刽子手的革命哲学
午门对于北京的老百姓来说，是个意义非凡的地方。每当处决死刑犯人，四面八方来瞧热闹的人都会在此汇聚一片，伸着脖子前呼后拥，可谓是人山人海。若是犯人实在臭名昭著，来一睹为快的人更会把道路填的里外不通。如此繁盛的景况，构成了京城独特地风貌，连带着，负责处决犯人的刽子手，也成了显赫职业。
缘是因为对于死刑犯来说，死是注定的了。可死的痛不痛快，如何落得个舒服闭眼，却是任由刽子手握着的大刀发落。若是打点不到位，管叫你皮连着骨，皮断筋不断，少不了痛不欲生，挨近黄泉也难合眼。
但这回谁也不敢动歪心思，因为朝廷要处决的竟是个革命党。这让人戳脊梁骨的买卖，大家自然是不肯干，于是以往的香饽饽肥差，这次就师傅推徒弟，徒弟推师弟，推到了资历最轻的王秃手里。
说是资历最轻，但王秃也干了五六年，只是最近皇威不治，这行新人越发稀少，才排到了末尾。所以说，论起龌龊本领，王秃是一样不落的。
可这回毕竟大不相同，革命党，顾名思义，就是那昔日的刘邦李世民，再不济也是陈胜吴广，可不好得罪。要是哪天打进了京城，自己的脑袋没准儿就让人砍咯。就算这革命党难成气候，可他们张口民族，闭口宪政，还念着“驱逐鞑虏，恢复中华”这种大逆不道的口号，忽悠了不少淳朴良民。把革命党的头砍了，少不了惹众怒，以后出门，是要被丢臭鸡蛋的。
王秃苦思冥想，也琢磨不出办法来，再候个三天，就要到问斩的日子了，急的他满头大汗，在自个家走走停停，直搔头。
“你平素干这勾当，积了不少脏银子，这回散给京兆狱官，让他帮你推一下，也算积了德。”
王秃他娘是个本分人，此时正手掂佛珠，对着龛里供奉的观世音祈求保佑，还不忘给儿子支招。
“你懂啥？有一次就有二次，那厮尝到甜头，便会再把脏活派到我头上来。”他不屑的啐了一口吐沫，眼睛急的充满血丝。
王秃所言极有道理：京城里外的系统，本质上就是个盛着臭泔水的紫檀木盆，金玉其外，可内里委实臭气熏天。在其中沉浮的人员，早就泡了一身腐败，阴结起来的规则，更是为招蝇引蛆而树立的。此番处决革命党是脏活，贿赂京兆狱官也是脏活，想用泥巴洗粪，实属无稽之谈。
见儿子如此顽固，老母亲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顾阖眼礼佛。可王秃却被挑起了由头，恁地火三丈。
“拜拜拜，拜个求！也没见你家菩萨下凡度化度化咱娘俩！”说罢就要把面前的茶几掀翻。
“唉，造孽！”王母见此也顾不得对菩萨的礼数，手按着膝盖将起身来，从怀中掏出一颗小珠子。
“你拿着这颗佛舍利，去城西龙王庙去见一个和尚，他曾是护国寺出身，佛法高深，他有办法救你。你呀，肝火这么大，干的又是损阴德的买卖，也该念念佛了。”
王秃接过老母的佛舍利，掂量几下也没发现有何不同。他命债多，自知一身晦气，可向来不信什么神佛，但斩期只余三日，左思右想姑且得试一试。于是揣好些银两，做好此路不通后打点顺天府的准备，往城西走去。
二.
