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呀妈呀,三合兄弟,你真会选,选了条赶路的人不会走的远路。”
二子坐在半截石柱的阴影里,他喝着酒听三合一口肉一口饼讲述两人暂别后发生的事情。
矮人伸出粗短的手指当做黄土高坡的地形图比划起来,他指了指自己的拇指示意这是最短的路,又指了指中指,告诉三合这是他昨天走的。二子手上的掌纹沟壑纵横交错,仿若三合走过的黄土坡。矮人说要是原路返回他们过夜的小山头,沿主路走的话,只要半天光景就能在此处汇合。
“你昨天的经历找个会写书的人,能连载好几年。”二子一双紧盯商机不放的小眼珠此时又死死咬住三合的冒险故事,他提议说道:“咱回石岭后就地找个书商咋样,已经好久没听过有谁遭到众神追杀的故事了,一定能卖钱。”
“不,谢谢,我还得赶路去新神宫。”
三合果断拒绝了二子的提议,这矮人拿了铁裤衩,相中古董地图,现在又想从他脑子里挖走故事。三合逐渐同意林的观点,心想可不能让二子瞅见背包里的宝珠。只要沾上钱,和利益挂钩,这位自称“正派人”的矮人马上就像变了个人,跟渔村阴间那边的商人一样的嘴脸。出于对两人逃命逃出来的友谊考量,三合觉得还是少在矮人面前谈钱,谈钱伤感情。
二子笑着说清晨的阳光还不算毒辣,等完全升起来进入烘烤模式才叫恐怖,但三合已经切实感觉到身下冒出滚滚热浪逐渐蒸烤着自己。正当他打算开口问二子何时启程,脚边一块不规则的深色石板晃动几下,从石头里钻出个颇为沧桑的脑袋。
这人长发长须,两坨富态的赘肉不合时宜的盘踞在清瘦面庞两侧,像啮齿类囤积粮食用的颊囊。他五十多岁的年纪,脸上刻满沙海慷慨磨砺出的沧桑。炯炯有神的目光在阴影间闪烁,好似瞬间就能看透心灵般瞪着眼前蓬头垢面的小矮子数日来的遭遇。
“这就是你提到的‘三合兄弟’?”
怪老头开口说话了,语气间夹杂着些许惊愕。他从未想过,有人可以脏得如此彻底。光天化日之下,三合脸上身上如同打翻了调色盘。在以黑色为基底的画布上,叫做自然的大画家挥毫泼墨,毫不吝惜颜料的完成了一副抽象画。
“哎,赛先生您起来了。”看见石板掀动,二子赶忙站起身蹲在石板边缘,语气全然不似和三合聊天时那般随意。
矮人几乎半趴在地上,伸出手想把洞里的人扶出来。
“有什么话先下来说吧。我看这沙漠里的温度已经升高了,还是要避免流失多余的水分,可别像我之前遇到的那可怜法师一样中暑,你们快下来。”怪老头语气和蔼可亲,说完跳回洞穴,紧接着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忙乱。
二子掀起深色石板,示意三合先下去。与砂砾反射日光,把周遭一切都渲染成刺眼的光泽形成强烈对比,洞口里黑乎乎的,湿润与阴凉的气息钻出来,让人的精神与肺部不由为之一振。三合花了好些功夫才让眼睛适应洞里透出的微弱光线,他小心翼翼沿铁梯爬进垂直地面的洞口,又抬头看着二子熟练的用石条把唯一的出入口封紧。三合不由紧张起来,担心在密闭空间里会不会由于缺氧而窒息。
