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题

（1）

　　拿着地图纸上谈兵说起来简单，实际看到黑烟森林出现在眼前是另外一回事。

　　站在鼻涕最高处的灯塔向南方张望，那里存在一片终年无法驱散的雾霭。似乎有什么东西随偶尔吹过的风蠕动，好似一大团潜藏在雾气里的活物。风哥说那里就是黑烟森林，它的面积之大超出小学徒的预料。光是目视便会觉的浑身不自在，灰黑色的胶状壳溶解于空气里，粘滞的浓雾间偶尔能看到鸟群飞翔，无数笔挺的黑色树木参差，舒展如伞般的树冠。

　　次日清晨，永恒夫人号快船载起小学徒紧贴岸边行驶，他们的目的地是七国某地的一处安全水道，从那里可以直插黑烟森林的腹地。

　　今天是个风平浪静阳光明媚的好天气，湛蓝海水与天空融为一体，岸边体型硕大的风力仿生兽和头戴笼口的磨龟正在沙滩上搬运重货，退潮的海边留下成排铿锵足迹。假如没有挡在视线尽头灰蒙蒙的暴风航线煞风景更会令人心情舒畅。小学徒们拿出乔·希顿昨夜抄好的数份地图对照，估算行船时间。

　　他们为了这趟暑假旅程准备了许多没用的物资，韩柯夫带来的零食、扎奇在逍遥城购置的武器盔甲、乔·希顿防身用的鱼叉和防水服统统留在鼻涕，四十九世半和风哥严格限制了他们妄图把家搬进黑烟森林的打算。

　　“且先不说你们能背这么多垃圾下了船能走多远，到了需要奔跑的时候你们谁有自信跑的动？”

　　除了来自极北之地的吉萨兄妹，其他几人都只得接受来自一根柳木法杖的无情嘲讽。他们轻装上阵，天还没亮就抵达了隐秘卸货的小码头，乔·希顿第一次知道鼻涕还有这样的地方，而更多人的惊讶则来自于船上的蜥蜴人水手。

　　“注意看着，我们快到地方了！”风哥卯足劲儿叫嚷的声音从驾驶舱里传来，震得头顶铁皮补丁崩掉数块。

　　小学徒们深色凝重，眼见永恒夫人号减慢航速。不知何时开始，水底的细沙变成黑色淤泥，充满杂质的水里无数异光闪烁，许多藏头露尾的水生动物绕路而行，尽量藏匿行踪。初生的太阳懒洋洋的抬起脸，光撞到繁茂的树叶碎成无数星光洒在水面上。

　　“这里是玉兰地区的一处出海口，算进入黑烟森林最安全的水路。”

　　风哥娴熟驾驶快船开进幽静森林扯开的一道黑口子，由南向北逆流而行进入黑烟森林的小学徒无比惊叹，整座森林仿佛漂浮在水面上一般。沿岸粗壮的树木盘根错节铺成坚实大地，各种植物依附其上发出新芽，若干年后它们将变成这座森林的一份子。曾深入黑烟森林的人们会说，整座森林其实就是一颗超出想象的巨大植物，当人们一只脚踏上它的根茎，森林就会知晓，并会以自己的方式挽留来访者。

　　“那些人还说，黑烟森林里没有泥土容身的地方。如果你们发现鞋底沾满黄色细土，意味着已经到了森林的核心。传说那里有数不尽的平顶金字塔，蜥蜴人的数量更是多得瘆人。总之是个恐怖的地方，我是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蒙了心要去找什么宝藏，但如果觉得情况不妙最好原路返回，森林里比蜥蜴人还可怕的东西简直不要太多。”

　　风哥的话说的没错。繁茂的植物孕育了许多奇特生物，蜥蜴人自不必说，黑烟森林边缘群居生活的矮巨人和林地人也算以林为家的高智生物代表。除此之外，北面靠近森林外延视线开阔的群山间还有法师们的好帮手灰兽人。诸如泥沙地里的水生潜沙虫、体型巨大的头锤鳄和磨龟、永远处在饥饿状态的分尸蟹、生活在高耸入云树冠上的骑士甲虫、分工明确袭击过往生物的地龙和裂口蜓等等，不一而足。这些奇特生物虽然生活习性迥异，外表不尽相同。但归纳起来还是可以发现两个彼此交汇的共通点：厚重甲壳，以及旺盛的攻击欲。

