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铁效应（36）
沟底是一条溪流，源头是不远处树枝掩映的小峭壁，寻声而去三合断定某处肯定存在个瀑布，瀑布正下方还有个水潭。他仰躺在一片嫩绿的新叶堆里，多亏了这些树叶才没有受伤，或是再次滚进河水里。再说，眼下水里此时也容不下他矮小的身材。几株逃命的老树正坐在水中瑟瑟发抖，树叶子抖了满地，甚至还堵塞河道，迫使溪流漫灌河滩。
三合跳起来，向老树挥挥手。有灵性的白桦树可不吃这一套，它们拔出根须，跳上对面山坡很快消失在密林深处，看来是抱定不想与小矮人再有任何瓜葛的态度。三合还没空出挑理的时间，满脑子想的都是万一鹿群从山坡上冲下来，自己将死无全尸的结局。
正当三合在内心艰难抉择是爬上另一侧土坡，还是沿河逆流北上的时候，他所设想的结局迟到了。山坡另一侧鹿群仍旧低沉嘶鸣，语气里多少夹带了些愤然，时而还能听到雄鹿得理不饶人的吼声。三合闭上眼睛，努力侧耳倾听，他发现林间除了树叶摩挲发出的声音外，还有另一股更加细碎的响动掺和进白桦林地正演奏的混乱乐章。
“怎么回事？”
三合站在水边怔怔分辨山坡后鹿群与风制造的噪音和声，他主动拧开信筒盖子寻求帮助，得到的是里面捣成烂泥的东西流得满手的答案。他蹲下身在溪水里把手和信筒洗了个仔细，同时不忘揣一把树叶等着林转世之后用来装点这位羽神的蜗居居所。
天空裂开一道缝，神性之光把寄居蟹丢回现世。这一次感觉有点不一样，神性之光分明多了几分威严，不似先前那么羸弱。与此同时伴随林出现的，还有三合能听见的音乐，吹拉弹奏一应俱全，带有神明降世惯例的和声。神性之光把乘愿而来的寄居蟹用力丢入及膝深的水里，热闹的转世仪式戛然而止。
三合冒着被冲走的危险涉渡溪流，对正常人而言只到膝盖的水几乎快要没过他的大腿根。三合一边举着背囊，一边下手去捞冒不出几个泡泡的羽神。他有些慌张喝了几大口凉水，生怕山坡那边看不见的威胁趁机冲过来，一番折腾后好歹有惊无险救起了林。
*这一次次的，态度怎么越来越恶劣！*
林气喘吁吁声音沙哑，他无力趴在三合手里吐着沙子。海洋之神的羽神觉得主神们如此把羽神当儿戏，竟还痴心妄想自己到了地间能努力工作。
他们这些低级羽神羡慕死神的待遇可并非单纯的出于嫉妒，命运之神为那男人创造的办公条件大家全看在眼里，而且有什么事情都商量着来，绝不强求。
*就这么像丢垃圾一样把我扔回来算什么事儿啊！*寄居蟹再也忍不住了，他不顾场合开始破口大骂。
森林上空滚雷阵阵，晴空下忽而卷起如波涛般的浓云。林间的声音顷刻间消散，无论是树还是鹿，无不侧耳倾听来自域界里海神的怒涛。
三合涉渡到对岸，艰难爬上陡坡。他回身正想庆祝自己又一次死里逃生，河对岸的情形却令他惊愕不已。
鹿群与披在林间的黑暗对峙，一块巨石拦在泾渭分明的无形警戒线中央。黑色东西像一层纱，更像一片泛起油光的液体，它裹住的地方一眼望不到边。所到之处凝重的黑色挂在树枝间，落到灌木里，铺开在地，有节奏的晃动发出细碎摩擦声，推起三合看不懂的密文编码。鹿群以粗重的鼻息回应，鹿王孤傲的站在远处，一只眼瞪着三合，一只眼紧盯黑暗。唯有当林惹来的雷声响起之时，对峙两方才会顺从的停止争吵。
“那是什么啊！”
三合失声叫嚷起来，声音越过山坡，游过河水，在无数碎石崩落间拨开黑影。霎时间三合看见密密麻麻的小东西受到音波干扰，层层激荡。垂涎在树枝间形成细线的黑暗摔到地上，砸得粉碎。三合这才意识到那些是红到发黑的蚂蚁，每一只足有指甲盖大小。
*瞧你干的好事！瞎嚷嚷什么啊，有这功夫咱们可早就一溜烟跑远了，还站在这儿看热闹。既然你迟早都要蠢死，不如干脆死在这儿算啦！*
林气鼓鼓的，满腔悲愤无处发泄。他在破口大骂海洋之神不公的同时，也不忘抱怨三合的愚蠢。