“沙漠里土质松散,不用担心流通空气的问题。”怪老头仿佛读出了三合的顾虑,他拿着一块破布和一碗清水走过来说道:“我怀疑可能修建的时候还刻意制造了便于空气流通的暗孔。这是水和干净的布,你先擦把脸咱们再慢慢聊。”
三合接过怪老头递来的东西,眼睛尽可能快速扫视周遭环境。这是几天来除了逃跑之外训练出的另一项技能,在陌生环境里长时间逗留,需要仔细观察,提前规划好逃跑的线路。
只是现在三人所处的环境恐怕没有规划线路的条件。这是一座规规矩矩的长方形地下洞窟,头顶不规则的洞口是唯一的出入通道。目视所及的地方沙子用某种无法理解的方式进行过人为加工,足以容纳十几、二十人的洞穴中,地面坚硬且粗糙,就算用力摩擦都无法让沙粒剥离。墙角夹成直且硬朗的角度,浸淫在时间长河里许多年仍不见半分磨损。墙壁上横七竖八开了许多深刻沟槽,瓦罐、陶器等生活用具摆放其间。两盏火苗摇曳的油灯映射出房间远端一个长方形的石槽。三合意识到如果把它认做存放遗体的棺椁,那自己身处的地方正是一处简易陵墓。
想到此,他赶忙用布沾起水胡乱擦着脸,以此掩饰惊慌。
“别害怕,三合兄弟。”
二子跳下来,快走几步抓起一盏油灯放到天棚上的金属架子里,昏暗的墓穴顿时又亮了几分。三人头顶刻画着追思亡者和祝福他能够抵达彼岸的壁画栩栩如生,连墓穴主人瞎了只眼,右手少根无名指的事情都如实记录在画中。矮人仿佛与怪老头十分熟络,两人继续埋头在石棺里翻找,二子很快掏出个长条形的朽木,老人则手里拿着块形似盾牌的石板。
“来,你先坐。”
矮人把朽木递给三合,示意他可以靠墙坐下来休息。他回身摆弄了好半天,才把盾牌形状的石板平稳固定在地上,以此充当临时的茶话桌。寄居蟹在两人忙活招待三合的空挡,大咧咧爬出信筒,蹲在小矮子肩头。林抬头看着壁画,又看了看身着素色粗麻长袍的老头。
*呵,异教徒。*
“什么?”三合不解的问道。
*没什么,有点意思。*林欲言又止,一双大螯嘎达嘎达响了几声,旋而又对三合说:*没事儿,这里很安全,用不着担心。*
“这算来自神的天启?”
*是来自一位共同经历出生入死体验的羽神的安慰。*
说话功夫,二子在不算小的空间里跑来跑去,像个饭店伙计。他变戏法似的从怪老头手里拿过餐具,又摆上水罐,最后从棺材里变出新鲜的水果。
三合已经好久没见过瓜果蔬菜了,他十分后悔自己从天而降坐在法台上,接受急冻族顶礼膜拜的时候应该多吃点水果。肉类和干饼构成结构单一的食谱直接导致他今早在草丛里循环消化食物的残渣时差点疼晕过去,那一根又黑又粗的玩意儿几乎没有水分,硬的掉落在草地上都砸出了金属般的声音。
二子找来一个蒲团,请怪老头入座,自己则搬来一块显然是来自沙海的黑色石头充当座椅。他喝了一口水,润润喉咙,对三合说:“俺知道你有很多疑问,咋还凭空冒出来个大活人。先介绍一下,这位是赛赢思,赛先生。”
赛赢思迎着灯火朝三合笑了笑,表示矮人的确在介绍他自己。摇曳昏黄的室内照明烘托下,赶来此地与二子汇合的三合顿时觉得这老头说不定就是从书里跳出来的沙海隐士。
“这位就是跟您提到的三合兄弟。要是没有他,俺还遇不到您咧!”
