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题

（4）

　　四天后的清晨，逍遥城多数居民还沉浸在睡梦里。雾霭弥漫把这座充满活力的城市揽入怀抱，湿滑街道上造价不菲的云海鲸油路灯闪着摇曳火光。灯光无法穿透如此厚重的雾气，只得盘踞在路灯为中心的数米范围，遥望雾色后稀薄的人影摇曳。

　　那是位醉醺醺的巡夜人，他们和收尿桶的赶车人擦肩而过时热络的大声交谈打破寂静。临街店铺的学徒工听见早起的信号，纷纷拉开架势争取比友邻早一步开门营业。挑开木板隔绝的窗户，清晨新鲜的尿素味顿时涌进屋子唤醒还在打盹的大脑。夜贼们同样接收到收工的信号，他们穿房越脊追赶夜逐渐稀薄的身影，遁入所剩无几的黑暗中。小偷们满载而归，脸上露出辛勤整夜后属于手艺人的喜悦笑容。

　　将逍遥城一分为二的鳞江波澜不惊，偶尔有新鲜尸体顺流而下，板着面孔一言不发去出海口追寻独属于自己的故事结局。一艘涂成墨绿色的平底快船在清晨雾霭的掩护下悄悄出港。它躺在宽阔的河道中央，甲板上空无一物，远远望去如同从某艘沉没的船只上剥离出来的碎片。快船任鳞江温柔的将它托起，赶在第一缕阳光撕开雾气前把自己送入大海。

　　“好，准备加速，坐稳。”

　　风哥蜷缩在狭窄的驾驶室里，此刻他正全神贯注紧握操纵杆避开入海口附近的杂物。他的助手，一只罕见的驯化蜥蜴人手持一小片魔晶碎屑，站在舱室后侧试图发动引擎。维顿兰卡颇为惊奇的看着蜥蜴人动作娴熟，把湛蓝色的薄片丢入引擎一侧的管道里，看它一路向下滑进引擎箱。

　　蜥蜴人冲三位旅客友好的点头示意，扎奇还伸出手肘学着动作与它相击。这是北地小学徒几天来学会的新礼节，他打算把这充满男子气概的动作引进象牙塔，水手的规则可比秘密结社帅气多了。蜥蜴人喉咙发出咕噜噜的含水声，手里拿着与风哥靴子里样式相同的短棒。当看见引擎里迸发出电光，并发出阵阵老迈的咳喘后，蜥蜴人连忙敲击管道，用震动提醒驾驶舱里的风哥引擎已开始预热。

　　随着快船加速行驶，它也开始忙碌起来。转动绞盘收紧船锚、拉开瞭望窗的遮蔽、调整引擎转速，同时不忘给乘客们端茶倒水，时不时冲碧奇露出表达友好的尖牙。

　　蜥蜴人动作娴熟，完全像个老水手。

　　“弟弟，松一下左上倒数第三个气阀，动力不平衡。”

　　听见驾驶室里传来一声指令，蜥蜴人动作麻利的踩动开关，打开头顶管道快速拧了几下阀门。快船一个激灵，发出类似排气的声音。蜥蜴人带蹼的手握住其中一根管线，感受动力管传导来的震动，片刻后再次有节奏的吐出咕咕水声。

　　“了解。那我全速开了。”

　　风哥用力把操纵杆向前推到极限后锁住，同时一只脚离开控制舵盘的控制板。快船劈开围困逍遥城的海雾，沿海岸向东疾驰。它高高的昂起头，露出大半潜在水下的船身压水而行。

　　这艘快船和韩柯夫那艘有所不同。整艘船为了伪装可谓做足功夫，不仅甲板简洁的像一块漂在水面上的破木板。稍加点缀混进沿海的雨林中更是难以令人察觉。船舱里摒弃一切不必要的装饰，尽可能减轻船身自重，为此连自动驾驶功能都拆掉，驾驶舱狭窄的只能供他一个人爬进爬出。风哥说自动驾驶的快船丝毫没有美感，只有娘娘腔才喜欢，真正的高手就要享受手动操船的乐趣。他口中称作“弟弟”的蜥蜴人帮手呆在船舱里，透过舷窗和透镜监视外面的风吹草动。舱壁上管线密布，蒸汽偶尔从缠布条的缝隙里泄露出来，发出嘶嘶的噪音。

　　“全逍遥城，你们绝对找不到比我更快的船。”风哥如此夸耀。

　　在三位小学徒看来想要找出一艘如此简陋、破旧的走私快船也是件难事。风哥把自己这艘船命名为“永恒夫人”。鲜有走私贩给自己的船命名，躲避追捕或是对抗其他人的时候，快船触礁或倾覆是家常便饭，遭遇商盟护航的武装船撞击和魔法轰炸屡见不鲜，同行尔虞我诈破坏船只属于这一行默许的规矩，赌桌上把船当做筹码输给对家至多算你情我愿的买卖。他们通常不到一年就需要另寻新船，起名这件事不亚于安装船首像的头等大事，走私贩眼中却无足轻重。只有风哥从入行以来，始终开着自己这艘旧船，还对她倍加呵护。

