。”另一个爽朗的嗓音替船家打抱不平，说话的人听声音就是位生来不知愁滋味的小少爷。

　　“对，是讽刺。恭喜你听出来了，好搭档。”玻璃腔絮絮叨叨，想让他停下话头真的很难。玻璃腔继续说：“这种船体大部分建在船舷下的平底船，原先设计出来，是为了在流沙城附近的暗河里行驶。哦，当年那地方还不叫流沙城呢，算了。”玻璃腔说话不着边际，想到哪说到哪。“我们所站的地方是瞭望甲板，可以用来伪装或者干脆砍掉减少可视范围，方便隐秘行动。作为船舱的下半部分埋在沙子里，借此躲避绿洲外的酷热，还能保护运输货物的安全。记得当年我们多半时候是在晚上行动，白天找个背阴的石头一躲，甲板铺满沙子，或者弄些假植物隐藏起来，借此避暑。”

　　玻璃腔称作“好搭档”的小少爷仍对这艘船的设计赞不绝口，玻璃腔在旁边吵吵闹闹，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聊天声音多少冲淡了黑夜的孤寂。

　　这位小少爷的声音紧跟着问道：“这种船没有人驾驶也可以吗？”

　　“倒是可以。以前在沙子里行船的时候，长长的船鼻后要放个人盯着，防止撞上沙子里的岩石。现在既然在视线开阔的水里跑，不需要人也可以，只要不偏航、不触礁就行。”玻璃腔侃侃而谈，他的话不仅仅是对自己的好搭档讲的，更是刻意对船舱里的人卖弄学识。他说：“为了能在真正的水里行船，还加开了天窗和舷窗，方便从水下直接观察外面的状况。不仅如此，水线下面的船身空间也扩大了许多，吃水这么深，船里可不止装了人。正因为这是一艘经过专业人士改装过的沙船，所以大概率还是干着走私货物的老本行。至于胖子家的生意，依我看多半也和往返逍遥城的走私有关。”

　　“但你并不能‘看’。”玻璃腔身旁的好搭档说，“你刚才提到了走私，所以这是一艘走私船。”

　　“别走私、走私的。走私违法，我家从来不做违法生意！”韩柯夫故意用要把人丢下船的语气叫嚷着，声音震得一旁的碧奇皱起眉毛。舱室外的鱼群感受到震动像一团飘动的绸缎远离快船。他补充道：“这叫带货，瞄准了行业痛点，精准把握下游脉络，找到适合的垂直领域和细分赛道。我们替一些有需求的人代购是大发善心，懂什么叫跨境代购吗！”

　　“维顿兰卡，你还是下来吃点东西吧。再让他们这么喊下去，我的耳朵可吃不消！”碧奇的嗓门比任何人都大，隆隆的声音震得甲板微微颤动。

　　“对，你还是下来吧。让我妹子这么喊，迟早把巡河的警卫招来。”扎奇伏在悬梯旁对头顶的出入方孔频频招手，示意上面的人赶紧下到船舱里。

　　一个笨拙的身影慢吞吞出现在悬梯外。这个矮小的人儿颤巍巍爬下来，手里还握着根爬满疖子的柳木棍。他随手拨弄夜风吹乱的水蓝色头发，把棍子毕恭毕敬靠在船舱边的梁柱旁，自己挨着扎奇坐下，接过碧奇递来的果盘。

　　“上船的时候我就想说，矮子维你这身衣服实在是招摇。”扎奇上下打量维顿兰卡的打扮。他右手戴有一只惹眼的白色手套，身穿象牙黄衬衫，一条八分长的吊带裤，腰间挂有一排鼓鼓囊囊的小包，脚上的半高皮靴在水波与船舱里魔晶灯的映衬下烁烁放光。如果此刻脖领前再有个夸张的领结，就更像一位外出郊游的小少爷。

　　“老爹说，和朋友出远门要打扮得体一些。”

　　“的确很得体。侏儒的气息扑面而来。”碧奇同样继承了家族的优良传统，丝毫不懂嘴下留人的道理。

　　“没办法，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他的养父是个侏儒。”靠在船舱边的柳木棍子自顾讲起话来，浓烈的玻璃腔正是出自柳木法杖顶端的位置。一颗绿色魔晶随说话声音的抑扬顿挫冒出点点光斑。法杖说：“我先休息了，记得睡前给我涂油，好搭档。”

　　维顿兰卡嘴里塞满食物，连连点头。水蓝色的乱发两侧露出一对尖耳朵。自从和这根自称“四十九世半”的柳木法杖签订君子协议后，他的魔法学徒生涯注定与平静无缘。话说回来，就算没有七月的骚动，自维顿兰卡入学算起，他在象牙塔的生活也并非如他所期望的那般波澜不惊。无论维顿兰卡本人是否承认自己的种种丰功伟绩，可定期寄给大发明家牛顿的维修账单已说明了一切。小学徒们私下管这位修习元素系法术的半精灵学徒叫“火焰魔鬼”，以此感谢他在法术实操环节的不杀之恩。

　　熟悉他的朋友会称呼维顿兰卡“矮子维”，全因他是个半精灵，身高方面却像极了他的侏儒养父。

　　“那韩柯夫你家其实是干走......我是说跨境代购的？”维顿兰卡叼着块酱油色的米饼问道。

　　“当然不是，这年头单靠走私怎么能养活一大家子人和手底下的工人。”

