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铁效应（41）
头晕目眩和心脏剧烈的震动向他袭来，三合睁开眼，展现在眼前的是点缀于黑色幕布上浩瀚无垠的群星。距离比较近的几颗光等不一的星星划出笔直的亮线向身后飞蹿。三合摸摸自己以确认身上各部分还呆在它们原来的位置，他发觉正绑在一架冰冷的铁鸟里，径直朝黑色幕布前某个庞然大物冲去。
导致晕眩产生的根源来自旋转。
并非三合旋转，而是这只铁鸟包裹住他一起旋转。两根皮带在胸前交叉固定住三合，将他绑在铁鸟的金属框架里，好似某种新兴宗教的献祭仪式。
小矮子的余光瞥见框架外有一对银色翅膀，所以确信它是只铁鸟。除了模糊的认定它具有鸟的外形之外，无论如何左顾右盼，除了花花绿绿的按钮盘，三合根本看不清这玩意儿的全貌。铁鸟的框架震颤持续发出聒噪的怒吼，一半的噪音是从鸟屁股所在的方向发出的，另一半噪音来自撞上铁鸟的射线闪光。
三合还隐约察觉囚禁自己的铁架子和铁座椅像散架了似的晃来晃去，不时还有掉落的螺丝悬在面前，他低下头看到手刹一样的铁棒支棱在两腿之间。他紧张极了，为了缓解焦虑于是伸出手紧握铁杆用力拉向身体。
铁鸟抖动翅膀，震得架子发出乱七八糟的噪音，紧跟着手旁一排面板当即亮起警示的红灯。对面闪着光的铁鸟群朝三合扑来，它们射出如雨点的魔法死光，碰巧有几滴打在铁鸟周身，顿时激起湛蓝的防护魔法，它们发挥了积极作用，同时也是三合能发现的唯一积极作用。
一番手忙脚乱的操作没能改变任何现状，他扣不动皮带栓扣，推不开头顶的透明盖子。对于这架铁鸟，唯有防护致命死光的功能三合可以理解，他只得用力掰着两腿之间的铁棒，左摇右晃以期通过主观能动性再多发挥点积极作用。
其间几只凶恶的铁鸟扑向自己未果，三合自认为找到驾驭它的窍门——脚下有两个踏板，手里一根铁杆，只要适当松踩踏板、推拉铁杆，铁鸟就会发出轰鸣向自己希望的方向前进。只要别去管面前花花绿绿的按钮和刺耳的蜂鸣就行，三合只想逃离眼花缭乱的星空。
他不知道身处何地，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什么，许多只铁鸟在星空背景里爆燃成一朵朵璀璨绚烂的气团。眼下两只敌方的铁鸟在身后紧紧咬住三合不放，死光引发的震动颠得他左摇右晃，多亏头上顶着个头盔似的装备，否则一准头破血流。
赫然出现在三合面前的是个巨大的金属怪物，它的身影遮住群星，顿时令三合陷入黑暗。这怪物比三合见过的任何一只云海鲸还大，不断从腹部放出红色铁鸟向三合所在的方向冲来。他看得有些出神，冷不防从怪物身侧的独眼标记里射出一道刺眼的光，三合躲闪不及再度融入光幕。他听见自己驾驶的铁鸟牢笼后传来一阵嘀嘀咕咕的尖叫，仿佛有个圆脑袋的铁疙瘩坐在后面。
如果这是一场梦，三合只想找到返回现实的开关。独眼射出的白光让铁鸟的框架变红，热量炙烤三合的皮肤，他感觉插满管子的衣服融化了，头盔火撩撩的几乎跟脑壳合为一体。三合眼见火从铁鸟后部蹿进来，皮肤灼烧着一片片剥落，疼得他再度尽力压缩肺部尖叫起来。
黑色的原点又一次坍塌，整个过程好似奇妙体验的倒放。魔法炸裂声让三合猛然惊醒，他沿着苔藓铺就的小径连续翻滚，直到身后爆炸产生的热浪消失才停下。
*你刚才去哪了？*林的声音惶惶不安。
“我不知道，刚才好像做了个梦。”
三合爬起来抓起信筒边跑边看向身后，白桦树一排排闭合通道。树林掩映间，怪物们且战且进，彼此用魔法轰炸的异光照亮整片林地。
*不，你刚才突然凭空消失了。*林说，*眨眼之间又从原地蹦出来。*
“我去了个奇怪的地方。”三合在湿滑的苔藓路上小心前行，把能回忆到的内容说给林听。
*哦，明白了。因为这座森林，以及那团混合在一起的魔能关系，所以你穿越了时空。*林说，*那是很久很久以后，在遥远的未来……*
