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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运 | 2010 王小波

Feder飞行员诺德
发表于 2020-08-21 16:28:18

一、老大哥

一、老大哥

每天早上,王二都要在床上从一数到十。这件事具有决定一天行止的意义。假如数出来是一个自然数列,那就是说,他还得上班,必须马上起床。假如数出的数带有随机的性质,他就不上班了,在床上舒舒服服地睡下去。假如你年龄不小并且曾在技术部工作多年,可能也会这样干。因为过去你遇到过这种情况:早上到班时,忽然某个同事没来。下班时大家去看他,他也不在家。问遍了他的亲戚朋友,都不知他上哪儿去了。在这种情况下,你作为部里的老大哥,就会提心吊胆,生怕他从河里浮出来,脑盖被打得粉碎——这种情况时有发生。过些日子你收到一张通知:某同志积劳成疾,患了数盲症,正在疗养。这时你只好叹口气,从花名册上勾去他的名字,找人作见证,砸他的柜子,撬他的抽屉,取出他的技术文件,把他手上的活分给大家;再过些日子,他就出来了,但不是从河里出来——简言之,上了电视,登上报纸,走上了领导岗位,见了面也不认识你。这一切的契机就是数盲症。这种病使你愤愤不已、心理不平衡,但是始终不肯来光顾你,你恨数盲症,又怕得数盲症,所以就猜测并且试探它发作起来是何种情形。未离婚时,我前妻见到我这种五迷三道的样子,就说:你简直像女孩子怕强奸一样。我认为这是个有益的启示,遗憾的是我没当过女孩子,不知道是怎样一种情形;问她她也不肯讲。她甚至不肯告诉我数盲症是像个男人呢,还是像男人的那个东西。

2010年我住在北戴河,住在一片柴油燃烧的烟云之下。冬天的太阳出来以后,我看到的是一片棕色的风景。这种风景你在照片和电视上都看不到,因为现在每一个镜头的前面都加了蓝色的滤光片。这是上级规定的。这种风景只能用肉眼看见。假如将来有一天,上级规定每个人都必须戴蓝色眼镜的话,就再没有人能看到这样的风景。天会像上个世纪一祥的蓝。领导上很可能会做这样的规定,因为这样一来,困扰我们的污染问题就不存在了。在我过四十八岁生日那一天早上,我像往日一样去上班。这一天就像我这一辈子度过的每一天一样,并不特别好,也不特别坏。我选择这一天开始我的日记,起初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寓意。只是在时隔半年,我在整理这些日记时,才发现它是一系列变化的开始。所以我在这一天开始记日记,恐怕也不全是无意的了。

有关数盲症,我还知道这样一些事;它只在壮年男子身上发作,而且患这种病的人都是做技术工作的。官方对它的解释是:这是一种职业病,是过度劳累造成的,所以数盲症患者总能得到很好的待遇。这一点叫人垂涎欲滴,而且心服口服。数盲者不能按行阅读,只能听汇报;不能辨向,只能乘专车;除了当领导还能当什么?这是正面的说法。反面的说法是:官方宣布的症状谁知是真是假。数盲清正廉洁,从来没有一位数盲贪赃枉法(不识数的人不可能贪),更没有人以权谋私,任何人都服气。这也是正面说法。反面的说法是他们用不着贪赃枉法,只要拿领导分内的就够多了。正面的说法是领导上的待遇并不超过工作需要,反面的说法是超过了好几百倍;所以应该算算账。为此要有一种计数法、一种记账法、一种逻辑,对数盲和非数盲通用,但又不可能。有位外国的学者说,数盲实质上是不进位,只要是工作需要,吃多少喝多少花多少都不进位,始终是工作需要,故而是用了无穷进制计数法。这种算法我们学不会。假如你就这一点对数盲发牢骚,他就笑眯眯地安慰你说:你们用的二进制、十进制我们也不会嘛。大家各有所长,都是工作需要。

现在要说明的是,北戴河是华北一座新兴的科技城市,它之所以是科技城市,是因为技术部设在这里。王二是技术部的老大哥,也就是常务副部长。这是未患数盲症的人所能担任的最高职务,是一种类似工头的角色。有时他把自己叫做“王二”,有时把自己叫做“我”;但从来不把自己叫做“老大哥”,这个称呼是专供别人使用的。

我总是从反面理解世界。早上起来时,我数数,同时也是把灵魂注入了肉体。我爬起来,从侧屋里推出摩托车,从山上驶下来,驶到一片黑烟和噪声里去。这种声音和黑烟是从过往车辆上安着的柴油机上喷出来的,黑烟散发着一种燃烧卫生球的气味,而噪声和你的脑子发生共振。这种情形可惜以往那些描写地狱的诗人——比方说但丁——没有见过,所以他们的诗显得想象力不够。

只要你到了大街上,睾丸都会感到这种震荡(对于这件事,有一个对策,就是用一个泡沫塑料外壳把睾丸包装起来,此物商店有售,但是用了以后小便时有困难),而黑烟会使你的鼻涕变得像墨汁一样(你也可以用棉花塞住鼻子,用嘴呼吸,然后整个舌头都变黑,变得像脏羊肚一样)。早几年,还可以用我设计的防毒面具,后来吓死过小孩子,不让用了。当然,假如你坐在偶尔驶过的日产轿车里,感觉会有不同。日本人对出口中国的车辆都做了特殊设计,隔音性能极好,而且有空气滤清器。当然,日本人很少得救盲症,故而这些车的售价都到了天文数字,只有得了数盲症的领导才不觉得贵。因为这些原故,乘日本车的人极少,大多数人乘坐在吼声如雷的国产柴油车辆上。驾车的家伙们还表现出了破罐破摔的气概,十之八九把消声器拆了下来。让黑烟横扫街道,让噪声震破玻璃。因此街上的行人都打伞,见了黑烟过来,就把伞横过来挡挡,而临街的窗户都贴了米形纸条,好像本市在遭空袭。这都是因为有人拆了消声器。假如你逮住一个问他为什么这么干,他就说,消声器降低马力增加油耗,而且装上以后还是黑,还是吵,只不过稍好一点,实属不值。当然,你还可以说,取下消声器,省了你的油,吵了大家,所以应该安上。他则认为安上消声器,大家安静,却费了他的油,所以应当取下来。归根结底,假如消声器能省油,谁也不会不安它。如果说到了这儿,所有的人都会同意:也不知是哪个王八蛋设计的这种破机器。只有我不同意,因为这个王八蛋就是我。所有街上跑的、家里安的柴油机,只要是黑烟滚滚,吼声如雷,就是我设计的,假如既不吵,也不黑,那就是进口的,而且售价达到了天文数字,具体数字是多少是国家机密,我们不该知道,而知道这些数字的人,又根本不知是多少。

2

每个当了老大哥的人,都有这样一种特殊的品行,就拿我来说,有时候我就是我,有时候是王二,他是一个随时随地就在眼前的四十八岁的男人。在后一种情况下,“我”却不知到哪里去了。小徐没有摩托车,必须有人去接他上班。好吧,王二就在眼前,那么王二就去接他吧——这时根本就没有“我”这种东西。等到“我”回来时,就会发现这样做消耗了我的汽油,毁了我的车——这种小摩托设计载重是八十公斤,王二一个就有八十公斤。除此之外,他像个鸡奸者一样趴在我身上。小徐这东西占了你的便宜也不说你好。这都是责任心过强带来的害处。

责任心过重常常使我大受伤害,每次部里有人失踪了,我都到处去找:去公安局,去医院,甚至低声下气去问保安(他们对裁员不友好,摩托车在他们门前停片刻,车胎就会瘪)。到处都找不到之后,坐在技术部里长吁短叹道:假如某某能回来,咱们就开party庆祝——我贡献一百美元。同事们说;算了吧老大哥,这小子准是得了数盲症。但我不爱听这话。我从来不相信哪个某某会得救盲症。结果他真的就得了数盲症。每次发生了这种事,我都有被欺骗、遭遗弃的感觉,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叫道:给我拿救心丹来!