寄居蟹觉着自己很委屈，辛辛苦苦为海洋之神卖命到头来摊上这种倒霉事，非但没有让凡子记住自己的名号，反而还多了个“林鸡儿”的诨名。他情绪激动，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一股脑索性说个痛快。
雄鹿转过伟岸身躯，他用低沉的声音向蚁群传达双方可暂时放下隔阂，一致对外的信号。
三合当然既看不懂蚁群的密码，也听不懂鹿王的语言。但鹿群已经调转头站在坡顶，黑影向洪水般溢到山坡下。仅凭此情此景，大多数头脑清醒的人都会做出正确判断。
不过，小矮子倒没了惊慌。河水随不甚宽阔，但它湍急且深，无论是蚁群还是鹿，想涉渡溪水定然要费一番功夫。他可以悠哉悠哉沿河岸向北，同时监视对岸两拨怪物的动向，倘若它们之间先打起来再好不过。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聪明，嗯？*林止住聒噪的骂声，情绪上的宣泄让寄居蟹感觉舒爽许多，理智重又占领智商的高地。他竖起水汪汪的大眼睛瞪着三合催促道：*还不快趁机跑，真想死在这儿？*
“你看，它们一时半会儿也过……”
“不来”二字尚未说出口三合就后悔了，他拔腿就跑，扬起的尘土没过树梢。
只见蚂蚁咬住彼此，眨眼间编织出一张跨越溪流的硬毯。更多蚂蚁叼来古树遗落的树叶，如同扁舟般漂在水上。三合眼见蚁群层叠瞬间搭起座浮桥，鹿群嘶鸣着在黑色蚁潮裹挟下冲到河对岸。
三合发觉大事不妙为时已晚，疲惫麻痹了负责警戒的反射神经，当双腿意识到自己应该跑起来而不是扮演两根树桩的时候，蚁群先头部队已跨过河水冲上三合所在的坡地，它们一股股化作怪异的手指攀爬着、扭动着，朝亵渎神明老爷的小矮子扑来。
混有泥沙碎石的澎湃黑浪拍上坡地，越来越多的蚂蚁加入追猎大军，它们比鹿群先一步追上三合。几道触手般的细线距离三合磨薄的鞋底只有几个蚁身，红黑色的虫儿体现了优秀的团队协作能力，它们拼成个简易弹射装置，把勇于献身的同伴抛向三合。远处，骄傲的雄鹿越过河谷，轻松的仿佛只是跨过个小水沟。耀眼的鹿角璀璨夺目，甚至一度冲破天空覆盖的浓厚云层。
又是一道致命死光破开三合奔跑时扬起的尘土，一并切碎无辜的白桦树，蚂蚁的尸体像雨点般打在三合身上，令他感觉浑身瘙痒难耐。
几只小勇士飞扑到三合脚踝，钻心的疼痛提醒三合，想要避免痛苦，要么就跑快点，要么干脆躺下让蚂蚁吃快点。
三合无暇他顾，心急如焚盼着自称羽神的寄居蟹想个可以逃出生天的法子。林当然知道三合的需求，他趴在小矮子肩头，螯腿并用努力驱赶挂在衣服上的蚂蚁。寄居蟹双眼望天，看着卷云丝毫没有散开的意思，此时间充值的信仰凝练成个鬼点子模样，使得林内心突然产生了一个空前绝后的大胆想法。
在这片永夏之神为庇护凡子所开辟的神祗边界，对抗神明老爷的最好办法似乎就是……
*卡利普索王八蛋，你不配做神！我们辛辛苦苦给你干了那么多事，你还我血汗神力！*
林突如其来的咒骂吓得三合魂飞魄散，他没想到自称羽神的林竟然对海洋之神抱持有如此大的怨念。
寄居蟹用大螯拍拍三合，示意他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停下奔跑的脚步。而他自己则顺势落入信筒，索性将身子缩进白色螺壳，拧紧盖子瑟瑟发抖。三合头一次看见林吓成这副模样，他不敢多问，忍着钻心的疼痛赶走最后一只盘踞在膝盖上的蚂蚁，大步流星朝悬崖峭壁旁的小路跑去。
机会稍纵即逝，追兵们听见同样身为羽神的林如此责难一位主神。正当它们错愕之时，云层瞬间压低，愤怒转化为凡子们可以理解的色彩，把低到仿佛触手可及的云朵染成恐怖的黑色，简直黑得可以挤出墨汁。
随即，毫无电闪雷鸣预兆的青蓝色雷柱矗天立地，来自神明老爷责难的怒锤刚好落在蚂蚁、鹿群与三合之间，整座森林随之震撼起来，大地在脚下收紧泥土构成的肌肉，试图扛下这股毁天灭地的愤怒，避免森林走向分崩瓦解的命运终点。
