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风哥的话果真应验了。正当永恒夫人悄无声息劈开波浪钻入茂密的水生树林不久。蜥蜴人好似听到了水里传来的异样波动,他一边发出高亢的咕噜声,一边用力敲打管道。舷窗外依旧烟波浩渺,只是多了树根与水草的遮蔽,光线呈现暗淡的绿色。除此之外周遭并无异常,鱼群照旧追随船尾游弋,不时有结队的鸟落上树梢。
风哥听见有节奏的震动,急忙调整引擎功率,脚也完全松开减速舵板。“抓稳!”风哥话音未落,永恒夫人号便如离弦之箭一头扎入黑烟森林深处。风哥嗓音紧张的不自觉沙哑起来,他说:“你们运气可真好,碰上鱼人了!”
维顿兰卡生平第一次在画册之外亲眼看见鱼人。它们丑的千奇百怪超出预期,与之相比正从置物箱里接连搬出武器的蜥蜴人简直称得上某些方面的美男子。
鱼人体态消瘦,两腮鼓动时暗藏着的无数纤毛和寄生虫晃动不止。这些一辈子几乎都泡在水里的怪物皮肤覆盖粘膜,光线打在身上绽放点点出令人炫目的光斑。鱼人天生丑陋,仿佛绞尽脑汁把世间几乎全部毫无美感的元素于一身。它们中大多数和对称美学无缘,不是一条腿长就是一只手细弱,或者干脆一边身子萎缩,隆起的背部长满有许多共生的贝类和藤壶,靠这些伪装潜藏水底简直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细看鱼人的脸扭曲得如同塑型失败的黏土,还有各别极端品种嫌自己不够丑,非要把几只凶狠的眼睛挤在一处,配着尖厉獠牙看得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鱼人们发现了目标,旋即在水中灵活追逐永恒夫人。那些没有腿的游起来飞快,眨眼间就已经扑到舱室外,几只带蹼的手死死抓住舷窗。接水面投下的光,船舱里的人看见越来越多的鱼人从粗壮的树根缝隙里钻出来、从水底的淤泥中一跃而起、自礁盘周围爬起纷纷加入围猎行列。
三位小学徒紧张得说不出话,身处浸在高速移动的木盒之中,纵使有一身本领也无能为力,只祈祷风哥高超的操船技术可以让他们摆脱鱼人纠缠。
碧奇把头埋在扎奇背后,尽可能用头发遮住视线。她对鱼人腮部暴露的腺器,还有后背长满藤壶、海葵的怪样子完全没辙。别说战斗,就是现在有一线生机需要她卯足力气逃命恐怕都很难做到。
弟弟嘴里发出有节奏的口水声,用旁人难以理解的方式同风哥默契配合。快船机敏的躲过鱼人拧成旋涡的风暴,忽左忽右闪避前方的障碍和身后的追兵。
“有意思。”四十九世半全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继续全心全意扮演百科全书的角色,他说:“蜥蜴人有特殊的感知器官,可以捕捉水下细微的震动和声波,我还是头一次亲眼看见。”
“你没有眼睛!”维顿兰卡一只手环扣身后的动力管,差点因为急转弯甩到碧奇身上。
“但并不耽误我了解这个世界。”四十九世半挣脱维顿兰卡的手悬在半空,丝毫不受颠簸影响。
“伟大的法师们。”风哥脸上挂满汗珠,他胡乱用袖子擦了把脸,对身后三位小学徒喊道:“你们不是会魔法吗,快想办法,不然鱼人就把船拆了。”
瞭望窗外黑影丛生,上下左右到处是鱼人张牙舞爪的身影。它们发疯般追逐永恒夫人,卷起的旋涡犹如惊涛骇浪,打得岸边树枝摇晃。不断有鱼人试图攀住窗户,又不断甩到船身之后,如此周而复始。快船贴海岸线曲折的雨林不停穿梭,试图寻找摆脱鱼人的生路。
“可我们不是法师,只是法师学徒。”一条鱼人晃动挤满海葵的背鳍出现在扎奇对面,它张大嘴巴恐吓舷窗内侧看到的有毛生物,牙齿像鲨鱼般层层叠叠,带蹼的手指上,黑色爪子又尖又长。扎奇咽下口水,想用一句玩笑话冲散紧张。“据我观察,鱼人并不吃素。”
风哥可没心思开玩笑,他的自信远远落在永恒夫人号后面。风哥全神贯注,一门心思寻找远离危机的机会。船舱里斗志最昂扬的,只剩蜥蜴人水手,他高举两片大刀发出嘹亮的声音恫吓船舱外的鱼人。
船舱四周拍打和抓挠声越来越激烈,很快变为隆隆作响的噪音,震得船舱里的人头脑发昏,肚子忍不住开始翻江倒海起来。当人们意识到鱼人已经开始动手拆船时为时已晚,几只胆大的鱼人率先跳上甲板,黑色爪子嵌入缝隙,一股腥臭难闻的气味随即涌入船舱。勇敢的蜥蜴人水手站在悬梯下,脖子激烈的伸缩臌胀,血管纤毫毕现。他眼睛充血,激动的搬出矛枪不由分说扣动扳机。金属猎矛刺破甲板,贯穿一只鱼人身体,巨大惯性带着它飞出数米,牢牢钉在树干上。血腥气味引来一股鱼人海潮,转瞬就把尸体吃的一干二净。
越来越多的鱼人从水中一跃而起跳上甲板。风哥咒骂弟弟不该刺激鱼人,他把操纵杆掰到极限,永恒夫人号连续急转弯把疯狂的怪物甩回海里。但仍有许多鱼人挂在船身上,拆掉船体冲进船舱只是时间问题。
“到底行不行啊,鱼人快进来了!”
