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永恒夫人号停靠鼻涕一处隐秘码头时,已是午后。这艘快船的甲板五彩斑斓,随处可见刮痕和破损,其中大部分是弟弟使用鱼枪所为,剩下的功劳归于扎奇手里的撬棍。要说鱼人的破坏,比起他们二人完全可以忽略不计,这艘快船鏖战后九死一生的模样真该把名字改成“永痕夫人”。
山坳对面的港口边聚满村民,他们翘首以盼等采集鱼蛋的船队凯旋。当风哥驾船溜进港口的时候压根没人注意到这样一片破烂木板。风哥让蜥蜴人留在船里整备、清理、估算损失。他自己带着三位小学徒避开大路,从一条盘山道向山顶约好的露天酒馆进发。
能让永恒夫人号幸运的摆脱鱼人群疯狂追逐,全靠三位其貌不扬的法师小学徒。若非危急时刻四十九世半的指挥,他们这时早已葬身大海,成为鱼人和其他水生动物的腹中美食。多年来,风哥走南闯北见过许多世面,但如此专业的施法他还是第一次见识到。别看那根饶舌法杖故意卖弄的嘴脸甚是气人,可他认真起来的确有点本事。在四十九世半的指导下,那小矮子身处船舱,完成了一个从未在阿斯托比拉通用教材的法环等级目录里出现的法术,而永恒夫人号自身毫发未损。
风哥只记得自己在后视镜里瞥到橘色光芒穿过舷窗,顿时一股暖流从体内穿过。霎时间快船后出现无数十字形的星芒彩光,光点随波逐流,散在永恒夫人四周,仿佛渔夫手里的鱼线。剧烈抖动透过操纵杆传来,风哥无暇分神后顾,他双手紧握控制方向的操把用尽全身力量与突然出现的激流对抗,避免快船卷入身后冒出的大量气泡所形成的真空。扎奇和弟弟五体投地紧紧贴在甲板上,他们俩用相似的腔调咒骂下面施法的人该提前通知一声。
追击的鱼人躲闪不及,撞进由魔法异光构成的气泡里,它们身体猛然膨胀眼睛外突,内脏从腮和口鼻,以及所有开孔的地方喷薄而出,最后在水中化作一朵朵红色血花。
风哥只听见会说话的柳木法杖对水蓝色脑袋的小学徒嘀咕了一句:“用你最拿手的就行。”旋即后视镜里反射出如同太阳般炙热的万丈光芒。永恒夫人在冲击波的推动下一飞冲天,像一只营养不良的云海鲸般在空中翱翔。当船打了几个水漂停稳之后,旋风般的鱼人群已不见踪影,远处距离树林不远的地方是一片热气腾腾的殷红色血海。
“你们可真厉害,还说自己是小学徒。那些号称是大法师的人都没你们会的这些本事。”脱离险境来到陆地的风哥又恢复往日风采,他发自内心的称赞三位主顾,希望能在最后谈及永恒夫人号修缮费用的时候可以抬高价码。
“这不算什么。”四十九世半甚是骄傲,维顿兰卡甚至觉得他会从绿宝石表面长出一根象征鼻子的突触。“从水里置换出气体。一部分是易燃物质,一部分是助燃物质,原理上讲并不难。”
风哥走在队伍最前列,利落劈开长势喜人的茂盛杂草。他们故意绕山避开大路,一方面风哥说自己在鼻涕同样有许多冤家对头,另一方面,扎奇身上的黏液未免过于招摇,更何况身上散发出来的恶臭也让人难以接受。风哥出于为客户着想的心理,尽可能避人耳目,不想引起生活在鼻涕的当地人注意。
“你能保住船,还不是靠我。”四十九世半说。
“对对对,棒子爷您最厉害。”风哥拿出随身酒壶喝了一口,暖流烧灼食道,让他惊魂未定的心稍稍平静。回想起刚才那一幕仍会让他心有余悸。风哥见缝插针的说:“但咱们可说好,船的损失另算。”
一行人就这样在斤斤计较的讨价还价里深入渔村旁的密林,向山顶约定的地点前进。