三合不敢回头看，光是听霹雳滚雷般的声音和映照在峭壁上青白色的光，就足以想见海洋之神卡利普索的愤怒究竟几何。三合一脚踏错，踩在电弧上，顿时感觉脚底麻酥酥。电光在地面的蚁群间扩散，一只传导一只，一片覆盖一片，它编织成个惩戒的巨网，誓要把说出如此大不敬之话的人网住。热浪、震动、砂石、焦糊的味道混在一处，在林间蔓延开来。三合不由猫着腰，恨不能手脚并用跑得再快一些逃离这鬼地方。
雷光万道，反复捶打坚实大地。在这座沉寂已久的白桦森林间种下闪电的嫩芽，旋即青蓝色的树枝舒展开来遮住树冠，随着它不断的生长，光芒几乎覆盖整座森林。顷刻间，轰鸣的雷暴炸响声连绵，每一阵追击的落雷都勾引云层闪过一丝夺目的怒意。
远在黄土高坡腹地的行商兔人捕捉到空气中细微的震颤，他们忙抬起头，鼻翼抽动嗅出来自北方的异象。好奇心驱使之下，商队决定向北循踪而行，去往异象的终点一探究竟。说不定那里就有个名叫“林鸡儿大神”的狠角色，能给他们编造一个新故事的灵感。
*无上正觉——钢铁慈父——尊主——圣金牛——大海蛇，伟大的海洋之神卡利普索息怒。*寄居蟹在信筒里哆哆嗦嗦，声音卑微且真诚。*刚刚那些不过是虔信者三合的气话，您老莫当真。*
“明明是你说的！”
三合自来卷的头发因海神的震怒变成个蓬松毛球，他同样抖若筛糠，每次脚落地陷在电网里都顿感酥麻。目视所及之处统统染成了恐怖的色彩，那是由电弧、雷光和火花交织而成的可怕影像。三合叫苦不迭，悔不该爱心泛滥，下河捞这只小羽神。
顶天立地的雷电之树的根须接过身后本来追兵的职责，数道滚地的雷火向三合扑来，誓要以前所未见的神迹惩罚不敬之人。三合手脚并用灵巧的攀上峭壁，只觉脚下发出石块崩裂的爆炸声，再晚半步绝对小命不保。
*哪有闲功夫撇清责任，什么你的、我的，还不赶紧跑。*
“你能帮我跑快点吗？”数道雷光在三合身后排着队落下，眼瞅着落雷越来越近。
*行啊，不过你得先帮我。*
“怎么帮。”三合气喘吁吁说，“倒不如你先行行好，跟海神老爷道个歉？”
*道歉？你说到点子上了。快念几段祈祷文，向钢铁慈父道歉，否则咱俩都要完蛋。*
“凭什么是我！”三合叫嚷起来，不是因为他气不过，只是电光劈开的碎石不偏不倚打在屁股上疼得他一激灵。“行吧，我念，一段就够吗？”
*要是不够就再来一段。*林态度坚决，引海神降下责罚是招险棋，也是他能想到让三合脱身的唯一方法。
“你先前还嘲笑拿神当小买卖人的凡子。”
*少废话，快唱！你不唱咱们一会儿连小买卖都没得做啦。*
林的建议非常及时，就在三合看见一柱神性之光打成十字图案笼罩于身，头顶黑色的云拧成一股气旋即将射出雷光的时候，他缓缓唱诵起最熟悉的海神七句祈祷文，这是小矮子每天睁开眼后做的第一件事，比睁眼起床上厕所还要优先。
三合活像只垂死挣扎的壁虎紧贴峭壁，他摒去杂念专心诵念经文，声音大得一度盖过神明震怒的落雷。林沐浴在纯净无暇的信仰里，这是凡子对神明毫无保留，没有索取的寄托之情。
寄居蟹小心翼翼揭开信筒盖子，冒险探出眼睛，目光所及均是如海天一色的止水心境。没有雷声，更没有悬在云层里压抑的愤怒，有的只是三合的诵念声。羽神听来，这声音是地间的天籁，是许久未曾听闻过的赞歌，是众神信仰还有挽救余地的希望。
雷声赫然收住，携光带电的卷云翻滚，真仿佛云层上站着个愤怒的神明老爷正在侧耳倾听三合一心不乱的诵念赞歌。那声音高亢直冲云霄，那声音无瑕无垢纯净自然，那声音足以止息世间一切汹涌怒意。
一段唱诵完毕，三合睁开眼。他发现头顶的天空再次变得湛蓝，晴空下仿佛刚才恐怖的一幕不曾发生。他回头看着身后和脚下，浓密茂盛的白桦树遮住视线，全然看不出刚刚自己还处在命悬一线的生死边缘。
-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