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等等,还有个重要的事情。”
听到柳木法杖的话,小学徒们面色紧张,生怕遗漏什么性命攸关的东西。
“临行前我们该给这支团队起个名字。”四十九世半说。
“都什么时候啦,还想这些!”乔·希顿在队伍后发出一声悲鸣,仿佛已经预见自己走在末尾会发生什么事情。
“缓解一下气氛嘛,看你们紧张兮兮的。”相比如同慷慨赴死的小学徒,柳木法杖十分自信,甚至还有些兴奋。“你们不想起个名字就算了,或者等你们想好名字再说也不迟。”
风哥目送他们排成一列,刚走出几步便大声呼喊。队伍最末的乔·希顿稍微偏离队列,一只脚陷进一旁看似无害的绿色草地。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慌忙拔出脚,他们这才发现其实那是一小滩伪装成草地的沼泽。走在前排的人也未必安全无忧,当小学徒们转过第一个转角,盘在树枝上的黑斑蟒蛇便垂下胳膊粗细的尾巴警告闯入者,现在回头还来得及。这次受害者是七星,全怪他个子太高。蛇皮冰冷的触觉吓得他唾沫横飞,绑在脑后的头发根根竖立。七星赶忙结结巴巴念出咒语,用明亮的光驱散树枝间的跟踪者。
“结合地图来看,照咱们现在的速度,怕是找不到所谓的黑水河了。”韩柯夫看着地图,估算目前所处的位置。
黑烟森林将天空遮蔽得密不透光,无论外面阳光明媚还是雷电交加都和这座静谧的恐怖森林无关。他们七拐八绕实际并未走出多远,耳畔依稀听见风哥吆喝蜥蜴人水手保养快船的声音。与小学徒们擦身而过的粗壮树干表面爬满青苔,这里终年不见阳光,想依靠植物长势分辨方位绝无可能。那些需要几人、十几人才能勉强环抱的树木随处可见,每个拐弯更仿佛似曾相识。眼下唯一能靠得住的,除了韩柯夫手上这张来自鼻涕村长慷慨馈赠的古老地图,就只有那根走在前排为大家介绍风土人情的法杖。
柳木法杖顶端绿色的人工魔晶此刻无比通透,他对深入丛林表现出极为兴奋的感情,幽深的宝石里点点红光耐不住性子飘出来,如同一群红色萤火虫。
“没关系,只要能找到黑水,我们就没必要走的这么谨慎了。”四十九世半说。
“我一直没弄明白,你和风哥说的黑水是什么。在家查资料的时候,也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记述。但如果只是字面意义上‘黑色的河水’,不就是前面那个吗?”走在最前面的维顿兰卡借灯光分明看见不远处的灌木丛后冒出一段油量的反光。
黑得发亮的裂隙赫然出现在小学徒视线里。它的源头来自一截粗壮树根,中空的根部泉涌般冒出粘稠液体。如果不停下来详加观察,会误以为这道宽阔且难以愉悦的黑色丝带只是条与森林格格不入的林间路。维顿兰卡抓起一把树叶丢过去,树叶散落黑水河面,证明这条与旁侧清澈溪流背道而驰的丝带确实正异常缓慢的向北流淌。粘滞的黑水把形似小舟的树叶打翻,拽入水中,不留任何痕迹。
“我们运气好得很。”柳木法杖高兴的从宝石里挤出尖锐哨音,他说:“原以为还要走很远才能发现它。”
“这就是黑水?”
南坨好奇的蹲下身,看着映射照明术亮光的黑色平面,如镜的水上立刻出现他那张娃娃脸。南坨尝试向河水里丢附近能找到的一切东西,无一例外沉入水底,连一丝扰动都没有。他还继续用树枝搅动深的无法触底的黑水,依旧没有波澜,树枝前也没有沾染一丝黑水的痕迹。南坨身后,拉奇正借灯光奋笔疾书,把观察到的种种奇事记录在案。
“它真的是水吗,我的意思是说‘液体’。”七星抻长脖子好奇的看南坨进行各种试验,一边不断催促拉奇赶紧记录。
“是这座森林的分泌物。”柳木法杖说,“该怎么拿人来比喻呢。消化液、血、分泌物、组织液、排泄物?不管是什么,总之森林实在是太古老了,已经自己形成一套完整的生命循环。”
“所以这黑乎乎的东西,就是从黑烟森林体内流出来的。”扎奇用熊的模样,熊的腔调低沉的说。“有益还是有害?”