鼻涕如假包换,是学生会骨干乔·希顿的故乡。就算他把头发染成廉价的金色,妄图以此冒领先祖支脉后代的身份,也无法改变这样一个现实,乔·希顿——象牙塔学生会骨干、品学兼优的优等生、黑珍珠同好会卡号003的创始会员、秩序系小学徒里刻苦上进的模范生、去年象牙塔奖学金和学生会津贴获得者、新任校长记住的第一位男性学徒——是从鼻涕走出来的渔夫后代。
乔·希顿是个普通孩子,他有差点毁灭父母生活,杀伤力巨大的婴儿期;没错过和愚蠢划上等号的青少年期;此刻正在高龄的青春期尾声,做着毫无意义的挣扎。在展开象牙塔的求学生活之前,乔·希顿的人生都是围绕鼻涕度过的。他并非自己幻想的那般与众不同,仅仅是无数个凡夫俗子里相对装腔作势的一小撮里的一员。
“鼻涕”正是他羞于提及的故乡名字,不是指人体上毫无价值的分泌物,而是当地特产几乎都和黏答答的分泌物脱不开干系。从鱼蛋到黑烟森林的特殊蜗牛,从某种树胶到森林深处才能采到的奇异蘑菇。正因于此,形象指代该地特产的名字便沿海岸线和无数走私贩之口流传开来,逐渐固定在地图上,成为一处世所公认的地名。
乔·希顿直到进入象牙塔才搞清楚自己故乡名字的确切含义。他在沙滩上追着夕阳奔跑,手里抓着黏糊糊的东西,脸上挂满那坨分泌物朝夕相伴多年的往事着实不堪回首。因而乔·希顿拒绝一切海产品,看见黏液就会无端联想起生养他的渔村,更会想起从鼻孔流出来的黏液。
其实客观来说,鼻涕的规模远超“村子”的概念。它依山傍海,村民们早就移居到了足以躲避自然灾害的半山腰。村镇现在的规模不亚于任何一个内陆小城市。站在突出山崖的中央高塔向海面眺望,能看见环抱鼻涕的沙滩、礁石,起伏的丘岭和郁郁葱葱的森林。落潮时能见到标记出鱼人滩所在的旋涡,还可以欣赏暴风航道后高耸天际的巨大云门。旅游旺季的时候,许多云海鲸爱好者蜂拥而至齐聚鼻涕,为的就是能近距离目击洄游的鲸群。
乔·希顿鄙夷的故乡没有他所认为的那么穷,只是稍显土气一些。鼻涕地处海陆交界之处,商贸异常繁忙。要不是毗邻黑烟森林,日后大陆南端海岸线的历史里就没有逍遥城什么事了。此地盛产紫色颜料,还是冒险家、掮客、走私贩歇脚的中转站和大本营。鼻涕民风淳朴,靠海吃海的人们勤劳诚恳,没有逍遥城里滋长的疯子和兜售如何疯狂的疯子。商人们愿意在抵达逍遥城前在鼻涕下锚休整。这里可以买到云海鲸相关制品,还有夏国的特产,价格比逍遥城便宜许多。
如上这些事实全是乔·希顿不知道,也不屑于知道的,关于故乡的故事。他的刻板印象里,鼻涕是个一辈子不愿意回去的地方。那里到处散发海的腥气,一点也不热闹。人傻傻的,干的事情枯燥无味。幸好在躁动的青春期与后悔的老年期之间,乔·希顿还有大把时间教会自己何为后悔。
眼下,乔·希顿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来不及考虑后悔究竟是什么味道。
他正身陷一场巨大的麻烦,而且这还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蹲守在鼻涕等待小学徒们踏进黑烟森林,展开一段波澜壮阔冒险旅程的记者们在这件天大的麻烦里做出了添油加醋的微小贡献,为骑虎难下的趋势煽风点火。
维顿兰卡没有看到今天的报纸,否则定会让风哥调转船头,就这样开回逍遥城去。
