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敬
一、
如今这时代,每个人的一生都与出生时随机分配的“人生系统”接入卡息息相关,它决定每个人的一生坐拥千万或穷困潦倒,而之后你需要做的,就是去践行自己的命运而已。
“但我不服气!凭什么有的人生来就含着金汤匙,有的人却像个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罗宾咬牙切齿地向席巴嘟囔着。
“所以你就从那个有名的贵族詹姆先生那儿偷了这张接入卡?”席巴盯着罗宾手中的黑卡,眼中的羡艳隐藏不住,“老实说我也不是没想过这种事啦……”
“是吧,正常人都会这么觉得的,那个幸运儿凭什么不可以是我呢!”罗宾恨恨地灌下一大口淡啤酒,深夜酒吧里已经没有其他顾客,只有自助柜台的荧幕上还闪着微微荧光,他才没忍住抱怨。
然而问题在于,明明应该就此享受詹姆的辉煌人生才对,但事情的发展却有点不对劲。
取代了詹姆人生的第一天,他就自信满满地闯进高级酒店,果然就和电视里的富豪一样被四个漂亮姑娘约去泳池,但就在他满心喜悦喝得大醉时,情势却急转直下,他被四个女人一块儿从五米跳台上扔进了泳池。
“有钱人的喜好果然是很难说的……”他如此安慰自己,但随后的第二次,他挥霍着豪奢的排场入内,最后被娱乐场所的经营人员乱棍打出,满头满脸全是污血。
这时候他虽已怀疑情况不妙,但仍心存侥幸,可惜第三次、第四次穿帮得一次比一次干脆,闻着味儿追来的家伙已经不止是警察了,连道上混的老兄弟都不顾往日情谊加入了搜捕。
眼看在贫民区走投无路,他只得冒着风险找到了黑市里的万能咨询所也就是席巴的摊位——天可怜见,只有这家伙看上去还顾念点儿商誉。
“所以你需要我做些什么呢?”席巴为难地抠了抠后脑勺。
“很简单。虽然我还不清楚人生卡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但既然这本该是詹姆的人生,失去了人生卡,他的日子应该过得比我还惨不是吗?帮我找到这条丧家之犬……一定就能找到原因了。”
“虽然不太懂,但总之帮你找人就好了吧?”席巴明白了。
“没错……毕竟对于臭水沟,还是长居其中的老鼠最熟悉才对。”罗宾确认道。
“喂,搞清楚,你现在也在臭水沟里,甚至还在寻求老鼠的帮助。”席巴嗤之以鼻。“但行吧。因为听起来蛮有趣的,我就帮你试试。”
二、
事情进展并不顺利。
论起对贫民窟的熟悉,常年混迹其中打零工的席巴说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可接连数日,他们快要把城市阴暗的角落翻了个底朝天,可除了满身疲惫与失望,一无所获。
“难不成这城市还有比贫民窟更凄惨的地方?”
“有啊,哪怕是臭水沟,也最终会流入下水道的——但那里死去的东西比活着的多,你确定要去找?”
“失去了人生卡的家伙,或许就只能沦落至此——”罗宾不置可否,目光落在酒吧角落的电视屏幕上——是詹姆原先常出席的访谈节目,“哦,该死!”
席巴口中的淡啤酒被身旁骤然传来的巨响和惊叫吓得一股脑儿喷出来,慌忙看时,罗宾已经从椅子上坐倒在地,满脸不可思议。
一瞬的疑惑之后,席巴立刻就明白了他那夸张表现的来源——今夜人物访谈节目中侃侃而谈的富有贵族,不是詹姆又是谁?
“他的人生明明已经属于我了!”
就算已经得到了詹姆的人生,罗宾却仍然待在臭水沟里,而那家伙的命运却仿佛全无改变。
“这不可能……不,我绝不承认!”
“事情不是越来越有趣了吗?”
“……你在胡说什么?”
“虽然既不是下水道也不是臭水沟,但我们知道他在哪儿了不是吗?现在我们可以去找他了!我越来越想知道,这位已经丢失了人生的贵族,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了。”
三、
“……为什么我们要扮成送水工?”
