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夫拉诺里加托夫拉斯诺维奇,招了吧。”
走进审讯室的是一位光头壮汉。他身材魁梧,标准的倒三角身材导进模具里可以做出个超大号裱花袋。
他特意穿上一件丝绸花上衣,借以表达对被审讯者的尊重,更是在黑暗里率先呲出两排白亮大牙,向一排刑具前端坐的人示好。
“是拉诺拉夫里加拉斯托夫诺维奇,不是拉夫拉诺里加托夫拉斯诺维奇!”
拥有复杂长名的住客此刻坐在一条斑驳油量的长凳上,低头看凳子表面惨兮兮的暗褐色污渍。他屁股底下垫起的绸布之高,已让人产生眩晕与畏高的情绪。
“我现在可以叫你‘拉奇’吗?”
光头壮汉颇为无辜的抹了把头上冒出的汗珠,仅仅如此轻微的举动就崩断了丝绸衣服的一根带子、一个扣子,还有腋下袖子的接缝。
“你为公事而来,对吧。”
拉奇已在此暂居了三天。为此守卫们大费周章征收了一位贵族的软床,连带抄家的时候给这间审讯室添置了许多高档家具,外加一块厚羊毛地毯。典狱的长官甚至不惜点起昂贵的云海鲸涎香,努力营造宾至如归的感受。
“公事就要称全名,老姨夫。”
“唉,好吧。是你老姨让我来的。”
壮汉踌躇满志,慢腾腾走近拉奇。他用指头指了指肿成苹果的苹果肌,旋即一屁股坐在羊毛毯上,从旁边的凉水桶里抓出一块由杂质构成的冰敷在脸上。
“这是公事,你说的。所以必须穿的正式些。”
“那老姨知道你又偷穿她衣服吗?”
壮汉呲牙一乐,指着没有肿的另半边脸说:“衣服搞成这样,这边脸已经做好准备啦。”
“既然老姨知道,意味着七星他们家也知道了。”
“我想没那么快。最近宫里事儿多。”
闻听此言,拉奇暗自庆幸事情没扩散到一发可不可收拾的境地。要是让七星知道,等结束暑假假期,这档子无妄之灾全世界就都知道了。
“你要怕丢人,”壮汉看出拉奇心中的惆怅,他撕下半截袖子擦脸,顺势说道:“招了吧,趁早。偷那东西不算窃,依我看。”
“我招什么?!”
拉奇警觉的挺直后背。他知道但凡自己这位好姨夫嘴里开始冒出倒装句,指定是心里藏着小算盘。
“毕竟对方说你偷了最为珍贵的东西。”
“一条丝帕算什么珍贵东西!不对,帕子明明是我捡的!”
说话间,拉奇掏出一条银黑亮线锁边的四方手帕。细腻缎面上暗刻复杂对称的图案,让熟悉当代魔法教学体系的人怀疑,它是否是个失传的魔法符文阵。
“你看!高登洛莵丝·潘小姐的手帕!”
拉奇没接茬,只是盯着对方的光脑壳,猜他究竟是谁派来的救兵。
“潘小姐条件可好。石斛多少王公大臣把她当成座上宾,就连盟王出席舞会,都会请她跳第一支舞。”
拉奇心领神会,瞬间知晓自己这位好心老姨夫拿人手短的旧疾复发。这可不是回家脸要打肿的小问题,看来今晚老姨全套的滴蜡皮鞭爱的教育铁定少不了。
“打死你我也不信,这是老姨的原话。”
拉奇稍打开旁侧一具铁处女。从钢钉的托架上选取了几样吃食,将它们盛在刑枷上递给壮汉。
所谓吃人嘴短未尝不是一种好手段。
“壮汉嘴里塞了一整条咸肉,含混的说:“怎么说潘小姐还是玉兰王位的顺位继承人之一呢!”