“对森林来说可有可无,对多数生物而言有害无利,但有些家伙却对黑水求之不得。仔细想想,黑水河的尽头是哪里,一套完整循环又需要什么。千万年来,黑烟森林拒绝改变,能和它共生的东西定然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
柳木法杖的话让小学徒不敢跟着思绪联想下去。他们果断向后退了几步,四十九世半说这里其实相比之前的地方更安全,森林里但凡有点反射神经的生物都不会轻易靠近黑水河。纵使没听说有关黑水的传闻,亲眼见到也会发觉它的与众不同。如同野菊般的小花开遍黑水河两岸,花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伸展枝叶、吐出花苞。颜色各异的花朵盛开,随后凋零,往复循环这一过程。五彩斑斓的花朵好似路标,标识出河道,并引诱人们追随它的步伐。黑水河蜿蜒曲折,雾霭避之不及,一股香甜的味道四溢,冲淡弥漫林间的腐臭。
“这么容易找到黑水?”乔·希顿惊讶的说。
“只是运气好。过不了多久黑水就开始凝固、枯竭,如果你们还想更深入一些,就要快点赶路。”四十九世半催促小学徒们加快步伐,“沿河岸走,只要别掉进去就行,不用像刚才那样小心翼翼了。你们俩还要涂蛞蝓汁,别偷懒。”
“还要继续向里走吗?”七星的声音明显透着股兴奋与不安。
“走吧,来都来了。”四十九世半几乎用半哄半骗的口吻如是说,令人搞不清他究竟有何目的。
小学徒们踏花而行,黑水刺破弥漫林间的雾霭,把它们隔在河岸两侧。越深入森林,雾色愈发浓烈。荧光植物散发朦胧微光,好似烟波浩渺间一盏盏灯塔。偶尔可以看见形态模糊的东西倒在地上,体型夸张的剪影或拖或撕,发出大快朵颐之声。树冠顶端的鸟儿耐不住寂寞,加入争食的行列。翼展数米的猛禽从天而降,抓住肉块就往树木顶端飞去,盘踞地面的猛兽耐心等待,盼望咬死食物不松口翱翔天际的同伴能尽快降落,成为下一餐果腹的口粮。
看着雾霭里时而上演弱肉强食的戏码,众人悬着的心并未因黑水河带来的安逸而平复。他们各怀心思沉默不语,好似一队正在服刑的囚犯。
“我不明白。咱们来这一趟是为什么。”韩柯夫耐不住寂寞,终于问出多数人心里的想法。“现在掉头回去,跟村里人说没找到人。七星和拉奇记的东西也足够交差,仅从‘进入黑烟森林’而言,我们已经达成目的了。再多一步,可以从风哥手里要一块蜥蜴人交易的真菌作为课题研究的实物资料来支撑暑假作业的报告。”
“身为法师......”