“这是唯一有可能进入詹姆宅邸并接近他的方法。”
“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清你究竟聪明还是愚蠢了……”
“哪有那么复杂。就算是臭水沟里的老鼠,为了生存下去,也多少会留着一两件压箱底的本事。喏,穿上这衣服,待会儿跟在我身后摸摸进去就行,不要多说一个字。”
出乎罗宾意料之外,做起这些鸡鸣狗盗之事,席巴的歪点子真就本能般蹭蹭从脑子里往外冒,别的不说,至少扮起送水工来,足可以假乱真。
这天是他们蹲守了快一周后才选定的下手之日,确定詹姆本人定然在家休憩才悄然潜入。进来之后二人偷偷藏在卧室柜子和床底下,一直等到夜色降临,詹姆才喝得醉醺醺地趴在床上,放下了白日里人前那副警惕之心,得意洋洋地和视频电话里烟视媚行的女人调笑不止。
罗宾死死按捺住自己想要冲出柜门言行逼供的冲动,既然视频电话未曾挂断,这么做就与送死全无区别。床下的席巴不停地向他使眼色,罗宾心说既然这家伙都能忍住,自己也没理由做不到才是。
就这么半赌气半苦捱的猫了不知多久,罗宾觉得自己已经腿酸脚软的快要变成了柜子里的衣帽架,正要坚持不住,皇天不负有心人,一句意外的言语忽然毫无征兆闯入耳中。
“什么?前几天突然找不到的人生接入卡?哈,那种随时戴在身上的东西,只要付钱,要多少就有多少——你不会真以为我会蠢到把那么重要的物件被人捡走吧?放心好了,真品我早妥善保存,我的人生是属于我自己的。任何人,任何时候,也永远别想从我手中夺走!”
夜深了,詹姆早已沉沉睡去,藏身房间内的罗宾与席巴也终于有机会偷偷爬出来,两人对视了一眼,罗宾突然骂了一声:“可恶!”
“捡了个盗版回去还沾沾自喜,我真同情你。”
怪不得拿了詹姆的人生卡后,自己还过得这样狼狈,总是有好的开头,却没有圆满的结果。原因竟如此简单。罗宾气急败坏,恨不得掏出人生卡直接摔到熟睡的詹姆脸上。然而他掏卡的动作刚到一半,忽然想到一件事。
既然他手里的卡是假的,那么就一定存在真品——而且就在自己的眼前。
罗宾看着詹姆可恨的睡脸,心想,还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吗?
“抓小偷!绝不能让他们给跑了!”
万籁俱寂中,詹姆先生的豪宅忽然警铃大作灯火通明,喧嚷的人流在宅邸内外大呼小叫追索不停,这一闹便将近整夜,可直到天色明亮,当晚大闹豪宅的贼人始终未曾落网。
人物访谈节目如获至宝,立刻紧急跟进事态发展,但奇怪的是,一向对着镜头侃侃而谈的贵族典范詹姆先生,这次却对“究竟失窃何物”的询问要么保持沉默,要么含糊以对。
这桩悬案迁延多日,可直到最后也没有得到侦破,只是渐渐和其他所有那些名人八卦新闻一样慢慢沉寂下去,只在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中偶尔被提到,悄无声息的落下了帷幕。
四、
不知多久后的某个黄昏下,两个身影枯坐海边,颓丧的像两根干巴巴的苦瓜。
“按说……这对我们而言,应该是个好结局才是。”其中一条苦瓜喃喃自语着。
“是啊。‘按说’,的确应该如此。”另一条苦瓜也打破了沉默。
“但为什么最后会变成这样?”两根苦瓜对视一眼,终于没忍住激愤,齐声哭嚎。
不消说,这两根苦瓜自然便是罗宾与席巴了。
他们至今还对几个月前的那场行动记得清清楚楚,罗宾猜得没错,席巴的确在职业勤杂工之外更可算是个职业小偷,在他的带领下,两人没花太长时间就找到了詹姆用来收藏人生系统接入卡的密室,席巴更在出乎罗宾意料的短时间内就解开了保险箱的密码。
“很好!这下我们可就——”
然而喜悦的畅想还没冒出来就硬生生被截断,两人盯着保险箱缓缓打开的大门,一齐惊掉了下巴:堆在里面的,是不知几十甚至几百张看上去毫无区别的人生系统接入卡。
“鬼才知道哪张才是真的?!”罗宾不禁哀嚎。
不一会儿,席巴先下定了决心:“一不做二不休,既然不知道哪张是真的,就把整个保险箱都偷走!管它几百张一千张,一张一张拿出来试,总有一张是真货!”
虽然听上去很疯狂,但当时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两人就真的偷偷扛走了整个保险箱和全部人生卡,并在席巴对下水道和臭水沟了如指掌的熟悉之下,成功从污水管中脱身逃逸,骗过了詹姆先生的全部保安和卫兵。
事情发展到这里,本应是圆满的大结局才对。然而或许是乐极生悲,二人在逃出下水道的刹那忘乎所以,就那么简简单单的滑了一跤——就是这么愚蠢又普通的小小失误,整个保险箱就摔出手去,伴着绵延不绝的回音滚落回下水道深处,不知摔进哪个排污井里,再如何后悔也找不到了。
可如果光是这样也就罢了,虽说白忙一场,可至少报销了詹姆先生的圆满人生——虽然终归不过是损人不利己,但至少也该有一丁点安慰才是。
于是二人丧气之余,天天就守在电视机前等着詹姆先生身败名裂的报道特辑。
可这一晃少说也过了三四个月,詹姆先生的报道特辑倒的确出了不下三五版,可每一版都离身败名裂更远,最新的报道干脆就是他搬出了曾经遭贼的老屋,光鲜亮丽地住进了刚刚竣工落成的“詹姆大厦”。反倒是对自己二人的追捕有增无减,想必詹姆先生狂怒之下给他们的脑袋提出了更高的悬赏。
正如詹姆先生曾说过——“我的人生是属于我自己的……任何人,任何时候,也永远别想从我手中夺走。”
他做到了,但这怎么可能呢?