风哥急的吼起来,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又像对陪伴自己的永恒夫人号快船如是说,更是对船舱里三位小学徒发出的命令。弟弟激动的跳来跳去,他握着重新压紧弹簧的捕猎鱼枪,对舷窗外的鱼人狠狠挥舞,警告它们不要靠近。
“好搭档,该我们登场了。”四十九世半长满疖子的杖身微微颤抖,裹在杖头上的银链发出阵悦耳的叮当脆响。他一直在等能让自己粉墨登场的绝佳时机,不能太早也不能太晚。四十九世半的玻璃腔仿佛具有魔力,话音刚落鱼人躁动着拍打船体的低音和爪子摩擦声顿时消散。“嗯,我一直想说,你们学徒间卖的隔音符文糟透了,只能隔绝噪音而无法隔绝震动,明明原理上都是某种波在空气中的传导效果。而且我也没法认同你们贴在门上这种简单粗暴的行为,隔音法术应该这么用才对。”
不知何时,四十九世半用法杖尖端在地板刻出个魔法符文,纹路焦黑散发刺鼻的烧灼味道。
“在船里乱涂乱画得加钱!”风哥情绪激动,声带喊得走了音。“弟弟,记得收现金。”
“登场?我能干什么,丢火球吗。”维顿兰卡不情愿的掏出一枚金灿灿的硬币丢给蜥蜴人,后者用嘴叼住用力咬了几下,旋即发出心满意足的咕噜声。
“不要,不!”
维顿兰卡的话勾起吉萨兄妹夜游鳞江的回忆,两人齐声惊呼,表示对那晚盛大的烟火狂欢心有余悸。倘若半精灵在船舱里施法,无疑此地将成为所有人的坟墓。
“别听他们的,瞎叫唤什么呀。”四十九世半无视两人的悲鸣,他浮在半空赶起维顿兰卡走到船舱一侧的舷窗旁。“有我在的时候,你什么时候施法失败过,嗯?”
“是啊,准能行。矮子维,下手的力道最好重一些,就算失败我们也可以死得痛快。”扎奇用卑微语气对他的挚友说,口吻仿佛作恶多端之徒临终前幡然醒悟的恳求。
“行啦,给我闭嘴,蛮子!”四十九世半终于忍不住爆发,玻璃腔的高音震得水里激起层层气泡,一只紧贴在船舱外的鱼人鼻口喷出血浆,眼珠爆裂而亡。这具尸体多少减缓了死亡旋涡追击永恒夫人号的速度。弟弟抱着头蹲在引擎模块旁瑟瑟发抖,显然受到柳木法杖的威压。四十九世半开始发号施令,“有多余的力气,就去甲板上用拳头和鱼人们讲讲道理。”
蜥蜴人把这根法杖当做这场战役的最高指挥官,喉咙深处发出高亢水声。他抓出装满铁箭的袋子示意自己会跟扎奇一起并肩作战,又从箱子里翻出一端弯曲的撬棍塞进扎奇手里。
“弟弟,保护好客人。”
风哥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成功把船开向更广阔的水域。眼前没有盘根错节的树木,也没有怪石嶙峋的礁石,平坦细沙正是他展现高超驾船技巧的机会。远处无数如柳叶般细长的小舟刮削出道道白线,渔民和冒险家浩浩荡荡朝暴风航线驶去。由于退潮,墨黑的海中央突兀出现无数旋涡,露出藏在水底的鱼人滩。水轮旋臂外先一步抵达的人们鏖战正酣,鱼人尸体染红水面,血腥气味让鱼人愈发狂暴。它们不断从海中高高跃起,试图用身体撞沉侵犯家园的小船。渔民们唱起拉网号子,身穿笨重且怪异设备的潜水者一个接一个遁入海中。这些贪婪的小船直到吃水线快要没过船舷才肯返航,更多鱼人埋伏在必经之路附近,对满载而归的人们发起偷袭。数艘小船从中折断,辛苦打捞的鱼蛋重新归于大海。
