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游荡在黄土高坡间兜售商品的卡赞兔人收拾行囊准备离开。
兔人们心满意足,此行不但生意兴隆,而且还收获到绝无仅有的见闻。他们行走于如迷宫般的旷野与峡谷,见识到黄土坡下层某地竖起崇拜“鸡儿神”的雄伟信物。那东西顶天立地,仿佛散播福音的巨大天线,吸引无数女性信徒前来参拜。不可名状的柱状物外围起遮蔽视线的帷幕,几位受雇的女性佣兵手持迷你柱状物的束棒把守,严禁男士围观。帷幕里光着身子的女祭司正在为前来祭拜的孕妇们赐福,希望她们都能顺产。
兔人还听刚抵达黄土坡的商队说,黄土坡南面的夜神庙堂改名为温泉夜大,挂铃铛的女孩儿们摇身一变,成为勤奋好学的学生。参观的家长们络绎不绝,挤破头都像把自家孩子送来念书,将来好在上流社会的圈子里有所发展。这同样是拜一位叫“林鸡儿大神”的人所赐,让奈落神殿的女祭司灵光乍现想出了如此高瞻远瞩的主意。
“林鸡儿”的名号如同一股黄土弥漫的旋风,无论兔人走到哪里都能听说这位圣者的事迹。甚至敌对数代人的两个村庄,还在林鸡儿的使者撮合下握手言和。村民们把道貌岸然的两位神官吊死在路灯上,新推举的村长派人去外面的世界联络阿斯托比拉,请求他们派一位信奉海洋之神的神官常驻合并后的新村。
黄土平原上那群神叨叨的极冬派信徒改弦更张,现如今他们信海神,是卡利普索信仰体系里的鸡儿神教派。人们还推举一位据称与圣人面对面交谈过的女孩为“圣女”,开始疯狂传播“鸡儿神”的信仰。这群人把他们印象里的圣人与神做成周边售卖,宣称女人信了能丰胸,男人信了能壮阳,小孩信了可以开发智力。
兔人商队觉得这种虚假广告的行为非常愚蠢,拒绝与他们合作联名售卖商品。
卡赞兔人的商队还不知道,再过半日,他们便会发现一座生机勃勃的森林。白桦树敞开怀抱欢迎他们,并力邀兔人在森林外围长期安营扎寨。
不需要很久,围绕石羊的临时窝棚会变成木屋和石头房子。几年后兔人们的补给营地就会扩建为城镇,它依森傍水,行路之人络绎不绝。城市中央会矗立两座石像,一座是象征永夏之神的石羊,而另一座则是代表海洋之神的林鸡儿大神。
二子眉开眼笑,一面嘘寒问暖,一面跟衣衫褴褛的三合确认地图的状况,末了不忘对他们都是正派人这件事表达由衷的喜悦。矮人说:“俺在这儿都等了一天,还想说正派人哪能被区区奈落神殿的女人们绊住腿。”
三合一屁股坐下来,狼吞虎咽啃着不知道是什么动物尸体腌渍成的烤肉。他向二子要来那种叫“消毒水”的烈酒,亲手为寄居蟹灌进螺壳。三合灌下一口烈酒,火线入喉的感觉让他打了个激灵,好似整个人又活了过来,一人一蟹像碰杯般彼此庆祝终于离开黄土坡边缘那作连接神明域界的怪异森林。
回忆起昨夜的经历三合恍若隔世,想想刚才跋涉沙海的苦难也好似一场噩梦。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从东方的地平线前始发,途径沙海,一路向着白桦林地边缘的土洞终点站奔来。夺目金光撞到三合脸上,他睁开惺忪的眼睛,望着扩开的洞口前如尖牙般的草叶享受日光浴。四周万籁俱静,一同避难的老树没了踪影,在他身边只有个白色寄居蟹蹲伏在信筒边缘呼呼大睡。
三合扒开草丛钻出土洞,清晨森林边缘的空气格外清新,混着露水与泥土芬芳洗去周身最后一丝疲惫。目光所及之处,太阳头戴金冠缓缓抬起头俯瞰大地,光明驱散黑夜,在这座属于神明的森林外围形成一条分明的界限,随着光明发起持续的冲锋,三合很快就受到太阳的热情急速升腾,把身体烘得暖洋洋的。小矮子看着眼前的奇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脚下平缓的山坡一路蜿蜒,伸向苍凉的黄沙深处。几十步开外,草场与沙漠殊死搏斗,捍卫这座森林的边境。苔藓枯黄发硬隆成阻止风沙侵蚀的矮坝,草叶粗壮,把侥幸钻进森林的细沙拦在防线之内。这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因森林的苏醒开始有了变化,矮堤背阴的地方泛出一抹嫩绿,森林正积蓄力量准备向沙漠索要更多土地。