“合情合理?”赛赢思好像想起什么开心的事情,眼睛和眉毛弯成月牙的形状。
“对,还有合法。”二子一口酒一口肉,继续说道:“所以把事情给他讲明白可老费劲了,不然的话他能纠结一路。”
三合心里五味陈杂,追求事情按照合情合理的方式发展,对他而言是人生道路中的信标。合法则是人生这条路上泾渭分明的双向通行线。当别人拿自己所坚持的理念当谈资的时候,三合总会品出其间夹杂的嘲讽意味。
更何况,把事情说明白这件事,二子显然没有发言的资格。寄居蟹说得对,矮人现在已经接受了黑衣人追杀三合是为了宝贝般的古老地图这种经不起推敲的理由。
不过有一点二子没说错,此刻与矮人汇合,从而再次脱困的三合确实有非常多的疑问。无数信息纷至沓来,在三合富有想象力的脑瓜里纵横驰骋。“赛赢思是谁?”、“他有什么目的”、“他们怎么遇到的”、“为什么要呆在墓穴里”、“我们用的东西都是棺材里死人碰过的吗”、“怎么会有新鲜的水果”诸如此类。纷繁复杂的思绪完全不受这副身体的控制,它们挤成一团理不清的麻线,无数线头化作饥渴的手,不停拨弄三合心弦,要他给个合情合理的说法。
当然,用死人东西没有得到主人的许可是否属于非法行为,也在这团麻线的质问范围之内。
“沙海里有许多这样的地下建筑。有些是仓库,有些是墓穴,还有别的乱七八糟的用途。”
二子瞬间猜透了三合的心思,毕竟从坐下来开始对方都没有碰石盾上的任何东西。矮人故意把食物朝三合的方向推了推说:“经常往来沙海的商旅都知道,尸体和陪葬的宝贝早让挖坟掘墓的人给搜刮走了。尸体用石磨碾碎了做堆肥,金子银子和宝石能卖个好价钱。有经验的人都会知道哪里是可以落脚休息的空屋,因为俺……”
二子滔滔不绝正说到兴头上,突然头顶石板发出一阵低沉的摩擦声。几声喧哗和女人谄媚的笑声顺着打开的缝隙跑进墓穴,跟着溜达进来的还有热辣的沙海温度。
“他妈的干嘛呢,这儿有人了!”
二子操起磨砺的粗嗓门轰走头顶想利用躲避酷热的漫长白天培养感情的旅人,他一手举着铁裤衩,一手抓着个石棒卖力敲打。陌生人听见已有人捷足先登,他赶忙连连抱歉利落的关上石板。很快伴随女人哭唧唧撒娇的腔调,头顶传来沙船有节奏的震动,声音渐行渐远。
“一看就是谁家的阔少爷被旅游杂志骗了,带着姑娘头顶大日头到处乱逛。刚才咱说到哪了?”
“合情合理。”三合预感到矮人的思绪又要开始漫无目的的流浪,他赶忙把话题拽回正轨。
二子拉开话匣子的时候,三合的注意力全在那位叫赛赢思的人身上。年纪不小的沙海隐士默默的坐在灯光后吃着东西,他用紫苏叶卷起肉,细嚼慢咽,炯炯有神的眼睛在矮人、三合,以及寄居蟹身上来回打量。
“对。赛先生对你很感兴趣,俺说你还是个什么神的神官,自己带这个寄居蟹的羽神,却总要较真个合情合理合法咧。”
矮人兴致高昂,他张开嘴射出一串言语,每次总能精准无误的擦着话题主旨掠过。三合想着敲开二子的脑袋,里面称作“脑回路”的东西一定长得可以围绕世界一周。
想到此,三合决定主动出击。他问二子:“赛先生是?”
“哦,他是俺赶到沙海边缘,等你的时候遇见的。”
“怎么遇见的?”三合乘胜追击,抓住二子发散性的脑回路线头用力猛收。
“哎呀,说这个可太有意思啦。”
三合的问话调动起矮人体内负责冲动与开心的机构,它们全速运转迫使二子又是大笑,又是拍手。
“你知道吗,俺在这儿等了你一天一夜,还遇到鬼了。”
听着二子胡言乱语,三合本能的想把话茬接续回矮人正常的脑回路。合情合理的思绪拉住他,在内心深处高唱“遇到鬼是多么不合情,多么不合理”的凯歌。思绪冒出来把合情合理的本能绑了个结实,坚持要听矮人把离奇的故事讲完。
“俺昨儿个就在这儿烤肉,和今早你看到的一样。把肉串起来码放整齐,加点这附近的植物和随身携带的燃烧物,你知道吗那些马粪烧起来可真带劲!”