　　这座终年雾霭盘踞的黑烟森林里，什么生物都要大上最少一圈，连噬梦蚊和苍蝇长得都跟大甲虫似的。它们构成了独特的生存法则，每天披挂铠甲厚壳在森林里游荡，寻找猎物，或是成为猎物。

　　蜥蜴人水手率先爬出舱室，站在舷梯上只露出眼睛观察树冠压得密不透风的森林。永恒夫人号沉闷的引擎声惊扰了森林的宁静，他看见水波荡漾而过，驱散周遭树根里无数小动物，更大些的空洞里黑影一闪而过，不等看清就羞涩的跃入水中。

　　“等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们都别慌。”风哥听见弟弟喉咙里发出咕咕的水声，转而对有些风声鹤唳的小学徒解释道：“那是个蜥蜴人哨兵，统治这一带水域的蜥蜴人部落比较温和，只要不主动攻击或是擅闯领地就不会遇到麻烦。”

　　风哥把船停在水道中央，不停摆弄墙上一排气阀开关，随着他的动作永恒夫人号藏在水下的船舱跟着有节奏的震动起来，小学徒们看风哥忙碌的身影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对方给你信号了吗，弟弟。”风哥问还在观察动静的蜥蜴人水手，回应问话的是对方嘴巴一开一合的啪嗒声。风哥想了想，从驾驶舱里取出一面蓝白相间的三角旗递给蜥蜴人说：“用这个试试。”

　　只见蜥蜴人把手伸出舱室外，快速挥动色彩鲜明的小旗，很快从森林身处飘出个用树叶编成的大圆盘，上面盛放着许多褐色植物根茎。等它快要撞上快船甲板的时候，蜥蜴人水手熟练用舷梯两侧的长钩抓住圆盘边缘，将它拽上甲板。

　　风哥钻出驾驶舱站在舷梯下闻了闻蜥蜴人丢下来的叶包，他眼珠一转扭头问表情紧张的小学徒：“你们现在身上有没有不需要的东西。”

　　“万事通可以吗。”

　　为缓解紧张气氛，扎奇开起不合时宜的玩笑，吓得乔·希顿脸色煞白。而在一旁角落里的七星和拉奇则奋笔疾书，在小本子上速记眼前发生的一切。从鼻涕出发这一路上，他们两人几乎写满了半个记事本。等平安归来之时，暑假作业的课题报告能否顺利通过，记者们如何添油加醋把他们的事迹渲染成伟大发现，进而青史留名全看他们两人的笔头了。

　　“是过路费？”四十九世半问道。

　　“不算是。那边的蜥蜴人部落希望和我们交换点东西。”

　　“你还能跟蜥蜴人做买卖？”韩柯夫难得露出对其他人钦佩的目光，他只对揍趴学生会纠察队，拯救夜间零食派对的扎奇有过类似崇敬的眼神。

　　“总在这一带活动，而且还带着弟弟，不小心就稍微熟了。它们听到引擎的声音就知道是我的船，有时会像这样换点人类的东西回去。”风哥一边翻箱倒柜，想从里面找出点可以拿来交换的东西，一边对小学徒解释。“它们只是为了拿人类的东西在部落里炫耀，所以随便什么都行。”

　　“如果不给......”乔·希顿小心翼翼的问，生怕自己会坐在圆盘上。

　　“劝你们最好给点，不要为难我。”

　　绿色的编织圆盘里的东西堆积成山，沉甸甸的几乎和水平面齐平。上面放着韩柯夫的零食、拉奇随身携带的竹筒、南坨口袋里的农作物种子，七星贡献了几颗玻璃球。吉萨兄妹和维顿兰卡也慷慨解囊，把口袋里没什么用的东西统统放入盘中。顶端一枚龙牙耀武扬威，一看便知是维顿兰卡随身的施法素材。乔·希顿什么也拿不出来，于是收获了全船人的白眼，连蜥蜴人水手都难得露出鄙夷的表情。

　　“你们法师平日都带这么多奇怪东西出门？”风哥让弟弟把盘子顺水推回原处，他放了些应急口粮还有一小盒胭脂，目送圆盘奇异的逆流而上沿水路转了几个弯消失在密林深处。“它们拿来交易的，就是黑菌珊瑚地里挖出来的真菌，我们给对方的东西廉价到九牛一毛。”