人多的地方必然有聊天的场子，加上最近处决革命党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京城老少都密切关注此事，使得“顺意来”这座小茶馆生意很是红火。
“听说没有，那革命党要被处以凌迟呀！”
“瞎说，革命党罪大恶极，搅得天下板荡，起码也是车裂”
“你们说的都不对，我可是听在宫里当差的女婿说的，说是要用油炸呢！
”
凑在一桌的轿夫们对此事七嘴八舌的议论着，不时还比划比划脖子，吐吐舌头，力求绘声绘色。让一旁在柜台上算账的何掌柜不堪其扰。
倒不是他厌倦客人们闲侃大山，而是最近传出这革命党的死法就不下二十种。头两天还能听个新鲜，可是赶明就到了问斩的日子，店里头的话题似乎只剩下了这个，让人耳朵都快听出泡了。
“我可是打听到。”何掌柜头也不抬，手还拨弄着算珠。“是要绞死啊”
“咋可能绞死，这死法忒轻松了。”何掌柜本想给轿夫们泼盆冷水，没成想勾起了隔着两桌的张彪的话茬。此人是左家庄化人场的老板，不知是不是出于职业习惯，谈起死人的买卖就容易激动。
“我看起码也要凌迟，触怒天威，绞死太便宜了！”
“便宜什么便宜！，革命党也是娘胎里生的，都不留点口德，咽气后见了阎罗，不怕挂上刀山？！”。掌柜的闺女大步流星走来，是要给客人们喝干的壶中续水。大家这才想起这女人性子烈，见不得背后说人闲话的事情，都闭上了嘴。
“再说人家干的也未必是什么恶事....”
“别说了！”何掌柜朝女儿眼睛一瞪，算盘也不打了。“回里头去。”
其实，何小妹说的何尝不是大多数人的心声，甚至，有很多人听完后，偷偷地为革命党抹下几滴同情泪。只是茶馆内人多眼杂，保不准谁想拿这事上纲上线，飞来横祸能避则避。所以，虽然大家表面上对研究革命党的死法乐在其中，实际上是怕落得诽谤朝廷的罪名，只好旁敲侧击的记挂在嘴上，借由讨论革命党的死法，来达到暗讽朝政的目的。
“依先例....考察古事，秦之陈胜吴广，汉之张角樊崇，还有黄巢秦宗权之流，何尝不是革命党？”坐在角落里的陈秀才发话了，嗓音十分尖细。
“但他们无一不落得个横死暴亡的下场，再不然就是功败垂成，含恨而终....依我看，这革命党，怕是要暴毙在狱中啊。”陈秀才是这家茶馆的老主顾，空有一身学问，屡试不第，整日泡在馆子里头，见缝插针的掉掉书袋。倒也能化解凝重的氛围。
“可是，无论怎么死，那砍人脑袋的刽子手才是最可恨的。”何掌柜皱了皱眉，方才动静闹得太大，连在门外歇脚的把式都参合进来了
。
“你们想想，凌迟也是他动手，绞死也是他系绳子，车裂嘛....他总该驾着马扯开人家。就算是最轻松的砍头，也保不齐要扣押人家的脑袋好索取贿赂，让人家落得个身首分离的下场。唉，难道他不是最该死的吗？”把式边说，边拿帽子朝敞开的胸襟扇风。一时之间，茶馆内再次沸腾，一片附和。大家痛骂刽子手不仁不义，该死，该杀千刀。
何掌柜虽然心里被这股聒噪烦的唉声叹气，却也任由随便了。要说得罪，刽子手是最好得罪的，柿子挑软的捏，说就说去吧。
三.
革命党处死后的第四天，给刽子手搭建的牌坊，竣工了。
虽然只是个京城百姓私下搭建的木制牌坊，也颇有拔地而起的美感。按说牌坊这东西，是表彰功德贞节的，就算是王臣贵胄也难以强求，要获朝廷批准才能修建，可说荣幸之极。
但是这座牌坊，上面清清楚楚刻着的“王秃”二字，还是出自自愿义题的名家手笔。这的确是给刽子手王秃建的，京城百姓们私下凑钱在城西郊开了一块地，据说还有礼部的官员捐赠建材，士庶皆为王秃的义举所感动。
这是为什么呢？
原来在三天前，王秃在受到龙王庙的和尚点播后，来到了香火最旺的护国寺。他把原先用来打点顺天府官的银子捐了出去，护国寺住持见他如此虔诚，亲自接见，王秃也不含糊，当场行下大礼。
“法师，弟子有苦不能出！”王秃说的声泪俱下，悲悔交加，一张涕泪横流的老脸搞的住持不知所措，不净六根差点在光秃秃的脑袋上重新焕发。