其实我根本不保表面上那样天真。我已经四十八岁了,我认识的人发数盲的,多到我记不住。这就是说,我完全知道谁会发数盲——我见过的太多了。就以目前为例,我可以打赌,技术部有一个数盲,就是趴在我背上这个姓徐的。早上他提着塑料水桶,里面只有点底子,或者底子都没有(你要知道班上不供应饮水,自己不带水就是想喝别人的);头上戴顶二战时期飞行员的帽子,哆哆嗦嗦地站在路边上,拖着两截清鼻涕,长相尖嘴猴腮。就是把他行将发数盲这一点撇去,也足够不讨人喜欢。我不知道有谁喜欢他,不论是男人女人。但是他现在没有发数盲,他是我的人。他没有钱可以找我借,当然事后准不还;没水吗可以找我要,但是我的水也不多。这就是说,我必须爱他,因为我是老大哥。

二十年前我来过北戴河,达地方东西两端各有一座小山,山上树木葱茏,中间是一片马鞍形的地带,有海滩,海滩背后的山坡上树林里面是一些别墅——一些优雅的小房子。现在海滩的情形是这样的:海滩背后没有了树,那些别墅还在那里,但都大大地变了样。所有的门窗都不见了,换上了草帘子、包装箱上拆下的木板、瓦楞纸箱,里面住着施工队、保安员、小商小贩,总之,各种进城打工的人,门窗都被他们运回家去了。他们在院子里用砖头垒起了一些类似猪圈的东西,那是他们的厕所。烟囱里冒出漆黑的烟,因为烧着废轮胎。海滩上一片污黑,全被皮油污染了。海面上漂满了塑料袋,白花花的看不到海水。废轮胎、废油、塑料袋我们大量地拥有,而且全世界正源源不断地往这里送。简言之,海滩变成了一片黑烟和废油的沼泽地,如果山上很脏的话,这里就是个粪坑。而小徐却偏愿意住在这里——这就是说,我不得不过下来接他。假如不是这样,我情愿永远不上这里来。出于过去的职业训练,我见了丑陋的东西就难受。

技术部的房子在东山边上,三面环有走廊,这说明这座房子有年头了,过去是某位达官贵人的避暑别墅。前几年站在走廊上可以望见大海,现在在刮大风的日子里还可以看见,在其他的日子里只能看到一片黑烟。走廊用玻璃窗封上了,这些玻璃原来是无色的,现在变成了茶色。这些变化的原因当然是柴油机冒出的黑烟,现在这所房子顶上有一根铁管烟囱也在突突地冒这种黑烟。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这间房子也需要取暖、需要照明,取暖就需要柴油机冷却水来供给暖气,照明则需要柴油机带动地下室里的发电机。这个嘣嘣乱响的鬼东西是我十年前的作品,代表我那时的能力。现在我应当能设计出一种柴油机,起码像泰国的产品,那种机器发出蚕吃桑叶的沙沙声;或者像日本柴油机,那种机器无声,也不排废气;当然,谁也不能要求我设计出瑞典柴油机,那种东西你就是把屁股坐在上面,也不知开动了没有。但是应当是应当,实际上我就会造这种鬼东西——开动起来像打夯机和烟雾弹的东西。世界上其他地方不像我们这样,人家甚至很少用柴油机,这是因为那里能找到足够多的未患数盲症的人,来设计、制造、维修那些清洁、有效的集中供电系统。虽然现在已经证明了数盲不传染,但是要请这种人到中国来做技术顾问,却没人应聘;因为人们怀疑它与环境有关系。人们还说,数盲是二十一世纪的艾滋病,在未搞清病因、发现防护措施之前,科技人员绝不敢拿自己的前途冒险——事实上,的确有几位到中国服务的科技人员在这里发了数盲症,后来成为伟大的国际主义战士,享受中国政府的终身养老金。此后有人敢来冒险,但各国政府又禁止科技人员到中国来——科技人员是种宝贵的资源。来的和平队都是些信教青年,所学专业都是艺术、人文学科。就算在来中国前学习一点科学技术的突击课程,顶多只能胜任科技翻译的工作,而希望全在末患数盲症的中国人身上。这些人在早上八点钟以前到了这问房子里,满怀使命感开始工作。

王二来上班的时候,已经是最后一个。他从摩托车座位下面的工具箱里拿出一个塑料水箱,走进那间房子,有一个大号的洋铁壶放在小小的门厅里,旁边放了一个量杯,王二从水箱里量出一升水,倒进水壶里,然后旋紧盖子,把水箱放到一个架子上——那上面已经故了四十多个水箱,每个水箱上都有一块橡皮膏,写着名字。然后他脱掉大衣,走到水池子前面,拧开水管子,里面就流出一种棕色的流体——这种东西被叫做自来水。王二从水池边拿起一条试纸试了,发现它是中性的,就在里面洗了手。不管它是不是中性,都没人敢在里面洗脸。因此他拿出了一块湿式的卫生纸巾,先擦了脸,又擦了手,然后走进大厅。这是一种精细的作风,和数盲作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开大会时,你常能看到领导在主席台上倒一塑料杯矿泉水,喝上几口,把剩下的扔在那里,过一会再去倒一杯。等开完了会,满桌子都是盛水的杯子。造就叫领导风度。好在这些水也不会浪费,我们当然不肯喝,想喝也喝不着。保安员都喝了,他们也渴。水这种东西,可不止是H2O而己。

因为每人每天只有五公升的饮水,所以烧茶的开水都要大家平摊。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当然想利用一下自来水——这种水是直接从河里抽上来的,没有经过处理——就算不能达到饮用的标准,能洗澡也成。有时候它是咸的,这不要紧,因为不管怎么说,它总比海水谈,甚至可以考虑用电渗析。有时含酸,有时含碱,这可以用碱或酸来中和。有时候水里含有大量的苯、废油,多到可以用离心机分离出来当燃料,有时候又什么都不含。有时它是红的,有时它是绿的,有时是黄的——水管里竟会流出屎汤子——这就要看上游的小工厂往河里倒什么了。有时候他们倒酸,有时倒碱,有时倒有机毒物,有时倒大粪。要净化这种水,就要造出一个无所不能的净化系统,能从酸、碱、有机毒物甚至屎里提取饮用水。这对于科班出身的工程师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况我们四十一个人里有四十个是半路出家。除此之外,还有两个办法可以解决洗澡问题,其一是在夏天到海里去游泳,上岸后用砂子把身上的柴油渍擦去,然后用毛巾蘸饮水擦,因为柴油渍总不能擦得很干净,故而洗了以后像匹梅花鹿;另一个办法是在冬天用蒸馏水来洗澡——我们有利用荣油机废热制蒸馏水的设备。蒸馏水虽然无色透明,但也不干净。洗这种澡鼻子一定要灵,闻见汽油味不要大惊小怪;酚味也不坏,这是一种消毒刑;闻见骚味也不怕,有人说尿对头发好。假如闻见了苯味,就要毫不犹豫地从喷头下逃开,躲开一切热蒸汽,赤身裸体逃到寒风里去。苯中毒是无药可医的毛病,死以前还会肿成一个大水泡,像海里的水母一样半透明。同事们说,洗澡这件事要量力而行,并且要有措施。跑得慢的手边要有防毒面具,女孩子要穿三点式,但是老大哥和有病的不准洗。他们坚决劝阻我在冬天洗澡,虽然我自己说,老夫四十有八不为夭寿,但他们还是不让我在干净和肺炎之间一搏,并且说,现在我们需要你,等你得了数盲症,干什么我们都不管。所以我只好脏兮兮地忍着。

我到现在还在设计净水器,一想就是七八个小时,把脑子都想疼了。一种可能是我终于造出了巧夺天工的净水器,从此可以得到无限的干净水,这当然美妙无比。但我也知道遥遥无期。另一种可能是我没有造出这样的净水器就死掉了,死了就不再需要水,问题也解决了;但也是遥遥无期。最好的一种可能性是我得了数盲症,从此也没了水的问题。

