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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棘王冠 2023】雪夜行者

Feder飞行员诺德
发表于 2024-01-03 15:50:50

第一章 营火
  新添的枯枝毕剥作响,热烈的火光烤得罴生脸皮发烫,他偏过头,看向蜷在一旁的瘦小女人。
  “好点没?”
  女人抬起眼皮,嗯了一声。
  她缓缓坐起身,打出手语。
  “好多了。”
  她勉力挤出笑容。
  “喝水?”罴生从腰间取下一只水袋。
  她接过,倚着岩壁小口抿了一点,放下,比划道:“你呢?”
  “我喝过了,外面下雪,水多着呢,就是脏些。” 罴生走出去,抓了把黑灰似的的雪摊在她面前,显得有点傻。
  “这是雪?”
  “是啊,厚的地方能没过膝,老头都说他没见过这么大的雪,等你能站起来一定得出去看看。”
  “头人呢?”
  “他去捡柴火,有一会了。”罴生拍了拍手上脏兮兮的雪水回道。
  “快躺下,唉,怎么会出这事。”
  她呆呆地看着他。
  卷贝是头人瘟疫那年领回来的,说是落难的可怜人。那时她还有些神智不清,皮肤苍白像是被圈禁了很久,浑浑噩噩,几个月后才恢复正常。
  她是哑巴,但听力是正常的,为了交流,所有人都和她学会了手语。
  一切都向好的方向发展,春天的时候,卷贝的肚子渐渐鼓了起来,她怀孕了,家里人都高兴极了,期待新生命的诞下。
  可惜,命运无常,十几日前,大地震颤,天空降下火雨,遮蔽太阳的烟云让世界只剩下夜晚,真是横殃飞祸,明明是盛夏,却下起暴雪,可能是环境的刺激,卷贝在那之后不久就流产了。
  “罴生哥哥,我们好饿!”
  两个男孩醒了,拉着他的手。
  “要不要再喝些水?”他面露苦涩。
  能吃的植物早已被灰雪埋在地下,附近寻不到食的动物早就跑光了,即便他是一个经验丰富的猎手又如何能喂饱卷贝和几个孩子?
  “光喝水能顶饱吗?”男孩置气地将水袋拍到地上,水汩汩地流。
  “走!我们自己去找吃的!”
  “回来!”
  “滚进去!再闹打断你俩的腿!”洞外走进来一个男人,高大的身形像一堵墙,他将怀里的树枝扔到一旁大吼,一双大手不客气地朝两个孩子脑袋上招呼。
  “你妈就是给你们找吃的才死的!”
  赶跑孩子,他拍了拍身上的雪渣,靠着火,一屁股坐下。
  “让我们出去!”他们哭闹个不停。
  “我把附近走遍了,只找到这些。”他擦了擦额前泌着的细汗,装作没听见,取出一个皮包,打开是两只冻死的穴兔崽子。
  “让那两个小混蛋收拾和卷贝吃了,柴火省着点烧。”他说道。
  罴生应了一声,吩咐完后又回来蹲下身,问:“找到虎溪了没?”
  “没见到,看脚步是去了山下。”
  “山下?”
  “也可能是更远的地方,我找丢了,这逞能的东西。”
  “猎物呢?”
  “和你上次出去情况差不多,甚至还要糟些,现在雪更深了,草全压在雪下面,凡是长腿儿的动物这会儿都跑了。要我说还得去冬猎的地方——现在可不就是冬天?冬天时鹿迹河不上冻,北面整片河谷都窝水,沿岸或许还露着草,如果鹿群还没跑远,那只能是去那了,虎溪也可能寻了过去,我也得去那,找人,也找吃的,那些鬼精的畜生,只要拖回来一只,咱们就能多熬一二十天。一二十天足够应付很多情况了。”
  “我也去。”
  “这回算了,罴生,家里有你看顾我才安心。两个小崽子不听话,卷贝又流产不久,也离不开人。”
  “你不放心他们,我还不放心你,到鹿迹河要走两天,你一个老头哪能走那么远?虎溪又不是小孩,等会儿就自己回来了。”
  “唉,虎溪。”想起儿子,石幕头垂得更低,突出眉骨下的浑浊眼球不安地转动。
  “万一出了事……”
  “大雪天能出什么事?最有可能出的事就是大家都饿死!”
  饥馑荒年,一家六七口人食物早就吃尽,大人嘴上不说,可哪个不是饿着?两个弟弟方才捏着肚子在地上打滚,看得他心颤,他们一家早就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罴生不理会他,将石幕的收货给孩子们,转身收拾寻猎的一应用品,等准备妥当背囊背上身就提矛一头扎进呼啸的风雪里。
  “想那么多干甚,走啊!”他回头大喊。
  石幕没吭声,支起身紧跟着出去,和罴生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走向远处黑暗的连绵丘陵。
  这时雪正大,大约走了几十步,罴生再回头就见不到洞穴口的火光了。
  这样也好,他心想,他们是大瘟疫后莽原南部最后的铅人聚落,没人领着根本寻不到这个地方来。
  狂风裹挟着灰雪,吹得教人睁不开眼睛,这漫长的夜幕被像凝固的黑红的血厚厚得糊了一层。远边倒有些熹微的光透进来,罴生也不知那是日光还是月光,天火后,他已经十几天没见这天再亮过了。
  石幕将托架找来——这是他们冬猎用的。刨了半天的雪,这时他眼睛花得厉害,只得由罴生领着找往鹿迹河去的小径。
  一路向下。
  在洞穴不活动还好,出来只一会儿,罴生就开始发昏,两条腿越来越重,到了没遮蔽的地方冷风一吹,身体就不住地打摆子,沾染水汽的胡子头发更是冻成风的形状。
  这该死的天气,和他上次出来时比更冷了。
  “呼——停下!”
  他身子微倾,长矛插进雪中,支着他停住。
  “我之前未走这么远,不然应该能发现。”石幕调整了下呼吸,手杖敲打着枯树下快被雪盖住的柴堆。
  “你看这个节,虎溪惯这么打。”
  “据现在应该已经有段时间了。”
  “或许是雪太大他找地方躲起来了。你知道的,这附近有不少洞穴。”
  说话间,鼓噪几日的北风渐渐歇了,一时静得吓人。
  “罴生,我们去附近转转。”石幕将托架竖插进树下的雪里。“风再吹起来就不好找了。”
  罴生点头,和石幕往记忆中洞穴群的方向去。
  废弃的洞穴里可能藏着猛兽,但他们并不畏惧,在这个时间点可能甚至还要暗暗窃喜道声好运。和那些从远方迁移来习惯群猎的黑鼱注不同,他们这些铅族注要高大且强壮得多,这个莽原最古老的的族裔只从血脉延续中获得了一项天赋,那便是杀戮。夜能视物的双眸,撕虎裂豹的巨力让他们无惧自然界的任何挑战。
  未过多久,大抵只有千余步,石幕举起右臂,示意停下,远处稀疏的林子,映着些忽明忽暗的光。
  “似乎是洞熊家的位置。”
  石幕颔首,洞熊是杏丘家的远亲,以前在夏秋两季会捕捉一些鱼类和他们交换,石幕两位姊妹便是配到了洞熊家的,只是和罴生的父母一样,他们都在数年前的瘟疫中死了。
  至于他们现状如何,石幕不了解,洞熊家据说是迁去距莽原更北的群山中,也可能是在中途寻到水草丰茂的猎场定居了,抑或是都死了?在缺乏通信手段的时代,一个族群的离开对他来说其实也与消亡无异了。
  “是他吗?小时候我们常在这附近玩耍。”
  石幕轻轻拨开枝桠,静听远处的动静,许久,他面若死灰。
  “是黑鼱,一群黑鼱占据了这里。”
  在屏息的寂静中,他听到了黑鼱清亮的欢笑声。
  “是了,他们说话就像唱歌,啊,你听,像我们的哀歌。”
  他们在庆祝,可能是找到了食物。
  欢笑声中,一阵烟火气缓缓飘来,夹杂着他们不熟悉的动物肉炙烤后的香味。
  “虎溪不在这里,他不会吃那群杂种施舍的东西。”
  石幕像是笃定自己的孩子不在这群可鄙的黑鼱之中。
  “我们走。”
  “但愿我们也能找到食物。”罴生不舍地别过头。
  熟肉的香味让他喉头耸动,他发誓,一定要猎到一头巨鹿,或是披毛犀那样的巨物,铅人的热量消耗比瘦胳膊瘦腿的黑鼱高得多,一窝老鼠,两三只兔子根本不能满足他们的身体消耗。
  “石幕,你说我们万一要是找不到呢?”