　　风哥确实是小学徒们要寻找的“专业人士”。当他给三人列出长长的购物清单时，维顿兰卡就认定他是这趟暑假作业之旅不二的向导人选。

　　而他确实也没有辜负小学徒们的期待，仅凭一张报摊买来的旅游地图和炭笔，便能勾勒出黑烟森林沿海地带的大概风貌，并把需要注意的事情讲的绘声绘色。

　　看见风哥在夜色最浓时，带领三位小学徒来到秘密基地里向他们介绍蜥蜴人帮手“弟弟”后，连扎奇都惊讶的合不拢嘴，承认风哥确实有些本事。驯化蜥蜴人的困难程度不亚于教会兽人，了解世界的途径不只有通过咀嚼这一条路。风哥说弟弟是数年前一次生意的归途，在黑烟森林的河边发现的。那一窝蜥蜴蛋几乎全部踏碎，只有弟弟虚弱的趴在蛋液里瑟瑟发抖。处于一时的善心大发，风哥收养了弟弟，他们搭伙往返于鼻涕和逍遥城。有了这样一位得力助手，风哥很快就成了这一带走私界的名人。

　　认识风哥的人都说他人如其名，是个像风一样的男子。跟他的船需要莫大勇气，以及比莫大还要充沛的旺盛精力。风哥能在危险抵达眼前时就察觉蛛丝马迹，别人还在慌乱的寻找退路时，他早就逃得无影无踪。如果跟不上他的步调，眨眼间就会陷入危机张开的血盆大口无法全身而退。

　　维顿兰卡仔细看过风哥列出的必备物品清单，决定加钱邀请他加入这趟暑假作业之旅。半精灵小学徒开价很足，足到风哥考虑了很久，主要时间都花在计算货币兑换的比值上。

　　“如果你能带着我们几个人进去，再顺利的带我们回来，我会让老爹帮忙给你重新翻修永恒夫人。”

　　维顿兰卡开出的条件让人无法拒绝，尤其是重修爱船，让风哥干脆的臣服在金钱脚下，答应带小学徒从安全水路进入黑烟森林的要求。

　　“都挺好，就是出发时间有点早。”扎奇抱怨着，他盘腿坐在船舱正中，仿佛化身让快船稳定行驶的定海神针。任凭小船如何在浪中嬉戏，都岿然不动。碧奇躲在他身后，尽可能远离总想对她示好的蜥蜴人。

　　“我在逍遥城的仇家太多。”风哥半个身子探出来向弟弟要了些水和食物，他继续说道：“况且那么多人盯着维顿兰卡少爷的钱袋子和法杖，大美人儿又这么引人注目。如果再因为你们发生酒馆斗殴的事情，官家可就找上门了，到时候想走都难。”

　　风哥贴心的建议下，三位小学徒昼伏夜出，在喝丢自己的四楼包间里呆了四天。报纸上对他们的追踪报道戛然而止，有的尽是为了勉强维持热度的捕风捉影。没有如苍蝇般环绕的记者，无论是去主岛上查阅资料的那一队人，还是身处逍遥城的他们几个都是条好消息。

　　他们在清晨第一波客人涌进酒馆准备宁酊大醉前出门采购所需物资，而后等着夜晚来临，风哥驾驶小船接他们去秘密基地卸货，顺便帮忙整备永恒夫人。

　　今天是推算的大潮日子，海水退去露出铁黑色的暗礁，一眼望去直到地平线前，都是淤泥和细沙，偶尔还能看见以海草为旗的木片残骸。一夜之间，逍遥城外的海水仿佛抽干了一般，无论是渔民还是走私贩，只要是靠海吃饭的人，都不会选择在这一天早起上工，这恰恰是他们动身出发的最佳时机。

　　大潮的日子，城外的农户最开心。人们牵牛套车，一大早浩浩荡荡闯进还在熟睡的城市。农民要趁太阳升起烘干河道和海滩前，把肥沃的淤泥运走。闻到退潮后腐败气味的寻宝者如同食腐的秃鹰，他们围住热火朝天的掘泥现场，耐心等候清理结束，届时龟裂的土层里会露出掩埋许久的宝藏。中午，城中守卫在海边与河滩的必经之路架起关卡，向收获颇丰的寻宝人收取税金。大潮以汹涌澎湃的身姿拍击岸堤前，走船的人难得可以休息，农民获得肥料，冒险家拿到宝藏，逍遥城河道通畅之余还会得到一份不菲收入，这便是专属于这座城市自己的生态。

　　弟弟掀开船舱下部的一块底板，这是最后一处观察窗。蜥蜴人正紧张注视着水底情况。此时的暗礁张牙舞爪格外凶猛，稍有不慎永恒夫人便会与海底那些沉船残骸为伴。风哥娴熟操舵，在海中飞驰，浸没水面之下的船舱波光嶙峋，三位小学徒屏住呼吸，看快船避开一处接一处的危险。

　　“什么时候能开到鼻涕。”扎奇问道。这趟旅程是他和碧奇头一遭来到大陆南端，对看见的一切都颇感新奇。

　　“下午能到。你们注意看，水下冒出大量树根就表示已经距离鼻涕不远了。”