风哥领着三位风尘仆仆的贵宾走进约定的酒馆时,看见七星手舞足蹈朝他们打招呼,略微驼背的身材像注满活力的弹簧,不停左摇右晃。拉奇和南坨各自端着满满一盘海鲜步履蹒跚,他们的桌子上堆满贝类与甲壳动物的残骸。韩柯夫环抱水果拼盘大快朵颐,无暇对赶来汇合的三人打招呼,只能象征性耸耸肩以示欢迎,同时拒绝身上五颜六色的扎奇拥抱自己。
趁着小学徒们熟络的问候,风哥知趣躲到吧台角落,他仍旧戴着那顶宽边帽,点了杯烈酒和两份食物,不忘让店主灌满酒壶。
席间唯有乔·希顿闷闷不乐,周身散发出来的阴郁气质和瞬间热闹起来的小酒馆格格不入。
“连着等了你们两天,怎么才来。”韩柯夫把果盘吃的干干净净,汤汁都没放过。“再让他们俩吃下去,可要得痛风了。”
“是你们到的太快啦!”扎奇说罢一屁股坐在人群中央。拉奇和南坨早就闻到他身上的怪味,两人不动声色端起盘子移动到距离扎奇最远的地方。七星反应慢了半拍,结果法袍上留下个难看的人面影拓。
“家里的碰头会也就半天功夫,当晚我开船就到主岛接他们。”韩柯夫简单扼要交代了分别后的行程,显然他们更关心浓墨重彩的扎奇究竟遇到了什么事。“主岛查资料很顺利,柏修斯大师嘱咐公务员帮我们拦下了记者,所以我猜你们这几天在逍遥城应该也没有看到报纸上刊登啥新消息。反正我们是没从报纸上看见有关你们的事迹,想来应该也避开了那些写花边新闻的。这些事情以后再慢慢说,我倒是好奇你们经历了什么,搞成这副样子。”
“我们从逍遥城开始,到刚才经过的事情写进暑假作业的报告里也足够交差了,就叫《逍遥城及黑烟森林周边生态考察》。”扎奇说完站起身,把讲故事的殊荣让给维顿兰卡和那根饶舌法杖。
村里人正聚在码头翘首以盼船队归来,店里除了他们外没有旁人。扎奇征得店主同意使用公共冲凉亭的时候,碧奇和维顿兰卡简单叙述了抵达逍遥城之后发生的事情。四十九世半时而插话进来,把发生在酒馆的斗殴以及摆脱鱼人群疯狂追逐的事情讲的惊心动魄。末了,他们不忘介绍风哥给其他小学徒认识。
“舒服了!”扎奇光着膀子走出凉亭,向店主要了杯冰酒,端起堆成山高的肉过来问:“万事通咋回事,一副钱要不回来的样子。”
“差不多就是你说的这回事。”韩柯夫答道。“你们一定没看过今天的报纸吧。”
海风吹散午后高温,他坐到通风阴凉的窗边,胡子惬意的在风中舞动。听到韩柯夫的话,先行来到鼻涕的小学徒眼中露出鄙夷的责备目光。拉奇从座位下拿出一份报纸递给维顿兰卡,七星又将他们抵达鼻涕后发生的事情叙述一遍,浓缩成几个字,无非就是乔·希顿把这伙人出卖了。
韩柯夫用自家快船载着七星、拉奇和南坨从阿斯托比拉主岛来到鼻涕时,乔·希顿便已经是这副半死不活的萎靡样子。小学徒们惊鸿一瞥看见乔·希顿的身影在码头上闪过,而后守候在鼻涕多日的记者瞧见他们几个便如同秃鹫般围拢过来,试图从小学徒们的嘴里撬出最新的报道素材。
至于乔·希顿,他自此便再没了踪影,留下来接待几人的村民完全不把他们当做乔·希顿的朋友,操着略带鄙夷的乡音呼来喝去,领几人来到山脚下的茅草屋前就一哄而散。
这里的住宿条件非常差,和睡露天差不多。稍微好点的待遇仅仅是四人住的地方还有个遮阳的屋顶。八月的大陆南部,晚上潮热难耐,虫鸣声震耳欲聋,一波接一波的吸血小虫扰的人睡不着觉。七星义愤填膺,深夜阵阵鬼叫引来巡夜的村民。
“这跟说好的不一样!”