“这位善信有何苦衷啊？”
“实不相瞒，弟子是京兆狱专职死刑的小吏。平日杀生无数，执迷不悟，可是前阵子受到点化，有心供养佛众。我苦是因为我回头太晚，恶果太重，怕是死后要堕入阿鼻地狱啊！”
住持见他此番言论倒是发自肺腑，度化世人之心也涌了上来，连称“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要真是这样，就好了。可是皇命难违，臣节当守。三天后我又要将一个生灵送去黄泉，造下杀业，我悔啊。”
住持从脸上挤出专心聆听的样子，心里却打起了鼓：三天后，岂不是处斩革命党的日子？原来他就是要杀革命党的人。于是在心里记下了这么一笔。
等到王秃卖苦停当，住持象征性的捧来《法华经》，给王秃解读起佛法来。其实王秃早就不耐烦，更对佛法没什么兴趣，于是在中途就谎称娘亲身体有恙离开了。
他这一走，住持的嘴却刚要发威呢。前面说到，护国寺香火很旺，供养众不乏达官贵人。住持在与他们寒暄时，免不了要提到“那个负责处斩革命党的刽子手前几天来悔过了，这样的人也希望求佛祖度化呢”
这一说没什么，可是他偏偏向刑部尚书的夫人讲了这回事。刑部尚书的内人是个出了名的碎嘴儿，回到家后，又免不了向奴婢絮叨。
“那个负责处决革命党的刽子手，唉，阿弥托佛，也是可怜，今天听主持说他也去护国寺捐了香火，似乎是为三天后要处决革命党而悔过。”
于是乎，奴婢也是有亲戚的，街上和亲戚碰了头，自然而然也要说“看来这回给革命党上的刑的确会非常吓人，我听我家夫人说那个刽子手也去求神拜佛了”
这样一来，一传十十传百，革命党的千万种死法就在京都传开了。什么煎炒烹炸样样齐全，纵然是阿鼻地狱也能比较比较。皇城脚下的老少爷们，妇女小姐也是喜欢打抱不平，虽然不敢明目张胆的说朝廷的坏话，但是对刽子手的斥责却喧嚣尘上。
到了问斩当天，围堵着午门的老百姓们早就咬牙切齿，怒火中烧，眼等着传说中那恶贯满盈的刽子手给无辜的革命党上前所未见的酷刑。妇女儿童，老少男儿们手里的臭鸡蛋，烂菜叶也早就等的不耐烦了。
一刀下去，革命党死了，头掉了，干脆利落。
大家都呆住了，煎炒烹炸，凌迟车裂，一概没有出现。倒是不知哪里跑出一群小叫花子，围着刑场周边哼唱起来。
“仁义兴，道德旺，刽子手王秃不负望。不凌迟，不车裂，一刀下去真灵光。正义足，臣节在，义举感天动四海。
”
大家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监刑的队伍就已经散了，只留下王秃一人，用红绸布把革命党的头包了起来，捧在手里。
“杀人不诛心。一路走好！”说完后王秃把革命党的首级留下，欠身退下了。
太阳移动到了正当中，一群乌鸦叫唤着，等着吃地上的死人肉。
“义举啊！”已有脑袋灵光的围观群众率先喊了出来。
“王秃大仁大义啊！”然后，先前的怒骂全都烟消云散，对王秃不加酷刑的称赞响彻云霄。那群小叫花子打哪来的，自不必多说。只是大家都已经迅速遗忘了先前对王秃的不忿，不，与其说遗忘，更不如说惭愧万分。大家觉得此前百般诋毁王秃这种义士实在是被猪油蒙了心，于是争相高喊“王官家浩然正气！”，以此洗涤之前对王秃的轻辱。
王秃躲在树林里，看着给自己立的牌坊搭盖停当，心里说不上是喜是悲。身后有一人在叫他。
“我给你出的办法，管用不？”是那天在龙王庙点播自己的和尚
。
王秃摇了摇头，倒不是他觉得这结局不好，而是太好，他有点不敢信。
这时候，耳边有两声麻雀叫传来，紧接着整片林子都响起了麻雀叫。
“还有一个事情，王秃。你娘让我给你捎句话。”他没去看和尚的表情，不过娘要说的话他似乎已经知道了。
"你娘叫我给你说，你也算出息了，是个顶天立地，敢作敢为的男子汉。”
王秃听罢，回过头来对和尚说“我好像知道革命是怎么回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