五、
“你也知道的很清楚,这回那家伙的人生卡决然无疑被我们偷……好吧被我们扔进了下水道,他怎么还一点事都没有?”罗宾百思不得其解。
“管它那么多,就算找出答案又能有什么用?”席巴终究比罗宾更早接受现实,两手一摊,“事实就是那家伙还活的好好的。而我们,下水道里的老鼠仍旧是下水道里的老鼠,一事无成的废物依然是一事无成的废物——哦对了……”
席巴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似乎想起了什么。
“之前我就觉得有点奇怪了,那保险柜里所谓的‘人生系统接入卡’我总觉得眼熟,现在终于想起来了。不出意外的话,那是很多年之前我接另一单小生意的时候卖出去的骗钱货色。虽然我早就不记得当年的买主里有没有如今的詹姆老爷,但毫无疑问的是,那些盗版的假冒人生系统接入卡,除了长得像真货以外一点用处也没有,全都是废物。”
说完话的席巴拍拍屁股站起来正要溜号,才跨出半步却被身后的手揪住了衣摆。
“那什么……我说,你给我等等。”
“我的罗宾大主顾,你还没死心啊?你这单生意我可是一毛钱没挣着,但既然你的人生接入卡也是假的,我知道向你这穷鬼逼债也无用,咱们就此别过各自欢喜不好嘛?”
“你说詹姆那家伙的接入卡都是全无用处的盗版,换句话说,当然也不可能有能让普通人拥有贵族人生的作用了?”
“毫无疑问。”
“当然也不可能让我这样的普通人,突然被四个漂亮姑娘青眼有加的邀去泳池鸳鸯戏水?”
“那不废话么。”
“肯定更不可能让我这样的普通人,突然被高档消费场所待如上宾,尽情花销享乐一番后还赊账走人?”
“显然不行啊。”
“以及……算了,再多说什么也一定是不行的吧。”
“毕竟是假货嘛。所以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罗宾摸了摸下巴,和席巴对视一眼。
“以上那些有的没的幸运机会,在我以为自己偷到了詹姆那家伙的接入卡后,可都一个接一个的发生了哦。虽然最后要么是被女人欺骗,要么是被店家殴打……结果未必好就是了。”
“等等,可换句话说……”席巴也停住了脚步,缓缓和罗宾对视起来,“如果你当时表现的更精明一点儿,成功骗过女人和店家,那不就真的是在享受詹姆那种贵族等级的待遇吗?明明你从一开始就只是‘以为’自己拥有了他的人生?”
罗宾没回答,海边的两条苦瓜对视着对视着,明明夕阳已然缓缓西下,眼中的光芒却仿佛越来越明亮了起来……
七、
许多年后。
绅士罗宾与巨富席巴再度相遇纯粹出于阴差阳错下小小的偶然,但他们还是在一场热情的上流社会社交仪式中熟极而流的推杯换盏。两边都酒足饭饱后,早已各自成就一番事业的两人同时让手下和侍者们从房间里滚出去,就剩了两人自己。
一晃又是当年苦逼对视的重现,二人忽的同时取出了自己的人生系统接入卡展示给对方看,接着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明明是屁用没有的假货,做得和真的倒是一模一样嘛!”
“你的不也是?该不会和我这边是同一家供货商吧?啊哈哈哈哈!”
自从很多年前意识到自以为拥有豪富人生那发自内心的自信和坚定,才是真正改变人生的契机后,两人便知悉了这个世上只有所谓的“成功人士”才能知晓的真正秘密:
其实所谓的“人生系统接入卡”从来不曾随机分配,那个该死的随机系统要么早已故障,要么从设计之初就不曾正常运行,而那些人们以为得到了幸运人生的达官显贵,其实都是自行领悟这一点,冲破了“人生由系统随机分配”的思想禁锢后,才最终得以出人头地——这明明是个足以动摇社会根基的重大秘密,但为什么所有知情者都默契地保守着这个秘密呢?
罗宾与席巴狡猾的相视一笑,都默契的不发一言。
已经成为贵族一员的他们当然明白,这个答案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