“是啊。”拉奇苦笑出声来,“玉兰。玉兰境内要么是敢收税就造反的林地人,要么就是不上税的蜥蜴人,接壤的黑烟森林里还有恶魔传说。”
提到恶魔,拉奇不由得身子瑟缩。他摇摇头,赶走脑海里浮现去年暑假的恐怖经历。
壮汉吞下一串葡萄,嘟嘟囔囔说出此行真正的目的:“你就承认偷走了她的贞操又能咋,别的公子哥还没这机会呢。”
“什么贞操!拉倒吧,老姨夫,你在宫里当差,又不是不知道高登洛莵丝的人品。她的贞操每个月都会在湖畔的桥边吊死一回。哦,不对,我算错了,这个月吊死的贞操不止一个。现在挂着的是刚毕业的吟游诗人,往前推几天,加急送走的是个乳臭未干的送奶工。”
“你不一样!”壮汉有些着急了,他跳起来,身上的食物渣滓像雪片般落在长绒毯里。
“等看我吊死在盟王宫殿外头,你再跟老姨这么说。”拉奇穿好鞋、披上外套,扭头又问了最后一次:“招了吧,老姨夫。老姨到底让你来干什么的?”
答案自然是让她最喜欢的外甥重获自由。
沐浴久违的阳光,拉奇深吸一口气,悻悻往家的方向走。这个暑假石斛是没法呆了,他心里清楚,高登洛莵丝绝不会善罢甘休。
一架豪华马车漫不经心超越拉奇。驾车人技术娴熟,马儿拐向旁侧小路、就在拉奇晃神的瞬间,车厢大门洞开,一双惨白的手伸出来,不由分说把拉奇拖进车厢。
“嘘!”
珠光宝气的手在拉奇面前晃了晃。眼见单方面盛情邀请自己的人如此奢华,拉奇暗中松了口气,看来这并非一场有预谋的劫财。
“恭喜你呀,拉夫拉诺里加托夫拉斯诺维奇卿。”
说话者是位上了岁数的老者。
拉奇完全放了心,看来对方也并非是要劫色。
“啊,原来是布鲁可子爵。”
拉奇礼貌的错开对方,坐到对面的烫绒座椅上。
“你一定要和潘小姐幸福。”子爵拽起拉奇的手,语重心长的说,“一定要牢牢抓住她,别让她......”
“再出来祸害人间?”拉奇脱口而出,他发现自己失言为时已晚,只得硬着头皮解释道:“子爵您无论听说了什么,我都不打算和她结婚。”
“你见过地狱吗?”
拉奇的话换来的是布鲁可子爵答非所问,好像某种亢奋的情绪已经主宰了这副躯壳,让他陷入一层迷梦幻境。
“舞会。是的,透过隐秘的房门,我见到她打开......”
一柄细剑强行终止了布鲁可子爵的疯言疯语。
剑自上而下贯穿车顶棚,凿穿头盖骨,从柔软的下颚探出。银色尖端耀武扬威,因干净利落没有带出一丝血痕而雀跃闪烁凶光。
布鲁可子爵还没来得及吐出人生最后一口长叹,拉奇已经撞开车门钻进贫民窟的小巷跑远了。
“你拿了不该拿的东西,交出来!”
拉奇听见头顶轻微的飘荡声如影随形,恰似幽灵的低语。
他从随身的腰包里拿出此前荒唐冒险里剩下的一张符文纸,将其搓成球,抛向身后高空。
刹那间贫民窟里亮的犹如双日凌空。人们纷纷钻出窝棚,手搭凉棚眺望这一奇景。
拉奇听见身后传来断裂声和连绵尖叫,其中还混着家畜惊慌失措奔逃的噪音。
照明术打的恰到好处,杀手猝不及防,一脚踏空跌落屋顶,落进阴暗的贫民窟底层。
来不及庆幸,拉奇余光捕捉到身边偏厦的阴影里蛮横探出一根前粗后细的洗衣锤。它霸道的呼啸而过,油量光泽带起一层杀意,在拉奇逃亡的必经之路上成功与他的脑袋亲密接触。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怪味道钻进鼻孔、犁过咽喉,最后在肺里放了把到此一游的火。
拉奇只觉胸腔火燎燎的烧灼,他昏昏沉沉开始咳嗽,头疼欲裂,眼前飘荡的金星逐渐拉开光明幕布。
拉奇确信自己仍身处贫民窟。门旁闭锁的小窗外照明法术渐熄,贫民窟里孩子的欢声笑语此起彼伏。
纵使这间与穷苦人格格不入的房间已尽可能做了改建,依然难掩地板下日积月累沉淀的厚重气息。
“我之前没有关注过你。”房间里的人儿开口说话了,“因为你太普通。拉......他们都管你叫拉奇,对吗?”