  “找不到什么?食物?这不是有吗?这里有这么多……”石幕的语气很随意,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罴生冷汗涔涔,石幕恨黑鼱他是知道的,自他们在莽原扎下根,除了抢铅人的猎物就是像老鼠一般一窝一窝地下崽子,几代以后他们反倒成了莽原的主人。
  更可恨的是瘟疫时,铅人死得几乎要灭了种,而黑鼱那边症状却轻得多,好像老天垂怜,凭什么?
  石幕或许也觉得永夜是黑鼱搞得鬼,毕竟他们都在挨饿,怎么黑鼱就能找到吃的?他们没了火连夜路都走不了。
  他是要抢猎物,还是要吃了他们?
  石幕嫌他们脏,应该是抢吧……
  胡思乱想中,他们又到了枯树下,石幕将托架拽出来,两人变换方向,往群山进发。
  第二章 舐犊
  顺着鹿迹河的支流跋涉,越向南走,高大的林木就越稀疏,裸露的地表也越少,到最后,没有什么明显的参照,直到他们目光所及之处只有由灰蒙蒙的沙砾样的雪覆成的黑色原野,而鹿迹河细密的支流便顺着原野灰黑的肌理时隐时现地鼓出纯白的血管,血管渐渐拢成一束,向南部的群山蜿蜒而去。
  事实证明,石幕的猜想并不准确,或是说,铅族不善于联想,他们对未来的构想来源于既往生活的积淀。
  当苦难的历史被流传为传说,当失败的经验被总结成铁律,铅族逐渐变得成熟而强大,将莽原驯化为独属于他们的乐土,但当他们遇到了经验中未有的变化时,却又无所适从了,在迷茫中不知如何自处,直到满身是伤再撞出一条血路来,就像大瘟疫,就像天火,以及这场突如其来的永夜。
  宽阔的鹿迹河河面冰封一片,附近觅食的兽群也没了踪迹,饥饿迫使他们想办法,但愈是去想,他们就愈觉得发昏。罴生已经离开洞穴很久了,被寒风吹透的毛皮似乎再也无法留存他的体温。石幕情况更差,之前在缺乏食物的情况下还做了许多重体力的活。
  “我们需要休息。”他终于等来那句他在心中重复无数遍的话。
  他想躺下,哪怕一睡不醒,但随后他又为自己心中产生这种龌龊的念头而感到万分羞耻。他不单单得为自己而活,还有人需要他们去奔波忙碌乃至拼命,一想到洞穴里的家人要因他冻馁而死,他又不想休息了。
  在林子里刨坑的石幕看他呆楞着,站起来,挺了挺身子,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他惯用这招来教训人,这一下力量很足,扇得他被冻久了的脸皮直接裂开,往外缓缓滴血。
  “要么帮忙,要么坐下歇着。”
  罴生矛丢在一边,跟着扒沾了点点殷红的血坑,稀松的雪很好挖,待能容一人躺下的雪坑挖好,石幕递给他一把能稍微遮蔽身体的松枝。
  “什么都别想,闭上眼睛休息,等下我会喊你。”
  罴生缓缓躺进坑里,松枝的清香让他有些恍惚。他们紧靠着河岸,但这条冻结的长河不再像往日般流水潺潺,呜呜吹来的风像是留了力轻轻拂过他的脸颊,他像是被揉进了广袤的大地与浩瀚的江河,随着白色脉搏律动,突然又自觉渺小如河沙,在混混沄沄的江河中随波逐流。一时间无尽的疲惫涌上心头,罴生就这样被天地哄睡了。
  石幕回来了!
  爹!她是谁?
  唉,一个可怜人。
  她真好看。
  可是她在哭呀。
  她是姨姨家的人吗?
  应该不是吧,她穿着和我们相差好多。
  石幕,姨姨家怎么样了?
  唉……
  爹,她为什么不说话呢?
  是啊,为什么呢?
  “罴生!罴生!”
  “醒过来!”
  罴生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惊醒,啊地叫出声来。
  “这鬼天气,再睡下去我怕你会死,走吧,你领我去下游看看。”
  短暂的歇息后,风雪也愈发暴虐了。
  罴生怔住了,仿佛知觉还没有完全恢复,他抓了一把雪在口中融化,缓缓咀嚼,抿出细密的黑色沙砾,再将像是拌了硫磺的雪水一口吞下。雪水让他因胃液灼烧而肿痛的食道感觉稍好些。
  不知时什么原因,口腔的咀嚼有很强的提神作用,重复几次后他意识逐渐清醒起来,他将伤口撕开,用疼痛告诫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
  “我们再往下走一段。”
  既无退路,便只有前进。
  “再往下,就到莽原尽头了啊。”
  “嗯。”
  两人极有默契地未提起铁律。
  铁律禁止他们离开莽原。
  但那是属于死人的铁律,狗屁的铁律既然未写永夜该怎么活命那此时就无需尊从。
  莽原的河谷是铅人活动的边界,再往南便是拱卫莽原的群山天堑,群山间有一处被自然伟力撕扯开的裂口,唤作猎象隘。
  丰水时节,河水会在这狭窄的通道中穿山破壁奔腾而下;奔腾叫嚣的河水如瀑悬空,砰然万里。
  无数年前,猛犸还未灭绝时,在冬季,铅族会联合起来将莽原的象群驱赶至此,在壅塞的鹿迹河边围猎巨象来补充冬季的食物,他们舞蹈、高歌,组织盛大的祭祀活动来庆祝收获。
  那真是很久之前了,早在石幕的爷爷的爷爷还在世时,那就已经是传说般的故事,罴生更是无法相信铅族人曾经猎杀过那么庞大的巨兽,过往如烟。只有隘口两侧那数以百计的累累象骨,插在石堆上犬牙交错象牙塔保留至今,为传说作证。
  “你感觉到了吗?”
  “嗯。”
  罴生耳朵紧贴着河面,蜿蜒远去的冰龙同他切切私语。
  那是远方极富节奏的轰隆隆的沉闷声响,宛如雪崩。
  “上山?”