3

王二坐在绘图桌前的高脚凳上,手里拿了一把飞鱼形的刀子在削铅笔。那刀子有一斤多重,本身是一件工艺品,除了削铅笔,还可以用来削苹果、切菜、杀人。现在的每一把刀子都是这样笨重,这是因为每把刀子都是铸铁做的,虽然是优质的球墨铸铁,但毕竟不像钢材那样可以做得轻巧。他在考虑图板上的柴油机时,心里想的也全是球墨铸铁,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考虑像金子一样贵重的进口钢材。除此之外,钢是危险品,要特批,报告打上去,一年也批不回来。在这种情况下,当然只能设计出些粗笨、低效的东西,这是可以原谅的。只不过他的设计比合理的粗笨还要粗笨,比合理的低效还要低效,这就是不能原谅的了。他只能在另一个领域施展想象力;把柴油机做成巧夺天工的形状,有些像老虎,有些像鲤鱼,有些什么都不像,但是看上去尚属顺眼。不管做成什么样子,粗笨和低效都不能改变,而且像这样稀奇古怪的东西根本不能大批生产,每种只能造个三五台,然后就被世界各国的艺术馆买了去,和贝宁的乌木雕、尼泊尔的手织地毯陈列在一起。如今全世界所有的艺术经纪人都知道中国有个“Wang Two”,但是不知道他是个工程师,只知道他是个结合了后工业社会和民族艺术的雕塑家。这样他的设计给国家挣了一些外汇,但是到底有多少,他自己不知道。这是国家机密。

有一件事我们尚未提到,就是王二和他技术部的绝大多数同仁一祥,虽然现在做着技术工作,但是他们的生活并不是在工学院里开始的。王二本人从工艺美术学院毕业,同事则来自音乐学院、美术学院、中文系、哲学系、歌剧院等等;是一锅偏向艺术和人文学科的大杂烩,但是这锅杂烩在这一点上是一致的:每个人的档案里,在最后学历一条上,都有“速校二年”一条。这是因为随着数盲症的蔓延,所有未患这种病的人都有义务改行,到“速成学校”突击学习技术学科,然后走上新的岗位。还有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是原来的工程师患起数盲症来很快,改行的工程师却比较耐久。他们是科技精英,虽然假如没有数盲症这件事的话就够不上精英,只能叫做蹩脚货。就以我自己来说,就曾找领导谈过多次,说明自己在速校把数学老师气得吐血的事实。领导上听了以后只给了这样的指示:加强业务学习——水平低是好事,还有提高的余地,所以我们不怕水平低。我说我快五十了,没法提高。他却说五十很年轻。我问多少岁不年轻,他说是二十,同时伸出三个指头,几乎把我气死。和数盲辩理行不通。顺便说一句,数学老师吐血是真的,但他有三期肺痨;而且不是气的,而是笑的。上课时他讲不动了,就让大家讲故事。我讲了个下流笑话,他吐了血,后来就死掉了。

除了这技术部里坐着一些蹩脚货,还有一些更蹩脚的在钢铁厂里,指挥冶炼球墨铸铁,另一些在炼油厂指挥炼劣质柴油,所到之处都是一团糟,但是离了他们也不行。不管怎么说,王二在这群人里还算出类拨萃。他削好了铅笔,忽然大厅里响起了小号声,还有一个压倒卡罗索的雄浑嗓音领唱道:“Happy birthday to you!”他在一片欢声笑语里伸直了脖子,想看看这位寿星是谁。但是一把纸花撒到了他头上。这个寿星老原来就是他自己。然后他就接受了别人的生日祝贺,包括了两个女实习生的亲吻,并且宣布说,等你们结婚时,一人送一件毛衣。这是因为当时她们每个人都穿了一件毛衣——一件蓝毛衣和一件红毛衣,当然都是机织毛衣,看起来像些毡片,穿在漂亮姑娘身上不适宜。而王二的手织毛衣都是工艺品,比之刀子更送得出手。这些毛衣需要些想象力才能看出是毛衣,需要更多的想象力才能看出怎么穿。但是穿上以后总是很好看。但是这两记亲吻带来了麻烦——他上衣的口袋里出现了两张纸条。这肯定是她们塞进来的,但是各是谁塞的,却是问题。有一个规定说,禁止把未患数盲症的人调离技术岗位,这就是说,技术部门实在缺人。还有一个规定说,女人不在此列。这就是说,领导机关也要些不是数盲的人,来担任秘书工作。还有一条并不是最不重要,那就是秘书必须长得顺眼,不能长得像王二一样。因此女孩子最好的出路是在十八岁时考上工学院(工学院考分高得很,而且不招男生),二十二岁毕业,到技术部实习一年,然后到上级部门当秘书。此后很快就成了首长夫人。这是一条铁的规律,甚至不是孩子的人都不例外,只要漂亮就可以。因为这个原故,工学院挑相貌,挑来桃去,简直招不上生来。现在听说条件放宽了,但是要签合同,保证接受整容手术。我觉得以后可能会接受肯变性的男生。当然,这种货色,就如艺术家改行的我们,是二等品。

有关艺术家改行的事,还可以补充几句,我们改行后,原来的位子就被数盲同志们接替了。所以现在简直没有可以看得进去的小说、念得上嘴的诗歌、看得入眼的画;没有一段音乐不走调,假如它原来有调的话。与此同时,艺术家的待遇也提高到了令人垂涎欲滴的程度。但是这也叫人心服口服——你总得叫人家有事可干嘛。而且艺术现在算是危险性工作了,它教化于民,负有提升大家灵魂的责任,是“灵魂的工程师”。万一把别人的灵魂做坏了,你得负责任;这种危险还是让数盲来承担。假如大家都去当领导,领导就会多得让人受不了,假如不让人家当领导,人家又劳苦功高。所以就让他们当特级作家、特级画家,这还是亏待人家了。

4

我有个哥哥,已经六十多岁了,现在住在美国。1970年左右,他在乡下当过知青。我那时只有七八岁,也知道他当时苦得很,因为每次回家来,他都像只猪一样能吃。他告诉我,他坐车不用买票,而且表演给我看。有一回被售票员逮住,他就说:老于是知青!售票员大姐听了连忙说:我弟弟也是知青。就把他放了。他还告诉我说,他们在乡下很快活,成天偷鸡摸狗不干活也没有人管。这件事告诉我,为非作歹是倒霉蛋的一种特权。我们就是一批倒霉蛋,所以拥有这种特权。举例来说,假如我看中了一间空房子,就可以撬开门搬进去住,不管它贴着什么封条。过几天房管局的人找到我,无非是让我把原来房子的钥匙交出来,再补办个换房手续。但是不管我搬到哪里,房子都没有空调,没有干净的供水,没有高高的院墙,门口也没有人守卫,所以搬不搬也差不多。再比方说,我们和哪个女孩子好,就可以不办任何手续地同居,假如风纪警察请去谈话,无非是说:你们双方都没有结婚,何不办个结婚手续?只是过不了几天,这位女孩子调到机关去,就会和我们离婚。然后就是傍肩,天天吵吵闹闹。据我所知,大家都有点烦这个。但这种生活方式是不能改变的,除非得了数盲症。

