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茛•贝利因的故事 第一章
天气在午饭后便渐渐转阴，太阳的光芒逐渐黯淡，一片片乌云聚集，膨胀，而后合拢，将天空遮掩在其后。下午快结束时，天空已经化为低沉的黑灰色。黄昏静悄悄地到来，暮色将窗台染成深红，我抬头向外望去，从地平线延伸过来的蒂姆宁山整个镀上了一层金边，落日的光辉穿过几层薄云，洒在蜿蜒的蒂姆兰因河上。这景象只维持了片刻，转眼间，暴雨如注，先前美丽的景色消失得无影无踪，天地陷入嘈杂的黑暗中。
我在窗台后缩了缩身子，将深红色的呢子窗帘拉得差不多合拢，它把我与藏书室隔开，即使没有壁炉也暖和和的。我将注意力拉回手里的书本，这是一本厚重的书，书名为《战栗之地》，描述的是阿芙临帝国角斗场里的生活，据说是由一位出逃的角斗士写成的，如果你了解那个地方的话，就会知道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我在一次躲避皮带惩罚时注意到了它，在被我发现之前，它至少已经在书架后面积了十年的灰了。
杂乱的雨声中夹杂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我朝这宅邸的门口看去，一辆四轮马车从深绿色的行道树后现出身影，四匹健壮的白马卖力地奔跑着，好像要冲出这恼人的重重雨幕。
“洛茛！”一声粗鲁的大吼让我打了个激灵。我将脑袋埋进羊皮上的插画，想让这段宝贵的自由时间再多延长一会儿。
“洛茛！”是木拖鞋踏在楼梯上的声音，我跳下窗台，打算迅速冲到书架那里，却被窗帘绊了一跤。
“洛茛！”房门被推开，重重地打在墙壁上，“你又在少爷的屋子里捣鬼是不是？”说话的是麦肯齐，我的男爵叔叔伊涅尔的管家，这女人照例穿着黑色衬衫，腰间围着那件被洗得泛白的花围裙，脚蹬沉重但结实的橡木拖鞋。面对我时，她总是一副混杂着厌恶和愤怒的神情，此刻也不例外。
“你这小鬼在折腾书吗？”我已经和这个胖女人一般高了，但她还是习惯于这样叫我。
“没有，夫人。”我低头避开她那凶恶的目光，“对不起，夫人。但我是在看书，没有折腾。”
“胡扯。”她接着恼怒地喊了一连串脏话，“你看个鬼，你只会把书弄坏，这些书是给少爷看的。”
他从来也没看过。我心想，但我绝不敢这么说，只得低下头，等着照着脑袋来的一巴掌。
“快到楼下去，”扇完之后，她说，“老爷回来了。”
我急匆匆地跑下楼，穿过宴会厅，跑到前厅，伊莫金夫人——她正是我的伯母，和她的女儿布莱恩娜和儿子康纳站在门口等候着。我有点手足无措地站在他们身后，夫人最讨厌孩子在她面前跑动，用她的话说，那是野兔的性子，非改了不可。
毫无预兆地，麦肯齐从背后推了我一个踉跄，只要她想，走了也可以没有声音，在夫人和老爷面前她总是这样。伊莫金转过头来。
“这小鬼在摆弄少爷的书，夫人。”麦肯齐低头道。
“都给这白痴算了，”康纳撇着嘴说，不知道他是厌恶书还是厌恶我，大概两者皆有，“我用不着那些大部头。”布莱恩娜听着瞟了她弟弟一眼。
“这话没道理，”伊莫金夫人说，“你是要成才的，康纳，自然要看书。这孩子注定是个没出息的，只会把书弄坏，就算他想装着有点文化，也是完全办不到的。”夫人说话时姿态优雅，语气平和，好像在评论一盆花。对我而言，她的话比麦肯齐的巴掌还要疼，因为其中带有贵族特有的笃定，好像我真的是她口中那没出息的孩子一样。
“您说的对，夫人。”麦肯齐对我又是一推，“还不去帮老爷拿东西，你这没出息的小鬼。”我往前了几步，在大门口犹豫着。
“快去！”麦肯齐一巴掌打下来。马车还在花园门口，我此时出去毫无意义，但我知道我不能违抗，便低着头迈步走进雨里。大雨瞬间浇透了我的衣服，豆大的水滴从我的下巴滴落，我像个傻子一样站在雨里一动不动。我没哭，当然没有，这种事已经司空见惯了。
车夫拐弯的当口，我回头看去，康纳一脸坏笑地靠着门柱，布莱恩娜更是乐不可支，以毫无淑女风范的姿态扶着栏杆嘲笑我。但是当马车停在遮雨檐下，我的伊涅尔叔叔走下车时，他们都恢复了和母亲一样端庄的仪态。仆人们各司其职，我站在旁边只会碍事，于是我站在遮雨檐的边缘躲雨，一边用上衣擦着头发，我的短发干得很快，不至于让我发烧。
我的叔叔一眼也没有看我，径直向他的妻子和儿女走去，他的侍卫堪德拉跟在他身后，他只比叔叔小个十岁左右，总是身披黑色的旅行外衣，显得高大而阴沉。像往常一样，堪德拉手握一根镶铜的黑木拐杖，但他身手矫健，走路根本不需要帮助，这拐杖通常是用来打人的。我也挨过那么几次，比麦肯齐的巴掌痛多了，好在他通常不会注意到我。