  “上山!”
  猎象隘两侧的群山间有一处台地,是古老的瞭望地,有一个部族曾常年在此驻扎,他们若是发现象群就点燃柴山向其他部族传讯,那汇集整个莽原部族力量堆积的柴山迎风而燃,熊熊烈火在整个莽原都在清晰可见。
  他小时候曾和父亲在附近学习寻迹。
  那是一个午后,山坡上细嫩的绿草随着微风流动,兽群在草甸跪窝着休憩,两侧突出的裸岩正盛开着一种紫色的无名小花,山羊最爱啃食它的根茎。远处,烟波浩荡的盐湖依稀可见。
  兽群!
  罴生又觉得身上还有没用完的力气,提着矛,忍不住地嚎叫,他冲出狭长的隘口,往山上奔跑,将雪花踢得四处飞溅,绕过一丛丛枯萎的灌木,手脚并用,攀爬着,干呕着,哪怕再难从胸肺抽出一丝氧气也没有停歇,他将石幕落得老远,直至站到山巅。
  走上台地,那柴山似乎更黯淡了一些,最上方灰白的枝桠间挂着几个鸟巢,在风中摇摇欲坠。
  鸟儿早已抛弃这里。
  这时或许不是正午,但已是永夜下最像黎明的时分,爬上柴山,罴生极目远眺,想去寻找在开阔地奔腾的鹿群,但猎象隘外的雪坡鸦默鹊静,半点声息也无。
  那些聪明的畜生早已在天火时逃离此处,成群迁到了更远的地方。
  天边与地的缝隙中,大盐湖水光接天,闪烁着粼粼亮光
  或许它们已经靠近大盐湖了吧,那是世界的尽头。
  但大盐湖太过遥远,他们再走上十天十夜都未必能抵达。
  到那时,两人连站立的力气都无,又怎么能抓到猎物,拖回北方的家中?
  他只得丧气得翻身下来,看着喘着粗气一点点爬上来的石幕抿着嘴,摇摇头。
  “走吧。”石幕长呼了口气,缓缓把托架解下,和罴生乘着托架,在雪坡上慢慢滑行。
  “你还记得吗,有一回,你和虎溪抓到一头驯鹿,你抓着前蹄,他抓着后蹄,就这样扛上了山。你逞能快步往上跑,不接过半路踩到碎石,驯鹿摔在地上,带着虎溪往下滚,压断了他三根肋骨……我只得带着你,拖着虎溪和鹿一点点回去。”
  “我记得。”罴生点点头。
  那是大瘟疫后几年的事了,石幕将亡兄的儿子视作自己亲生的骨血,和虎溪一同抚养成人,罴生也当他是自己第二个父亲。哪怕是虎溪受了伤,石幕也未太过责罚他,只是生着闷气,在哥哥的墓前告了状。
  “罴生,我已经一把年纪了,我需要你活着,好好活着。需要虎溪,好好活着。”没来由的,石幕突然吐出这样一句话。
  “在雪坑休息时,我做了个恶梦……我梦见我找到了虎溪,他哀嚎着,身躯被魔鬼分食,但却神情平静,我向他伸手,他却说‘快逃!逃到天边去!’罴生,你说哪里才是天边呀。”
  罴生看着石幕消瘦的脊背,沉默无言。只道:“我们再走一段。”
  “好。”
  他们还在飞速滑行。
  石幕缓缓点头。罴生看不到他此时悲怆的神情,更不知这悲怆由何而来,是噩梦中遭难的长子,还是他们前途未卜的命运。
  沉默中,罴生似真似幻地,听到了一声兽鸣。
  “停下!”罴生大喊。
  石幕迅速抽出石斧砸向一侧,将托架拨得偏向,伸出脚狠狠扎进雪里,将托架停在雪坡中央。
  “有动物!”罴生又降低了声音。“我认为是在右边。”
  “过去看看。”
  越向前走,兽鸣越清晰,那野兽嗥叫不止,罴生放缓脚步,贴着灌木慢慢靠上去,终于,他看清楚了,那是群巨角罕注。
  虽叫巨角罕,但罴生眼前的,只是一只没有角的母罕和她身下的几只幼崽罢了。这只母罕龟跪卧着,嗬嗬地呼着气,侧腹下是一道骇人的伤口,肠子从伤口滑出,冻硬在地上。几只幼兽头挤在在她身下,争抢着母罕干瘪的乳头,呜呜地叫。
  望着提着矛走上前的两人,巨角罕抬起耷拉的眼皮,警告似地嗥叫几声,想把他们赶走。她摇摇晃晃地起身,但随即却侧摔在地上,黏在地上的肠子被硬生生扯开,流出黑乎乎的粘液。
  便是他们不来,它也要死了。
  “附近没有猛兽。”
  “奇怪。”
  幼兽飞也似地逃开,四散在林子里。
  铁律禁杀带崽的母兽,但他们可不管那么多了,更何况这母兽本也要死了。
  石幕抽出石刀,还有木棒。
  “我利索点。”他说。“一只就够了。”
  就在他要把刀片抵在母兽额头上时,罴生按住了他的手。
  一只幼兽径直走了回来,用头拱了拱母罕,不住地舔舐母亲的眼睛。
  石幕没有制止,它母罕却再也没有睁开眼睛,任谁都看得出她已经死了。
  “哈!哈!” 罴生一脚踹在母罕头上,吓得小兽一退,他提起矛,追撵着,把小兽赶跑了。
  “一只就够了。”走回来的他说。
  “我们先离开这里。” 石幕想起了母罕那道伤口。
  他们躲在距离不远的灌木后,等待了许久,见确实没有什么大型猛兽追来,才再次回到巨角罕的尸体旁。
  “或许是熊灵,是熊灵为我们送来了食物。”
  石幕仔细观察巨角罕的伤口,缓缓道,他所说的熊灵是古老传说中的一种通体白色,身躯比洞熊还要庞大许多的富有智慧的熊类,熊灵游荡于荒野中搏杀终生,铅族人认为它是勇敢的化身。
  巨角罕实在太重,罴生掏出巨角罕血淋淋的内脏——那气味实在太过浓烈,用雪埋了,将剩余的部分移到托架上试了试,勉强能滑动,就和石幕拖着巨角罕找个避风地方准备分解。
  他们在一个有几块突起巨石围着的地方肢解猎物,出发前的罴生绝未想过他们能近乎白捡地收获这么多食物,在往常,这头巨兽能让他们捱过一整个冬天,但现在他们不准备将它整只带回去,带着它爬雪坡,哪怕是较为平缓的路线,也将消耗他们大量的体力。
  石幕用碳棒在石头上作画,画了一只大到巨石都快无法容下的站立的巨熊,石幕在熊像侧面点下三个黑点,意为开始和熊灵对话,他伏在巨石下,赞这熊灵的英勇和慷慨,最后他用石刀在黑点旁划下几道横纵交错的菱形刻痕,意为“对话结束”,熊灵已经回到了它休息的地方。
  转身看着猎物,石幕站起身,手上比划着,用石刀将巨角罕一点点割开。
  罴生则是抱了捆细枝回来,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从取下胸前一直挂着的皮袋掏出些干燥的火绒和松枝,用燧石取火引燃,托着流淌着白雾的火团放在地上添枝加叶,片刻功夫就升起一团橘黄色的火。
  “你笑什么?”