我简直想患数盲症,主要是因为现在的工作不能胜任。今天早上搞电力的小赵递给我一张纸,说道:对不起老大哥,遇到了问题。我拿起来一看,是道偏微分方程。我就知道这一点,别的一概不知。我举起手来说;大家把手上的事放一放,开会了。于是我们这些前演奏家、前男高音、过去的美术编辑、摄影记者等等,搬着凳子围成个圈子,面对着黑板上的微分方程,各自发表宏论。假如此时姓徐的不在,那也好些。他在场只会增加我们的痛苦。我说过,我们这间屋子里的人几乎都是蹩脚货,这孙子是个例外。他是个工科硕士(很多年以前得的学位),像这种人不是发了数盲症,就是到了国外,这孙子又是个例外。他听了某些人的意见,面露微笑。听了另一些人的意见,捧腹大笑。听了我的意见之后,站在椅子牚上,双手掩住肚子,状如怀孕的母猴,在那里扭来扭去。坐在他旁边的人想把他拖出去。他拼命地挣扎道:让我听听嘛!一个月就这么点乐子……这使大家的面子都挂不住了。大胖子男高音跳起来引吭高歌,还有人吹喇叭给他伴奏。在音乐的伴奏下,有些人动手拧他——怀着艺术家那种行业性的妒贤嫉能,以及对卑鄙小人的仇恨。这家伙是个贱骨头,挨拧很受用。等到乱完了之后,我就宣布散会。偏微分方程不解了,因为解不出来,改用近似算法。这个例子说明我们设计的东西为什么这么蹩脚——用了太多的近似算法。而在近似算法方面,我们都是天才。我们已经发明了一整套新的数学,覆盖了整个应用数学的领域,出版了一个手册,一流装帧,一流插图,诗歌的正文,散文家的注释,但是内容蹩脚之极。手册的读者,我们下级单位的同行经常给我们寄子弹头,说再把书写得这样不着边际,就要把我们都杀掉。其实我们不是故作高深,而是要掩饰痛脚。

不光数学是我们的痛脚,还有各种力学、热力学、化学、电工学等等。事实上,我们的痛脚包括了一切科学部门。我知道美国有个《天才科学家》杂志(这个天才当然是带引号的),专门刊载我们的这些发明,而有一些汉奸卖国贼给他们写稿,还把我们的照片传出去,以此来挣美元稿费,其中就包括了这个姓徐的。因为他的努力,我已经有两次上了该刊的中心页,三次上了封面,还当选过一次年度“天才数学家”。据说正经搞理工的读了那本刊物,不仅是捧腹大笑,还能起性,所以我经常接到英文求爱信和裸体照片,有男有女,其中有些还不错,但多数很糟糕;危险部位全被炭笔涂掉了。我一封信都不回。对于某些搞同性恋的数学家,我比《花花公子》的玩伴女郎还性感。为此我不止一次起了宰掉小徐的心。但是我也明白,就是倒霉蛋也不能杀人。

我觉得外国的科学家缺少同情心——假如他们和工程师都傻掉,只剩下一些艺术家,我倒想看看他们那里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假如毕加索活着,马蒂斯活着,高更和莫奈都活着,我也想看看他们画起柴油机是否比我高明。但是最没有同情心的是小徐这种人。我曾经把炭笔塞到他手里,强迫他画一张画,哪怕是画个鸡蛋也行。但是他就是不接,还笑嘻嘻地说:我不成,我有自知之明。这话又是暗讽,说我们都没有自知之明。

在马蒂斯决定复活,替我来回柴油机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提醒他:他休想得到一点顶用的技术资料。有件事和他死前大不一样:国外所有的技术书刊都以光盘、磁盘的形式出版,而这类东西是禁止进口的,以防夹带了反动或者下流的信息。至于想用计算机终端从国外查点什么,连门都没有。这是因为一切信息,尤其是外国来的信息都是危险的。打电话可以,必须说中文,因为有人监听,听见一句外文就掐线。我不知马蒂斯中文说得怎么祥,假如说得不好,就得准备当个哑巴。除此之外,什么材料都是危险品:易燃的、易爆的、坚硬的。危险这个词现在真是太广义了。在这种条件下,让马蒂斯来试试,看他能搞出些什么!

会后小徐对我说:你把你的贝宁木雕结我,我就给你算这道题。我说你妈逼你想什么呢你,又不是我要算这道题。那时候我的脸色大概很难看,吓得他连连后退,过了老半天才敢来找我解释:“老大哥,要是你要算这道题我马上就算,要你什么我是你孙子!”

这时我已经恢复了老大哥的风度,心平气和地说:我不要算这道题,是公家要算这道题。我尽心尽力要把它算出来,这是我的责任,但它毕竟不是我的题。小徐说:只要是公家的题他就不算,这是他的原则。但是他不愿为此得罪老大哥。我说:我怎么会?坚持原则是好事。为了表示我不记恨他,我和他拥抱,吻了他的面颊,这让我觉得有点恶心——这家伙有点娘娘腔。但我既然是老大哥,对所有的人就必须一视同仁。

有关那件木雕,有必要说明几句。那是上大学时非洲同学送我的,底座上刻着歪歪斜斜的中国字:老大哥留念——我们是有色人种。这是个纪念品,其一,它说明我上大学时就是老大哥;其二,它说明有个黑人把我当成黑人。一般来说,我们黄种人总是被黑人当成白人,被白人当成黑人,被自己人不当人,处处不落好。我能被黑人当黑人,足以说明我的品行。这姓徐的竟想把它要走,拿到黑市上卖。只此一举,就说明他要得数盲症了。

开完了数学讨论会后,我坐到绘图桌前,那个穿红毛衣的实习生搬凳子坐在我身边,假装要帮我削铅笔,削了几下又放下了。说实在的,削铅笔不那么容易,刀子钝笔芯糟,假如她只是心里有话要说,那就是糟蹋东西。那孩子悄声对我说:王老师,我会算这道偏微分题。我也悄声说道:别管我们的事——辅导老师没关照你吗?她说:关照过的,但是我的确会算。我不理她(我还要命哪),她还是不走,这叫我心里一动——于是我压低了声音说:读过《1984》?她脸色绯红,低着头不说话。这就是说,读过了。

我们过去都是艺术家,艺术家的品行就是;自己明明很笨,却不肯承认。明明学不会解偏微分方程(我们中间最伟大的天才也只会解几种常微分方程),却总妄想有一天在睡梦中把它解开,然后天不亮就跑到班上来,激动地走来定去,搓手指,把粉笔头碾成粉;好容易等到大家来齐了,才宣布说:亲爱的老大哥,亲爱的同事们,这道题我解出来了!!然后就在黑板上写出证明,大体上和数学教科书上写的一样,只是在讲解时杂有一些比喻,和譬如“操他妈”之类的语气助词,这能使大家都能理解。有了这些比喻和“操他妈”,证明就属于我们了。讲解者在这种时候十分激动并且能得到极大的快感,有一位天才的指挥家在给大家讲解“拉格朗日极值”时倒下去了,发了心肌梗塞,就此一命呜呼。这种死法人人羡慕。因为这个缘故,我们才不容易得救盲症。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们不喜欢女人来帮助我们。当然,有些少数丧失了自尊心的人也会这么干,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关于艺术家不得数盲症的机理,有必要讲得更明确:我们在科技方面十足低能,弄不懂偏微分,所以偏微分才能吸引住我们。假如能弄懂,就会觉得没有意思了。这就是说,我们不能太聪明,并且要保持艺术家的狂傲的性情,才能在世界上坚持住。

另一个故事是这样的:以前我有一位同事,是吹萨克管的,是个美男子。因为在十几岁时玩过一阵子无线电,速校毕业后负责电子工程。此人钻研业务到了走火人魔的程度,发誓不把概率论里的大数定理搞明白死不瞑目。因此他就丧失了自尊心。有一回,我们部里来了个小眼镜,她说能证明大致定理,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居然让美男子听懂了证明。然后他就完全惟小眼镜马首是瞻。听说他们在家里玩一种性游戏:小眼镜穿着黑皮短裙,骑在美男子脖子上。后来她实习期满要调到上级单位时,两人就双双殉情而死——这当然又是小眼镜的主意。刚毕业的女孩子总是对殉情自杀特别感兴趣(她们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让我们一块死吧!仿佛只剩下电死吊死还是淹死这样一些问题),但是不能听她们的,都死了谁来干活?我就接到过多次同死的邀请,都拒绝了,是这么说的:你能调到上面去很好呀,别为这个内疚;我们大男人,不和女孩子争,等等。讲完了,挨个耳光,事情就过去了。这是因为我从来不请教女人数学问题。假如请教过,知道了她们有多聪明——她们的美丽已经是明摆着的了——多半就没有勇气拒绝死亡邀请。这是活下去的诀窍。