　　风哥还想说些什么，树林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咕咕水声。蜥蜴人水手闻讯兴奋的叫起来，双脚在舷梯间跳来跳去。

　　“它们非常满意你们送的东西，特别是玻璃球、种子和龙牙。还祝勇士们一路平安，大概是认为我们之中有屠龙的人。”

　　“快，借着兴头问问它们黑水。”四十九世半对风哥说。

　　收到指示的蜥蜴人水手与森林一阵咕咕的交流后，风哥翻译道：“它们说，今天黑水会出现在附近。”

　　“那我们快走吧。”

　　四十九世半和风哥都没有向其他人解释莫名其妙的一问一答究竟是什么意思。很快引擎再次发动，永恒夫人号在蜥蜴人的热切祝福声中悄无声息飘进森林。

　　黑烟森林，林如其名。耐得住盐分的植物把根深深扎进淤泥，驱动泾渭分明的黑色领土缓慢向海中拓展地盘，寻找赖以为生的养料。巨大树冠相互比邻而依，阳光艰难钻过层层枝叶抵达地面，很快那点卑微的光就会吹散在冷风摇曳间。终年不散的灰黑色浓雾更是森林的老住客，它们敞开怀抱欢迎所有人光临这片乐土，利用雾色掩盖森林危机四伏的本性。森林努力稀释近处雾霭的颜色，尽可能用鲜艳植物引诱人们继续向更深处探索。

　　黑烟森林之名还有许多层含义，比如粘稠如同胶漆的神秘水道逆流由北向南流淌，黑水的称呼就源自河水本身的色泽。想找到它并不容易，有时河水的源头会出现在森林边缘某处入海口旁，有时则是从盘根错节的树根中央缓缓涌出。沿黑水流动的方向，森林会把冒险家和搏命客引向传说的黑菌珊瑚地，或让蜥蜴人建造的金字塔等候在森林尽头的拐角处拦住人们去路。届时，森林会稍微展现它凶残的真面目，慷慨奖励抵达旅行终点的人们，让他们成为养料融入整座森林。

　　此地最有经验的丛林猎手和真菌采集者，没人会选择在林中过夜。他们中的大多数天不亮的时候结队走进来，只选择在黑烟森林边缘活动，绝不敢沿黑水河走到森林深处。纵然那些艺高人胆大的人敢摸到黑菌珊瑚地周围，冒险带回价值连城的真菌，也要选择黑水源头出现在森林边缘比较安全的地带才会出发。

　　曾有来自逍遥城自称生物学家的疯子闯入森林，只为调查此地究竟有多少未记录在案的动植物，他花钱雇人硬是在森林边缘开辟出一块面积可观的空地作为调查的始发点与大本营。当运送补给品的人们第二天来到营地时，这里树木仍旧高大挺拔，全然没有遭受破坏的痕迹。至于生物学家，以及他从喝丢自己雇佣来的亡命之徒们就此人间蒸发，再也没了踪迹。

　　鼻涕的老人们常说，黑烟森林是活的。它在一呼一吸间蛰伏，静候下一批主动上门的倒霉蛋。

　　当小学徒们鱼贯爬出船舱，双脚踏上坚固树根盘错而成的地面时终于意识到，假如没有风哥和饶舌法杖的引导，自己恐怕连坚持前行五十步都做不到。在他们面前及膝高的淡红色雾气打着旋，一旁的树根里猛然喷出一团黄色湿气。气流彼此纠缠，融成绿色暮霭沉到小学徒们脚边。目视所及尽是粗壮树干和迷雾障蔽，完全看不清前路，分不清身在何方。就在刚刚，有团黑影受到惊扰，叼起一坨血肉模糊的东西转身消失在密林深处，吓得乔·希顿脚底一软，差点倒在碧奇身上。

　　“昨天交代你们的话都记住了没有？”四十九世半难得严肃的问。

　　法杖昨天说的话有点多，要是让人们都铭记在心属实有些难为人。于是乔·希顿临危受命，在批量绘制地图之余，享受了扎奇和四十九世半各一脚后捂着屁股撅在地上担任起临时速记员。柳木法杖把自己对黑烟森林所知道的一切汇集成“进林须知”，密密麻麻写满了近半本记事本，风哥好心的补充让乔·希顿又多写了半本。当其他人紧锣密鼓准备必要物品的时候，乔·希顿通宵达旦把相同内容抄了六遍，终于赶在日出前发给其他人。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忘了给自己抄一份须知，安全起见四十九世半把他安排在队伍的最末尾。