  “你又在笑什么?”两人相视一笑。
  石幕大嘴咧开,怎么都合不上,露出快烂光的牙齿。
  “接着!”他丢给罴生几条占着血的脂肪。
  罴生用树枝穿了,插在火旁,脂肪在烟火的炙烤下滋滋冒油,散发出让人癫狂的香味。
  罴生抢过石幕的刀,赶他去休息。
  当他完全将巨角罕割作几份,将剩余的部分埋藏好,距离他们离开洞穴,大抵已经过去一天一夜。
  两人简单进食休息,熄灭篝火后,便匆匆回返。现下最要紧的是喂饱家里的妇幼,他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石幕计划绕到雪坡一侧从地势稍缓的地方回去,这样他们能更快回去,等回到小丘补充薪柴和食物后再返回来,往复三趟将食物带回去。哪怕在这个过程有一些肉丢失了,也不至于让他们再陷入没有食物的窘境之中。
  返回时,罴生是轻松愉快的,火烤过的温热的脂肪与肌肉还在他胃中消化,哪怕是皮衣上的冰壳越来越厚,他也觉得自己暖和极了。他和石幕拽着拖着,在雪坡上一点点地挪动,等罴生再远远地看清猎象隘外那蜿蜒而下的冰河,已经是半日之后了。
  过猎象隘又费了一番功夫,当石幕将猎物扛过缝隙,重重仍在地上后,他再也撑不住了,躬身走了几步,随后便直接靠在骨塔边,震得其上堆砌的石块都崩落些许。
  罴生也是气喘不止,抓了把脏兮兮的雪按进嘴里咀嚼,粗重的呼吸让他口鼻萦绕着阵阵白色水雾。
  “我们需要休息。” 罴生觉得石幕已经到了极限,建议道。“这回我守着你。”
  石幕闭上眼,点点头。
  只是轻轻阖上眼皮就再难睁开,片刻后,他的呼吸越来越平缓,终于,那紧缩的眉头渐渐舒展。这个累得筋疲力尽的老人睡着了。
  罴生坐在石幕身旁,将矛放在一旁,舔了舔嘴,拿出一枚骨笛放在唇边。
  嘟——嘟——嘟——嘟——
  他想起了那些在树上盘旋嬉戏的小鸟,那些林中的精灵,现在飞到何处了呢?
  或许,逃到了天边了吧。
  嘟——嘟——
  铅族人没有翅膀,恐怕终其一生连大盐湖都走不出,何论天边呢?他们只得在这莽原一隅,拼死求活。
  就在他低头要再吹奏一曲时,忽地,他看到了,远处黑暗中,两双上下跃动的,和他一样的幽绿的双眼。
  “快醒过来!”他一把扯住石幕。
  这是两只成年的雌性洞狮,踏雪飞奔而来。
  血腥味的刺激让它们疯狂。
  “滚开!”
  罴生手持长矛,悍然迎向其中一只。
  “快醒过来!”
  洞狮被喝住,它饿得饥肠辘辘,却依旧威风凛凛,它放低身体,微微侧过罴生,直盯他,发出呼噜噜的低吼声,细长的的矛头般的牙齿仿佛在下一秒就要将他的头颅咬碎。
  罴生一面和洞狮对峙,一面瞄向身后。
  靠在一旁的石幕好像还在酣睡。
  “石幕!石幕!”
  焦急中,另一只洞狮飞扑向老人,砰的一声,飞石四溅。电光火石间,石幕暴起,偏过身,手中石斧直直砍向洞狮,锋利的石斧切进洞狮的肉里,再巨大的惯性下将洞狮后颈到脊背切开一道骇人的豁口。
  “死来!”他一斧头劈向洞狮的后脑,啊地大喊一声。
  “哈!哈!”
  罴生举着矛又将对手逼退一步。
  洞狮突然动了,罴生第一刺未中,手里长矛又后收两拳长横拿,挡下它拍来的一击。
  长矛崩解,洞狮力却未尽,罴生紧抓矛头闪身想开,未料想洞狮更快,一抓划烂他前胸的皮衣,划开皮肤,连铅人坚硬的肌肉都被透穿,留下深可见骨的伤口。
  这是荒野猎手间死境求活的角斗,没有什么对与错,人和洞狮都是为了争命。
  洞狮一爪又至,罴生强忍着痛,不顾木刺穿掌,一把将矛头向向洞狮的心脏。
  “死来!”
  他像是发起癫,肩头抵着洞狮的下颌,手下不停,一遍又一遍地握着矛头戳刺洞狮的伤口。
  他在怒吼,洞狮在哀嚎。直到一方再无声息,罴生才从洞狮的身下爬出来,他捋过浸透血液而过于粘腻的红发,露出野兽般幽绿的眼睛。
  “真是狼狈。”石幕靠在另一头洞狮尸体边,说道。
  “你也差不多。” 罴生捂着升腾的胸口,呲牙咧嘴。
  “真是狼狈啊!”石幕仰着头,说:“我要死了。”
  “什么?”罴生大惊。
  跑到近前才发现,石幕一条腿软趴趴的,他已经站不起来了,那条腿已经被濒死的洞狮咬烂,像一滩烂泥。
  “你不会死的,你不会有事的。”他不住地重复。“我拖着你,带你回家,我去给你找止血药,我们会治好你的。”
  “放弃吧!让老头我死在这吧!”
  “谁允许你死了!”他一巴掌扇在石幕头上。
  “走,我们回家!这回轮到我托你回家!”
  罴生将他抱上托架,和那牵系他们全家生命的半只巨角罕一同载上,见到这一幕,石幕笑着,也哭了,笑的是这个养子的耿直憨厚,哭的是他们急转直下的糟糕的境遇。
  但家族的未来已与他一个将死的废人无关了,他只得看着,这个满身是伤,壮如洞熊的男人倔强地一手抓起皮绳,拉到肩上,在雪夜的冰河上,步履蹒跚地,拖着他向前。
  第三章 分解
  雪花纷纷扬扬,又积下厚厚一层,盖住罴生来时的路。
  饶是在冰雪上拖曳省力不少,这漫长的一路也颇废他一番力气,便是累得不行,他也不敢坐下休息,只稍微歇几气,就再拔出雪坑里的腿,再摇摇晃晃地走。出了河谷,他就已经开始精神恍惚,看东西不再像之前那样清楚,又耳鸣得厉害,只得憋着一股劲,逼着自己走下去。
  经过被黑鼱占据的洞熊家故地时,罴生绕了条稍远的路,快到枯树下时,又有些不放心,将石幕裹着的皮子紧了紧,爬到石坡上向那里张望,洞熊家外面的篝火已经熄了,也不知那些黑鼱是离开了还是在其内休息。
  可千万别和他们撞见,走回去时他心想。
  “罴生……罴生……”
  石幕叫了几声,罴生才发觉过来。
  “你醒了!”
  “附近,附近是不是有野狗?”
  “怎么会呢?”
  “我们这是在哪?”
  “就快到家了!你看,那棵枯树!”