二子脸上写着骄傲,全然没有顾及身高类似的同伴发觉吃的烤肉是用马粪烤制而成时,发黄变绿的脸。
矮人继续说:“然后在南边,靠西面一点的地方,俺就瞅着啊,灌木丛后面有个白色的影子晃啊晃的。”
“我认为是大气温差在地表附近造成的视觉假象。”
一旁吃肉的赛赢思解释道。三合听来这些根本不知所云的东西如同沙海隐士口中诵念的经咒,想到吟游诗人曾经说过的有关隐士的种种传说和经天纬地的行径,三合眼中立刻注满兴趣盎然的光。
“俺觉得是幽灵,啥视觉啊,塞先生,视觉咋还能变成白色的大象,大象就大象呗,还是假的。”
矮人同样听不懂赛赢思说的话,可他坚持己见,强行把对方说出的东西转化成自己可以消化理解的错谬信息。二子激动的搓着手,好像就快要讲到最激动人心的地方了。
“那白色的东西还会鬼叫,像块桌布那么大,飘啊飘。那声音咋形容,海螺号角?对,俺觉得是海螺号角。”
*别听矮人瞎说,他听过屁海螺号角。*
林跑到石盾充当的桌面上,他只吃新鲜的蔬菜和水果,每样都用大螯掐下一块品尝,很快几乎所有的食物上都留下了他试吃的痕迹。赛赢思好奇的看着寄居蟹,细心观察这只小东西的行为轨迹,眼里盛着与三合同款的盎然光芒。
“俺觉得这小羽神是不是不信,他刚才肯定说了什么。”二子觉得自己的故事很精彩,非常扣人心弦,卖给出版社能换不少钱。“俺就这么瞅啊瞅,一不小心沙子迷眼了,等我搓掉沙子再回头,就看见赛先生躺在大太阳地儿下。旁边还挖着个大坑,好像是给自己预备好了下葬的地方。”
不知怎的,二子望向赛赢思的目光变得无比憧憬。矮人用十分肯定的口吻说:“俺相信,赛先生有这个能耐,自己刨坑自己埋,末了肯定还能自己给自己立个碑。”
见矮人可能酒劲儿上头开始胡说八道,趁着他没进一步由着酒精将其拉入梦乡,三合排除万难问道:“所以,这位赛……赛先生到底怎么了,你看见的鬼影呢?”
“鬼影没啦!今早还想着能不能再见一次,瞅瞅到底是个啥,没想到就把你瞅来了。”
“我因为忙着挖坑没注意时间,脱水晕倒在沙漠里,正巧被你的朋友发现了。他把我拖进墓穴救了我一命。”赛赢思见二子围着话题边缘打转,迟迟不肯揭晓答案,忙拉开话匣子跟三合解释道。
赛赢思心里很清楚,这次的意外险些要了自己的命。早先好心救下的沙海法师拿走了他辛苦储备的饮用水,直接导致赛赢思接下来几天不得不放弃一鼓作气南下横穿沙海的计划。他白天蛰伏,夜晚探索,索性依靠往来的商队接济食物,好歹可以保证挖坑的时候不必饿肚子。
但水,沙海里最为宝贵的通用货币却无人愿意施舍给他。靠每日清晨的露水蒸馏,赛赢思艰难的攒出一小碗水。如果他知道此地那些破败遗迹下存在供人休憩的阴凉墓穴,前一位过客还有可能好心的留下珍贵饮水,恐怕许多人的命运都将因此而改写。
-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