“就是说，这边给到一个操纵杆，然后无数魔法光线在铁鸟外嗖嗖的飞。对面是个三角形的白色庞然大物，样子像船，但飘在天上。”三合再度听见身后狼群的嚎叫声声逼近，他压低身子沿一段缓坡滑行。“我还记得自己乘坐的铁鸟后面，有个圆脑袋嘀嘀咕咕的叫唤。”
*行啦行啦，赶紧打住，再说下去法务之神就要来找你麻烦啦。*
林仍旧趴在三合肩头，他迎着风感觉向下滑行的速度越来越快。这条为三合而开辟的逃生快速通道尽头，分明有一条月光勾勒的亮线蹲在地平线远端。每次三合脚下涌起小浪头，将他托上半空的时候，还可以看见那头偶尔吹扬起的风沙模糊视线。
“就快要离开这片森林了！”
三合激动的叫起来，谁料想脚底悬空整个人掉进裂开细缝的一处斜洞。就在他摇晃着起身，想要抱怨自己太过天真的时候，几条硕大的黑影凌空窜过，紧跟着一道魔法打在地上，震动令洞顶的土片纷纷掉落。很快鹿蹄与蚂蚁行军时的细碎声音由远至近，用魔法彼此攻伐的爆裂声连绵不绝。
怪物此时正在三合头顶打得正欢，早已忘了神明老爷派自己到森林里的目的。
容小矮子藏身的山洞如同斜插在土里的细颈瓶，它开口隐蔽，肚囊里的空间却大得令人称奇。三合偶然发现的宝珠成了山洞里唯一的光源，它金灿灿的像团迷你朝阳，为它的主人驱散黑暗。
林爬下三合肩膀，走在小矮子前面。寄居蟹时而用大螯敲打地面，时而用小颚抓起平整土地间裸露的根须。直到三合走到洞穴后部，找到个凸起的圆石坐下，林才悻悻而归，爬回杵在地上的信筒顶端。
*暂时安全啦。*林说。
“你确定？”
*不信你就可以瞪着眼睛挨一宿，看看还有没有怪物找上门。*
“有这种好事？我不信。”
三合的担忧不无道理，这几天他殚心竭虑，无论怎么选择，与危险相伴总会成为最优解。
*这里是森林的边界，是众神能力的极限。再说有永夏之神的庇护你还担心什么。*
“是永夏神亲口说的？”
*是树林亲口说的。*林指了指洞穴里随处可见的树根，示意自己刚才以三合无法想象的方式与森林进行了某种交流。
“希望如此。”
三合从石头上滑下来，整个人靠着石头颓然躺在黑土地上。山洞里空气干燥，地面温热，纵使睡着也不必担心着凉。小矮子盯住散发光芒的宝珠出神，突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忙从背囊里找出干饼和仅剩的兔肉狼吞虎咽。
“我得说，”干饼的粉末喷出来，三合激烈咳喘后才继续说道：“刚才在森林里我失态了，不该那么丧气。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可能是太累了，或者是因为觉得这趟旅程比自己预料的更困难有些气馁。”
*你这算对我感谢的致辞？*
三合挪动疼痛的屁股，尽量把重心压在另一半屁股上。他有些扭捏，半晌才缓缓开口：“呃、是，对，你说得对。谢谢你，没有你的帮助我不可能活到现在。”
*不客气。*林举起大小不一的螯钳，咔哒咔哒表现出身为羽神应有的大度，*今晚就好好睡一觉，明天事情就会好起来啦。*
头顶的纷争仍在继续，三合却已置身事外。他等了好一会儿，除了轰鸣的炸裂声与掉落的土片外，的确再没有什么能打扰藏身在斜洞里的三合。借着宝珠外溢的光，他从怀里掏出皮本子，随手翻了几页，在一处空白的地方奋笔疾书。
*你在写什么？*林仍呆在信筒盖子上，他同样颇为安逸，啃干饼的动作优雅得不行。羽神对小矮子时不时掏本子写写画画的行为颇感好奇，一直想找个机会问明白。
“语录。”三合说。
*语录是什么，当下流行的小说？*
“是神说过的圣训集结。”
*从没听说过。*
“你自称羽神，却没听过圣训语录，那我可真要怀疑你的身份了。”三合写写停停，记忆仓库的流水线马力全开，赶在睡意降临前把今天发生过的事情尽可能展现在脑海深处的放映机里。他边写边拉开话匣子说：“大先知鱼骨居士出过海洋之神的《圣训录》，还有竹竿仙人的《七星居铭》记载了他和海神卡利普索对话的完整内容。”