  他举起手,瞧着那树,蓦地看到枯树下空荡荡一片。
  他心一惊,赶忙跑去看,原先堆在枯树下的那堆柴被拿走了,看积雪的深度至少有半天以上时间了。
  “柴没了,是虎溪回来了?”罴生惊喜异常。“我就知道那小子不能出事!”
  “我儿!是我儿吗?他在哪?”石幕声音比他还要高上几分。“快回去!快回去!”
  “好!就回!”
  三个铅族男人,就能撑起一个家。
  快点儿,再快点儿!
  罴生拉着他,还有那半只巨角罕,上小丘时又走了一会儿,突然脚下一软,打了个趔趄,一头栽进雪里。
  “罴生!是罴生吗?”
  “没事。”
  罴生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和石幕说:“我去叫虎溪,很快回来,到时候,我俩一起带您回去。”他十分勉强地笑起来。
  “好啊,那太好了!我看你也累坏了,他来你就可以休息了。”
  罴生知道,自己已是强弩之末,更看得出,石幕就要死了,石幕的血根本止不住,这时候不过是回光返照。
  跑上去,怎么也要叫虎溪下来。
  他顺延着小路转到另一边,手杵石幕的长矛撑起快俯向地面的身体。
  一步,两步。
  他看到清晰的,一路向上的脚印。
  快点儿,再快点儿!
  熟悉的乱石,熟悉的松树,再往上,就能看到那颗见证整个家族历史的杏树。
  “嘟——嘟——”
  是铅人的骨笛。
  是他!
  他冲了上去。
  虎溪,虎溪!
  却见到,远远的火光中。一个黑鼱青年背对着他,吹着笛子,发出嘟嘟声。
  没有韵律的吹奏。
  一阵刺痛中,他耳道通了,再没有什么嗡鸣。
  一群黑鼱围着火,跪拜着祈祷。
  杏树下,一个男人被捆在架子上,满身是血。黑鼱拿着石斧,抬头打量着这个高他两个头的壮硕男人。
  倏然间,男人看察觉到阴影中和他一样的,泛着幽光的绿色眼睛。
  “快逃啊!逃到……”
  黑鼱一斧劈下,男人的头颅滚落在一边,血泊中,他眼球缓缓转动,从一边滑到另一边,嘴巴一张一合,像飞到岸上回不去的鲑鱼。
  他有话要说,但发不出一点声音。
  另一个黑鼱走过来,拎起他的脑袋,用几块石头抵着放在火中炙烤,后坐在火旁,借着火光打制石器,看几个同伴慢慢从男人身上割下肉来。
  洞穴里传来孩子的尖叫声戛然而止,几个男人放肆地大笑。
  他攥紧了拳头,生生将凝合的伤口撑得崩开,攥出血来。
  黑鼱,你们是真该死啊!
  “嘟——嘟——”
  没有韵律的吹奏。
  那人还在吹那个,属于虎溪的笛子。
  几个黑鼱楼靠在一起,说着话,一人从篝火边摘下一条烤熟的,带皮的肉分食,放在嘴中咀嚼。
  “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支长矛飞射而去,生生将两个黑鼱钉在杏树上,罴生像一头发狂的巨猪,直直冲向另一边,右手一栏直接将人死死按住跨坐他身上,也不顾他叫嚷什么,一拳接着一圈朝他两耳挥去,见他不死,又一手抄起火边烤得焦黑的石头,两手举着砸向他面门,一下,两下,砸得黑鼱眼球迸裂,爆裂脑浆和碎骨屑直溅到他脸上也不停手。
  直到那个青年尖叫着,叫得让洞里又跑出几个拿着武器的黑鼱他才止住。他抬起头,拿着石头,缓缓起身,映着火光的,野兽般的目光吓得黑鼱一退。
  转过头,远处似乎有更多人向这里赶来。
  黑鼱中走出两人,将卷贝和两个孩子的尸体抱出平放在地上,哇哇地说了一堆话,似是在道歉
  他听不懂。
  “你们是在祈求我的原谅吗?”罴生喘着粗气。
  “都去死吧!”
  几人围上去,被他抡得飞开,随后更多的黑鼱攀附着上来,抱住他的手脚,薅他的头发,一个小个子爬踩着同伴登上他的肩头,用刀戳击他的前脸。
  “啊!”
  尖锐的一刀捅进他的眼框。
  他一脚将地上抱着他的人胸腔踩塌,双手挣脱开去抓骑在他脖子上的黑鼱。
  手里满是粘腻的血,抓了好几下才扼住那黑鼱握刀的手腕。他怒吼一声,将他手掌生生折断,惨叫中,又有两个人缠住他戳刺,他奋力挣扎却动弹不得。
  宽厚的脊背被桶得血肉模糊,疼痛让他心生绝望,这样下去他怕是不能给家人报仇了。
  他另一只眼睛也已被鲜血糊住,视野漆黑一片,听到后面黑鼱的声音越来越近,他暗暗发狠,用力带着两人翻滚,直直地滚下山坡。他的速度越来越开,但最后这已不是他能控制的,沿途尖锐的碎石和枝条将他皮肤划烂,割成一个通红的血人。
  砰!突起的岩石给了他后脑狠狠一记。
  这个过程不知道过去多久,他呕出一口鲜血,在一处平缓的空地停下,远处能听见黑鼱的呼喊,似是在寻找他。
  呼——呼——呼——
  什么声音?为什么这样吵,像是成群的斑鬣狗。
  罴生?是罴生吗?
  是石幕焦急的声音,没想到竟然到这里来了。
  “石幕……”
  “闭嘴!”
  嘴中的话顿时噎住噎住。
  犬吠声越来越近。
  是闻到了血腥味吗?
  “这边!来啊!你们群鸡奸的肮脏的畜生!”
  “来啊!”
  “石幕!”他从黑鼱身下抽出身,两手紧抠地面一点一点挪动。
  “闭嘴!滚回去!”
  模糊的视野中,远处独腿的老人和鬣狗像野兽一样在雪地互相撕咬。
  “过来!咬我啊!来啊!”
  渐渐地,他不懂了,一动不动倒在那里,任由鬣狗啃食。
  你们!该死啊!
  罴生留下血泪,艰难地站起身又重重摔倒。
  “我在这里,来啊!弄死我啊!”他大吼。
  撕扯血肉的鬣狗抬起头,竖着耳朵,几双分外幽绿的眼睛和他对视,突然长嗥一声,跑开了。
  “回来啊!回来啊!”
  他大喊。
  罴生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扑倒在石幕身前,他死前竟还护着身下的肉。
  “我真该死啊。”
  他手颤抖着抓着石幕的残躯放声大哭,哭得要昏厥过去。
  咚、咚、咚。
  大地在颤动,意识模糊前,他似乎看到了一个白色的,山一般庞大的身影。
  第四章 魔鬼
  我是谁?
  他从未感到这样舒适,像盛夏在草原上奔跑,阳光照在身上,全身暖洋洋的,又轻松地像一朵云,被风轻轻推着走。
  四边似乎有无数声音,嬉笑的,哭泣的,歌唱的,低语的,这其中有些是他熟悉的,但更多的是他不熟悉的,每一个词句他都听得真切,但又没有一句能听得明白。
  他突然觉得自己似乎也只是一个声音,和其他声音共享一具身体,一具庞大而空洞,高远又虚无的身体。
  不由得,他发出了啊了一声呼喊。
  “啊!”