　　“其他人应该已经到了吧。”碧奇没有心思吃东西，正目不转睛看着船底。永恒夫人刚急转弯避开一道狭长的珊瑚礁，吓得她紧紧抓住扎奇胳膊，试图用闲聊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我们在逍遥城的时间比预计的长，他们应该早一步到鼻涕汇合了。”维顿兰卡说。

　　这位矮小的半精灵学徒盘腿坐在舱室角落，柳木法杖横在膝盖上。此刻他正翻出小本子核对上面列出的条目。

　　“要我说，进展顺利。”四十九世半开口说话了。自从来到逍遥城，饶舌法杖自知酒馆的乱斗有一半责任在自己，因此他就再没有发表过长篇大论。至多是对维顿兰卡拿着课题经费乱买施法素材的行为冷嘲热讽。托他的福，这几日三人的客房生活格外惬意，仿佛真的结伴度假一般。法杖抖抖身上的银链，舒展满身疖子说：“但离开逍遥城后可就不好说啦。”

　　“什么意思。”维顿兰卡问。

　　“水下不仅有珊瑚礁、树根、海沟和乱流，还有其他危险，我说的对不对。”四十九世半的话显然是对风哥说的。

　　听见饶舌的柳木棍子开口，风哥抬手行礼，顺便吩咐弟弟拉开气阀抬高快船的吃水深度。他说：“说出来会吓着他们，既然棍子爷已经提了，那我也没什么好隐瞒，想不到你对这附近的情况了解的还挺多。”

　　“我知道的比强石头多。”四十九世半听见风哥的恭维，不由卖弄起来。他骄傲的对维顿兰卡说：“曾经我跟强石头也有一面之缘，还帮过那傻大个。”

　　“生长在海河交界地带的树林根部是鱼人和猛兽狩猎的天堂。”风哥没有理会四十九世半自卖自夸的炫耀，他全神贯注在暗礁迷宫里小心迂回。“大潮的日子，藏在海沟里的鱼人滩会暴露出来。那是这一带渔民取鱼蛋的好机会，也是鱼人攻击性最强的时间之一。鱼人会无差别攻击途经此处的过往船只，不管他们到底是路过的商人还是潜入鱼人滩偷东西的贼。”

　　“什么是鱼蛋。”扎奇问。

　　“是制作紫色染料的原材料之一。”四十九世半再度变回无所不知的百科全书。绿色宝石里的红光闪烁，他清了清不存在的喉咙侃侃而谈道：“紫色染料如果现在仍旧是稀罕物，那么它的制作来源无非三个：夏国某种植物籽榨取提炼、黑烟森林里的一种蜗牛，以及人们说的鱼蛋，那东西其实是一种海螺伴生物。”

　　“贝壳不是到处都有。”扎奇撇撇嘴表示海螺算不上稀有，这几天夜里碧奇在海边捡了不少，打算开学的时候寄回老家。

　　“要是随便什么螺、贝壳都能做成染料，紫色就不会那么稀有了。鱼蛋其实是一种特殊螺类和鱼人的分泌物混合而成，在鱼人滩日积月累变成发亮的球状物，必须趁它还活着的时候连壳带肉一起碾碎榨汁才能提取染料原浆。只是在那之前要获得鱼蛋，可比制作染料还要困难。我说的对不对，风哥。”

　　“对对对，棒子爷你说的都对。”风哥全神贯注注视四面透光的驾驶台，确认当前航路畅通。看不到他说话时的表情是认真的，还是在讥讽饶舌法杖。“我见他们搞来那东西想开发别的用途，结果海螺难吃的要死，外面那层黏糊糊的液体干了后还烧手。为了鱼蛋，可得抱定付出生命代价的觉悟哩。”

　　风哥无意在小学徒面前渲染争夺鱼蛋时爆发的激烈战斗。倒是四十九世半喋喋不休，让本来躲着蜥蜴人水手的碧奇脸色更加难堪。

　　“咱老家高岗如今已经没人把穿紫色皮草当做时髦了。”

　　“这小哥，你的话我就不爱听了。”永恒夫人冲出复杂的礁盘水域，透过头顶的瞭望天窗看见太阳不知何时已悬在高空，明亮的光撞碎在水面上，形成如万花筒般斑斓的碧波。风哥终于得闲，他对蜥蜴人同伴吹起口哨，接过他从船舱后的箱子里拿出的酒壶。风哥喝了口烈酒对扎奇说：“小哥你孤陋寡闻了。米兰德的议员、商盟富豪、冠以先祖支脉名头的大人物，乃至七国贵胄和出身世家的法师，这些人都是干我们这行的衣食父母。假如紫色染料不流行，可会损失一大块收入。”

　　风哥似乎想起什么，口中发出咳痰的声音，蜥蜴人随即接收到信号拿出风干肉条和干粮。

　　“要吃饭就趁现在。等进入黑烟森林外围，想吃东西可来不及了。真碰上鱼人或者其他危险，要死也不能做个饿死鬼。”

　　听到风哥的话，三位学徒赶忙一手抓饼一手肉干狼吞虎咽吃起来。

-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