“七星你闭嘴!”拉奇用力甩动刷子,蛞蝓黏液应声溅到七星身旁。身为好友的责任就是要在适合的场合让七星闭嘴,别再鬼扯什么法师的荣光、万古留名的屁话。“我同意胖子的意见,现在掉头还来得及。”
“可我叔叔那边怎么交差。”乔·希顿手心冒汗,一方面是想到自己夸下海口的后果,另一方面则是他走在队伍最末尾,总感觉迷雾里的怪物蠢蠢欲动,等待一个时机把他拖进森林里。
“这好办。返程的时候临时停靠鼻涕码头把你放下,而我们星夜兼程回逍遥城。”
变回人形的碧奇把头发挽成发卷盘在头顶,黑烟森林的气氛让她想起皇后镇的遭遇,仿佛极北之地以南的森林全是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她的话得到除乔·希顿之外所有人的赞同,反正他们不过是这位学生会骨干吹牛的边角余料,没必要跟着他逢场作戏。
“我们走了多久?”维顿兰卡问柳木法杖,遮蔽日光的树冠让深入丛林的人丧失时间概念,路途久得好似已经过了一天一夜。
“距离正午还早着呢。”四十九世半对小学徒们的讨论充耳不闻,“截止我们还一切顺利。”
“既然说到顺利,现在我们立刻后转,返程的路岂不是更顺利?”扎奇大手一拍,发出的声音惊得鸟群发出叽叽喳喳的附议。
“后路?”廉价的绿色宝石里传来讥讽的摩擦,“你们哪里还有后路。”
柳木法杖的话像一记重锤砸漏小学徒的底线。他们回头看着乔·希顿,希望走在队伍末尾的人给个切实的解释。
“别、别都看着我啊。”
乔·希顿有些不好意思,他别过头望向身后。那里什么都没有,灰黑色的雾气向一堵墙封住来时的路。黑水以及遍布两侧的小花消失不见,好似这些景象本就不曾出现。取而代之,雾色后隐约听到沉重步伐和扫除落叶的声音,六道如炬的光闪烁,期间贪婪的喘息声由远至近,正逼向小学徒。
“黑!黑水消失啦!!!”乔·希顿发出一声惊呼,脚底一软坐在树根编织的地面。
“我都说了,赶快走,趁着黑水没消失之前离开这里。”柳木法杖依旧不慌不忙,好像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什么时候的事情。”七星有些惊慌,突出的下巴喷出抱怨,全都赏赐给了乔·希顿。
“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把你放在队伍最后面,就觉得万事通你挺机灵,要是有事情发生能通知大家。”扎奇皱着眉,他不担心黑水犹如凭空蒸发般沉入地面,大不了加快步伐沿河岸向前,倒是明显有东西尾随而至更让扎奇心烦意乱。
七星弄亮照明的法术,杖头散发如白昼般的万丈光芒。光稀释浓雾,让人们看清视线尽头的黑水的确正在枯竭,五彩缤纷的小花纷纷缩回树根盘结的地面,伴随黑水消隐有节奏的步伐扰动雾霭,风打着旋揭开幕布,露出追踪者的真面目。
那是三只体长五米的猪婆,它们本不该出现在如此深入丛林腹地的地方,显然已经追踪猎物许久。照明术的光芒让它们意识到已经暴露,于是三只黑烟森林的霸主张开大嘴,吧嗒吧嗒向小学徒们表达自己急迫想和人类亲近的心情。虽然碍于黑水影响,它们没办法用粗壮尾巴和强健四肢快速围捕猎物,但好在时间站在猪婆一边。这条黑水河道迟早会干涸殆尽,在此之前某位小学徒也有可能体力不支而掉队。它们就这样一路尾随,直到惊喜揭幕变成惊吓。
“妈呀!”
乔·希顿只看了一眼,身体就本能跳起来向前狂奔,其他人受到他情绪感染跟着跑起来。整齐划一的动作
引得三只猪婆纷纷效仿,顷刻间森林里惨叫声与隆隆脚步交相呼应。
平地忽然弹起一根弯曲树根,好意挽留跑在最前面的人,乔·希顿踉跄着摔了个狗啃泥。
“万事通别碍事!”