  这一刻,那些声音好像发现了他,效仿他,齐齐发出“啊!”的一声。
  “啊——”
  “啊——”
  “啊……”
  渐渐地,所有声音都发现了他,声音越来越近,像潮水涌了过来。
  无边无际的潮水托举着他,带着他上升,这个过程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直到身边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最后一个声音消失,这时,一束光将他照亮。
  他看到了,自己浑身赤裸的,漂浮在无边的光亮中。
  眼前,是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人身鸟首鹿腿的生物,祂弓着身,测歪着头,好奇地盯着他。
  “我是谁?”
  鸟头眨了眨眼,露出一丝十分人性化的微笑。
  “啊,罴生,你是罴生。”他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句话。
  “罴生。”他跟着重复。
  光远去了,他再次被黑暗笼罩,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冷,越来越重,不复之前的温暖和轻快。
  无数记忆逐渐涌上脑海,沦肌浃髓的疼痛再次被唤醒。
  在深入骨髓的悲伤与剧痛中,他睁开了眼。
  这个孑然一身的猎人满身创伤,但他那双凌乱红发下的幽绿独眼中却不再迷茫。
  是的,他本该死去的,但他此时清楚的感觉的到,他体内有一股莫名的力量驱赶着他从死亡世界回来。
  他还有未竟之事。
  他慢慢支起身,站立,摔倒,又爬起来。
  他环顾四周,天与地交接的边缘有电光闪烁,暴躁的雷云翻滚着,低吼着,从压得人窒息的天幕中迸射出一道道粗壮的白色雷暴,照亮那石幕僵硬的被灰雪覆盖的脸庞。
  轰隆隆……
  那群斑鬣狗再也没光顾过这里,就连同伴的尸体也没有托回巢中。
  摸索到皮绳,把石幕的斧头别在腰间,等将一应物什困扎结实,罴生拽着托架再一次动身。
  他被划烂的皮肤外翻,滴着血,眼睛也被搅烂一只,但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疼,只是觉得手脚不听使唤和他较劲。前行几步,身体就会不受控地栽倒进雪里。
  他力竭了,但每到觉得再也起不来的时候,又会觉得有一股力量涌出,让他继续走下去。
  一次次倒下,又一次次站起。
  不知何时,他走下那曾经开满杏树的小丘,在洞穴群停下脚步。
  想来那时,他们就在吃人吧?
  孤寂的长夜,只有寒风在他身边频献殷勤。
  “知道吗?我们族中的男人是莽原中最好的猎手,尤其擅长猎鹿。”
  山洞前,他低语着,似乎像是在说给风听。
  “大多数时间,猎人是追不上鹿的。鹿群很机警,你靠得太近,发出声音,就会惊跑它们,而要是离得太远,又会跟不上他们迁徙的速度,失去鹿群的踪迹。”
  他将皮绳扔在一旁。
  “所以我们会留下一个人充当眼睛,紧跟在鹿群后面,看着他们觅食、迁徙、被猛兽追赶。在夜里,眼睛会现身将熟睡的它们惊起,鹿群这时会四散开来,但却不至于跑的太远,等到它们稍一停留,聚集在一处,眼睛又会从在另一个方向追赶。鹿群动,他就动,鹿群停,他不停,干扰它们觅食,影响它们休息,直到它们筋疲力竭,直到有老弱的鹿脱离队伍。这时眼睛的伙伴就会跟上前去,将落单的鹿秘密地猎杀,然后再次消声觅迹。”
  他抱着薪柴,在洞外生起一团火,将一节手臂粗细的枯木一段投入其中。
  “眼睛会用一整个冬天,每一个夜晚追逐鹿群,直到最后一头老鹿被猎杀,直到最后一只新生的小鹿长出尖角。眼睛才会离开荒野,等待着下一个冬日的到来。”
  他手中的火焰逐渐明亮而炙热。
  “我或许不是莽原最好的猎手,但却是莽原最好的眼睛。同以往一样的是我的武器在手,我的敌人近在眼前,而与往日不同的是,我拥有漫长的冬天和无止尽的黑夜。”
  确认没有新鲜的动物足迹,他举着火把探身而入。
  根据洞穴外侧干硬的粪便判断,这里似乎是斑鬣狗的巢穴,想到斑鬣狗,他目光又冷了几分。
  他另一手紧紧握住斧柄,准备好随时挥向袭向他的恶兽。
  意外的是,直到走到深处他也没有听到鬣狗的狂吠,只有几只新鲜的遗骸——几具被从里到外掏食干净的鬣狗空壳和洞穴尽头一头倒在暗红中的雄性洞狮。
  这只洞狮身上有几道巨大的撕裂伤,伤口的形状让他想起了猎象隘外那只被袭击的巨角罕。
  像是洞狮抢占了鬣狗的巢穴,他心想。
  端详那洞狮的伤口时,他目光一凝,稍稍抬开洞狮的尸体,露出它胸下蜷缩着挤成一团的两只冻僵的幼师。
  无人照看的幼崽。
  罴生似乎想到什么,一时凝住了。
  他深呼口气,转身离开,不久后,抱回了更多细枝,依靠在死去的洞狮身上,升起一团温暖的营火。
  找不到草药,他只好用碎皮捆扎好伤口。不久后,他便觉得困了,眼皮越来越沉,像是灌了铅,索性闭上眼。
  石幕说,再互相憎恨的人,都得睡在同一个夜里。
  睡吧。
  这一次,石幕再也没要命地扇他耳光,在他耳边大吼“醒来。”,他睡了很久,睡到营火燃尽只剩些灰白的柔软的灰,睡到他干瘪的眼球上泌出的脓液一点点结成黑红的痂。风吹了一阵又一阵,雪下了一层又一层,那时大抵是春天了,他和虎溪坐在开满粉白小花的杏树上吹着骨笛发出嘟嘟声,看石幕在一旁费劲地扶着腰砍柴,看卷贝跟着孩子们嬉闹,看他们绕着树疯跑……
  突然,虎溪的手慢慢放下,石幕站起身,卷贝和孩子停下脚步,左右人都僵在那,静静地注视他。
  在可怕的沉默中,那只眼睛睁开了。
  是时候了。
  他活动了一下身体,身上有些伤口已经弥合,有些还带着皮肤外翻着,模样吓人,他吃下一些熟肉,等有了力气,就找了几块合适的石头,用鹿皮垫着一点点敲打出锋利的边缘。
  做好了矛,他站起身,抓起一支最为笔直的戳刺出去,发现偏离了目标一指宽。
  你瞎了一只眼睛。石幕靠在一旁,指了指自己的,说。
  “我明白。”
  他意识到时自己的手眼已不再协调,只得慢慢适应。又重复数次,逐渐适应新的视野。
  罴生又将其他几支新矛组装好朝着洞狮的尸体投出试了试,歪得厉害,过大的动作再次撕裂他大臂发白的伤口。
  胳膊还能动吗?虎溪问。
  “勉强,但不觉得疼。”
  或许你应该再休息一段时间。
  “足够了。”
  虎溪将备用的几支用皮条扎紧,帮他固定好背在肩上,
  “我走了。”揣上石幕的斧子,他踩灭火,拍了拍虎溪,虎溪身子硬得就像石头。
  罴生没有回头,他知道家人还在那里注视着他,期待着他。