拉奇站在房间前半的简易厨房里。他别无选择,要开启正门上一个转盘密码锁、三道弹簧锁、两条门栓、四个插销,需要的可不仅仅是好到离谱的运气。
“潘小姐。”拉奇直面圆形大床上裸身躺着的可人儿开口搭腔,“我们之间是不是有误会?”
“确实如此。”高登洛莵丝·潘赤身裸体,妩媚的翻滚到床边,伸手拉起围住圆床的薄纱,“我之前误会你只是太过普通的法师世家身份。而你,我想也误会了我的风评。”
“你已经把风评摆在我面前了,潘小姐。”
“我不在乎外界的流言,或者说就算有蜚语又如何,城里的男人们依旧宠爱着我。”
拉奇庆幸自己知道潘小姐的人品,换做是他的好友七星,恐怕是过不去这道考验的坎了。
“我有病。”高登洛莵丝自顾自说道。
“十二岁的时候,一位苦修神官对我说,我体内住着邪恶的恶魔。”高登洛莵丝搔首弄姿,她懂得自己摆出何种姿态最能吸引旁人目光,“他说自我牺牲,打通放逐噩梦岛的通道,将恶魔封印。”
拉奇发觉身子自作主张的开始麻痹,腰部以下已经硬的如一尊石雕。他故作随意的扶着灶台,头脑里像塞进了一只仓鼠,正踩着思绪编织的笼球高速运转,带出的智慧火花拼出两个闪耀危险尖刺的大字——快跑。
“好疼啊,真的好疼啊。驱魔才六下,我就受不了了。”
高登洛莵丝滔滔不绝,描述自己生平第一次“与恶魔交锋”的经历。一双浅色眼眸里除了注满柔情蜜意,还有别的东西在窥视。熟悉的视线瞬间把拉奇拉回黑烟森林。
“我病情太重了。神官注射的药无法治愈我,从那时起,我开始不断寻找能祛除体内邪恶的人。老人、小孩,男人、女人,都试过了,没用。我的痛苦与日俱增,你能明白吗?”
“呃,既然那么多‘名医’都没能治好你,我也无能为力。”
拉奇不想成为桥头绞刑架的下一位祭品,他要是挂上去了,老姨肯定也要把老姨夫也挂上去,一杆两命的罪过太沉重。
“你不一样。”
高登洛莵丝嘴角牵起撩人的坏笑,“那天,宴会现场我闻到你散发的独特气息。”
“神官怎么了?”拉奇的视线开始模糊,他下意识开口提问,仿佛想拖延无谓挣扎的穷途末路时刻。
当高登洛莵丝提到气息,拉奇想到他们九死一生乘坐快船逃离黑烟森林的时候,队伍里那位大能之士用高超法术净滤了一切遭受大恶魔污染的可能。
拉奇认定高登洛莵丝所指的气息另有源头,一个他早已忽视的源头。
“神官他很好。”
她故意高高抬起双腿改换坐姿说:“他为了我愿意做任何事。甚至不惜去往苦蘵隐秘神殿尽头,织出抑制我体内恶魔的手帕。说起来,他刚才还跟你打过招呼呢。”
“苦蘵隐秘的神殿?”一股寒意沿脊椎冲进脑壳,涤清拉奇逐渐糊化的思绪。“他不会自称是一位苦修的研究会成员吧?”
“哦?你认识他?”