　　“我们排好队，步调一致。按照昨天说过的方法试一下。”

　　柳木法杖让维顿兰卡站在第一个，因为他个头足够矮。站在后面的七星有充足的视野观察密林间的动静，虽然他佝偻腰身还是个近视眼，但也好歹占据了海拔高度的优势，能感知到周遭几米的动静。几人排成一条直线，维顿兰卡手持法杖，用柳木末端探路，以防地面出现穴坑或是其他危险，其余人则尽量踩着半精灵走过的路谨慎前行。

　　“你们的动作有点慢啊。”风哥看着好似一条蠕虫的队列说，“可说好，虽然收了钱，但只等你们到日落之前。我可不敢在林子里过夜，这里已经很接近森林腹地了，你们赶快出发，早去早回。”

　　“这你放心。符文贴好了吗？”四十九世半问，柳木法杖让拉奇连夜画了厚厚一摞符文便签。他说贴满船身可以避免猛兽侵袭。这话绝无半点虚假，一路穿行至此不要说鱼人，就是体型庞大的猪婆或岸边追赶快船的穴居人都不肯靠近永恒夫人号。

　　“早贴好了，贴的那叫一个严实，弟弟都不愿呆在船上了。”风哥笑着说道。

　　“最好把他绑在船舱里别到处乱跑。”

　　“放心，棒子爷，早就捆结实了。”

　　风哥喝了口酒环顾四周，他其实很少有机会如此深入黑烟森林。按照多年来行船的经验，现在几乎可以说是由北向南开进了森林内部复杂水网的边缘。永恒夫人停靠在一处地势稍高的天然港湾旁，茂密的树林间黑洞洞敞开无数条支流奔腾的河口。风哥说逆流而上，试图在附近修造秘密据点的人无一例外再也没有回来。因此他只敢把船停在此处，这里已是安全边界的极限。

　　“大家各自看一眼手册，准备好自己该准备的东西，时候不早了我们赶紧出发。”

　　听到四十九世半的话，七星高举手杖念起一句咒语。刹那间周遭的林间亮如白昼，惊得暗中观察陌生拜访者、耐心等待就餐时机的飞禽走兽四散奔逃。一眼望不到边的树冠里传来鸟群叽叽喳喳的鸣叫，森林躁动不安起来，对这群初来乍到的冒险者提出强烈抗议。

　　“你弄的太亮啦！”四十九世半喊起来，刺耳的玻璃腔伴随渐次退去的雾霭飘向森林深处。

　　这是一个法环零级，小学徒们戏称为“戏法”的照明术。更是七星有生以来用的最为熟练的法术，此前他最擅长的是法术理论研究。昨晚他用整整一夜的时间背诵法术全文，生怕忘记还特意写在法袍的袖口里。七星慌忙调整手杖前端的亮度，把他降到一根火把的程度。

　　韩柯夫手持地图跟在七星身后，他是这支业余探险队的导航员。这份古旧地图除了四十九世半外，只有常年在这一带行船的风哥能看懂。韩柯夫因为家里生意的关系，所以勉强可以看明白地图上的标识，他通宵达旦的钻研才终于看懂了地图的大概。韩柯夫自豪的说，除了考试前一天制作打小抄用的纸条，他从没这么用功过。

　　一切都值得，毕竟走进黑烟森林稍有差错，付出的必将是生命的代价。

　　吉萨兄妹化身北地野熊和黑豹，把拉奇和南坨夹在队列中间。变形术能让兄妹二人拥有野兽般的灵敏嗅觉，这对他们能否全身而退至关重要。拉奇和南坨人手一只小木桶，里面盛满褐色蛞蝓。他们把刷子伸进木桶，蘸取黏液涂抹在经过的树干上。这种鼻涕附近特产的蛞蝓散发一种不易察觉的刺鼻酸味，把这味道作为路标就不会轻易迷路。

　　乔·希顿垂头丧气走在队伍最后，四十九世半私下为学生会骨干准备了个肥差。当危险迫近又无法脱身的时候，有必要牺牲全队中最无关紧要的一人争取时间，这份殊荣柳木法杖决心颁给乔·希顿。

-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