我沉默地跟在堪德拉后面十步远的地方，叔叔和家里人简单地问候了几句，便取下外套交给麦肯齐，自己到前厅坐下。仆人将炉上热着的茶端上来，伊莫金和两个孩子坐在叔叔的两侧，堪德拉站在叔叔和布莱恩娜中间，双手撑在他的拐杖上，身子挺拔。麦肯齐拽了拽我的湿袖子，显然对自己的成果很满意，就叫我和她到一边候着。湿衣服紧紧地黏在我的皮肤上，好在现在是夏天，没有那么冷。
伊涅尔开始询问家里的情况，伊莫金一一作答，过了几分钟，我便被打发去拿水果，待我回来时，正赶上康纳抗议地喊了一声，他通常不敢顶撞父亲，但此刻语气里全是不满，一旁的伊莫金严肃而认真，还是先前那端庄的仪态，半点也没有改变，布莱恩娜则偷偷地捂嘴笑着，对弟弟的处境颇感有趣。
“……这是已经定好了的事。”贝利因男爵（贝利因是我叔叔和我的姓氏）续道，“一个星期以后，你就要去上学，你在家里呆的时间太久了。”
“是的，父亲。”康纳回答。
“你这是怎么了？”伊涅尔这下注意到了我，“”
“我派他去迎接您，”麦肯齐满脸堆笑地走上来，“瞧您一路回来，看看能不能搭搭手。”
“胡闹，”男爵瞪了她一眼，其实他根本用不上我的帮助，麦肯齐纯粹是要给她和她的康纳少爷找点乐子而已，我怀疑叔叔知道这件事，但更可能他压根就没注意，“去换衣服，这会伤了地板的。”于是我赶紧鞠了一躬，跑上楼梯，心里为终于摆脱这湿衣服而高兴。
我把湿衣服挂在二楼的小窗台上，从我的旧箱子里翻出一件泛黄的衬衫，当我换裤子时，麦肯齐的呵斥就来了。她揪着我的耳朵说我太磨蹭，太懒惰和诸如此类的词，一直把我拽到康纳的书房，不是我之前呆的藏书室，而是那间装饰古朴的圆形书房。康纳两个月以来在这里呆的时间加起来也没有两个小时，此刻他百无聊赖地靠在门边，看着仆人们打理，他们完全听麦肯齐的使唤。她令我钻到书架底下去翻那些已经旧了的散装羊皮纸，扬起的灰尘呛得我不住地咳嗽，于是侧腹又挨了一脚，因为这是我毁书的直接证明。
我将十几捆卷轴堆到仆人们移到角落里的圆桌上，那里已经放了两摞红红黄黄的插画了，我只好不断把滑下来的羊皮纸捡起来，于是又得了笨手笨脚的训斥。在书架的最后面，有几张已经被撕裂的羊皮卷，我决定不去管它们，因为麦肯齐肯定要把这罪责安在我身上。康纳在背后踢了踢我的鞋子，要我再往里爬，于是我的的半个身子都挤了进去，肋骨在地板上压得生疼，感觉喘不上气来。在最里面，我摸到了一本用木头包起的旧书，比我的肩膀还要厚，康纳叫唤着要我拿出来，我尽可能压低身子，用手指夹住那书脊上的金属装饰，慢慢往胸口拉，突然一个沉闷的撞击声，我的眼睛前腾起灰尘和毛絮，什么也看不见，接着便是羊皮纸撕裂的声音。
麦肯齐立刻骂了起来，喊着要拿她的皮带，康纳则是一阵看好戏的笑声，他看着我艰难地蹬着双腿，便狠狠地往上一踩。我心里窝火，一抬头便撞上木头，感到一阵眩晕，康纳又是一声嘲笑。我愤怒地低吼着，用尽全力从书架底下退了出来，但此刻叔叔出现在门边，麦肯齐忙不迭地迎上去，我的勇气立刻减弱了大半，不论什么时候，男爵的存在总能给别人压迫感，让人觉得自己卑微，绝不能有僭越之举。
叔叔对着麦肯齐低声吩咐了什么，麦肯齐连连点头，还挥舞着胳膊催促着仆人，但是等老爷一走，她就立马放松下来，靠着一把躺椅坐下了。康纳走到她身边，大声抱怨起学校的种种不好，这多半是从和他一起赌钱的那些纨绔子弟那里听来的。
“我不去！”他尖叫着将几盏银杯扔到地上，仆人们立马捡起来，然后沉默地退出去。麦肯齐想抓着他的手安慰他，但他不让。他在麦肯齐面前总是骄横得要命，老爷和夫人对他都很严厉，只有麦肯齐对他百依百顺，千方百计地讨好未来的老爷。
“我可以去。”我低声说，我是真的很想去上学，天天读书，也不用挨麦肯齐的巴掌，但此刻当然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我事后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
“你？”麦肯齐哈哈大笑，“你看起来像个乞丐。”
“你想去就去。”康纳愤愤地说，“我这就告诉父亲去。”
“不行不行，”麦肯齐尽量温柔地对他说，一边想着怎么摆脱我。
“对，”她一只手抓着朝门走去的康纳，一只手指着我，“你，你去给少爷买羊皮纸、笔、墨水，还有其他什么东西。快去！”
他的这些东西根本多得用不完，但我知道麦肯齐只是想再把我赶到雨里去罢了，所以我接过她扔过来的钱袋，走了屋去。身后，麦肯齐正和康纳说着到了学校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管不了他之类的话。
我在楼梯间没人的地方拍了拍灰，但看上去仍然是脏兮兮的，仆人们都跑去准备晚饭了，没人瞧见我。我从厨房讨来一块圆面包，放进裤子口袋里，在前厅拿了一把油伞，便走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