　　“你自己都说是走私了！”扎奇乐的止不住拍腿。

　　韩柯夫倒没有再坚持咬文嚼字，他解释说：“代购只是捎带手的生意，商盟里我家改装的沙船数量不是最多的。单说这一块的利润，跟海岸线沿途密布藏匿点的走私家族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

　　“七星和南坨呢？”扎奇对生意不感兴趣，他无聊的看着水里光怪陆离的水生物，把聊天内容转到不在房间里的另外两人身上，“从开船到现在他们一直呆在甲板上？”

　　“七星晕水，说呆在水底让他手脚发麻。南坨在观察迪比利斯沿岸的农业情况。”拉奇说。

　　“他以为自己成了啥，农业专家吗。来象牙塔学法术，结果是为了更好的回家种田？”扎奇咧嘴笑起来，对乔·希顿说：“那这么说，你该好好看着水里的情况，了解一下鳞光湖的渔业资源。你老家鼻涕不正好是个渔村。”

　　说罢，扎奇鼓起巴掌拍向乔·希顿后背，害他把茶洒在裤裆上，突如其来的窘境让席地而坐，努力接近碧奇的乔·希顿脸更红了。

　　“介里、咳！”学生会骨干紧张的声音变调，仿佛摇身一变成了拔毛的卡赞兔人。“这里的鱼类品种单一，没啥发展前途。”

　　“你又懂啦。”扎奇耸耸肩，显然对乔·希顿现编的说法嗤之以鼻。

　　“船刚开过河口的冲积平原，对面应该是迪比利斯郊外的文霞地区，就是传闻里阿卡什伯爵的庄园。”南坨抓着悬梯两侧灵巧滑下，他带着批评家一贯的悲观口吻说：“这附近都是非规模化的小农经济体系，土地这么肥沃却不懂如何高效利用，和我家那边成规模的农田根本没法比，不知道那伯爵是怎么想的。”

　　“他们似乎打算重新整合周边的土地，提高利用率。”维顿兰卡吃饱了，他挪挪位置，腾出地方给南坨，自己则靠着仓壁认真给法杖打蜡。他说：“前几天我去内廷的玫瑰庭院，看见有一大帮工头进进出出，还抱着好多施工图纸。”

　　“哇，真棒！”扎奇故意流露出羡慕的语气，“矮子维能和罗兰斯特皇室走的如此之近，我们可要好好巴结你，将来你飞黄腾达，我们也跟着鸡犬升天。”

　　“你这么说难道不会脸红吗。”维顿兰卡毫不留情的驳斥道。他显然知道这对儿从极北之地千里迢迢来迪比利斯求学的兄妹底细。

　　扎奇坏笑着冲自己的好友眨眨眼，无言的恳求他不要戳破这层神秘的窗户纸。

　　“拉奇，去把七星叫下来。我们要关闭舱门准备睡觉了。”韩柯夫边说边忙碌起来。他先是走到舱室后部变戏法般拿出铺盖，又蹦跳着跑回前部的驾驶室关闭透镜和观察舷窗的隔板。“男的打通铺，黑珍珠睡前舱。我已经调好待机的船速，晚上保证安全。”

　　韩柯夫忙前忙后，其他人则把地面打扫干净，围坐在一起，摊开地图核对接下来的行程。

　　“为了保证安全，咱们只白天行船，晚上休息。顺水路南下，六、七天可以到逍遥城。”韩柯夫指了指鳞江数条南下支流里最为粗壮的一系，“而后就需要按照制定好的计划分头行动。”

　　“我带七星、南坨去主岛的图书馆查阅资料。”拉奇颇为自豪的说。

　　他们一行人的暑假课题借由报纸传媒的力量，几乎一夜之间广为法师们所知，单就今夜出行的消息，已然出现在晨报的头版。

　　这几日光是接受各种采访就让几位小学徒不胜其扰，听这群为了热度不惜出卖灵魂的撰稿者说，他们早就提前预定了小学徒们注定要歇脚的逍遥城和鼻涕的旅舍，铁了心要把这份热门连载做到底。

　　不知是因为校长的据理力争，还是五指大师柏修斯从中协调。小学徒们被迫前往黑烟森林，进行有关草纸记述内容的调查活动受到各方支持，一路绿灯大开方便之门。

　　“我、妹妹还有矮子维在逍遥城寻找靠谱的向导，或是能带我们进入黑烟森林的冒险家。”扎奇伸出手掌朝拉奇掂了掂，后者十分不情愿的从课题经费里拿出一袋钱交给他。

　　韩柯夫补充说：“尽可能低调行事，躲着记者，或者像记者的人。”

　　“我回老家做好迎接你们的准备。”乔·希顿话音刚落，几道带有温度的目光烤的他补充道：“顺便打听一下黑烟森林里最近的情况。”

　　“好。截止到目前的计划都很周全！”

　　韩柯夫捋着山羊胡满意的点点头，出身商人家庭的他对按部就班执行计划有着惊人的执著。韩柯夫拧暗船舱里的魔晶灯，伴随波涛轻抚船身的沙沙声，小学徒们很快沉入梦乡。斑斓幻境里他们已跻身大法师的行列，站在主塔底座的名人堂大厅中央，面对慕名而来瞻仰他们的汹涌人潮，享受完成暑假作业后本应如此的殊荣礼遇。

-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