*据我所知，卡利普索没有闲工夫和凡子唠家常，其他主神也不干这么低效的事情。我们做羽神的都清楚。*林听见头顶隐隐传来空气摩擦起电的声音，灌进地穴的风忽而开始改变流速。寄居蟹赶忙高举双螯向头顶满是树根的洞壁喊道：*我是说无上正觉——钢铁慈父——尊主——圣金牛——大海蛇，海洋之神卡利普索从未主动向凡子降下启示！*
“我记的是关于你的。”三合翻转本子，把写的内容展示给林看。“你今天白天对我说‘尘尘不相入，无间等大故’，还记得吗。”
*你怎么还记这些东西，要是真想写点什么换名声换钱，不如去写小说，真的。等我有朝一日包揽噩梦神的工作，保准让你飞黄腾达。*
三合显然不为所动，印象里今天林的屁话说了很多，其中不少足以触动将来自己这本语录的潜在读者。他说：“小说和吟游诗人都说，天选之人现世，隐士纷纷重出江湖，是真的吗。”
*多是骗人的。实际情况特别无聊，不那么写，作品肯定卖不出去。*
“我没指望卖。”
*不可能。每个会写点东西的凡子各个觉得自己写出来的是旷世奇作，不卖出能买地皮的钱决不罢休。*
“去做梦吧。梦里什么都有。”
*你说得对。不过当作家是噩梦，相信我。*
山洞外的声音渐息，白桦树有规律的搅动土层，低沉噪音盖过混乱的打斗，让三合九死一生的林中历险仿若隔世。有了现前窥视神性的那抹惊鸿一瞥的经验，他下意识寻着感觉再次沿隔世之感攀升，很快便撞进了冥想神游般的境界里。三合停下笔，忽然抬起头侧耳倾听，在森林蠕动着活化呼吸间，有个与众不同的东西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就在难以形容的神性光辉里。
“什么声音？”三合问道。
*没什么。你多心了。我没听见，应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林的数度改口使得三合笃定，这只寄居蟹一定知道些什么。他自称羽神，理应法力强大、手眼通天，哪怕现在寄居蟹的眼睛支棱起来也才那么高。
夜长梦多，要么马上睡觉，要么现在爬出去赶路。林说。末了不忘以故作平常的腔调补上句威胁。夜神与极冬之神合伙派出的狼群肯定特别希望你选后者。
“我就是听见了！”
三合刨根问底的行为让林很恼火，他伸出大螯威胁性的挥舞起来，咔哒咔哒还煞有介事打出几枚闪亮的火星。
行吧。
*你听见了那又怎么样。听见什么了，是不是几粒骨头材质的玩意儿在木杯里碰撞的声音？*
“哈！你看，我就说你听见了。还有个泼妇在吼，说伟大的海洋之神卡利普索作弊。”三合略微停顿，为了证明自己所说的真实性，他小心翼翼改口说：“泼妇的原话是‘你个心眼比针别儿还小的倒霉卡利普索是不是又作弊了！’。”
*对，他经常作弊。其他围在桌前的同样不够正派。咳！我的意思是，他们都作弊。*
“我还听见他们提到你和我。”
*偷听可不好。*
“我没偷听，谁让他们吵嚷的那么大声。”
*那你想怎样，现在钻出去投诉他们扰民？*
“我不想出去喂狼。”
*那就睡觉！他们的事情凡子少掺合。*
“森林里怎么会出现那么大只的狼。”提到狼的话题，三合心有戚戚。“它把嘴张开我能不弯腰走进去。”
*哦，是嘛。我还见过跟矮人一样高的人类，所以有比狗大一些的狼也是很合理的，对吧。*
林不以为然，觉得三合凡事都要求个合情合理的想法非常可笑，羽神寻思着得找个人好好教育小矮子，不能凡事都钻牛角尖。
想到此，林加重了嘲讽的浓度说道：*它们也有四条腿，可以满地乱跑。谁规定南方不会来一批旅游团似的北地雪狼，钻进森林就想着吃自助餐。*
“说不定他们是候狼！”
*候狼是什么鬼。*林钳起一捧土泼到三合脸上，*你为了自己那点维护合情合理合法的自尊，已经不肯说人话了。*
“就是候鸟的狼化品种。”
三合掸掸干饼上的土，他意识到林的话一针见血，这座古怪森林里遇到的一切怪事都不符合常理。再向前追溯到事情的起点，自打遇到自称羽神的寄居蟹开始，所遇到的事情就已经很难用常识范畴的合情合理去推敲。三合沉默着，顿时感到手里的干饼都不香了。