再往前便是沙海。与三合一厢情愿的想象里,细沙推成层叠沙丘的生命禁区不同。目力所及的范围之内沙海并没有如预料般展现荒凉死寂的一面,碎石遗迹如同雀斑一样落在细沙平原间,偶尔能看见清晨赶路的商客驾驶不知名的工具拖拽扬尘绕来绕去,试图在深入沙海腹地前找到一处适合栖身的雀斑遗迹。黄绿色的低矮灌木点缀在这些巨大碎石周围,它们同样蛰伏在阴影里,为掉以轻心的人们制造出“沙海外围的环境也没有多险恶”的幻觉。阳光扎猛子般刺入沙海,偶尔惊起几点惨白色的光与其呼应,三合看得真切。那些累累白骨半埋在沙子里,如同小型丰碑,骨头表面爬满的细密裂缝无疑成为丰碑上警醒后人的格言金句。
忽然三合瞥见视线边缘有一柱烟云飞起,他赶忙扭转头,把烟雾升腾的地方锁在视线中央,努力聚焦尚还睡眼惺忪的眼眸。
那是一根灰不拉几的烟柱,粗短身材跃升不高便会折断,胖墩墩、具有沉甸甸质感的烟团像极了矮人的手笔。远处最后几艘沙船偃旗息鼓,它们已找好停靠的庇荫所在,因此眼下就属这股烟尘最为显眼。那烟好似有种灵性,节节爬升之际变换形态,一节看着像烤兔腿、一节又变成大块鹿肉,看着它们让人顿觉饥肠辘辘。
三合钻回土洞,摇醒寄居蟹。林梦里的胡言乱语从刚才开始一句不落钻进他的脑海里,净是些说出来准保又会遭雷劈的话。他收拾好行囊,恋恋不舍看着收留自己过夜的洞穴百感交集。爬出来的时候三合不忘回身,向这座树林鞠躬致谢。白桦树的树枝晃动,巨大的绿色树冠仿佛也在向他表达谢意。
沙子细且干燥,一个劲儿往鞋子里钻,沙海以特有的方式招待从海边来的旅人。三合深一脚浅一脚走入沙漠,他举步维艰,脚踝和小腿感受随太阳高升逐渐热辣起来的温度。虽然站在树林前的山包上眺望,燃起烟的地方近在咫尺。可当三合绊在沙子里,整个人与如海的沙漠亲切拥抱时,真切感受到看似咫尺之遥,却实则远在天边的绝望。
林抱怨的声音加重了身临沙海的那种焦虑与茫然,当三合挣扎着从沙子里爬出来的时候,寄居蟹正用螯钳与涌进信筒的沙子搏斗,炙热的温度让小羽神的甲壳边缘微微发红,一并红起来的还有热力瞬间逼出汗水糊住的三合眼睛。他呼吸逐渐沉重,开始怀念那座几次三番要取自己性命的森林,想念青草的味道,更想念树荫的清凉。
三合认为自己走了很久,久到汗水干涸成盐渍留在额头上。他毫无准备的踏入生命禁区,就像个义无反顾离开尘世的隐士。太阳的雄姿完全跃出地平线,它火力全开,万丈光芒悉数打在三合身上。毒辣辣的滋味又勾动内心泛起一片乡愁,除了没有海的味道与风的轻抚,暴晒的痛苦俨然与躺在故乡的沙滩上无异。
热。除了热,还是热。寄居蟹的抱怨早已偃旗息鼓,林打开信筒盖子,用干草尽量护住身子以防自己进一步熟化。三合同样沉默无言,连默念海洋之神心咒的力量都叫这炙烤蒸发殆尽,每一次呼吸他都能感受到逐渐拔高的温度;每一次呼吸间细沙磨砺肺部的错觉都成了痛苦的折磨;每一次呼吸间热气逐渐栓塞鼻孔、堵住鼻腔,朝身体里倾倒令人难以忍受的热力。
三合的步伐愈发踉跄,汗水还没来得及逼出体外就已化作水汽蒸发殆尽。身后形成一道蜿蜒曲折、左转右绕的足印,再回头张望森林早已没了踪迹。三合走过那些骸骨,看着他们临终前最后一刻夸张的倒地姿势,由衷的希望自己不要成为其中的一员。地表升腾起扭曲光线的热气,三合眯着眼偶尔抬头寻找烟柱的位置,而后继续着自己的旅程。当他一头栽进残垣断壁撑起的阴影时,恍惚间似乎看到二子正笑盈盈的烤着肉。
-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