有关这个诀窍,必须再说明一遍,因为它很严重。不能问女人科学问题,因为你已经四十多岁了,做了多年科技工作,不植大致定理、不会解偏微分方程,而且得不了数盲症,又有何面目活着?我们都在危险中,所以就不要让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子告诉你,你不会的她都会。这是因为你是男高音、画家、诗人,她要得到你。活下去的诀窍是,保持愚蠢,又不能知道自己有多蠢。有一句话,我要与大家共勉:好死不如恶活。我的兄弟们,我已经四十八岁了,还有一身病,但还在坚持。

5

今天是星期四,也是我四十八岁的生日。这一天的一切,都有必要好好总结一下。我像往常一样上班去,天像往常一样黄,自来水像往常一样臭,像往常一样,有人遇到了一道数学题,我们开会讨论,并且像往常一样没有解出来。这都是表面现象。实际上,我比往常老了一岁,天比往常更黄了一点,自来水比往常更臭了一点,没有解出的数学题比往常多了一道,一切都比往常更糟糕。我在制止这个恶化的趋势方面竭尽了心力:力图忘掉今天是我生日,力图改进我的柴油机想让它少冒点烟,力图想出一种净水器,力图解出那道数学题,但是全都没有结果。我们技术部里每个人都在力图解决这些问题(只有第一个问题除外),但是都没有结果,因为他们都比我还笨。只有一个人除外。首先,他可以解出那道数学题,其次,他是学化工的,在水处理方面肯定有办法;最后,他是管燃料的,假如能给我纯净一点的燃料,柴油机就可以少冒一点姻。但是他什么都不干,到班上打一晃,看完了我们的洋相后,就溜出去了,而且是借了我的摩托车。我有确实的情报,他是跑到上级那里去打小报告去了——虽然他自己说是去医院看病——此种搞形说明他很快就会发数盲症。我应该不借他车,但是我不能。他说,他要去看病。而且我是老大哥。

二、红毛衣&老左[1]

二、红毛衣&老左

红毛衣说,她看过《1984》。这是乔治·奥威尔的作品,是一本禁书(现在有很多禁书),因此没有铅印本,但是有无数手抄本,到了工学院的女生人手一本的地步。我的外号就是从书里来的,但这是一种英国式的幽默。禁书就是带有危险性的书,那本书里有个情节,女主人公往男主人公兜里塞了一张条子,昨天就出了这种事,我兜里出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I love you!”,连写法都和书上一模一样,足见看《1984》入了迷。只有一点和书上不同:作为男主人公,我不知是谁塞的。在此之前,我过生日,每个实习生都要吻我,这是一种礼仪。一共两个女孩子。有一个很奔放,简直是在咬我,另一个很不好意思。那个不好意思的脸红扑扑,嘴唇很硬,这种情形说明她从未有过性经验,所以应该把她排除在外,但其实真凶就是她。我总算找到我需要的人了。

王二把红毛衣请到家里来喝咖啡——我这样写,是因为当时我正在大公无私的状态——王二有真正的哥伦比亚咖啡,是他哥哥寄来的,不过有年头了,没有香味。但毕竞是真正的咖啡。现在他还给王二寄咖啡,但是总也收不到,因为邮政系统也是一团糟。好在还可以打越洋电话,否则就会和哥哥断掉联系。打越洋电话比国内电话容易得多,拿起听筒摇上几下(现在电话都是人力驳接的了),说:你给我接美国,然后喀喀乱响一阵,就换了声音,“ATNT operator……”,你告诉她对方付款、电话号码,马上就会通。当然,有时也不顺利,接线员朝你大吼一声:美国,美国在哪儿?你只好告诉他往上找,左边第一个,有时他还是找不到,此时就只好骑车奔往电话局,自己来接线,不过这种现象不多。哥哥要给王二打电话就麻烦得多,先接中国,再接河北,再接秦皇岛,再接北戴河;这就要三个钟头。接到北戴河就不能接了,好在此地人人认识王二,半个电话局的人都会出来找他。但是他跑去接电话时,十回里有九回不是他的电话。电话里的人再三道歉说,他想找某人,但是电话局的人不认识某人,并且建议他找王二,王二谁都认识,所以只好找王二传话。这些话越扯越远,就此打住。——红毛衣对王二说:昧真怪。这说明她没喝过真咖啡。喝完了以后,她还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连杯子也不知往哪里放。这是因为她以前没到单身男人家里做过客——这孩子长着一个圆圆的娃娃脸,很可爱。王二说,把杯子故在桌子上,她就把杯子故到桌子上,与此同时,提醒自己一定要勇敢一些。这屋子里很暖和,墙上挂着挂毯,茶几上有一件鸟木雕,但是看不出雕的是什么。她把手放上去,问王二这是什么。王二说是阳具。她起紧放开手(好像握到了蛇),定了定神,又握住它说:很好玩。此时王二招了招手说,你坐过来。她就坐到王二身边,心里抨抨地跳,但也觉得自己很勇敢。王二抚摸了她的头发,吻了吻她的额头,说道:你很可爱。然后又用一根手指触触她毛衣底下凸起的乳房,然后说:说吧,找我有什么事。那孩子把脸伏在他胸前说:我爱你——我有点恋父情结等等。语不成声。王二哈哈地笑了起来:真奇怪,你们个个都有恋父情结。别逗了,看我能为你做点什么。于是她坐直了身子,看着王:的脸。王二的眼睛里全是慈爱。于是她不再扭捏,坦言道,她喜欢大胖子。王二说,大胖子有傍肩了,是和平队里的一个金发女郎。后来她又说,喜欢小赵。王二摇摇头说,你对他不合适。再说,他也不需要你。小孙就要到湖边去砸碱了,你肯不肯押他去?她马上就答应了。这说明小说真是有危险的,《1984》就能让一个女孩子情愿担当看守这样危险的工作。只有数盲才能写出毫无危险的小说——那种小说谁都不看,故而无危险。

有关这件事,我还有点需要补充的地方。我当然爱听女孩子对我说;我爱你。但恋父情结之类的话一点都不爱听。她们这样说,当然有她们的道理,但我不爱听也有我的道理。我还什么都没有做呢,怎么就被人看成了个老头子呢?

我就在湖边砸过城,那是一片大得不得了的碱地,好似一片冰雪世界。这个比方年轻人未必能听懂,因为有十几年冬天不下雪了。由于缺乏电力,所有的碱厂都停了产,纯碱却是工业不可或缺之物。所幸有些玉米地里会长出碱来,虽然含有很多的盐,但也不是不能用。当然,地里出产碱的话,就不长玉米,这叫做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那里是不折不扣的地狱,但是犯了错误的话,就不能不去。小孙设计的锅炉爆炸了——这多半不是他的错,谁知那锅炉是怎么烧的。现在的锅炉工都是农民,技术员都是锅炉工,工程师都是艺术家,艺术家都有数盲症,操蛋的可不只是我们——但是锅炉工也炸死了,死无对证。故此他得到湖边砸上两年碱。这件事本身并不是那么坏——只要你砸过碱,什么也不怕了——但是因为锅炉炸死了人,他情绪低落,十之八九会在湖边自杀。我得找个女人和他一道去,这样他就能活过来。我当年去的时候,双手拷在一起拎着行李。我前妻跟在后面,手里摆弄着一把手枪,说着:别做蠢事——否则一枪崩了你!走着走着一声枪响,把我的帽子打了一个大洞。她很不好意思地说:走火了。我说:不怪你。国产枪总是走火,球墨铸铁就是不行。她又板起脸来说:往前走!球墨铸铁一样打死你!