后面跟上的碧奇二话不说,朝撅起的屁股就是一脚。势大力沉的一踢饱含复杂情感,既有平日对他的不满,也夹带未能向其他人及时预警的愤怒,硬生生把乔·希顿踹飞起来,在空中翻滚着差点掉进黑水里。
人与怪之间保持微妙的距离,黑水河仿佛通达人性般,随小学徒加快的步伐消失速度也逐渐变快。
“我们涂蛞蝓汁还有什么用!”拉奇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和南坨仍机械性的用刷子挥甩黏液。
“当然有用,就靠气味原路返回啦。”柳木法杖想了想补充道:“前提是后面没有追兵。”
韩柯夫跑不动了,步伐逐渐慢下来,黑水竟也放慢干涸的速度,岸边小花刹那生灭,犹如打出一串闪断的密码,故意逗弄疲于奔命的人寻开心。七星捂着嘴,避免自己节外生枝说错话。在他看来这根柳木法杖似乎和黑烟森林是一伙儿的,琢磨着要把他们统统留在森林里,成为它的一部分。
沿河岸全力奔跑的小学徒们全然没有注意到周围的景色逐渐由绿变黑,成了另一幅样子。
黑水河岸两侧盛开的花朵依旧,唯独花蕊渗出血一般的露珠。周围粗壮的树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从泥土之下刺出的枝丫。小臂粗细的黑色树干直冲天顶,光秃秃的表面没有多余的绿叶和树枝点缀,有的只是张开小孔的瘤子。树干附近不时见到外形圆润的石笋,它们三三两两插在一起,东倒西歪的模样让维顿兰卡想起象牙塔地下研究所里的石棺。
猪婆没有选择继续追捕,它们在奇怪的花前踌躇不前。拿眼前的闯入者果腹,还是全身而退,凭借本能猪婆选择了后者。这片土地肥沃的怪异树林里空气干燥清爽,遮蔽视野的雾气退避三舍,绝不肯冒然进入。
“够了,都别跑了!”柳木法杖开口说话,叫住还想继续奔逃的小学徒。“驼背的大个子,把光搞亮。再亮点,能把人晃瞎那种亮度。”
旋风时不时轻轻拂过人们脸庞,吹去汗珠,在身边转个不停。七星娴熟的用咒语拧亮手中的短法杖,刺眼白光直冲树冠,莽撞的吹下许多黑色树叶。直到此时,他们才发现周围环境已经大不相同。
“你们两个赶快堵住万事通的嘴,别让他叫出声。”
四十九世半忙对拉奇和南坨吩咐道。乔·希顿的目光此时无意间顺冲天的光柱向树冠顶端爬升。他表情惊恐,嘴巴张开胸腔积蓄力量,随时准备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两只涂满蛞蝓黏液的刷子塞进乔·希顿嘴里,他痛苦的呜咽起来,蛞蝓刺鼻的酸腐味顺喉咙滑进嗓子,呛得他流出两行热泪。
光芒映出小学徒头顶无数半透明的身影。他们没有脚,仍旧保持临终前的模样,身穿款式各异的服装漫无目的穿梭在一根根黑色树干间。
“这些是圣灵。”柳木法杖压低声音说,“假如万事通刚才叫出声来,惹得他们发狂,你们谁都别想活着回家。”
阿斯托比拉通用教材的入门通识课本里,专门有独立章节讲授各种灵体的知识,只要有志于成为法师,并想要用双脚丈量世界的学徒,都会选择在笔记本的醒目位置摘抄书上提到的警告内容:禁锢在死前土地上的圣灵不容打扰,学艺不精的非专业人士不要大发善心尝试驱散他们,更不要对其使用秩序系法术,除非你们想成为蜕变为黯灵的圣灵手中切割工整的肉块。
韩柯夫瞪大眼睛,感到一阵阵恶寒顺脚心钻入体内,沿裤管爬到后背。他打了个寒颤,发现后背不知何时已经湿透。原本已经体力透支的他,在看到漫天灵体飞舞的景象,便又觉得两腿充满力量,还能坚持跑上一段距离。吉萨兄妹重又化成兽形,对着天空低吼。他们两人嗅到此处空气弥漫“不宜久留”的味道,熏得两人焦躁的走来走去。七星手举光源,恨不能身高数米,驱散那些有头、无头、拎着头的灵体。拉奇蹲在七星身边,哆哆嗦嗦继续记录身边所能观察到的一切。南坨则拿出个小盒子采集标本,先前来的路上已经装了小半盒。
“保持光亮它们就不会靠近。都是死在森林里的人,不去主动打扰他们就没事。”柳木法杖一面说,一面催促小学徒们赶紧离开此地,顺黑水河的方向继续前进。
“它们是指圣灵吗?”维顿兰卡不合时宜的提问捏住大家伙悬着的心。
“森林、怪物、圣灵,还有其他快要被人们遗忘的东西。都什么时候了,你好奇心还这么重,能不能别再问这么恐怖的事情,说的我都害怕了。”
照明术的指引下,小学徒加快脚步,沿开满血色小花的河滩继续赶路,向前延展的黑色丝带很快把他们带到一处无路可走的悬崖边缘。目光所及之处,他们看到数条黑水河蜿蜒流经死气沉沉的森林,寂静无声的汇入悬崖底部。
“可累死我了,歇会儿!”
韩柯夫实在受不了,脚后跟磨出拇指大小的血泡。他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到半截石笋上。
-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