七星努力扳直佝偻的后背,像个弹簧似的摇来晃去。失眠的痛苦让他眼中布满血丝,配着突出的下巴,让巡夜人误以为是山鬼下山。
“山鬼饶命!你要找乔·希顿就去,山上的红顶圆房子就是,可千万别找我呀。”巡夜人丢下这句话落荒而逃,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几位小学徒点点头,开始向山顶进发。
乔·希顿的家建在鼻涕最好的地段,可以想见当清晨第一缕光洒在红色的半圆屋顶,伴随清爽的微风醒来会是多么令人愉悦的事情。从窗户翻入,偷偷潜进乔·希顿豪宅的四人只有满腔怒火熏蒸的愤怒,想想他们的住宿条件,再看看乔·希顿舒适的家,除非贯穿前胸和后背,否则很难让人心胸大度起来。
拉奇拿出厚厚一摞隔音符文贴到房间各处,密集的几乎快把墙重新裱糊一遍。七星脱下臭袜子塞进睡姿安详的乔·希顿嘴里,韩柯夫毫不客气坐到他身上,一向与世无争的南坨此时同样忿忿不平,他旋绕手指念念有词,风元素在他的指挥下离乔·希顿渐行渐远,直到他的脸憋成酱紫色。
“这是怎么回事!”七星走过来,四目相对间口水悉数喷到乔·希顿脸上。“你不是说自己很穷,全靠接济才能来象牙塔念书的吗!”
南坨和拉奇把房间角落的圆桌搬到床边,上面各种应季水果琳琅满目。乔·希顿在鼻涕的生活并没有他在象牙塔时描述的那般不堪,仅从物质文明丰富度上来看,就是个衣食无忧的小少爷。韩柯夫一点不客气,坐在乔·希顿身上猛吃水果,果汁流进他眼睛里疼得直咧嘴。南坨仍旧控制着卧室里风元素的走向,无论乔·希顿如何呼号、呐喊、哀求,表现出来的也只有几乎要抽搐的狰狞表情。
“万事通的叔叔是鼻涕的村长,他家做的是紫色染料生意。”韩柯夫绘声绘色描述他们夜袭乔·希顿的经过后,又跟维顿兰卡和吉萨兄妹简单介绍了乔·希顿家的真实情况。他所说的内容都是小学徒们第一次听说,要不是他们循循善诱的严刑逼问,恐怕所有人都还蒙在鼓里。
不知乔·希顿在平日给家里的信中如何吹嘘自己在象牙塔作威作福的日常生活。远在鼻涕的亲戚们相信,七星发表在尖帽大学期刊上的研究报告抄袭自他的论文;韩柯夫为了家族生意,拼命巴结他这位品学兼优的学生会骨干;拉奇能在阿斯托比拉主岛谋到经常实习赚取学分的工作,同样全拜乔·希顿的善心大发。最让人气愤的,还是南坨的遭遇。乔·希顿摇身一变,成了暗中帮助贫困的农村孩子上学念书的大善人。而扎奇是个不折不扣的乡巴佬,从极北之地不远万里求学,很快蛰伏在乔·希顿高超的法术才华下,成了他的跟屁虫。至于碧奇自然倾慕这位出众的学生会骨干,单相思过度到几近绝食。
只有维顿兰卡运气最好,乔·希顿的家书里根本没有半精灵的位置。
“这些我们都了解了。”扎奇点点头,随后拿起已传阅过一遍的日报。他指着头版头条的时事热点新闻说:“但报纸又是怎么一回事。象牙塔的小学徒千里跋涉终于来到黑烟森林附近,这一部分没什么问题。但是谁说我们自告奋勇要帮助鼻涕解决村民失踪的神秘事件?”
其他人默不作声,其中几位先行一步抵达的小学徒纷纷将目光聚焦到乔·希顿脸上,灼烧的他面颊发烫。
-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