*瞧，连你自己都编不下去了。*
“你说得对。”三合无奈的承认道：“这假设不合理。”
*去他妈的合理！*
“但这他妈的合情！那些狼，还有怪物，为了报复我这样一位小小凡子一点情分都不讲。”
呆在安逸的土洞里，三合勇于发泄自己内心的情绪。末了，他又想起自己得罪神的这档子事到底算不算一种罪过，以至于夜神奈落等众神要排出这么大阵仗来对付自己。
*没错，就是冲你来的！*林瞬间读懂三合心意，抢着答道。
“我不好吃。”
*狼又没吃过海鲜，你对它们来说是山珍，它们喜欢吃。*
“呃，不是风味的问题。我的意思是……不可思议。”三合心有余悸，他枕着石头四仰八叉躺在地上，仿佛灵魂在接收来自土层下温热而又蓬勃的生命气息。他侧过身，抬起有个血窟窿的半个屁股对林说：“那些怪物好像、怎么说呢。”
*聪明。*
“对，聪明！不像小鹿、小兔子，倒更像人。”
*当然，你看我像寄居蟹吗。*
“你自称羽神，所以它们也是？”
*你终于想明白了。*
“我以为羽神都跟你一样，各个能说会道。”
*只要他们愿意，还是可以正常交流的。一般他们不这么干，免得你觉得森林里每棵树都在讲话似的。*
“是吗？”三合点点头，他扭回头望着山洞暗影里婆娑的几个影子大声喊道：“你们都会说话吗？”
音波掀起波澜，震得暗处的树枝乱颤，树叶纷纷飘落。树林里起先跟着三合一起逃命的那几株老树也躲在这处安逸的所在。它们赶忙摇摇头，试图打消三合的疑虑。
*你看，它们承认自己不说话。*
三合话锋一转，他说：“刚才我是不是特别窝囊。”
*我不知道你以前怎么样，这一路跟你走来，确实。*林想着是不是真的该开发一下名为“安慰别人”的技能，寄居蟹吐着泡泡试着扮演一回知心大哥哥的角色，他说：*是挺窝囊的，但学习能力很强，你看这几天通过练习，逃跑已经很在行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一了百了也挺好。”
*理解。凡子嘛，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寻死觅活的。*
“我当时就想，自己怎么就得罪了那么多神明。”
*俗话说，断人才路如杀人父母，你抢了其他神的工作机会，他们没亲自地间行走，把你彻底泯灭就该感激涕零了。当年众神还年轻的时候，可没少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亲自动手。*
“我抢了吗？”
*哎，你觉得没有就没有吧。想开点，你站在人家村里口若悬河，惹得石像开裂多半是因为热胀冷缩的科学原理；小溪边突然落雷，只是由于空气极度干燥；还记得黄土坡最下面那木雕图腾怎么烧起来的吗，恰好温度到了而已。行吧，别想了，有那功夫不如睡觉。*
“那不是我的本意！”
*知道。但众神不想知道你的本意是什么，也不想知道其中的细枝末节。他们就瞅着一位海神的毛头信徒跑过来，抢走原本属于自己应得的信仰，换我也得破口大骂，外加全世界通缉那位缺德凡子。*
寄居蟹说着言不由衷的话，作为当事人之一的他心里最清楚，在这场事关信仰充值的争夺战里，已经凭借三合占得了先机。林抢下不少信仰市场的占有份额，其中许多还是他从未涉足过的领域。
三合还想辩解些什么，但此时睡意扛起大棒以力拔千钧的态势横扫一切，把出入心房的路封得死死，严禁其他思绪单闯。睡意开始在内心的草原里肆虐，扫倒所有高于敢于冒头且高于自己的想法。警觉和危机意识摇摇晃晃试图保持自身不可动摇的地位，然而它们仍旧没抗住睡意大棒的第二轮攻势。
三合只觉灵魂重重倒下，一头撞上疲惫的身躯，如同雨林间无人发现的树木悄无声息的倾倒。来自精神与肉体的双重困顿夹击下，他缓缓闭上双眼。
没什么抵得过睡意，如果有，就再来一棒。
-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