有关球墨铸铁的事,需要补充几句。这种材料是非常之好的,可加工性好,熔点低,而且钢铁厂那些笨蛋就炼得出来,就是太笨重。拿它造出来的柴油机像犰狳,方头方脑怪得很;造出的手枪像中世纪的火铳,最小号的也有十五公斤。我前妻端了一阵,就累出了腱鞘炎。后来她让我拿泡沫塑料做了一个,和真的一样,而且不会走火,不重要的场合就拿它充数。只是用它时要小心,别放风吹走了。

有关碱场的风光,还有必要补充几句。那里一片白茫茫,中间是一片洼地。洼地里有一些小木棚,犯人和管教就住在里面。那地方有很多好处:因为水里含碱,洗衣服不用肥皂,当然衣服也很快就糟。因为风很大,可以放风筝,但是冬天也特别冷。伙食有利于健康,但是热量也不够。在那里除了干活,还要伺候管教。假如你是男的管教是女的,或者你是女的管教是男的,就得陪管教睡觉。这是因为晚上实在没事可干,一人睡一个被窝又太冷了。

我设计的柴油机没有爆炸过——这种东西不会爆炸,除非你在气缸里故上雷管,而那种爆炸就不是我的责任了——我去砸碱是另有理由。大概是在十年以前吧,就像天外来客一样,技术部里来了一个归国留学生,学工程的博士。当然了,在他看来我们都是垃圾,我们的设计都是犯罪,我们听了也都服气。因此他就当了老大哥,我下台了。这使我很高兴。就是现在,谁要肯替我当这个老大哥,就是我的大恩人。他一到部里来,大家都觉得自己活着纯属多余,当然也不肯干活;因此就把他累得要死。

除了设计工作,他还给我们开课,从普通物理到数字电路全讲。听课的寥寥无几,但我总是去听的。我从他那里学了不少东西,所以才能设汁柴油机,速校里学的东西只够设计蒸汽机——过去找设计的动力机械就是蒸汽机,装到汽车上,把道路轧出深深的车辙——后来我和他发生了技术路线上的争论——他主张大胆借鉴新技术,一步跨入二十一世纪:我主张主要借鉴二十世纪前期的技术,先走进二十世纪再说,理由如下:你别看我们这些人是垃圾,底下的人更是垃圾。提高技术水平要一步步来。这本是两个非数盲之间的争论,争着争着,数盲就介入了,把我定为右倾机会主义路线头子,送到湖边去砸碱。有个女孩子毅然站了出来——她就是我前妻。砸了两年,提前被接了回来。这是因为好多人得了数盲症(包括那位留学生),部里缺人,又把我调回来当老大哥。这位留学生当了我们部长,隔三差五到部里来转转,见了我就故些臭屁:老大哥,以前的事你要正确对待呀!我就说:正确对待!部长,我爱你!搂住就给他个kiss。其实不是kiss,而是要借机把鼻涕抹到他脸上。他一转身我就伸脚钩他的腿,谁要是被碱水泡过两年,准会和我一样。

有关砸碱的事,需要补充一下。当你用十字镐敲到厚厚的碱层上时,碱渣飞溅,必须注意别让它迸进眼睛里。这是因为碱的烧伤有渗透性,会把眼睛烧瞎。你最好戴保护眼镜,但是谁也不会给你这种眼镜(你只能自己做),也不会告诉你这件事(你只能自己知道),所以有好多人把眼瞎烧瞎了——有人瞎一只眼,有人瞎两只眼。瞎了两只眼的人就可放心大胆地不戴眼镜砸碱,因为再没有眼睛可瞎了。

红毛衣的事后来是这样的:小孙判下来之后,我们部里该派个人看守他——这种事一般是轮班去的,而且总是我排第一班。这一回她站了出来,自告奋勇去基层锻炼。我前妻当年也是这样的,开完了宣判会,大义凛然地走到我面前,喝道:王犯,把手伸出来!就把我拷上了。那副大拷子差点把我腕骨砸断,因为是铸铁的,有七八公斤,里面还有毛边,能把皮肉全割破。我们用这种铐子,是因为铸铁没有危险性。后来我做了一副铝的,供自己用——这铐子还在,我把它找了出来,让红毛衣拿去铐小孙——当时我垂头丧气,灰头土脸,拎着行李走上囚车,她在后面又推又搡,连踢带打。事后她解释说,不这样数盲们会觉得她立场不稳而换别人。红毛衣把小孙押定时,也凶得很。总而言之,一直把我押到碱场的小木棚里,我前妻才把我放开,说道:现在,和我做爱。这就是所谓的浪漫爱情。根据我的经验,浪漫的结果是男方第一夜阳痿。我是这么对我前妻解释的:瞧,你把它吓坏了。但是红毛衣后来从碱场打电话来说,小孙没吓坏。他现在情绪很好,吃得下睡得着,夜不虚度。一开始总是这样的,后来就开始吵架。不过等吵起来时,也该回来了。

二、红毛衣&老左[2]

2

我前妻是学工的,三十岁时被调到市政府当秘书,就和我离婚,成了市长夫人。她告诉我说,她很爱我;但是她非嫁给市长不可,因为我是个混蛋。这件事使我着实恼火(虽然我也承认混蛋这个评价恰如其分),但是下班以后,我又不得不去找她。这是因为我需要些进口的东西——我的摩托车快没油了。除了找她要汽油之外,还可以用工业用的粗苯兑上少许柴油来当汽油,去年我用了一阵这种油,尿里就出现两个加号,这说明我已经开始苯中毒,很快就要肿成个大水泡。另一个办法是把我这辆娇小玲珑的日本摩托卖掉,换辆柴油漆托。后者的样子和二十世纪大量生产的手扶拖拉机很相似,结构也很像,说实在的,根本就是一种东西;这样就用不着汽油。这样做又有个克服不了的困难——我现在有点外强中干,要在冬天把柴油机摇起来,肯定不能回回成功。最后一条路就是不要摩托,走路或骑车来上班。这也肯定不行,路上的黑烟能把我呛死。除了这些原因,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这辆日本摩托是件漂亮东西,我不能放弃它。所以不管愿意不愿意,我都得去要汽油。而且这件事本身没什么不道德,因为我们部里几乎每个人都和一个以上的女秘书“傍着肩”(换言之,有女秘书、首长夫人做情妇),并且有时向她们要点进口贷,而这些女秘书都在我们这里实习过。假如没有实习制度,全部的人都要像我一样留胡子(铸铁刀刮不了胡子,只能把脸皮刮下来,非用进口刀片不可),但是留胡子的人没几个。这件事的卑鄙之处在于我有半年没去找她了,每次她打电话来,我都对接电话的人喊一声:告诉她我不在。第一次去找她就是要东西,我又算个什么东西。但是我还是决定去找她,并把这件事载入日记。像这样的事应该向数盲汇报。最好市长能知道我搞他老婆了。

我去找她之前,心里别扭了好久。为了证明我对她有感情,我给她织了一件长毛衣。其实我用不着织毛衣,只要在部里说一声,自然会有人给我去要汽油。但这马上就会在全市的女秘书中传开,对我前妻是个致命的羞辱(说明她的傍肩吹了)。我很不想这样。我带着毛衣去找她,但是没好意思拿出来——我老觉得这有点像贿赂。她给了我汽油加上一大堆的调侃,这些我都泰然接受了。直到她看到了我那块车牌子,哈哈大笑了一阵,说道:原来你是个诚实的人!我以前怎么没想到。好哇好哇……我就暴怒起来,跑到院子里,发动了车子想要跑掉,这时忽然想到工具箱里有件毛衣,就把它拿出来朝她劈面掷去,说道:拿去,我不欠你什么。然后就奔回家里来了。

有关那块车牌子应该说明一下。我想过,我有可能突然死掉——比方说,在街上被汽车撞死,或者中了风——总之,不是顾影自怜或忽然伤感,而真有这种可能性,因此要对自己做些总结。所以我做了个车牌,上面写着“我是诚实的人”。这牌子挂了好几天,没有人注意。我当然不是说自己从没说过谎——这种人就算有也不在中国——与此相反,我要承认自己真话不多。我是说我在总体上是诚实的。这就是说,我做任何事都尽可能偏向诚实。这一点谁也不能提出反驳。但是我前妻见了这牌子,就像见了天大的笑话一样,这大大挫伤了我的自尊心。