直到大潮推起巨浪,将鱼人滩埋进水下前,和鱼人胶着的战况将会一直持续下去。
开阔的水域和更多的目标出现,让追索永恒夫人号的鱼人分神。原本拧成一股漆黑风暴的乱流激荡着分成数股,朝四面八方散开,好似深海巨兽张开一张猎捕人类的致命渔网。趁攻势减缓的时机,弟弟已为扎奇绑好保险绳,一条缠在腰上,一条绑在腿上。扎奇套着布满小抓钩的铁鞋,尝试模仿蜥蜴人水手教他的动作缓慢行走。弟弟带蹼的手比比划划,示意扎奇在他扣动扳机后立刻跳上甲板。
“别担心,小妞儿,你哥哥死不了。”四十九世半横起身子,用木杖末端驱赶碧奇走到窗边,“来,在窗户周围画个符文。”
“我不会画符文!”碧奇十分抗拒。她听见头顶扎奇和鱼人混战的声音,恨不能自己也穿起铁鞋跳出舱室。
“我教你。”四十九世半丝毫没有紧张感,不知是否因为他没有分泌情绪的腺体,每每面对危机他总是一幅事不关己的样子。
甲板上确实战况激烈。弟弟在扎奇撂倒四只鱼人的同时窜出船舱,他双手托举鱼枪发出亢奋啸音。对几只刚跃出水面的鱼人抬手扣动扳机,金属长钉扎在甲板上,险些刺穿驾驶舱。蜥蜴人的举动上再度引得风哥咒骂连连,他担心永恒夫人或许会在鱼人拆船前沉没在蜥蜴人疯狂的鱼枪射击下。
“你疯啦!到时候修船的还是我们!”
风哥气急败坏抄起传声筒,吐出一连串粘痰卡住喉咙的声音。听见风哥的话,蜥蜴人鼓起脖子咕咕回应,枪顺出入口丢回船舱。取而代之,弟弟手里握着两把锈迹斑斑的剥皮刀,和试图重新占领甲板的鱼人肉搏。
“他刚才说的是蜥蜴人语言?”维顿兰卡问道。
他站在舷窗前无所事事,水下的鱼人乱作一团。跌入海中的鱼人尸体和它们生前的同伴相互缠绕、碰撞,海水顿时染成粉红色。维顿兰卡看柳木法杖一字一句教碧奇用碳棒贴着圆形窗户画出复杂符号。维顿兰卡懂一点符文绘制基础,这个三层符文就算阅历丰富的法师都极少有人掌握。半精灵现在唯一的功用就是充当柳木法杖的托架,偶尔说几句有的没的,彰显自己的确参与到对抗鱼人的团体活动中来。
“都是些骂人话,好孩子不要学。现在给我闭嘴,要是小妞儿画错一笔,咱们都得喝海水。”
维顿兰卡知趣的不再说话。碧奇额头渗出汗珠,身上散发的香味充斥在低矮船舱里,淡淡奶香和甲板激烈战况形成奇妙反差。当她完成外环最后一笔后,整个人精疲力尽靠住舱壁瘫坐在地。黑色炭笔勾勒的符文下渗出点点金光,光撕开碳粉,连成耀眼的星芒。金光缓慢旋转,逐渐变深,最终凝固成温暖的橘色。
“炸船还得加钱!”风哥喊道,“不对,加钱也不能炸船!”
“炸不了你的破船,别看我无所不知,本质上还是很抠门的,加钱的买卖可不做。”四十九世半试图用一句玩笑环节紧张的气氛。他夸耀着对维顿兰卡说:“好搭档,该你大显身手了。”
“丢火球?”维顿兰卡看着暖光里的符文正发挥作用,鱼人厌恶般的与快船保持若即若离的间隔,宁肯跃出水面和甲板上的人搏斗,也不愿潜入水中伴游。维顿兰卡对火球术的释放略有心得,只是还需要对威力稍作调整。
“你就那么想花钱?”四十九世半讽刺道,“当然不是,教你点好玩的奇观。”
柳木法杖故作神秘,绿色宝石里再度飘出狡黠的红光。
-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