  提着矛一点点趟过齐腰的积雪中挪动,地面上的雪白了三分,天边的光明亮了些许,整个莽原无风无雪,死寂一片,连鲜花和的嫩叶都被冰雪裹住在枝头僵着,不敢晃动分毫,罴生不急不徐地走回满是杏树的小丘。
  再回到这片土地,周遭的一切都仿若有感情地和他亲切,裸露的岩石为他藏匿足迹,群生的灌木替他遮蔽身形。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它们在他耳边低语着。
  他冲它们点点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趴进雪中,在黑鼱身旁藏好。
  他伏在雪里观察,暴雪后黑鼱龟缩在洞中不出但还是会在外面排泄。他一一辨认他们的脸,深深刻在心里,一共有十六人,六个中年和八个青年,皆是男性,他们的穿着打扮、武器的样式都有不同,但却能以同样的语言交流。
  虎溪的残躯已经没了,他们将剩余的食物,罴生的家人,卷贝和石幕的两个幼子被连同被罴生打死的同伴整齐地排成一排靠墙放好——冰冻的尸体可以完好保存很久。
  在静风时,黑鼱中的十二人会以四人一队的形式外出巡逻,他们出门会携带四支火把,接续点亮照明,四支火把只能燃烧半天,考虑到回程,他们活动的范围还要更短。黑鼱倒也没有必要过于积极地搜寻物资,仅仅是食用同类就够他们生存好久了。
  或许是之前遭遇到攻击,在最初几日黑鼱警戒性十足,四周搜了一遍又一遍,暴雪前他们本决定迁徙到更北方去的,但眼下实在不是太好的出发时间,只能不安地静静等着看太阳是否会升起,冰雪是否会消融。
  数日后,再未见到攻击他们的铅人回来,黑鼱提着的心终于慢慢放下,日常活动除了定量的分配食物,排泄、和因错乱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的睡眠。
  这时,罴生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第一次在万籁俱寂中,罴生悄悄运走了洞外家人的尸体,哪怕只是空壳,他也不愿让他们的尸体被喂入黑鼱的腹中。回返时,见他们大多数还在酣睡,只有两人哈欠连天地守夜。若是这时冲进去,他未尝不能报仇而归,但那样他又觉得这群渣滓死得太过痛快了。罴生吐出心中的想法,小声和树交流着,树不时点点头,觉得这招不赖。
  他心中大定,一脚将黑鼱们的尸体踹下山,只留下那具最干瘦的脑袋被他砸得凹下去的黑鼱。
  发觉情况的是不久后出发的巡逻队——他们现在只携带两只火把了,巡逻队大声喊叫着跑回岩洞,不久后,所有黑鼱都知道了这件事。
  大约一天后,他们将那具同伴的尸体拖进去了。
  这天起,巡逻队外出的频次越来越多,但很快这种势头就被罴生按住,他拼着硬挨一刺将外出的几人全歼在山腰,此后,再也没有人走出洞了。
  杏丘上的岩穴里,渐渐虚弱的黑鼱们吵得越来越厉害,不知是谁开的头,一个同伴在睡梦中被刺死,这让他们在猜忌和分尸中平静了数日,直到食物再次耗尽,不久后,又一个黑鼱被同伴们分食。
  隐藏在雪中的一只幽绿眼睛静静注视着一切,当罴生提着矛走进寂静无声的旧家时,里面已经没有人了,四面都是喷溅的血迹和冻硬的粪便。最后活下来的黑鼱疯了,他浑身散发着恶臭,腹大如鼓,蹲在角落里眼神发直,两手捧着一只断臂,细细咀嚼,听到有动静,他手脚并用往罴生的方向爬动,但刚一碰到洞口,摸到雪,他很快又尖叫着,缩了回去,仿佛外面有什么莫大恐怖的事物。
  他被冻死了。
  第五章 和鸣
  罴生将黑鼱黑鼱拖到外面,堆在成一堆点燃。
  在油脂的促进下,火烧得很旺,消融着周围灰黑的积雪,很快漆黑的尸骸就化成了灰,和雪水不分彼此了。
  做的好,石幕颔首。
  现在回去吧。
  “这里已经不是家了。”
  谁又说是呢?唉,是时候了。再见了,罴生。
  再见了,罴生。
  再见了,罴生。
  再见了,罴生。卷贝冲他挥了挥手,和众人一起远去。
  “再见了。”山顶再次一片漆黑,他也挥挥手,孤零零地走下山,在林子里晃荡,打转。明明还有只好用的眼睛,却活像一个迷路的瞎子。
  走到曾栖身的岩洞时,他停下来,撞进去,手扶岩壁,挨着死去的洞狮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
  食物还有很多,但他不觉得饥饿,吃了一点肉就想到那个嚼食同类的怪物,哇的一声将胃里的食物全都呕吐出来。
  他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尽,疲惫极了,只想躺着。
  在这末日终结前,他还能做些什么?
  没盼头的日子他连生活的念头都丢了。
  这回,风也对他保持缄默。
  矛头拿起又放下。
  浑浑噩噩中,他听到洞外传来嘈杂的犬吠,顿时一惊,提起矛踉踉跄跄冲了出去。
  远处一群鬣狗围着抖动的一团黑影撕咬。
  “鬣狗!”
  “啊!来啊!”他冲上去就要和他们搏斗。
  但鬣狗只是翻开上唇冲他呲牙,狂吠,不久后,像是嗅到了什么可怕的气味一般,待他一靠近就四散跑开了。
  一群怂货,他走了过去,但也暗暗认为鬣狗这样趋利避害,反而可能在末日里活得最久,它们早就深谙延续种族的生命法则。
  瞧瞧我救下了什么,走到近前,他自言自语道,血泊中,是一个行囊散落一地,瘦骨嶙峋的黑鼱,他弓着身,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这时已经奄奄一息了。
  “还不如不来。”
  看到罴生,他断断续续地讲话,黑鼱富于变换的语调他模仿不来,更听不懂,看他的神情像是在哀求。
  当男人爬近他紧紧抱着他的脚时,罴生才发现,他身下护着一个孩子,七八岁大,这个父亲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只想求他让这个孩子活下去。
  他沉默着伫立,手里的矛头拿起又放下,看着哀求的男人一动不动。
  一只足够了,这是你说的。石幕说。
  你觉得呢?
  我是死人,我不知道。
  他沉沉吐了口气,在他面前俯下身抱着小黑孩走远,看他如释重负地阖眼,等安置好孩子,他想了想,又将那已经咽气的个大人拖走,在洞外隔着他的家人修了个简易的坟墓——石幕虽然没说,但他知道,这个臭脾气的老人并不想和这人离得太近。
  回去时,看到小孩有些发抖,罴生抿了抿嘴唇,多拾了些树枝为她升起一团火,看她面色好看了点,罴生再次躺在地上。
  满心的疲惫。
  “足够了吗?”