有关汽油和毛衣的账是这样算的:汽油是进口的特供物资,而且又是危险品,一般人搞不到。假如你是有汽车的人,那就要多少有多少,假如你不是,汽油就是无价之宝;而毛衣是王二手织的工艺品,假如你是王二,那就要多少有多少,假如你不是王二,那也是无价之宝。以上算法是对人民币而言,假如拿到港口附近的美元黑市上去,毛衣值得还要多一些,因为王二是科班出身的工艺美术家,本人又有些名气。

用美元来算,劣质柴油和机织毛衣就是一文不值的垃圾——除了某一种特定牌号的柴油可以卖给流浪汉,因为可以当毒品吸——但是到黑市上买卖东西是犯法的,所以这种算法不能考虑。在可以考虑的算法内,毛衣和汽油等值。顺便说一句,柴油是各种东西兑成的,成分复杂而不稳定,有时能创造出一些奇迹。有些柴油可以炒菜——这就是说,菜籽油掺多了;有些柴油可以刷墙——这就是说,桐油掺多了;有些柴油可以救火——乡镇企业的产品常是这样,当然是水掺多了。只要不是最后一种情况,都可以加人我设计的柴油机。我的设计就如一口中国猪,可以吃各种东西,甚至吃屎。奇迹归奇迹,它们还是一堆破烂,一文不值——因为它能把你的生活变成垃圾。

这件事给我的启示是有两种办法可以创造真正的价值,一种是用工业的精巧,另一种是用手和心。用其他方式造出的,均属大粪。但是大粪没有危险性。我住在山上一座木板房子里,地扳上铺着自己做的手织地毯,墙上挂的挂毯也是自己做的。我还有一台Fisher牌的音响设备,这是用挂毯跟小徐换的。我的房子里很温暖,很舒适,环境也安静。晚上我躺在地毯上听美国的乡村音乐,身上一点都没有发痒。这是因为白天在她家里洗了个热水澡。这件事很不光彩,但是我没法抵挡这种诱惑。在那个白瓷卫生间里,我还喝了几口喷头里出来的热水——是甜的,比发给我们的饮水都要好。当时我渴极了。在此之前,她给我可乐,我没喝。这似乎证明了我前妻的话:只要我能克服违拗心理,一切都会好。我前妻住在一个小院子里,房子很漂亮,安着茶色玻璃窗子。院子里有几棵矮矮的罗汉松,铺着很好看的地砖——第一次看到时我入了述,后来就讨厌这种地砖、这个院子。她还问我为什么老不来,我说市长就住隔壁,这当然是托辞。真正的原因是我没有这样的院子。但是假如这样说了的话,她就会嚷起来:你跟我计较有什么用?这世道又不是我安排的呀!

也许是因为白天洗了澡,也许是因为屋里太暖和,我身上的那个东西又变得很违拗。那东西直起来以后,朝上有一个弧度。因为它的样子,所以是我前妻调侃的对象。事实上这样子帅得很,所有表现它的工艺品全是这样的。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来敲我的窗子——原来是我前妻。她把自己套在一个透明的塑料斗篷里——现在女人出门都要套这种东西,否则就会与烟炱同色。在这件斗篷下面,是我送她的毛线外套——我把它织得像件莲花做成的鱼鳞甲,长度刚好超过大腿——再下面什么都没穿,除了脚上的长统靴子和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她是走着来的,大概走了一个半小时吧,但她还是强笑着说:我来谢谢你送我毛衣。焐了老半天她才暖过来。我们俩做了爱,她在我这里过夜。她说:你的确是个诚实的人。和诚实的人做爱有快感,和不诚实的人做爱什么也感不到——就这点区别。

我前妻已经三十五岁了,依然很原亮。她想留下来和我过几天,但是我没答应。第二天早上起了个大早,用摩托车把她送了回去,然后再去接小徐。这一次她不肯穿那件毛衣,怕把它搞脏了,就把自己裹在一条毯子里,在后座上裸露出光洁的两条腿,让半城的人大开眼界。在我年轻时,这准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但是现在什么也引不起。假如风纪警察把我逮了去,我就说我是技术部的。假如他还是不放我,我就说我有点毛病——为什么只准别人有毛病,不准我有毛病?事实上技术部的人只要不杀人放火,并且别被保安逮到,干什么都没问题。

有一点需要说明的是:假如我被判定得了数盲症,就不会和领导的夫人乱搞。得数盲的人不乱搞,假如组织上不安排,连自己老婆也不搞。我想这一点应该让上级知道。

二、红毛衣&老左[3]

3

我是中国年龄最大的工程师,这是我前妻告诉我的。我做技术工作有很多年了。我前妻还说,假如我患了数盲症,给我重新安排工作时,要计算我的分数,在算法公式里数盲前年龄和数盲前工龄占很大比重。她给我算了一遍,发现已经到了天文数字。我一旦数盲,就能当个省级干部。这就是我们破镜重圆之时,到了那时,市长会接到一份录音文件——某发某号冒号自即日起逗号某同志括号起女括号终不再担任你秘书和夫人句号她括号起女宇旁括号终的工作由某某某接替句号完句号。然后她就拿一份红头文件来找我,说道:王二,咱俩复婚了。你在这文件上画个圈。此时我就会问:往哪儿画?而且画出个锯齿形的阿米巴。考虑到我现在画二十厘米以下的圆不用圆规,实在难以想象,但这是真的,假如我得了数盲症的话。这一切都明明白白,不明白的只有是谁来安排这些。我前妻说:我们呗。说着挺起了乳房,但是假如我得了数盲症,就会看不出她挺的是乳房。数盲在这方面表现极差,据说只会说一句话:今天机关布置和家属过夫妻生活,你安排一下。你给他安排了,他又分不出前胸和后背。

有关夫妻生活的故事,我是知道的。据说数盲都是这样进行的:看着女人的肉体,傻头傻脑地说一句;“夫妻生活要重视呀”,然后流一点口水就开始干了;一边干,一边还要说些“不会休息就不会工作”之类的中外格言。女方一致认为,在这种时候想要分出哪里是肚皮哪里是阳县颇不容易。除此之外,那些中外格言全是老生常谈。她们管这件事叫做“被肚皮拱了一下”。我的问题是没有能拱人的肚皮,肚脐眼倒是凸出的,但是那一点东西太小了。我的骨头架子很大,但是人太瘦了。我前妻的话不是认真说的,而是想挑逗我。据说尚不是数盲的人一想到未来,就会性欲勃发,而得了数盲症的人不管你说些什么他都不勃发。谁都知道,我不会得数盲症,要是能得早得了。但我也不是那么容易挑逗的——我已经四十八岁了。到了这个岁数,人不得不一本正经。

有关拿肚皮拱人的事,还有些补充的地方。我们都知道,在二十一世纪,最具危险性的是信息。做爱这件事,除了纯生物的成分,就是交流些信息。爱抚之类全是堕落的信息,带有危险性。中外格言则是些好的信息,但对勃发没有助益。好在他们的肚子不管勃发不勃发,老是挺着的。

我前妻对我说,你又吓坏了?因为这时说服工作(马上就要谈到,不是针对我的)也不管用了。自从要了一回汽油,我们就和好了,她天天都要来。这时候我们都赤身裸体,躺在我家的地毯上。我告诉她,我不再是年轻人了,不能要求得那么多。事实却不是这样的。我想起了红毛衣就魂不守舍。那个小姑娘清纯俏丽,乳房紧凑,最主要的是傻乎乎的,一勾就能上手。从一个方面说,年轻人属于年轻人,不属于我。从另一个方面说,我觉得我是个傻瓜。像这样的事决不能告诉我前妻,否则她会敲着我的脑袋说:送上门来的都不搞!你真是不可救药了!