高登洛莵丝浮夸的拍拍手,修长纤细的十根手指在半空翩翩起舞,看得人浮想联翩,期盼手指可以在自己的肌肤上来一曲激情热舞。
“很难不认识,我说的不是具名的个体。”
拉奇说的是实话,法术学徒与恶魔研究会搭上关系,罪过重到足以双脚离地由惩戒神官直接押送到自由岛终身囚禁。
“来,到姐姐身边来。”
高登洛莵丝急不可耐扭动身体,仿佛一股无形力量操弄着她,让她做出不堪入目的动作。
“是时候了。”她用力掰开自己的双腿,“美吗?这即是通向邪恶的通道。来,拉奇,封印它。”
一股力量抓住拉奇,被迫拉进与高登洛莵丝的距离,他的视线再度失焦,慌乱中拉奇感觉自己抓住灶台上沉甸甸的东西,比握住部分更为膨胀的前端回过来打中自己的腰包。
叮当。
那是枚锈迹斑驳的古钱币,是七星从黑烟森林的金字塔里带出来的宝贝。他没有告诉其他同行者,只给了拉奇一枚,作为友谊的象征。
钱币在地面弹跳,引起高登洛莵丝的注意。
诡异声音从高登洛莵丝双腿间传出来,像器官擅自发出的闷声闷气。
无法言喻的失落大潮一头拍在心房,将落寞浪花撒得到处都是。有那么一瞬间,拉奇还真以为自己身上有吸引像高登洛莵丝·潘这般美人的魅力。
求生欲拎着斩断思绪的大刀跳上自作多情的内心大舞台,让拉奇得以夺回身体控制权,此时他才发觉手里的救命稻草是口平底煎锅。
那是张拉奇珍藏的宝物,是无所不知的大能亲口教授的上古魔法。
符文、手帕、古钱币。拉奇把它们层层包裹攥在手心,又用平底锅阻挡对面双重恶意的视线冲击。
“你不能只在有需要的时候,才称呼对方‘好兄弟’吧!”
拉奇双眼紧闭大叫一声,恐吓性的用力挥舞平底煎锅。锅底似乎砸中了什么,旋即发出惨叫震颤着撕裂虎口,酥麻与疼痛差点令他松开握住锅把的手。
拉奇紧咬牙关,把那团包裹符文与钱币的手帕塞进高登洛莵丝的两腿之间。
烈焰从她体内迸发而,瞬间烧光了这栋淫窟,空留熏黑的砖墙四壁。
拉奇拎着平底煎锅神情恍惚,他记得自己应该是跳窗逃出来的,否则没法解释断垣残壁上那个张牙舞爪的破窗、窗下凌乱的泥潭,以及自己满身污泥作何解释。
贫民窟的居民蜂拥而至,为了宣示这栋坚固好房子的所有权大打出手。
“拉诺拉夫里加拉斯托夫诺维奇!你可让我好找!”
突如其来的女人声音把拉奇撞了个踉跄。肌肉分明、纹身多到可以当衣服的手一把拎起拉奇。
“呀!老姨。”
看见亲人,拉奇情不自禁潸然泪下。
女人身穿宫廷法师当值总管的金边白袍,显然是得知拉奇走失的消息,赶忙放下手头重要工作,自湖中央的宫殿里翘班跑出来的。
她身边簇拥手持长矛的士兵迅速清退围观人群,用长到夸张的紫色帷幔拦起两人返程的必经之路。
“这是什么?”
女人夺下拉奇手里的平底煎锅,看上面凹凸有致的打击痕迹。
那是一只瘦骨嶙峋的手和半个肉瘤般脑袋的模糊拓印,仔细辨析手掌和脑袋上还有细小的开孔。
她若有所思的盯着看了半天,又问道:“这是你刚才遇到的东西?”
“啊!说来可就话长了。”
拉奇看见自家马车缓缓驶来。赶忙钻进车厢。他深知自己这位亲戚的脾气,可不想今晚跟老姨夫一起遭受传闻中皮鞭与滴蜡的酷刑。
于是拉奇选择把今天的遭遇娓娓道来。
就从老姨夫偷穿老姨衣服,以及收了高登洛莵丝·潘家的好处讲起。
-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