  他的意识再清醒过来时,那小黑孩正在火边,用石头敲碎骨头藏进嘴里吸吮,她不敢吃罴生的食物,只把鬣狗的骨架捡回,吃上面沾着的粉色碎肉和其内少得可怜的骨髓。
  见罴生起身,她吓得呆住,放下手里的骨头,哆哆嗦嗦地想还给他。
  罴生摇摇头,按下她的手,切下一些兽肉给她。
  这肉是石幕用命换的,是家族延续的希望,但他哪还有什么家人,莽原里只有一只流浪的眼睛。
  她满脸讶色地接过肉,有些不知所措,她不讲话,虽然她便是说什么罴生也听不懂,但她真的完全不讲话,像个哑巴。罴生扔下她,看洞外的飘摇的灰白雪花。
  雪花飞舞。
  百无聊赖中,他掏出自己的笛子。
  “嘟——嘟——”
  铅人说话不像黑鼱音色多变,清亮婉转富于变化,沙哑得像乌鸦嘶嚎,但铅人手很巧,会做各种巧妙的小乐器,这是黑鼱不会的。
  “嘟——嘟——”
  真是好大的雪,卷贝冲他比划着,但这也太脏了,哪能喝下去。
  “又喝不死人。”放下唇边的笛子,他憨憨地笑,抓起一把雪就往嘴里塞。
  “瞧。”他嘴塞得鼓鼓囊囊像储粮的松鼠,傻气的动作把卷贝逗笑了。
  他咀嚼着,嘴角有夹着黑色颗粒的脏水,他笑得前仰后合,眼睛逐渐湿润,泪水止不住地流。
  他哭了,哭得歇斯底里。
  他恨吃人的黑鼱,咬人的鬣狗,但他更恨自己的愚蠢莽撞,是他缺乏警惕逞能和石幕一起走找食物才让家人落入食人族的手里,是他的软弱无能才叫黑鼱刺伤眼睁睁看着鬣狗将石幕活活咬死,他才是自己最痛恨的那个人啊!
  杀了他们有什么用,逝者已逝,报仇只是他一厢情愿,靠杀戮为自己找补罢了,他这个最大的罪人还在苟活啊。
  抽泣中,一只湿湿的小手轻拍他的肩膀。
  罴生转过头,迎面是小孩期待的眼神,和那块被烤好的肉。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赶忙抹了抹眼泪。
  “我是要……哎,算了,你也听不懂,谢谢。”
  他将肉撕下一块,含进嘴里,嚼烂,合着嘴里的涂抹鼻涕一起拌匀咽了下去。
  哑巴吗?
  他试着用和卷贝交流的手语比划着。
  “剩下的肉,都是你的了。”
  肉又塞了回去,小孩像是看懂了,惊喜地接过,这时她好像没那么怕罴生了,也没怎么咀嚼就囫囵咽了下去。
  “谢谢。”她也打起手语。
  原来手语是一样的啊,他有些惊讶。
  他又切下几块肉和小孩分着烤了吃。
  虽然他味蕾似乎都死了般,吃什么都味同嚼蜡,但还是觉得肠胃重新开始运转,也生了些力气。
  那是两人五六天来吃的第一顿饭。有了同伴,时间的流动再次变得有意义。一大一小两个人儿猫在温暖的洞里借着火光用手语交流起来。罴生的手语算不上好,遇到一些难以形容的词和概念,他就用炭块在墙壁上画画,涂黑的小人、描线的小人、鬣狗、巨罕还有狮子……
  小孩也和罴生描述她的记忆。
  小孩说,她叫太阳,太阳的族人居住在更北的一处草木丰茂,肥兽成群的巨陆。
  巨陆和莽原隔着一条无比宽阔的大河,那里有铅人也有歌者注,铅人很稀少,歌者聚落则庞大的多。一天,被他们唤作蟾蜍公的巨山生气地喷火——罴生距离那山太远,一直以为那是天上下的火雨,巫师无论如何祈求都无济于事,山下的部落被火河吞没,毒气蔓延,掠夺所经之处一切生灵的生命,随后便是无止尽的黑暗和暴雪。
  巫师们说,南方是群鸟们飞逃的方向,铅人们说,南方是古老传说中他们迁徙来的地方,此时大河已经被冰封,他们各自结成长长的队伍在大河上走,老幼在中间,青壮在首尾,他们走了许多天才来到这块陆地,但这里不是鸟兽停留的地方,他们饿极了,在黑暗中队伍乱哄哄地散作一团,这时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人活着了。
  罴生想起猎象隘外那些成群的向大湖迁徙的兽群,告诉她,或许在大湖的沿岸还有猎物,猎象隘外壅塞的冰河下都有潺潺流水,何况是群河汇聚的无边际的大湖。
  太阳是个现实的小孩,她表示,茫茫雪原如何将大家汇聚在一起,漫漫长夜,没有光亮指引又怎能穿过猎象隘找到大湖的方向。
  靠你呀,他回答。
  我只是名字叫太阳。
  但太阳也只是一个名字。
  黑暗中,一团火就能绽放光明,熊熊的火,就是众人的太阳。
  他要在群山之巅再升起一个太阳。
  之后的日子仿若幻梦。
  猎象隘山巅的祭坛前,新添的枯枝毕剥作响,热烈的火光烤得他脸皮发烫,他偏过头,看小孩在围着火欢快地跑。
  祭坛很大,这光也能映照很远。
  他们会来吗?他问。
  谁知道呢?石幕说。
  两人肩头积了一层薄薄的雪花,这雪不似之前那般灰黑,已露出一些纯白的底色了。
  你说,我在期待些什么呢?
  他掏出骨笛,抵在唇边。
  “嘟——嘟——嘟——嘟——”
  唉,我只是个死人啊,罴生,我看不到你的人生之路还有多远,我也不知道明天的你又能做出怎样一番成绩,但有一点我知道,绝境时,生命自会寻找出路。
  石幕,你也要走了吗。
  对呀,这样真的很累。你知道吗?那个旁边的黑鼱说话和你一样絮烦。
  晚安,石幕。
  晚安,罴生。
  可我还有很多话想和你说。
  你还有其他家人可以倾诉,唉,你听。
  他闭上眼睛。
  “嘟——嘟——”
  远远传来的,是铅人的笛声。
  全文完
  注解
  黑鼱:笔者以智人和丹尼索瓦人为原型虚构的石器时代原始人,黑鼱是莽原铅族对他们的蔑称,在沿海地区,铅族叫他们“黑魔鬼”或“黑觋族”。
  铅族:笔者以尼安德特人为原型虚构的石器时代原始人,以其在祭祀中大量使用的方铅矿而命名,由于更早适应了欧亚大陆的气候,他们的皮肤颜色要浅一些,在沿海地区,黑鼱将他们称呼为“白魔鬼”。
  巨角罕:笔者以罕角驼鹿为原型虚构的一种大角驼鹿,罕就是驼鹿,在命名上参考了鄂伦春人对驼鹿的“犴达罕”的称呼。
  熊灵:笔者根据印第安人的熊信仰和尼安德特人的洞熊崇拜以科默德熊为原型设计了一种白化熊种。
  歌者:黑鼱的一种自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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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2)
  • Feder飞行员诺德

    Feder飞行员诺德 作者 2024-01-05 14:19:32 1#

    最难的不是朝着日出、跟着旗帜奔走,而是在看不见光的黑夜里燃烧自己的信念去照亮他人,最终化身一尊火炬,去迎接被坚信着某天一定会到来的黎明。——我想这么写来着,可惜水平不够

  • 寒夜

    寒夜 2024-01-05 13:50:05 2#

    读起来令人心生恐惧。就好像眼看着人一步步走向悬崖但是无法阻止。

🐧人间办事处