我不可救药了,这一点领导上早就知道。主要的问题是谁是领导。一方面,领导是一些全秃顶或半秃顶的大肚子数盲,负责作报告和接见外宾,这些人谁都不知道我。另一方面,领导是一些女秘书,负责接电话、批计划,这些人都知道我,因为每天都要打交道。今天早上我给省物资处摇电话,催问我们的铸铁和铜材,摇着了一个陌生的女秘书。我马上自报家门:我是北戴河王二,眼看过年了,今年的铸铁怎么还没到?对方应声答通:知道你!你是寂寞,是乡愁,是忧郁的老大哥……这就发生了一件常常发生的事,给上级机关打电话,必须忍受调戏。她说的那些鬼话和我的照片都登在这期的妇女杂志上。假如你不顺着她说几句,以后永远别想和她谈铸铁问题。结果一扯就是一个半钟头,一直扯到“你还和老左好?真是不可救药”。为了工作,不得不做点牺牲。我说:我正在考虑改变一下呢,告诉我你的三围好吗?电话就断了。再摇也摇不通了,真叫人恼火。我原准备谈完了三围,就谈铸铁哩。这是电话之一。另一个电话打给供应处,要绘图纸。一通了对方马上就说:上次告诉你的三围,记住了吗?你答:记住了——34、22、34。你是玛丽莲·梦露。快给我纸。这样答是不行的,对方勃然大怒:怎么?就这态度?纸没了!你必须像接色情电话那样哼哼着说:34啊啊22啊啊34,我的心肝梦露,你还记得我的事吗?这样就能得到合理的回答:记着呢。三箱子纸。你派某某来拿(某某是她的傍肩)。其实她对你一点意思也没有,这种调戏是因为她在首长身边工作,烦得要命,非说点带危险性的话不可。最怕一通了电话,是个男声:你哪里?一整天就泡上了。你决不敢挂,否则他叫公安局追查。然后就从纸的问题讲开去,咿咿啊啊说个不停。这叫做“拉电话粘上了”,只能打手势叫人给你搬躺椅,躺下以后再叫人给你围上毯子,最后打手势叫他们把茶杯拿来,与此同时,嘴里应着“是的是的”。所有的女秘书都是满嘴胡说人道,因为在首长身边工作可不容易叼,连女人都被逼得要发疯。我前妻也疯得很。说实在的,近二十年,我没见过一个正常的人。

今天是星期五,明天是星期六,后天就是星期天。有一句话最不该说,但我禁不住要把它说出来,我就是有这种毛病。星期六要去会老左。说出来以后,我前妻翻身就爬起来穿衣服,说道:你真让我恶心!我赶紧把她的外套压在身子底下,但她半裸着身子跳出屋子,扔下一句;留着你的外套,送给鼻涕虫吧!然后外面就响起了汽车发动的声音。她是开着市长的丰田轿车来的,我的小摩托追也追不上,所以我根本就没去追。我只是躺在地毯上,和我前妻的外套以及无限的懊悔躺在一起。

我爱我前妻,这种爱从她给我打开手铐那时开始从未改变。所以我几乎做到了平生不二色。我前妻也爱我,所以假如我被哪个女孩子勾引,一时糊涂犯了错误,我想她能原谅我。现在她还巴不得我犯这种错误,这说明我那种过于老实的天性已经有所改变。但事实上我是不能改变的。所以到了星期六下午,我着意地打扮了一下——修剪了胡子,脱下黑茄克,换上一件黑西服上衣,打上黑领带,带上一束纸做的花(现在根本找不到鲜花),骑车到市府小区的北门外面等着。天冷得很,穿得又单薄,等了十分钟,我就开始发抖。今天没有风,好处是不太冷,坏处是天上开始落烟炱。这种东西落到领子上你千万不要掸,而是要用气把它吹开,否则就会沾到衣服上,用任何溶剂都洗不掉。因为它是柴油不完全燃烧形成的碳,既不溶于任何溶剂,化学性质又无比稳定。除了往头上、领子上掉,它还会往毛孔和鼻孔里钻,使你咳出焦油似的黑痰。这种情景和我设计的蹩脚柴油机大有关系,所以使我两眼发直,考虑如何让它们不那么蹩脚的问题。有一个办法是在排气孔附近放些粘蝇纸,把烟炱粘住,但是粘蝇纸太贵了。还有一个办法是雇些农村孩子,手拿纱网,把烟炱都逮住。这样是便宜,只是看起来有点古怪。就在这时,有人挽住了我的手臂,把我手上的纸花抢了过去,把我手背都抓破了。这个女人又瘦又高,手比我的手还大,而且永远不剪指甲,嗓音粗哑。虽然我不想抱怨,但是她让我在寒风里等了十五分钟——这也太过分了。

星期天我到碱场去看小孙和红毛衣,带去了我的百宝囊和大家捎的东西。一切都是老样子——一望无际的大碱滩、小铁道,还有人推的铁矿车。他们俩在单独一个地方,这也是老规矩。我们是政治犯、责任事故犯和刑事犯隔离。老远我就看见他们俩了,红毛衣在砸碱,小孙披着大衣蹲在地上。我一驶过去,他们俩就换了位置,红毛衣在后面吆喝,小孙在前面挥着十字镐。他脚上还带着大铁镣,足有二十公斤。这说明他们俩是傻瓜,把规定、定额等等还当回事。你要知道,碱场的主要任务是折磨人,出多少碱无关紧要。不过一个星期,他们俩都瘦了,样子惨得很,但偏说是很幸福,还说碱滩上空气好——这就叫嘴硬。空气好是好,西北风的风力也不小。碱场发的大衣里全是再生毛,一点不挡风。我向他们是不是饿惨了。红毛衣说饿点没什么。但是听说我带来了吃的东西,又非得马上看看不可。后来我们在碱滩上野餐了一顿。我说小孙的镣太重了,红毛衣说都挑遍了,这是最轻的。于是我拿出一副假脚镣来。这东西是铝合金的,又轻又不磨脚,是技术部的无价宝——有一半人已经用过,另一半也会用到。我再三关照红毛衣,可别叫别人偷走了。还有假鞭子假警棍,看上去像真的,打着又不疼。我建议她常在大庭广众下修理小孙,这样显得立场坚定(其实是一种性游戏,但她现在体会不到)。还有一把手枪,和上级发的一模一样,只是轻飘飘的,但是同样的容易走火(这样不露破绽),只是打不死人。这样她就可以立场坚定地用手枪对准小孙的胸膛。我问他们晚上冷不冷。红毛衣说两个人不冷,小孙又说也不暖和。我说我带的全是急用的东西,下礼拜小起会来在他们的木棚里安上各种偷电的电器,那时家才有家的样子。红毛衣说:这儿是天堂嘛——不回去了。但我知道是过甚其辞。最后我给了小孙一大把特供的condom——顺便说说,特供是指带有危险性,只有领导才能接触的东西,比方说,丙烷气打火机,只有领导用。我们用煤油打火机,打一百下才能打着。数盲用钢刀子,我们用铁刀子。但是condom有什么危险,实在难以理解——他赶紧红着脸接过去。红毛衣问明了是什么,却很大方地吻了我一下,说:谢谢老大哥雪里送炭。然后把condom都收了去,说道:我掌握。这些日子他们都用国产工具凑合。那种东西是再生橡胶制的,像半截浇花的管子,有人叫它皮靴,这是指其厚,但是当鞋穿稍嫌薄了点。又有人叫它“穿甲弹”,这是指其硬,打坦克又嫌稍软。用以前要煮半小时,但是年轻人未必能等。假如他们不堪忍受,什么都不用,红毛衣就会怀孕。在碱场怀孕是一等一的丑闻,我作为老大哥,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现在我想到,condom的危险一定在于其物理性能,太薄太软,容易破;而穿甲弹就无这种危险。要不然就是因为戴上它感觉太好,使人喜欢多干,故而有害于健康;穿甲弹也无这种危险。从数盲一方想问题,总是乱糟糟。能避免还是不要这样想为好。

我和我前妻在碱滩上服过两年刑,也用过穿甲弹。我不愿意这样的事也发生在他们身上。这是因为我喜欢红毛衣,做梦总梦见她的裸体。学美术的人在这方面最具想象力。当然,想是想,真正干起来会有困难——就是和我前妻干也有困难。看着那些鲜嫩的肌肤、紧凑的乳房,我就会想到我已经老了,这不是我该干的事。非得面对老左那种又黑又皱的躯体,才会勃起如坚铁。我前妻说我恶心,大概是指这一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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